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两眼,转过头,问身边躺着的女人,“你是走了吗?”

他伸过身去,在她唇上轻吻了几下,良久,他轻轻叹息,无限惆怅,“竟然是走了。”

所以,这一次,她是彻底抛弃他了。

说好的天长地久,白天偕老,竟然是她骗了他。

“我对你太好了。”他这一生原谅过她太多次了,所以,她都敢不把他的话当话了,要是早知如此,就不该那么放纵她,让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心里为所欲为,然后,话都不留一句就走了。

太子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那眼泪打在床上的声音,让皇帝转过了头。

“你哭什么?”皇帝淡道,“朕都没哭。”

是他的皇后没了,他都没哭,他们大可不必哭泣。

“父皇…”太子把头磕在龙床上,悲泣出声。

“冰棺就算了,”皇帝疲倦地靠在床头,拉过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想了想道,“你母后怕冷,别用冰棺,屈奴那上贡的万年木打好的棺材还在着吧?”

太子抬起头,脸上全是泪…

皇帝见他一脸痛苦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摇摇头,道,“朕记着是在的,就拿那个出来吧,早前朕嫌晦气,你母后倒是敢把木头打了棺材,那个合棺本来是要先装朕的,没想成,倒是先装了你母后。”

皇帝说着笑了一声,“这天下臣民,都道朕是个百无禁忌,无所不做的,没想到朕这性子,也把你母后养成了个百无禁忌的,这天下哪有她不敢做不敢为的事?仗着朕疼她,她是什么事都敢做啊。”

所以走了,连句话都可以不用留。

“父皇…”

“朕敢做的事,她都敢做,以前还道朕要杀人,她就帮我递刀子。”承武皇说到这,把手中的那只手放到腹间,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她,尔后转过头来对太子淡道,“朕知道朕这一生所做的事都是有后果的,你看,朕的报应来了…”

说罢,他摸了摸牙咬得紧紧的太子的头,那淡然的脸慢慢地冷酷了起来,“你放心,朕不会跟着你母后一同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报应是到了,但那些报应他的人,他们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没把那些人杀干净,他是不会带她走的。

他会让那些背后的宵小明白,他从来不会因她被人打垮,他从来只会因她而更勇往直前。

就是她死了,也亦如此。

**

元昌二十八年正月底,长公主与佑皇子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皇宫的家。

只是家中这次已没有母亲相迎,更没有她的欢声笑语。

往日在长公主眼里巍峨雄伟的皇宫,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萧瑟寒冷,那以往望去通往温柔的人身边的路,竟一望无际到让她举步维艰。

一路坚韧,近十日连夜赶路回京也未吭过一声的周裕佑在踏进皇宫的那一刻,扶了墙门许久,才直起了腰。

太子迎了他们。

走向他们的太子身上的蟒袍在空中飘荡,冰冷的脸孔在这时候竟有七分肖似了他们的父皇承武皇。

“回来了?走吧。”

长公主牵着手中女儿的手,往万安宫的方向看去…

太子也随着她的眼睛看去,尔后笑了笑,“走吧,回万安宫,母后现在依旧跟父皇住在里头。”

一路所有人都没有出声。

等到了万安宫,皇帝不在。

“父皇上午在德宏宫忙国事,中午才回来。”太子带了他们进去,进了偏殿,指了指正位旁边的棺材,便没再说话了。

他坐下,掀炉吹火提壶烧水,准备茶叶…

他手边的紫砂洗盆里,早上他与皇帝喝的茶杯还放在里面。

太子找了找,看杯子不够,转头对跟进来的叶苏公公道,“再拿几个杯子来。”

辰安拉着她在信里跟她母后说过的那个长得肖似她的女儿的手,伸手碰了碰棺材,跟她道,“这是你皇外祖母…”

“母后,我带您想看的小郡主来看你了…”她把脸贴上冰冷的棺材,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她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周辰佑还是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他的金算盘,把它搁到了棺材上面,然后坐到了太子的身边,看着跪下的长姐一家,他淡道,“皇兄,我以后不走了,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

再走,就没有人等他回来了,他就要没有家了。

第280章

政事本来之前大多已是太子在理,太子受伤后,皇后想让太子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皇帝就又拿了一些回来。

承武皇还是跟之前一样,要去德宏殿半天。

皇后与他一生,很多东西已不需用言语说道,她懂他对这天下的期盼,对他们周王朝的展望,懂他的放不开手,所以她就一直陪着他坐在这宫中,理着这天下的琐事。

她这一生,用自己成全了他所有想做的事。

所以承武皇想怪她言而无信先走了,怪了两天,也就不怪了。

有什么好怪的,都原谅她那么多次了。

而她也包容了他一辈子。

一辈子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她用一辈子说她爱他,就是死,也是为他死的。

那么锋利的剑,也有像她那般爱他的人,能想也不想挡在他的面前,甚至来不及与他道一个别,威胁警告或者哀求他就是没有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承武皇懂就是她走了,她也要他好好地过。

所以他就好好地过。

跟过去的十年一样,上午理政务,下午回来陪她说说话,陪她走走,然后处理点报来的琐事…

只是,当他生气想跟她说道几句的时候,没人跟他吵架了。

但皇帝也还是不寂寞的。

他原本以为没有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其实没有。

他有那么多的往事可回忆,而且,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在等着他一块儿走。

他不过是比她多活几年,把他们没做完的事做完了才走。

过了几天,他就觉得没什么需要悲伤的了。

他等儿女回来,等太子继位,等到差不多了,他还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她一声都没留就走了,想来自己也后悔,正在等着他过去了,跟他道歉呢。

承武皇想起这事来还有几分愉快,心道自己这次得生气久点,不那么容易原谅她才行,要不然,她都不长记性。

知道长公主他们回来了,皇帝让苏公公回去帮着太子安置好长公主他们的内务,他自己还是按原来的时辰午时回了万安宫。

见到长女带着儿女向他问安,他嘴角翘了翘,“嗯”了一声,多看了长女那肖似他皇后的女儿一眼。

不过也只是多看一眼而已。

他跟皇后一样都很喜好爱屋及乌,但他跟皇后有点不一样的是,皇后爱是真爱,恨不能对人好上加好,他则就是看人长得顺眼,也不过多看几眼。

即便是孙子孙女,在他看来,也还是不如他的儿女看着来得宽他的心,悦他的眼。

皇后见他不亲孙辈,无可奈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安慰他说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他能对他们母子几人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承武皇也当如是。

他自认管好她与儿女就妥当了。

太子的儿女,和公主皇子他们的儿女,是他们自己的事。

长公主见她父皇的眼又到了她身上,她不由挨他挨得近了些。

“您最近都是午时才回来的?”辰安给他父皇拿过茶吹了吹,放到他手上,淡道。

承武皇点点头,没看她,对一直望着他打量个不休的外孙们微微一笑,朝他们道,“出去跟你们的弟弟妹妹玩罢。”

屋子里放着她,她要是在,是不会让小孩子们在屋子里玩的。

“去吧。”太子渝摸摸在他手边的外甥的头,叫一直恭敬站在祖父身边的皇长孙过来,“启恒,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一会罢。”

皇长孙孺慕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祖父。

承武皇摸了下他的头,见皇长孙眼睛亮了一下,不由笑了,温和地朝他道,“去吧,代皇祖父皇祖母招待好表弟表妹。”

“是。”皇长孙其实也开始帮父亲太子处理朝务了,这几天父亲忙于他事,剩下的大半政务都是他代为处理,可惜皇祖父自来与父亲亲近,对他却是淡淡,他与他上午在德宏殿御书房同理了一上午朝务,皇祖父总共也不过看了他一两眼,现在见皇帝摸他的头,还笑得温和,眼睛亮得发光,更是在祖父身上流连了几下,这才去请了表弟表妹们出去。

长公主的二儿一女,看着威武雄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却尤如天神一般的皇外祖父眼睛眨也不眨,等皇长孙催他们出去,见外祖父对他们好像也无话可说,这才遗憾地退了下去。

小辈们崇敬的神情没有任何掩饰,一览无遗。

坐在皇帝身边的太子笑着跟他道,“您就招小辈们喜欢,偏偏还不喜欢跟他们亲近,母后要是知道了,不定还要怎么数落你。”

“她自来爱噜嗦。”承武皇淡定道。

“母后还爱说您呐?”长公主温言道。

“还好,”承武皇这时候倒不愿意承认皇后噜嗦了,轻描淡写道,“朕不爱说的时候,她就多说几句,她也知道朕爱听。”

这只能自己说她的不是,不能别人说她的不是,连儿女也不能的毛病,父皇还是没改…

看着一如往常的父皇,长公主不知为何,心更酸楚了,表面还是依旧温声说道,“母后向来最怕跟您无话可说,以后还老跟我说,哪天你们要是无话可说了,那才是糟糕了,一定是您不要她了。”

承武皇听得笑了起来。

这时候曦公主搬着自己的凳子坐到了皇帝身边,挨着他的肩膀,撇撇嘴道,“姐姐不要一回来就占着我父皇说个不停。”

曦公主心眼小,这时候有点吃味。

皇帝摇摇头,低头看靠着她的小女儿,取笑她,“什么时候父皇专成你一个人的父皇了,连你姐姐都不能跟我说话了?”

“那也老说不停嘛,母后说当哥哥姐姐的都得让着我,我还没说呢…”曦公主被皇后宠得有些娇气,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时候说话还拖着娇音,很气愤的样子。

一直没开口的佑皇子——佑王爷很奇怪地道,“曦公主,我怎么听到的跟你听到的不一样?我听母后说的是兄姐要让着些小的,那个小的是我才对吧?”

是得让着他,而不是她吧?

“哪有!”曦公主抓着她父皇的手臂朝佑皇子激动地道,“我才大你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佑皇子摇头,“不是这么个说法,大一点点也是大。”

“白疼你了,以前都白疼你了。”曦公主不想跟弟弟说了,转脸对皇帝撒娇,“父皇你要为我做主。”

以往皇后在,皇帝就会坐一旁作壁上观,才懒得理会儿女这种斗嘴的小事,现在也还是依旧摇摇头,“朕不管。”

太子这时候接了话,笑道,“咱们曦公主这一理亏就爱搬救兵的毛病看来这辈子是没得改了…”

周辰曦一听,朝太子扮鬼脸,“我有得搬就要搬。”

太子作势过去要打她,曦公主躲皇帝背后笑,太子往背后打她,她又往姐姐那边闪,还叫,“姐姐救我!”

长公主把她抱入怀,也不放手了,朝太子道,“皇兄就别打她了,这娇皮嫩肉的,打着了咱们就得心疼了。”

曦公主一听,满足地呆在她的怀里,觉得刚见到长姐的陌生和埋怨也没了,她的姐姐还是跟以前那样,疼她得很。

太子摇摇头,“一个两个都惯着,就我操心了。”

皇帝拍拍他的肩,无声地勉励了下长子。

这以后,他走了,他还得太子管着他的弟弟妹妹们。

皇后为他生的儿女,哪个他都希望他们好好的。

**

承武皇看着哪点都没变,但朝野之间却暗潮汹涌。

事情是太子在查,不过经手这些事情的人却换了承武皇自己的人,他自己的那一批老将。

就是现在的兵部尚书,大理寺主卿,镇国大将军,位高权重,也都成了执行他命令的人,亲自带队绞杀刺杀者。

太子隐于他其后,尽管父债还是会由儿子背,但他人生最后一场杀戮,承武皇没想着让太子为他背。

所以人是他的老将,最后出面的,也会是他。

让太子来查,也是他最后磨太子这柄剑。

朝廷太平了多久,太子的刃就藏了多久,他得在走之前,再磨上一磨。

远在屈奴的俞飞舟在二月下旬的时候,提了现在屈奴的屈奴王爷喀哈尔和他的几个手下的脑袋来了卞京面圣。

人是他亲手杀的,喀洽尔一府上下二千余人,他带队全杀光了,一个也没留,连只畜牲也没留下,最后把喀哈尔的王府一把火烧光了…

他下了重奖,让屈奴人举报屈奴反贼,经报属实,有一万银两,百亩良田的赏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屈奴主城经过一翻腥风血雨,在俞飞舟走之前彻底安静了下来。

六十岁的老将,带着一身还未褪干净的杀气来京面主。

那日早上他踏过金銮殿上面铺着的腥红毯子走到皇帝面前时,分开在两边的朝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血腥的味道。

而这个时候,兵部尚书没在朝上,他正在西域展开他那一部份的清肃…

同在殿上的大理寺主卿司文也是一脸杀气,人不怒而威,站他身边的臣子,哪怕是与他同派是好友,现下也都离他远了一点。

听说司文已经呆在大理寺一月没回过家了。

这一月他做了多少事情,可以凭朝廷里上朝的人少了几个里看出。

而文武百官里,殿内的重臣没少,但外面阶台上站着的五六品官员,可是少了五个了,而且看样子,是要继续少下去。

俞飞舟的到来,让承武皇的脸上多了几许笑。

但俞飞舟把他在屈奴的事朗朗禀报完毕后,承武皇点了下头,“回去后继续,没死光的,替朕杀光了。”

“末将遵旨。”俞飞舟无所不应。

等下了朝,俞飞舟跟着承武皇往宫里走。

承武皇没带他去德宏宫,而是回了万花宫,在皇后爱坐的的偏殿坐下。

俞飞舟郑重地跟皇后请了安,按皇帝的吩咐坐到了他的对面。

承武皇还在起火烧水,这时候他开了口,道,“等过段时日,朕调你去西域,你是当王还是继续当镇定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