厅堂静极了。

章延息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章阁老朝他这个堂侄看了又看,眉头都皱了起来。

时间愈长,厅堂的气氛越浓重,压得让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公主,您该回去了。”到底,还是长殳开了口。

周辰安看了她的老奴一眼,见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若有若无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给了他无声的劝,转头朝章延息道,“贺礼即已送到,本宫就先告辞了。”

“公主何不喝杯薄酒再走…”章延息始料不及,慌忙道。

“本宫赶着回去处理宫处,就不用了,章大人留步…”周辰安刚起身,那满厅堂的人慌乱往两边各自散去,在不大的厅堂里留出了一条足以称为康庄大道的路出来让她走。

周辰安视而不见地领着一群人走了出去。

就在众多人瞪着双目,瞠目结舌又害怕地看着辰安公主离去的时候,在父母身边的章经述开了口,“我去送送她。”

说着他朝父母一揖,步履加快跟在了其后。

等他们走了消失在了眼前,章家一位向来甚是会治家的夫人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擦着头上的冷汗喃喃道,“这哪是一般人家娶得的?娶个菩萨回来也不过如此…”

她身边媳妇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拦了她的嘴,眼睛担心地往前方看去。

章阁老已经清楚听到了这话,并未责怪,苦笑摇了摇头。

是娶不得。

而公主也未必愿意嫁。

她今天这番姿态,哪家敢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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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属意你,你父母及族人以后就要过这样的日子。”后面有人跟上,辰安公主并没有上马车,而是走到一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之后开了口。

她的口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她身上的凌厉冷漠也缓和了不少下来,可就是如此,她都算不上是一个亲和的人。

她箭指中心,没有虚言,章经述听了也点了下头,“我知道。”

这也是他请她的意思。

他也想让他们看看,公主不是那么好娶的。

不是皇家的人高看了他两眼,就代表皇家非他不可,放低身段。

这本来是很明显的事,普通百姓都知道公主不好伺候,可他的族人却还是认为有着皇家的高看,公主的属意,他们就可算计她。

“你见过我母亲了?”章经述点头之后又淡淡地开了口。

辰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的意思,轻“嗯”了一声。

“她是个有点胆小的妇人,”章经述说起母亲,嘴边有了点淡笑,“但是是个好母亲。”

辰安默然地看着他。

章经述没有得到回应,继续说道,“我父是个写地志出身的,我听说皇后娘娘尤爱他写的地志。”

“嗯,我母后喜欢。”这确实是,辰安点了头。

“可惜屈奴,西域他没去过,还有些边远小地方,异族集居之地他也没去过。”

辰安看着他没有出声,但看着他的眼睛专注了起来。

“等再大一点,在母亲身边多呆几年尽点生养之恩后,我想去那些地方去走走。”章经述看着她洁白的脸,朱红的唇,最后眼睛定在了她的眼睛里,问她,“你愿意一同去吗?”

那时候她也大了,可以去了。

辰安听了抿了抿嘴,半晌道,“我要回去问问我父皇母后。”

章经述“嗯”了一声,退后两步,朝她一揖到底,“多谢公主今日到贺,学生告退。”

说罢再施一礼,悄然转过身,不紧不快地回了他家的那扇大门。

他想娶她,不是为的家族需要一个公主,而是他的漫漫征途里需要有一个像她这样如同他一样的安静又坚决的同路人。

她能陪在他的身边一直都不嫌烦,也不会为他的寡言离他而去——如同在众人眼里呆拙的父亲,胆小怕事的母亲都算不是顶顶好的人,但他们就是恩爱了一生,生养了兄长与他,待他们赤诚一片,而在这些人眼里跋扈冷酷的公主,与他这个只会埋首于书的书呆子,想来也能过好他们不会算好,但也不会算错差的一生。

世事岂能完满,如他们能彼此成全了对方就已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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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贞吉听了梨云的报,也是惊呆了眼,看着此时安静坐在她身侧给妹妹绣小肚兜的女儿,吞了吞口水才问她在章家霸气侧露的女儿,“辰安,咱们不用这么吓唬外边的人吧?”

明明是再安静娴淑不过的小姑娘,就是想断了章家的心思,也用不着这般抹黑自己吧?

辰安捏针穿过丝绸,扯着针上的线,淡道,“可女儿就是这样的人,也是这般对待外面的人的。”

所以礼部的尚书想通过章家来拉拢她,自认为章家能挟制她,可她哪会让人这么认为呢?

辰安还是喜欢她父皇的行事手法,看起来很是冷酷不讲情面,但结果都很不错,不会委屈了自个儿也不会让人心存不该有的想法。

女儿勇于自黑,柳贞吉轻咳了一声,眨了下眼,眨巴巴地等着皇上赶紧回来,让他来教养女儿。

她这种自学成才,仗着他喜欢他,心中的那些馊主意也只能在他面前有些用的半调子,怕是没有能力教好女儿了。

第260章

等到皇帝回来,夫妻两人听了辰安说的章经述的话,帝后相望了一眼,皇后眼里更是有没藏住的惊讶。

“你是怎么想的?”最近仗着怀孕闲闲散散没个正形的柳贞吉正经了起来。

辰安笑了笑,“母后呢?”

母亲是怎么想的?

柳贞吉想了想,拉过了女儿的手放手心捧着,如果她能护她一世,就像这样能把她放在心中疼爱着,保护着,她自然不想让她离开她身边。

但她不能。

她会早于她一步离开这世间,就是活着她也没那个本事护她个滴水不漏…

人活着,最终还是靠自己来得强,来得稳靠。

“母后希望你去,你只有看遍这个天下了你才知道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经过风吹雨打你才能有坚强的心志,但母后希望你是为自己才选择这条路,为自己坚强,而不是因为跟着章小郎去而去。”

“嗯,”辰安道,“不是为他。”

她来问,是因为怕父母舍不得。

如果舍不得,她也就不走了。

于她而言,章小郎是个不错的伴,是个她觉得处许久也不会觉得厌烦的人,但还没重要到可以与生养她的父母比重。

“辰安也是想去?”

周辰安看着柳贞吉点头道,“他是个不错的伴,值得同行。”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能与她同步。

“伴?”柳贞吉想起了女儿跟章小郎呆着时的自在,不禁笑了起来。

确实,伴啊。

不知多少人一生都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伴同行,可最终绝大部分的人都是踽踽独行了一辈子,至死也没等到能圆圈的另一个半圆…

可小女儿现在就有了那么一个,不管以后他们的路会变成什么样,至少她现在是不孤单的。

她再爱女儿,陪她的时间也少,她是母更是妻,日子的重心至少有一半是要放在丈夫身上,兄长再爱护妹妹,他以后还有他的江山要顾,至于他的父皇,前有江山,中间还挡着个朝廷,再爱儿女,在他们身上再花心血,陪他们的时间也有限。

她必须要去寻找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她自己的生活,那才是她的归宿。

“过来。”周容浚这时朝女儿招手。

周辰安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周容浚把她抱到膝盖上坐着,弹了弹女儿耳朵上的珍珠耳环,淡道,“要是出去了,就没有华衣美食了,也没有宫人为你梳妆打扮,凡事你得靠自己。”

“嗯。”

“心情不好了,也没有你母后会来哄你。”

“嗯。”辰安嘴边有了点笑。

“遇着事了,父皇也不可能出现为你出气。”

辰安点点头。

“病了累了,也需自己打点。”

“辰安知道了…”辰安点头,淡道,“尚还有几年时日,女儿现在学可还来得及?”

这一世锦衣华食确实疏了手脚。

她也懂得知道与能做到之间相差甚远,知易行难,她母后教她这句话的道理的时候,说过朝上大臣一句今年丰收,但却有千千万万的农民一年大半年的时间折在了田地里,驼了背弯了腰损了骨。

周容浚没出声,转头看向柳贞吉。

柳贞吉点了头,“来得及,只是你先头会很苦。”

辰安摇头,“我不怕。”

她需要出去走几年,不知苦,岂知甘味有多甜?

柳贞吉点了点头,示意周容浚接着说,她扶着腰起身,道,“母后腰有点酸,出去走几步。”

说着走出宫门,站在廊下才掉下一直忍在眼角深处的眼泪。

人世走到这一遭,就又要忍受生离了。

辰安不是那种能偏居一隅的人,她早就明白了,所以从没想过要约束她,她也知道就是没有那个小书呆,迟早也会有这么一遭。

裕渝也是大了,他也是早前就跟她透出口风,最迟过完今年,他就要把他们的儿子踢到西北军营去了。

雏鸟长大要学着飞,她就是如被割肉般疼又如何,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就像她的狮王跟她要放他们远走,要迎来的新的生命,走向衰老…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谁都避免不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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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皇上带了太子和公主去了御书房,长殳一直陪在皇后身边,见她静坐久未语,有些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我没事。”见到长殳担心的眼,柳贞吉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她顿了一下,又坦然自嘲道,“就是心中有点不好受,想来你也是。”

长殳听到这话垂了垂眼,也是叹然道,“娘娘,老奴早就习惯了。”

无论是生别还是死离,他经历得太多了。

不习惯又如何?人只要没死就得活下去,就得受着忍着。

柳贞吉点点头,看长殳那满是皱纹的脸,又笑了,“现在还小呢,就是出去,不到不及笄之年,我哪能放她出?就是她想也是她想得美。”

长殳便又笑了,笑容颇大,笑得露出了掉了两颗门牙的嘴。

是啊,至少还得有六七年呢,她还是能陪他这个老骨头好几年的。

再说,他还能不能活六七年还成问题…

长殳老了,如换以前他不愿意让自己带着长大的小的看着他死去,但人老了,得到多了就更自私了,只想着她能跟在她的父皇母后身边送他一程,这样他漫长的一生才算是走到了最圆满的终点。

“诶,是呢是呢。”长殳高兴了起来直点头,“还好几年呢。”

眼看长殳又因这个事简单地高兴了起来,柳贞吉就挑着皇上那些糗事说给他听,“长殳你都不知道,今儿个辰安去章家我挺舍不得的吧,是吧?可你听啊,一回宫里关了门,皇上就摔摔打打的,一会儿说章小郎长得不周正,一会说他只会死读书迂腐之辈,没半晌,连章阁老他都说长得尖嘴猴腮了,你说他说这话亏不亏心?章阁老可是我朝第一美老头。”

长殳听得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频频点头,“皇上这么说也是有他的道理,娘娘姑且一听就算了。”

见他还护着,娘娘啧啧了两声,“长殳你这样很要不得,太护短了,他可不是小狮王了,你可别向以前那般惯着他。”

长殳这下笑得满嘴大开,都顾不上说话了。

说起以前的小狮王,那也是他一手带大的,那时候的小狮王对他也可好,去哪得口好吃的,也人带回来让他尝一口。

“皇上好得很呢,娘娘,我看章阁老这几年看起来也有点长歪了的样子。”长殳着实护短,这时候都不忘为皇上掰扯两句。

柳贞吉哭笑不得,还长歪了…

章阁老要是听到了,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

不过到底是让长殳高兴了,她也从善如流地继续跟他说扯了下去。

老人年纪大了,年轻时候身子亏损得太过,就算是精心养着,眼看这岁数也快要到头了,她尚还有年岁长吁短叹,悲春伤秋,可他的好日子就那么点时间了,她就别给他添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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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浚回来,柳贞吉这才知道儿子跟女儿吵架了,应该是儿子单方面地跟女儿吵架,女儿勾了他几次手终于把手牵到,兄妹俩这就算和好了。

太子比他们还死板,他就觉得妹妹身为女儿身,就该好好呆在宫里,以后就是出嫁,住在他们为她建的公主府里就好。

对于她说的她以后要远走高飞的事,太子可不可遏,在御书房里对着公主就吼,“你长大了就不听话了,我就你一个妹妹,你走了我去哪找你去?”

那浑话就是经苏公公的嘴传到她耳里,柳贞吉都不禁为她这幼稚的儿子感到害羞——比妹妹大差不多两岁,一生气,智商比妹妹低二十岁都不止。

等知道书房里的事后,柳贞吉挥退苏公公等人,坐在床边,给一直闭目养神没语言物周容浚揉头,怪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给你生的两个儿女,都怪让你费心的,现在肚子里这个可别学了兄妹才是。”

周容浚闻言哼笑了一声,睁开眼看着她,“你少教他们些乱七八糟的才是正经。”

太子的脾性,三分是她纵出来的,渝儿小时甚是认真,更是不喜掉眼泪。

不过他小时确实是脾性太温和了,对谁都好,那几分火气都强忍了下来,人就显得更无害了——这要是换到他身为狮王时身处的环境,儿子这脾性自然是好的,可他现在是周朝唯一的一个太子,没有跟他争没人跟他抢之下他还是温和无害,这就给了别人轻视他的机会了。

有点脾气,才让人忌惮。

可惜太子被他母后逼出了三分火性会发脾气了,但她与女儿也没有幸免,这就不知是她的幸或不幸了。

柳贞吉听到“正经”就笑了起来,皇宫事太多了,丈夫儿子天天被这些事追在屁股后面喘不过气来,她要是跟他们一些正儿八经,只会让他们神经更加紧绷,还不如耍点小浑玩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好让他们放松下压力。

“以前渝儿气极了也只会握紧小拳手,憋红了小脸还不知道喘气,现在多好,还知道吼人了…”娘娘一点悔过之心也没有,嘴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也是喜爱辰安才舍不得她离开,可惜还小不太懂得调整这种情绪。”

所以才会喊出那般幼稚的话来。

“还小?”周容浚挑了挑眉。

快十一岁了,不小了。

他十岁就在外面立府了。

“唉,是还小,”柳贞吉说到这叹了口气,“也还是随了你,太过霸道了,他能理解你让他小小年纪去军营历练的心,未尝也不能理解辰安也想出外展翅高飞的心思,但浑话还是能随便就说出口,皇上,裕渝再熟读天下书,可心智还没长全,再让他在我们身边呆两三年再放他出去吧,也好让他跟辰安一道再多陪我两三年。”

周容浚沉默了一会,道,“他满了十三就得让他去,有些东西得在他定性之前就得培养他,时间晚了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