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有人爱她爱到不想承认会失去她。

皇帝到了皇后平日看书喝茶的偏殿,在她常坐的软椅上坐了下来,舒了口气,道,“你母后素日最爱跟朕叽叽喳喳,这冷不丁不听她说了,朕还怪不自在。”

太子“嗯”了一声,提着他的鞋袜过来,跪在他面前为他穿鞋。

皇帝见了一愣,随即摇摇头,叹气道,“也不知道宋涛什么时候能让你母后醒来,她这一日不在的,朕也没个人伺候。”

太子没说话,碰到他父皇冰冷的脚,仔细地放到胸口暖了暖。

皇帝见了笑了,“干净得很,别擦了,这不是你干的活,让老苏进来为朕穿就是了。”

“孩儿来就好。”太子低下头,这时候,他那隐隐作疼的胸口也不疼了。

都疼得木了。

“嗯。”皇帝也没多说,伸手满意地摸了摸太子的头。

太子从小就是个孝顺的,皇后对他是想疼又怕过宠把他宠歪了,所以把太子全权交给了他教导,他一手带太子长大,心思确实放了不少,但太子也没让他失望过。

等到把反军彻底清了,他就让太子提前些年头当皇帝,那时候他母后应该也好了,他也该带她出去走走了。

“王易怎么说?”皇帝问起了正事。

“王统领已经捉拿回那刺客潘河的家小了,那家的女人知道的也跟内务衙记录的差不多,儿臣想这刺客长期潜伏下来,怕是连家小也蒙在了鼓里。”

“作保者是谁?”

禁卫军经他改制,每个禁卫军需朝中至少一位五品以上的官员的作保,才能进入禁卫军,在皇帝内巡逻。

“是顺天府文保田,已捉拿归案。”

“把他家人也给拿住了,往下查,查一个就捉一家,朕许你不用通报就可动手。”皇帝不介意多死几个人。

“您不过问?”太子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不了,朕身上的伤没好,得养养,也正好陪陪你母后,省得她醒来又说朕只欢喜政务不欢喜她。”

太子把两只鞋都穿好了,听了这话怔怔地跪在那,没有出声…

“行了,你下去吧,你母后这朕看着,你忙捉拿刺客的事就好,政务朕会把加急的看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看去。”承武皇说完,就起了身,皱着眉头道,“叶苏也不知道哪去了,让他去拿药都半来个时辰了这药也没来…”

皇帝回了正殿,这时候见小女儿正趴在床上看皇后,他不悦地低斥道,“这么大了没规没矩,下来,别扰着你母后了。”

周辰曦把眼睛埋在胳膊里从床上爬了下来,皇帝看她缩头缩脑的,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不成器的东西,都被她母后宠坏了,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跟小时候那样没个正形,随了她那爱胡闹的母后,也不知道她那驸马以后还能不能跟现在一样对她好,找个时日,他还得敲打敲打一翻她驸马才行。

曦公主直到在偏殿看到太子,才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出声,跟他哀求道,“皇兄,我要母后,我要母后…”

太子抱着她,痛苦地闭上了眼。

她想要,他也想要啊。

**

柳贞雯被接进了宫,太子妃迎了她。

太子妃眼泪就没断过,贾夫人倒是冷静,帮她擦了擦眼睛,跟她道,“现在这宫里得靠你了,你现在别哭,等事情办完了,你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好?”

太子妃忍着眼泪点头。

贾柳氏细细地擦干她的眼泪,牵着她的手往宫里走,“那好,现在带我去看看你们母后吧…”

看看她可怜的妹子,现在是什么样了。

“皇上,贾夫人来了。”苏公公上前跟抱着皇后睡的皇帝轻声说。

“她来作甚?”

“来看娘娘的呢。”

皇帝皱眉,他头有点晕,脾气也不太好,不过还是坐了起来,揉了揉头道,“行了,让她先候一会。”

他起身穿衣,等内侍端上参茶,他喝了两口就丢在了盘子上,朝为他穿衣的苏公公说,“宋涛什么过来?”

“宋太医正在焦药呢。”

“什么药焦这么久?”

“许是有用的药。”

皇帝这才不说话了,等穿好衣服,他朝苏公公道,“朕头昏得很,你也去煎点药过来让朕喝喝。”

这他要是倒下了,也没个人看着她。

太子那儿还要忙着国事。

“是。”苏公公去门外站了一会,就把备好的药端进了屋来,跟皇帝道,“皇上,这是专治头昏的。”

皇帝也没问怎么一说就有了,苏公公跟了他们一辈子,他们的衣食都经他手,也没什么要防的,便拿过药一口喝了下去。

苏公公见他眼也不眨地喝下了药,接过那温热的碗,垂下双眼端着盘子给了身后的人。

是烫还是不烫,想来皇上也是不知道了吧。

“让贾夫人进来。”皇帝喝完药,坐回了床边,摸了摸皇后发白的唇,转头对苏公公说,“才几天皇后脸色就不好了,宋涛要是再不想出法子来,我看他们太医院的人都想见阎王了。”

“皇上,娘娘脸也是凉的。”苏公公轻轻地道。

“是吗?”皇帝摸了摸她的脸,又低头亲了亲,摇头道,“朕倒是没觉着。”

苏公公惨然地笑了笑,退了几步,转身去叫贾夫人进来。

现在也只能看看贾夫人有没有法子,一个个地试了。

还有长公主,佑皇子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皇宫的天都塌了。

柳贞雯进来后,跟皇帝磕头请了安,声音清楚。

皇帝这两天听多了诸如太子太医苏公公等难听的声音,听到个说得清楚,纹丝不动的,也不觉得有那么糟心了,还看了那贾柳氏一眼。

贾柳氏长得跟她妹妹不像,皇帝向来不怎么喜欢她。

这时见贾柳氏不慌不忙,算是还看得顺眼,对她点头道,“起来吧。”

“谢皇上。”柳贞雯起身,把颤抖的手放在衣袖下藏着,嘴里淡然地问着皇帝,“皇上,妾身能走近看看皇后吗?”

皇帝犹豫了一下。

她是来探病的,是得让人看一眼吧?怎么说都是她姐姐?她这人年纪一大把了,贾柳氏进宫她都还爱跟说悄悄话,他不喜欢贾柳氏的众多地方中尤以为这点为最,都各自嫁人这么久了,哪来的那么多悄悄话可以说,不过他再不喜,贾柳氏也是她看重的娘家姐姐,他以前也没想过拿这事跟她计较,现在也只好让人看了,免得她醒来又说他的不是。

“嗯,过来吧。”皇帝还是挪开了点位置,让出了大半挡着皇后的身体。

“谢皇上…”柳贞雯走了过来。

等看到妹妹苍白僵硬的脸孔,她腿一软,跪了下来。

皇帝只当她是见礼,瞥了她一眼,然后跟她说道,“你帮朕看看,皇后是不是瘦了?她这两天根本吃不进东西,药也喂不进,朕都烦了,再瘦下去怎么得了?她本就瘦极。”

柳贞雯看着已无任何生气的妹妹这时心就像被人生生从胸口挖了出来一样的疼,她根本没把皇帝的话听进去,抖着手臂去摸了摸睡在里头的那个睡着的人的脸,眼泪一行一行地从她的眼睛里掉落了下来,飞快地滑过下巴,落入空中…

“贞吉儿…”她轻轻唤了她一声,生怕扰着了她一般,“妹妹,妹妹。”

我的妹妹。

第279章

“皇上…”柳贞雯低下头,拦着眼睛,泪水一会就浸湿了她的手,她道,“贞吉儿走了。”

她得替妹妹告诉他。

妹妹不会让他睡在她冰冷的身躯旁。

皇帝皱眉,他看着说着奇怪的话的贾柳氏,“什么走了?”

“贞吉儿走了。”

皇帝这次听明白了,略挑了下眉,好笑地道,“你哭是因她走了?”

说着就沉下了脸,“滚。”

喝罢头又疼了起来,他喊苏公公,“把这个丧气东西带下去。”

说着就上了床,一掀床帐,厚厚的金色帷纱垂落了下来,一里一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贾夫人,走吧。”苏公公老态毕现,驼着腰走了过来。

皇上不认,谁也没办法了。

床里面,皇帝跟睡着的皇后讲,“朕可没罚她。”

说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淡道,“我脾气很好,你醒来别念叨我。”

说着想起她憋着话难过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几句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说。”

别没完没了的说…

可现在,只剩他一直跟娘娘在说了。

皇上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承认…

苏公公闭着眼睛,拿袖子把流出来的眼泪擦干,又朝柳贞雯低声道,“贾夫人,走吧。”

柳贞雯跪在地上,摇了摇头,“贞吉儿不想的。”

“她不想又如何,她都…”苏公公咽下“死了”两字,缓了好一会,才又低低道,“娘娘都走了,没人劝得住他了,老奴侍候了他们一辈子,一辈子,也没见过除了娘娘,谁还劝得住皇上…”

“苏依…”帷帐内,皇帝不耐烦地道,“你在念叨什么?还不赶紧退下,朕跟皇后要睡了。”

“走吧。”苏公公拉着贾夫人起来,又动了动嘴。

劝不住的,他早该明白。

帷帐内这时候起了皇帝的咳嗽声。

柳贞雯想起了每次进宫,妹妹说起皇帝那张笑得甜蜜的脸,想起皇帝别说咳嗽,就是身有哪点不适,她都会紧张得团团乱转的样子…

“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柳贞雯抬头任由眼泪流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个信誓旦旦说要走在皇帝后面的人怎么就先走了。

她走了,留下谁也侍候不了的皇帝,让她的孩子们怎么办,让这个皇宫怎么办,让这个天下怎么办…

“走吧。”帷帐里快要伸出手,苏公公拉着她往外走,再留下去,皇帝就要生气了。

他最不喜有人在他面前放肆了。

这世上,那个能让他稍微忍忍的人已经走了。

**

太子在外面等着,见到柳贞雯跟苏公公步履蹒跚地出来了,原本有点想望的脸又暗淡了下来…

他想叫一声贾夫人,但过大的失望让他虚弱得厉害,他推了来扶他的人,扶着宫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朝贾夫人额首,道,“劳烦大姨了,这段时日,还需您陪纱儿和皇长孙他们几日…”

柳贞雯也是木木的,她点了点头,好一会,她沙哑着声音道,“长公主呢?辰安呢?她在哪?”

她肯定有办法的不是?

她以前就救过他们的母后。

“辰安和辰佑会很快回来。”太子淡淡地道,又吩咐了身边的内侍送贾夫人去东宫,他则又往里走。

“太子,皇上歇着了。”苏公公驼着腰拦了一下。

“我去看看。”太子扶了下他的肩,稳了稳,又往内走。

他刚走到里面,就听到了明显压抑的轻咳声。

太子没有放轻脚步。

“谁又来了?”

“父皇,我。”

皇帝掀开了帷帐,看到太子跪到了床前,等太子把帷帐系好,皇帝叹了口气,“就不能让我们好生歇会?宋涛呢?让他过来一下。”

说着他往里瞧了瞧,第一次朝太子露出了忧虑的神情,“你母后脸色有些不好,药都喝不进了,朕担心呐。”

“您脸色也不好。”

皇帝不以为然,“刚喝药了,睡一晚就没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是压低着声音的,但太子这次没有,皇帝有些不快地看了太子一声,“声音小点。”

太子摇摇头,淡道,“没事,再大母后也听不到了。”

皇帝看着他,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儿子,他的太子,眼神越来越冷,冷得就像太子母后的脸孔一样冰冷又僵硬…

“太子,你最好现在就下去。”

“没用的,父皇,您杀了我,母后也是没了…”太子淡淡,他跪着,于是卧在床上的皇帝看不到他袖中紧捏的拳头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您杀了我也好,我先下去服侍母后,告诉她没了她,您连她为您生的儿女都不要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胡说八道的太子,一直看着…

太子的声音竟丝毫未抖,依旧有条不紊地用他哑得不成形的喉咙一字字地说,“母后死了,父皇,您的皇后已经断气两天了,您是想让她烂在您的龙床上吗?您没看到她的脸都僵了,都不好看了吗?”

皇帝死死地看着他…

太子这时候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剑放到了龙床上。

“父皇,要么杀了我,要么把母后放到冰棺里去吧。”太子知道他这是在挖他父皇的心,在刮他的肉放他的血,他知道。

他也同样的挖自己的心刮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他也疼。

可再疼又如何,他已经没了母亲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养育他,带大他,跟他并肩作战的男人也一道走了。

他没有能力能同时承受丧母丧父之痛。

他不能,他的弟弟妹妹们更不能。

远在他乡的辰安和裕佑,连他们的母后最后一眼也没见到,如果连父皇也这么没了,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父皇不能想的,不想想的,他都得想了。

太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么憎恨过自己的冷静,他想哭,他想就这样放任他的父皇跟着他们的母后去——可是不能。

他是这么的自私。

皇帝一直在盯着太子,盯着太子说话的每一个神情,直到他把剑放到床上,松开的手流出的血染红了他们的床。

太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