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猛却不醒。

一身好武功,又在这样的环境,却还睡成这样,不用说是有问题,凤知微想到那茶水,暗暗懊悔自己警惕心还是不够。

宁弈在一旁淡淡道:“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凤知微霍然回首。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有问题。”宁弈言简意赅,“暨阳山猎户大多是早年北疆战乱移民,口音偏北方,这人一口当地话反而露了行迹,而且态度也太大方。”

这人竟然连这也知道,凤知微有几分心惊,赶紧扶起宁弈,又去摇淳于猛,淳于猛似乎也知道不对,挣扎牛天睁开眼,说了一句:“走…”又睡了过去。

凤知微望着他,突然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有问题,那为什么不阻止他喝茶?”

“总要有人喝的,不然会引起对方疑心,更加麻烦。”宁弈还是那个神情,淡淡的不看她一眼,“你喝?还是我喝?我看不如淳于喝。”

凤知微看着他,这人面容如花清雅似竹,这人心肠如雪心意如冰。

“你们走——”淳于猛满头大汗,挣扎着醒了,艰难的支着刀爬下床,先一刀斩在自己臂上,鲜血横流间神智一醒,低声道,“走——我挡着——”

宁弈回首,仔仔细细看他一眼,随即道:“好。”

他端坐着,平静的吩咐凤知微,“从后崖走,这崖不高,我们可以爬下去,前面会被人堵个正着。”

凤知微默然半晌,将两只笔猴掏出来,塞到淳于猛怀里,随即二话不说,扶起宁弈,从后窗爬了出去。

山崖湿滑,山风鼓荡,凤知微抓着宁弈的手,小心的爬出一截,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入骨,他觉得她的手滚烫入心。

满地青苔滑腻无比,谁也不敢放手,手指紧扣着爬出一截,下方就是半截断崖。

凤知微俯身看着那崖,心想平日里倒也不是问题,此刻自己有伤在身,实在有点难度。

忽听遥遥一声怒吼,是淳于猛的声音,从几丈外小屋后窗里,悲愤的喷薄出来。

那声音像一道利剑穿透夜色,震得四面碎石簌簌滚落山崖。

山风更烈,涤荡无休,衣袂被风卷起拍在脸上,重而疼痛,屋内有人用生命呐喊厮杀挣扎,屋外两个人伏在湿滑嶙峋山石上,一动不动,沉默无声。

风凉得比冰窖还冻人几分,两人的乱发散在冷风里,一丝丝割着脸,那声音割人肺腑的响着,却在下一个刹那,戛然而止。

如爆发一般突然,沉寂得也突兀。

四面恢复了静寂,却是更为沉重压迫的静寂。

除了山风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冻住,宁弈垂下眼,没有表情,凤知微扭过头,眼神晶亮。

半晌宁弈推了推凤知微,示意她先下去。

凤知微找准崖下一块突出的山石,将身子小心移了下去,随即来接宁弈,宁弈慢慢下来,眼看将要踩到山石,突然身子一倾。

紧急中凤知微膝盖一顶,砰一声闷响重重顶在崖壁,代替山石顶住了宁弈的脚,因为用力过猛,膝盖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宁弈颤了颤,下意识的要缩脚。

凤知微抬手抓住了他袍角。

随即她仰起头,在黎明最黑的夜色和最冷的夜风中,清晰的问:

“宁弈,你是不是瞎了?”

卷一 忆帝京 第六十四章 旖旎

宁弈身子颤了颤。

凤知微一膝顶在崖上,仰头看着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涣散,想起他遇见自己第一个动作是闻那血火气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伤,想起他曾面对眼蛊,而那东西,她不小心看了个余光都眼泪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于猛既然是被宁弈拉开了避免直视那东西,正面对上眼盅的宁弈,又怎么能幸免?

头顶上宁弈却已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无妨,这东西我知道点来历,有法子可解,只是暂时是不成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仰头笑道:“那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语气轻快,带点平日没有的舒朗,轻轻一句,却似这猛烈山风般,撞得宁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脸,用一片灰白的视野“看”着凤知微,那张脸虽然看不见,看见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轻轻扬着,秋水迷蒙的眸子反射着月色的光,晶亮晶亮。

这个女子,越是危难时刻越见颜色,可以看见她退让服软,却不能看见她哭泣迷茫。

头顶上一直沉默,凤知微有点诧异的抬头,宁弈已经转过脸去,道:“好。”

答得简单,凤知微却觉得这个字里似乎有些特别的意味,然而从她的角度,再看不见宁弈神情。

“小心些。”凤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臂揽住了宁弈的膝窝,她居于他身下,只有这个姿势才能保证失明的宁弈不会在这崖面上失足,只是这样几乎等于半抱了,脸几乎贴着他的腿——凤知微偏过脸,一万次的告诉自己事急从权事急从权,耳侧还是不可自抑的泛出可疑的薄红。

她环抱上宁弈的腿的时候,宁弈又震了震,一瞬间隔着不薄的秋衣,都似能感觉到她的脸那般轻俏的贴过来,温暖的小小的脸,耳根想必已生出薄红,透明精致如珊瑚珠,而细腻如薄瓷的肌肤近在咫尺,近到仿佛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暖暖拂在膝窝…宁弈腿突然便软了软,呼吸急促起来。

腿一软,手指一颤,便抠着了嶙峋的崖面,冰凉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间清醒过来,仰头“看看”垂直于顶的天色,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黎明前凝结的黑里,将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气,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动,现在的他如果再失足,连累的将是两条人命。

凤知微一边自己努力的寻找落脚处,一边小心的抱着他的腿,指引他正确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顾着下边也要护着上边,爬不了几步便觉得头晕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气,脑中一晕脸便栽在了宁弈膝窝,撞得他膝盖也向崖壁一顶。

一顶正撞上一块尖石,鲜血晕开一阵刺痛,宁弈没去管,只急急俯下脸,连声问:“知微,你怎么了?”

身下那人脸紧紧贴在他膝窝,没有回答,宁弈怔一怔,从来冷静恒定,即使面对眼盅失去视力也不为所动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他摸索着去摸凤知微,却只摸到她头顶,头发乱乱的,一手的涩,还有此长长短短,远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缎,想必在火场一阵冲闯,将一头好头发烧了不少。

宁弈的手在那乱发上顿了顿,手指微微一蜷,心却更慌了几分,咬咬牙正要试图松开手弯下腰,身下那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困在他膝窝里闷闷的,语气竟还带着笑,“唔…每次听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习惯的…”

宁弈松一口气,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凤知微将脸移开,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有点累。”

宁弈却觉得膝窝处有点不对劲,似乎有点湿,他试探的伸手去摸,手却被凤知微轻轻拉开,随即听见她嗔怪的语气:“你抓紧石头啊,乱摸什么。”

要在平时,这句话他会抓紧机会取笑的,此刻却完全没有了心情,宁弈默不作声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却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时候,崖上传来人声,有人探头向下看,两人紧紧贴着崖壁不敢动,随即听见有人喝道:“去搜!再下两个下去看看!”

凤知微心中一紧,赶紧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闽南的杀手,本就爬惯山崖,又身上无伤,就看见两条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窜而下,眨眼就已逼近。

凤知微拔出了腰间的剑,思量着怎么能够瞬间捅死两个以避免被上面的人发现,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有难度,而只要跑掉一个,在这崖壁上自己两人就是等死的份。

头顶上,宁弈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双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飞快攀援而下的杀手。

他突然道:“我腰带里有钦差关防和楚王印鉴,你去暨阳之前记得找出来。”

凤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么,还没来得及问,一个杀手已经爬下。

凤知微正待出剑。

宁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对方原本还没第一时间发现宁弈,听见这声一侧头,一眼看见宁弈,伸手就来抓,欢呼道:“在这——”

宁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听见第一个字出声时便准确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欢喜的杀手,双足在崖壁上一蹬,越过凤知微头顶,两人翻翻滚滚,直落而下!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从自己头顶越过呼啸而下,随即听见砰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听得她心中一凉,一抬头正和第二个杀手侧面相对,那人跟在前一个人身后爬得好好的,突然身下的同伴就不见了,还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凤知微一扭头,眼中寒光一闪。

“嚓——”

她的剑自手肘底穿出,刹那射入对方眉心。

又是一声闷声坠落,凤知微咬着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线,她在一片朦胧里四处摸索,低低唤:“宁弈——”

崖上有人遥遥在叫:“发现有人没!”

凤知微回想着先前说话的那个杀手有点尖利的嗓音,模仿着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骂声被山风吹来,模糊不清,凤知微没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处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洞的尸体,扔开,又去摸不远处的人体,恍惚间又回到了火场,她在一地断木残椅中,既害怕又庆幸的不断拖出焦臭的尸体,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这种感觉实在太坏了,她希望这辈子不要发生第三次。

手下这具依旧不动不动,身子发凉,似乎还叠着一具身体,凤知微回想着宁弈落下时的姿势,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压得血肉模糊了么?

这么一想,便觉得脸上一凉,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湿润,她怔怔的看着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射出指上发亮的一小块,像一面微小的镜子,映出此刻心事万千。

有多久她没流过泪?

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丢了金簪诬赖她偷窃饿了她们母子五天时?

十年前娘在秋府门前跪了三天险些大病而亡时?

十一年前父亲离去娘带着他们离开那座山临行前将家烧毁时?

十二年前娘亲在院子中给不知名人氏烧纸她无意撞见被狠狠责骂时?

她已记不清楚,却知道此刻这泪无比陌生而又无比真实。

泪水渐渐干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后一点力气,想去搬开这具尸体挪出下面的宁弈,在没确定宁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浪费时间哭泣。

如果确定他身亡,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哭泣,他,淳于,还有死去的几百卫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手刚伸出去,突有人声音嘶哑的懒懒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来摸我?”

凤知微手僵在半空,反应过来时,顿时攥成拳,不轻不重的落在身下的胸膛。

一声,‘哎哟”,宁弈的语气里有几分笑意,道:“真是个恶毒婆娘。”

又问:“你刚才发那半天呆在做什么?”

凤知微抿唇不语,摸到他身下那具身体已经冰凉,想必宁弈在落下时已经弄死了对方,拿对方做了肉垫,心下一松,问:“你没受伤?”

“没事。”宁弈道,“好像只是扭了脚。”

“没摔坏脑子?”

宁弈诧异的瞟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自己有点像摔坏脑子的模样,想要损她,突然想着她刚才带着颤音呼唤自己的语气,心中一软,老老实实答:“是。”

“那好。”凤知微笑笑,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我终于可以晕了…”

凤知微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长途跋涉,又或者刚在梦里和一万个人大打一场。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里呆呆的,又觉得身上温暖,低头一看宁弈的外袍盖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