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飞舟犹豫。

“当王吧,”承武皇为他安排前程,“你儿子可以承你的王,但到你孙辈那代就承伯,我看你那个儿子还行,能有一番作为,还能替你管西域一些年头,不过你那些孙辈不行?”

“愚钝者居多。”俞飞舟点头。

这世上虎父犬子多,他儿子能还成器,俞飞舟已经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了,他不想再就这事说下去,反而直面皇帝,“您这是在安排后事?”

他在屈奴造了杀戮,皇帝让他去西域只好不坏…

西域现在周朝人居一半,而且西域人多顺从,爱好享受弱点多,不如屈奴那些人一些难以驯服。

俞飞舟不得不想,皇帝这样为他打算,还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给他异姓王至高的荣耀,这是在安排后事。

承武皇听了他战友的话,微微一笑,“朕老了。”

“您看着不老。”

“那是皇后以前侍候的好,”承武皇淡淡道,“她走了,朕也该老了。”

没人对他再无微不至,他也没想着为她英武不凡,只让她心里只有他,他也该老了。

第281章

“皇上,您不老。”俞飞舟摇摇头。

“朕老了,”承武皇微微笑,见他还有话要说,淡淡道,“朕现在很好,但朕很想她。”

他摸了摸身边的棺木,垂下眼敛,微笑地看着他心爱的皇后睡的地方…

就是她还在身边,他不寂寞,但还是很想她,也还是想听她说说话。

这世上确实还有他的天下,还有她为他生的儿女,但到底是没有她了,这天下已不一样了。

“皇上…”俞飞舟朝他跪下,“您三思啊。”

“飞舟啊…”皇帝拉了他起来,到身边坐下,为他泡茶,给他倒了一杯,道,“你别拦着朕,皇后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心软,朕不在她身边,那些孤魂野鬼还不定怎么欺负她。”

俞飞舟为他话间的深情眼睛一红,“娘娘等着您去找她,知道您会生气,不会让人欺负了去的,再说她一国之后,谁有那胆儿欺负她。”

“朕是不信的,朕得去。”她还是被人刺杀死的,怎么会没人胆敢伤她,但愿这次找着她了,他能让她再也不离他的身边。

“皇上…”俞飞舟深吸了口气,还要再说。

“别说了,来,喝茶,跟朕碰一杯。”那晚是他喝多了酒,身手迟缓了些,被刺客抓了时机才让她毙命,自那后皇帝就不喝酒了,皇帝以茶代酒跟他的老将军碰了一杯,跟他道,“这一杯是朕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忠心,没你替朕守着屈奴,守着商道,朕半个天下都要不稳。”

“不,您说错了,是您给了我命,给了我兵马权利地位,才让我大展抱负,是老臣该敬您。”

皇帝摇头笑笑,“嗯”了一声,端着茶水一饮而尽。

“第二杯…”皇帝又给他倒了一杯,“朕走后,你辅佐的人就成太子了。”

“我待他,亦如对您。”俞飞舟肃容举杯,第二杯一饮而尽。

皇帝从从容容,给了倒了第三杯,这次道,“来,为我们兄弟俩喝一杯。”

没有他们年少时候的相互扶持,生死相依,就没有他周容浚和周朝的现在,也没有他的老将军铁马冰河战功累累的一生。

俞飞舟这次真的是老眼饱含了热泪,“是,敬我们一杯。”

自狮王回京,他留屈奴后,他就知道他们俩从此就要各别一方了,但那个时候,他知道他效忠的王爷会成为周朝最英明的皇帝,知道他会好好活着,知道他身边有他最心爱的女人陪着,但这一杯之后这一别,那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从此不再相见了。

“皇上…”俞飞舟铁骨铮铮一身,身上背的人命不胜其数,他手下过的人命太多了,他的心比皇帝还要残酷几分,但这时候他真是忍不住泪流满襟,“那么难都过来了,怎么就…”

皇帝摸了摸棺木,淡道,“她陪了朕太多年了,朕习惯她在朕身边了,去了,朕踏实,她也踏实…”

“皇后不是…”

“她是,”皇帝温和地打断他,给俞飞舟倒了杯茶,端着他那杯懒懒地靠近皇后睡的那边的椅背上,就是这个时候,皇帝还是跟当年当狮王一样看起来淡定从容,耳聪目明得很,完全不呈丝毫老态,“她不过是放心不了儿孙罢了,她没了朕,如朕没她一样。”

她怎么可能过得惯没有他的日子,她每早早一睁眼,必要寻到他的身影才会揉眼睛,这也是他要早些时候去找她的原因,没有他,她心不知道得有多慌。

俞飞舟已知他心意已决,苦笑数声,“那太子知道吗?”

“朕没说,但他们都是知道的吧。”

所以一个两个的,都不离开宫里。

太子更是每晚恨不能睡在偏殿…

说起太子,皇帝也是舍不得。

这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最像他的孩子,每每对着他母后的无赖小时候只知道生气,长大了只会傻呵呵地看着,却从来不忍真正苛责跟他母后一分,与他一道宠着她。

他是个好孩子,所以在走之前,皇帝要把所有威胁他地位生命的弊端一锅端了,把罪孽能背都背到自己身上。

“皇上…”

“朕走的时候,你应该在西域,”皇帝是打算在临死之前解决他封王的事,不想有什么变数,“你替朕守着西域,就不用过来奔丧了。”

“皇上!”俞飞舟跪下,老泪纵横。

“替朕守着西域,”承武皇知道这有些为难他,但还是坚决冷酷地看着他,“将军,这是朕的命令。”

俞飞舟已后悔跟他来这一趟万花宫,皇帝这不仅仅是告别,而是在为难他这个跟他生死与共过的老臣下,老下属啊。

他怎么能不来送他一程?

“皇上…”俞飞舟是真哭出了声音来,铁血将军跪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跟随了一生的主子,“皇上,老臣遵旨。”

承武皇脸色这才松动了下来,口气也好了些,“难为你了。”

他又道,“屈奴朕会派开王过去守着…”

“臣知道了,臣会把您的人留下来。“

承武皇见不得他跪着哭的样子,拉了他起来,掏出帕子想给他,发现这是皇后为他绣的那条,他拿着看了看,没舍得,就对俞飞舟说,“自己拿袖子擦擦脸,都这么老的人了,哭甚?”

俞飞舟勉强一笑,掏出帕子擦了脸。

皇帝见他有自个儿的帕子,脸色一暖,对他道,“你媳妇对你好吧?”

“好。”

“章家现在也还过得去,不过让你媳妇以后少沾着他娘家一点,太子看着是比我要仁慈得多,但他是朕一手教出来的。”皇帝提醒他,让他别跟章家粘在一块,他走后,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太子要是动起手来,不会比他手断软。

“老臣知道了。”

“将军…”

“皇上,臣在。”

“都这么多年了,”皇帝看着他,又是微微一笑,“你老了,但朕很欣慰,还能跟皇后一道见到你。”

他这一生,有他的皇后,有再忠心不二的将军,有得他心的儿女,有经他手繁荣的天下,想想,竟是毫无缺憾。

“朕想她了啊…”皇帝闭眼喃喃,手指不停地触摸着身边的棺材,嘴角微扬,“念得紧呐,天天都念…”

要是能早一些时候见着她,那该有多好。

那该是多生欢喜的事,应该比他此生第一次见到她那刻还要让他的心砰砰地跳,就像他还在活着一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再如何,那心也是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用很长的时间,听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第282章

兵部尚书回朝,朝廷少了十来个官员以及他们全家皆被关押后,俞飞舟封王去了西域,开王也接了他的令去了屈奴驻守,等收到所有尘埃都落定的消息,皇上当朝颁布圣旨下令全国同日在菜市场斩杀一千余人的被关押者。

而这一次宰杀,全国观望者到达十万人之多,这事在许多年后,还记录在周朝刑册。

事毕几日后,皇帝让睡在偏殿的太子过来。

太子与他的父皇同枕。

父子俩已经共同执政有二十余年了,这二十余年里,皇帝手把手教会了太子他所有擅长的东西,皇帝不急于退位,确实是因他舍不下这天下,而太子从无二心,是因他父皇给予他的权利,远超于一介太子…

就是他父皇在他身边,他也已经按他的方式处理这个国家的政事了。

而且,他父皇先前说六十岁后他就要完全陪他的母后,他说他六十岁之后的所有时间,都是他们的母后的。

太子之前已做好了等他父皇退位,他登基的准备。

可是,他还是没等他父皇的退位,没等到他把所有的时间给他们的母后,而是等来了他们的母后,父皇的相继离开。

太子躺在父母躺了许多年的龙风床上,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儿。”承武皇喊了他一声。

“嗯。”太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替为父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

太子没吭声。

良久,他又“嗯”了一声。

承武皇撇头,看到眼泪从他儿子的眼边流下,落入了发里。

“我离不开你母后…”承武皇闭上眼,淡淡道,“我现在还能记着第一次见到你母后时的心情,还有娶到她那天想为她做的事,尚还能想起她为我生下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那天所有想为她,为你们做的打算…”

是她从开始到她闭眼的那一刻,收养了他的心,收纳了他所有的好与坏,而这一切里,她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是因她爱他。

他得到了一个于他而言最好的女人,一生没有哪天失去过她。

而现在,他已经失去她很多天了。

“想为你们做的,朕都做了,想为你们母后做的,朕还没…”承武皇拍拍太子的肩,“让朕走得安心点?”

太子默默地点着头。

“朕不喜欢你哭,”承武皇顿了顿,突然无奈地道,“你母后老说朕这人太自以为是,老是按自己的标准要求你,说朕在你年纪小小的时候就给了你众多压力,但她又怕亲自教导你,说要是像了她,你就没了生路…”

“孩儿都知道,”太子闭着眼睛流着泪,嘴里的声音已经发抖,“所以孩儿一直愿意当这个太子。”

为了他们心里嘴里全都是他,为了他,他们这样心里全是对方的人甚至会吵架,所以他很愿意当这个太子,心甘情愿地承担他父皇为他打下的江山的重责,甚至可以说,他每天早上醒来都非常欣于上朝,处理任何政事——哪怕那些事情再繁杂冗长。

他更是非常乐于担负起皇长兄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就因为他是他们的长兄,他们是父母交给他的责任。

可也就是因为如此,他已经没了视他若心肝宝贝的母亲,现在,连那个把他看得很重的父亲也要没了吗?

“你啊…”见太子哭,皇帝反倒笑了,“就爱哭这一点像了你母后。”

“父皇。”

“你哭,你母后要是知道了,会心疼的,见着了朕会怪朕不顾她为我生的儿女…”皇帝叹了口气,“是朕对不住你们,尤其是你。”

太子替他一同承担了他的责任,可现在,他却要抛下他了…

“父皇,您别这样说。”太子已经泣不成声。

“怪朕吧,”承武皇微笑地看着他的大儿子,道,“想怪朕的时候就怪,想朕的时候,就好好坐在朕给你的皇位上,就当朕还在陪着你。”

“您别说了,别说了…”

太子伤心欲绝,皇帝本来还有话要叮嘱,但话至此他已不想说了,他把他母后的帕子给了太子,等太子擦完眼泪,他给太子盖了被子。

第二天,太子醒来,身边没人。

苏公公跟苏叶公公,跪在龙凤床前。

太子茫然地看着床顶,好久才道,“他们在一起?”

“是,皇上。”苏公公五体伏地,泪水涟涟。

“皇上…”太子自嘲地牵起嘴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是皇上了啊。

如果可以,他能不能不当这个皇上,就是当一辈子的太子,他也愿意啊。

**

皇帝绝气于他与皇后的双棺中,怀抱着娇小依人的皇后。

黄泉路上,皇帝左顾右盼。

有人看见他来,撒开腿丫子就跑。

皇帝不再往四周边上看了,眼睛只顾盯着那人的背影,问着来拘他魂的判官,“那人是谁?”

判官呵呵笑。

那人跑了一会,就不跑了。

等到皇帝近了,那小女子过来挨得近近,扯着他的袖子,道,“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啦。”

皇帝没理她。

等到要过桥,那女子故作娇弱,不肯踏上船尾,皇帝眉眼不动,当没看见。

“哎哟…”她还是爱耍她那套小把戏。

见到他不过来扶,故作要摔倒的女人扁了扁嘴,自个儿提起裙子往船上跳,身手干净利落得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娇弱。

她还嘴里这时还不停嘀咕,“我连前世的父母都没去看,就为了等你,谁知道呢,等来了一张面瘫脸,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我的狮王哥哥,许是来了个壳子一样的,里面才不是那个欢喜我的狮王哥哥呢…”

皇帝还是没理会她,坐到一角,看着清澈见底的忘川水。

她说不是就不是吧。

看她如何?

“你真不理我了?”皇帝没理会她的一会后,她又过来,挨得他近近地坐着,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委屈地道,“我等了你很久呢。”

皇帝抬头看着银河,面无表情。

原来死了能看到此奇景。

不过他看到的这黄泉路的一切加起来,也比不上真见到了一个人。

无论阳间阴间再如何千奇百态,也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重要。

“狮王哥哥…”她哀求地叫着,抱着他的手臂不放。

“皇上。”

“夫君。”

“孩儿他爹…”

她一个一个地换着称呼,在她流出泪的那刻,皇帝的心蓦地被她的眼泪扎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