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太阳已经升起,射到崖下却只剩下淡薄朦胧的光线,宁弈坐在她对面,只穿了中衣,正闭目调息,乳白色的烟气里,看起来眉目殊丽。

凤知微转目四顾,感觉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经不同,身下草垫柔软,不远处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宁弈伤了脚,是怎么将她这大好少女给弄到这里的。

不会是抓着脚拖过来的吧?凤知微赶紧四处检查自己的身体,害怕会多上无数擦痕。

她在那里细细碎碎的忙出许多声音,对面的宁弈已经被惊醒,睁开眼睛,听着对面女人那些紧紧张张的小动作,忍不住莞尔,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种,可以心志强大处变不惊,却也随时不会忘记关切一些最琐碎最无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着,注视她的眼波,带着几分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

他想着先前她清醒冷静的问完那两句话,确定了他没事,才肯晕在他怀里,让人哭笑不得,却也泛起淡淡心疼——这么一个坚忍的女子!

想着她晕去时那般轻而柔软的在自己怀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温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轻弱而娇俏,有种纵横朝堂时再不能有的特别风致,他一时忍不住便…

宁弈的脸,有一瞬间微微那么一红。

偏巧被抬起头的凤知微看见,道:“你醒了?咦,你的脸色有点奇怪。”

宁弈摸摸脸,一摸之间便已恢复正常,笑道:“有吗?”

凤知微佩服的望着楚王殿下的脸,心想这种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脸红就脸红,想不红就不红。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幽幽的道,“话本子里,主人翁落崖后醒来都应该在山洞里,然后跃动着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洞,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巧带着火折子。”宁弈忍俊不禁,“尤其当别人还在搜寻你,你点火,傻了么?”

凤知微笑笑,坐起身来,道:“脚伤得严重么?”

“没事。”

凤知微却已过去,帮他脱了靴,道:“还是要处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着宁弈肿起的脚踝,手势轻柔用力恰到好处,宁弈倚靠着山石,半阖着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学过?比我府里几个手法还好。”

凤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战沙场,一身旧伤旧病,阴雨天就会发作,所以我自小便学了这个。”

宁弈不说话,半晌道:“凤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愿就着这个话题多说,懒懒半躺着,感觉那手指轻巧,暖洋洋熨帖着,心便似泡在了温水里,舒畅徜徉,正陶醉着,忽听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睁开眼,诧道:“这么快?”

凤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区区没有殿下府中那几位体贴温柔细致会按摩还有时间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么按就怎么按。”

宁弈偏头“看”她,一瞬间涣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情有点古怪,似在忍着笑,问:“你在吃醋?”

凤知微“啊”的一声,摸摸脸,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出身富贵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在贫寒中挣扎的小子对天生贵族的仇恨心理的。”半晌她忧伤的答,觉得这个道理再正确不过。

宁弈还是古怪的瞅着她,半晌慢吞吞、心情很好的道:“我刚才没说完,我府中的几个…婆子。”

一瞬间沉默后凤知微笑颜如花的答:“哎呀殿下天好亮了咱们该想办法离开了。”

这段诡异的对答之后,宁弈一直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挂着诡诡的笑,凤知微看他这副神情就觉得郁闷,赶紧岔话题:“上面人都走了?”一边将他的衣服递还他,注意到衣服带子有崩断痕迹,似乎是硬脱下来的。

“既然发现了我们还活着,怎么可能死心。”宁弈一边穿衣一边淡淡道,“要走出这暨阳山,不太容易。”

凤知微抱膝坐在他对面,看他穿衣,“嗯”了一声。

半刻钟后…

凤知微抱膝坐着,看他穿衣。

一刻钟后…

凤知微抱膝坐着,忍无可忍,眨眨眼睛,问:“殿下,你是不是不太会穿衣?”

宁弈停下和衣带斗争了半天的手指,毫无愧色的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批评她,“你都发现这么久了,也没表示。”

凤知微撇撇嘴,心想人之极致厚黑,楚王殿下也。

她慢吞吞的挪过去,侍候殿下穿衣,宁弈不时挑剔她:“你手也灵巧不到哪去!”

“…这个带子系得不对吧?”

“你是在扣扣子呢还是在勒死我?”

凤知微笑吟吟做着,时不时把系带束得更紧些,“…好歹我没用一刻钟还穿不好衣服。”

“…怎么不对?你有本事自己系?”

“…真要勒死你,这个怎么够?”

两个人脸色都很苍白,凤知微扣个扣子还时不时咳几声,但是没人提起,笑意如常。

危机未去,险境当前,一个失明,一个内伤,头顶有强敌窥伺,前路有阴谋蛰伏——唯因如此,而越发镇定逾恒。

两人都是为上位者,都知紧张只会自乱阵脚,一夜奔波,屡屡受伤,身体满是伤痕,便更需要精神的放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然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知道对方能做到。

衣服穿好,凤知微顺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宁弈撞伤的膝盖简单包扎了下,又把自己伤口处理一下,随即扶宁弈站起。

两人对望一眼,一瞬间都敛了笑容,宁弈淡淡道:“走吧。”

凤知微将自己剑上糊了的血迹用草叶擦干净,把剑绕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这里水流是活水,顺水流出去应该就有路。”宁弈道,“我估计过不了一会儿,上面的人发现那两个人始终没回来,就要派人下来看了。”

“走吧。”凤知微牵着他的衣袖当先而行,觉得自己的伤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晕倒时,宁弈要么给她喂了药要么给她渡了真气。

她不知道宁弈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中了眼蛊之后都有什么症状,但是宁弈的气色很不好,按说就算酒醉无力,也已经过了好几天,他现在的虚弱,应该还是那眼盅的伤害。

“你能不能牵我的手。”走了一阵子宁弈在她身后道,“衣袖很容易撕裂。”

凤知微还在犹豫,宁弈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热一冷的手相触,彼此都颤了颤,宁弈笑道:“咱们俩就看这手,也挺配的。”

凤知微不理他,却听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你也不热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凤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绕着弯子谈婚论嫁了,连死了埋哪里都自说自话的安排好了,一句“谁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边却又收回,想着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涌起苍凉之感,仿佛看见高远的墓室不灭的青灯,巨大的龙棺洁白的玉阶,金镶玉裹的重重棺里,睡着的会是怎样的容颜?

而等到自己老去,会埋在哪座坟茔?一生里诸般种种,到最后写在谁的历史里?

想起和母亲的离开帝京的约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

宁弈沉默了一会,突然捏紧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着呢?”凤知微觉得自己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在这个时候偏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你走不脱。”宁弈“看”着她,语气平静,“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凤知微默然,半晌搓了搓手臂,勉强笑道:“陛下,别说得这么可怕兮兮的。”

宁弈也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凤知微望着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起来,眼睛里也不会有任何笑意,断崖上淳于的呼声始终在耳边回荡,一声声割得人心头钝痛,他们都不提,都避过,却不代表他们会忘记。

两人顺着水流向上走,这里是一座断谷,渐渐便入了山中,进了山凤知微倒放了心,毕竟暨阳山这么大,对方又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来搜,两个人散落在大山中,相对还比先前安全些。

走了一阵,听见彼此肚子里都吵得厉害,不禁相视苦笑,凤知微望望四周,不敢离开宁弈去打猎,道:“和楼上邻居商量下,匀点东西来吃。”

“什么楼上邻居?”

凤知微指指头顶松树,一只松鼠正欢快的蹦跶而过,宁弈凝神听着,道:“我觉得邻居的肉也许更好些。”

“那你去和它商量,割肉献王吧。”凤知微似笑非笑,“下官人笨口拙,做不来。”

“你这女人好娇情。”宁弈嗤笑她,“杀人如切菜,杀只松鼠却舍不得。”

“人之恶胜于畜。”凤知微淡淡道,“牲畜很少会无缘无故挑衅你,背叛你,践踏你,伤害你,但是,人会。”

宁弈斜斜瞄着她,漂亮的黑眼珠子莹润得像浸在水银里,随即一笑推她,“凤公公还不去采松果,等你说教完,本王已经可以进皇陵了。”

凤知微白他一眼,自去爬树,宁弈靠着树等着,不断有细小的松针落下来,拂在脸上微微的痒,他扬起脸,“环视”着四周,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到这秋日山林的美,山峦叠翠碧色连波,林间一层绿来一层黄,地下落叶如赭色厚毯,午后的阳光自树端掠过去,树冠灿然如金。

而那纤细的女子,正在他头顶忙碌,他能感觉到树身微微的震动,枝叶哗哗的响,她在轻言软语和一只松鼠打着商量,商量着掏光它的老窝,那只好运又倒霉的松鼠在她的如簧之舌下节节败退,鼠窜而去,把自己的贮藏室留给山大王掏摸。

那窝在一根粗枝的顶端,他听见她胆大的从一根细枝爬过去,踩得枝叶悠悠的晃。

他突然便起了玩心。

向前一步,算准地方,他“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一脚蹬在树上。

一脚蹬上去才想起自己脚扭了,钻心的疼痛,这回真的又“啊”了一回。

凤知微听见这两声“啊”心中一惊赶紧向下看,不防树身摇动,脚下又是细枝站立不稳,也“啊”的一声惊呼,撒了满手的战利品栽下树去。

正中宁弈下怀。

也正落宁弈之怀。

早已等在正确位置的宁弈,一伸手将凤知微接个满怀,悠悠道:“美人投怀岂可不纳乎?”

凤知微落在他怀中便知道自己上了当,怒从心起,一推他道:“昏君在上不如刺之乎!”

宁弈给她推得向后一靠,踉跄靠在树上,双臂却没放开,在她耳边不急不忙道:“那便刺吧,我等着。”

凤知微一抬头只觉得他容颜近在咫尺,眉目清雅又光艳,有种奇异的令人晕眩的力量,而语气轻而游离,像这山林晨间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游丝般幽幽缠着。

她心中一颤,赶紧将脸一让避开,抓起一把松针,喝道:“刺!”

宁弈“哎哟”一声松手放开,微微喘气笑道:“还真刺了,好狠的女人…”

凤知微不理他,捡起散落的松果,递给宁弈,宁弈不接,靠着树懒洋洋道:“咬不动。”

这不是要自己给他磕么?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殿下,你伤的是眼,不是牙齿。”

“你没听说过眼蛊之毒么?”宁弈的神情实在令人难辨真假,“据说这是地底幽冥之蛇烛九阴的后代,一双眼睛直通幽冥,自出生起以万毒和童女眼珠为食,成年后为万毒之宗,更因死者无限怨气凝于一身,所以中者必失明,且七窍渐渐失能而亡,所以我牙齿不好是应该的。”

凤知微狐疑的望着宁弈,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没这么惨,但是这人眼睛瞎了不也居然一声不提,还是她自己发现的,这么一想便有些心软,叹了口气,不厌其烦的将松子一颗颗咬开。

对面那大王闲闲的等着享受现成的松子仁,还没忘记提醒她,“小心别沾上口水啊。”

凤知微气结,接连咬碎了几颗松子。

一小把松子暖暖的放在掌心,散发着清香的气味,有些湿润,宁弈低头“看”着,一直为失明而有些忧烦的心情,突然漾出些微的欢喜,仿佛这瞎似乎也不是瞎得全无好处。

一切用心来感知,那景色就更美,听她的呼吸就更清晰,而平日从不觉得香的松子,清香醉人。

他慢慢的将那小把松子嚼了,带一点淡淡的笑意。

“这个只能点点饥,当不了饱,还是得找点别的东西吃。”凤知微道,“等下走远点,看看在哪挖点黄精茯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