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这回不喝酒了,这几天她一看见酒就退避三舍,一边干笑着“兄弟不善饮酒不善饮酒”一边顺手把宁弈面前的酒也撤了下去。

宁弈浅浅一笑,喝茶。

他虽然失明,却神态自若,目光也不呆滞,大多时候垂着眼,谁也看不出他目前的眼睛问题。

凤知微最欣赏他这个——殿下装什么都像啊装不是瞎子就一点不像瞎子呵呵。

“谨以薄酒,敬献…”刘参议一直被打得没反应过来,沉着脸勉勉强强,申君鑫油滑的举起杯想打圆场。

敬酒词还没说完,顾少爷抓过一盘东坡肉,梦游般的从席上走过。

“敬献…”申君鑫开始口吃。

顾少爷数肉,声音平淡无波,“一、二、三、…”

“敬献…”申君鑫抓着杯,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四、五、六…”

“敬献…”申君鑫抓着酒杯的手开始抖,明明那人只是在平淡的数着肉,为什么他觉得有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七、八、九!”

赫连铮抓着一壶酒跳上了窗台。

凤知微拖着宁弈退后三步,还手疾眼快的替殿下把他面前那杯茶带了走。

刘参议和申君鑫张着嘴,不明白为什么一眨眼人都离席了。

“啪!”

一盘精工细作的东坡肉面朝下扣在了桌上。

桌上顿时多了个和碟子一般大的洞,九块无辜的肉落在两名主人的靴子尖上。

“八块。”顾少爷慢吞吞的道。

“…”

申君鑫和刘参议完全被折腾得不知道怎么反应,想发怒,看着那个轻描淡写碟子一扣便多了个洞的坚硬的桌子,想着自己的脑袋想必经不住这样一扣,只好咽咽唾沫,安慰自己,帝京来人,总要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

“八块。”顾少爷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东坡肉他很喜欢吃的,但是九块是不可原谅的。

八块…八块什么?

还是申君鑫脑子好用,目光在地下一溜,恍然大悟,试探的问:“肉多了?”

顾少爷用一种你是白痴怎么到现在才懂当初凤知微说一遍就全明白了的眼光看着他。

凤知微接收到顾少爷的眼光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心想你们这俩傻货坏了一个碟子算什么想当初青溟书院的红烧肉每次都给多导致我天天吃撑了一个月胖了八斤惨痛无比顾少爷最近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呵呵。

不可原谅的九块肉被飞快撤下,申君鑫吸取教训,接下来鸽子蛋是八个,清蒸螃蟹是八个,粉蒸芋头是八个,连霸王别姬里的王八,为了达到八的完美效果,愣是在另外一头王八上斩下四条腿接在上桌的这只身负重任的王八上,以神奇的八腿王八实现了顾少爷关于八的高要求。

顾少爷瞄也不瞄一眼,只埋头吃他的肉。

凤知微悲怆的望着那只举世仅此一只的八腿王八——这厨师脑子真好用,可惜她刚才忘记说了,顾少爷的八块要求,只限于肉。

惊魂未定的申君鑫再也不敢提敬酒了,老老实实招呼吃饭,席间再提对彭知府的查办弹劾之事,毕竟申旭如虽然有权处置彭知府,但如果经过监察御史的手直接递奏本,会更名正言顺些。

“我一介七品监察御史,哪能处分五品知府啊…”凤知微长长的打着呵欠。

袖子突然一动,塞进来一叠厚厚的东西,凑得很近的申君鑫谄笑道:“监察御史监察百官,当得,当得。”

凤知微手拢在袖子里,捏捏那叠银票,笑得越发温柔荡漾,“是吗?好说,好说。”

“是的,是的…”

凤知微抽出银票,哗啦啦拍拍申君鑫的脸,由衷赞赏:“申大人聪明机变,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申君鑫脸被拍得一阵发紫,尴尬的笑:“您夸奖,夸奖…”

“要我说,这事倒也不必急。”凤知微笑眯眯凑到申君鑫耳边,道,“老彭在此地还是很有官声的,两位何必这么穷凶极恶的闹着难看?万一激起民变怎么处理?慢慢来,慢慢来嘛——”

“大人说的是。”申君鑫苦着脸道,“只是上峰有一些事务要立即办…”

“这个不要和我说。”凤知微漫不经心摆摆手,“你们陇西府内部事务,也许有些不适宜我们京官处理,不敢听,不敢听哟。”

这么一说申君鑫倒有些不安,想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前日家兄召了兄弟去,说提刑按察使大人那里转来了一些海捕文书,其中有两个江洋大盗,近期流窜入我府,要兄弟接任后好生寻访,如果拿到了,须得立即报知。”

他凑近来,悄悄在凤知微耳边道:“家兄说,这两位江洋大盗,在京中很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儿,涉及那个…宫闱隐秘什么的,所以万万不可张扬,只宜私下缉捕。”

还真是江洋大盗呢,还涉及宫闱隐秘呢?什么隐秘?楚王殿下不能喝酒?凤知微含笑瞟了宁弈一眼,心想这人对申旭如也真是足够了解,一边笑眯眯转着杯子,道:“嗯,啊,抓盗啊,说到这个,兄弟倒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她对着顾少爷努努嘴,“这位是四品带刀行走衣大人,是陛下御封了专门保护世子体察天盛各地民情的,未入官身之前,是青卓雪山无极派掌门高足,一身武功嘛…你也看见了,别说碟子,脑袋也拍得碎的,他自幼就练得拍头功,每天都要拍八个壳,天底下没有他拍不了的壳…”

申君鑫和刘参议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都觉得脑袋壳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刚才碟子般的碎裂声…

赫连铮同情的看着不为所动的顾少爷,心想这需要怎样的强大定力才能抵抗这女人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啊,这位顾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忍耐力不可不仰望啊。

宁弈本来还在慢条斯理的喝茶,噗的一声喝的茶全部喷了回去,他无奈的望着自己的茶杯,推到一边,想了想,拿过凤知微的茶盏——反正她忙着骗人,喝不完。

“啪。”顾少爷淡定的拍碎了今天的第八个壳——胡桃的。

虽然被语气血淋淋的凤知微吓得抖了一抖,申君鑫还是眼睛一亮,顾南衣的御前带刀行走的腰牌他是亲眼看见的,绝对不假,在天盛王朝,御前带刀行走本就是虚职,很少有人得封,大多封给王爵的亲信高手护卫,早年只给当初功勋彪炳的长宁王身旁的一位高手封过,如今这位衣大人受命保护地位重要的呼卓世子,很明显绝对是当世高手。

虽然高手脾气古怪了些,申君鑫和刘参议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有这么个绝无仅有的高手在,办起布政使大人交的差事,岂不是事半功倍。

两人对望一眼,想起申大人最近为那两个江洋大盗焦灼不安,一时立功邀宠之心灼热,申君鑫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推给凤知微,“大人,便是这两人,据说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而且巧舌如簧善于欺诈,布政使大人交代了,万万不能给这两人有开口的机会,不知道衣大人能不能…”

凤知微抓起宁弈那张画像,啧啧赞叹:“画得真逼真!瞧这贼眉鼠眼,瞧这猥琐神情。一看就知道果然是恶贯满盈阴险奸诈的恶盗,看着便令人觉得义愤填膺须发皆张,申大人放心,拿奸除恶,我辈义不容辞!”

宁弈凑过来,拿起另一张凤知微的画像,也煞有介事的“看”,笑道:“是啊,画得真逼真,瞧这细鼻豆眼,瞧这八字山眉,一看就知道果然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巧舌如簧善于欺诈的奸盗,看着便令人觉得气从中来令人发指。”

凤知微抓着他画像,他抓着凤知微画像,两人温和对望,微笑甜蜜。

重视容貌的女人,忍不住悻悻盯着那张半像不像的画像,心想哪个混账画的像,明明我鼻子高多了眼睛大多了!

心怀叵测的男人,趁着重视容貌的女人还在纠结容貌失真问题,用画像挡着,悄悄推过那杯刚刚自己喷过口水的茶。

重视容貌的女人心中愤愤,搁下画像愤然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了才发现身边男人端着杯茶,笑得眉眼花花,眼神里满是暧昧味道。

凤知微有点困惑,心想这人刚才还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眨眼怎么就荡漾了,也不理他,顺手将两张画像都递给顾少爷,笑道:“衣大人,烦劳你。”

顾少爷低头看了看,抓起一只鸡腿蘸着酱汁将凤知微那张图的眉毛涂了涂。

凤知微热泪盈眶看着,心想我家顾小呆就是贴心,能够正视我容貌的美,不像某些人,眼珠子长了就是摆设。

随即顾少爷又看了看宁弈那张画像,以一个充满嫌恶的姿势,将鸡腿狠狠的戳过去。

“啪”一声,鸡腿穿画像而过,宁弈的脸支离破碎…

赫连铮眉毛一阵乱动,觉得自己的脸好像也被恶狠狠戳了戳。

凤知微望着还在荡漾的喝茶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宁弈,笑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申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既然在这里叨扰,少不得要尽绵薄之力。”凤知微又打个呵欠,刘参议和申君鑫立即知趣的告辞。

“在下受皇命监察陇西道。”凤知微像是才想起来,笑道,“暨阳这里已经看过了,很好,民风安定,仓廪丰足,此府台大人治事之功,将来一定要上本为府台大人请赏的。”

申君鑫脸色变了变,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呢还是彭知府,毕竟一直治理暨阳的,可不是他。

“再者这折子怎么写,还得和申大人好好商议。”凤知微回眸一笑,“所以要问问两位大人,过两日世子要去丰州,少不得面见申大人,你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陪我们一起去?”

两人都是一喜,心想写为自己报功的折子怎么能自己不在场?再说接待好世子和监察御史,也算功劳一件,怎么能不在布政使大人面前邀功?急忙道:“世子既然要去丰州,下官等自然要随行护送。”

“好,很好。”凤知微接得很快,“既然你们很快要随世子去丰州,这边的事务急着接也没必要,我看还是彭知府先暂代了,待兄弟查清他的罪责,上表弹劾,由朝廷明发批文夺职,也好给本地父老一个交代。”

申君鑫愣了愣,隐约觉得这个说法有那么点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刚刚一犹豫,宁弈已经淡淡道:“申大人等丰州回来再一并交接,免得就这几天,手忙脚乱的丢不开反而不好。”

他这么一说,申君鑫倒心中一凛,想起彭知府在本地的人望,顿时连连点头,他斜眼望着宁弈,眼神带着几分猜测,虽然赫连铮一直没介绍这位男子是谁,看样子也只是个随从,然而官场老油子申君鑫就是觉得,这个一直淡淡喝茶不怎么吃东西的男子,气势不仅不逊于在场任何一个人,甚至还有过之。

也许是哪位不喜欢暴露身份的微服私访的大员吧,他一拉刘参议,安排人带凤知微等人去休息,小心的退了出去。

先前彭知府只给众人安排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分房,这院子一共四间房,倒是可以一人睡一间,但是现在凤知微怎么敢让宁弈单独睡?犹豫是把赫连铮配给他好呢还是把顾少爷配给他好呢,刚转向赫连铮,世子爷开始微笑脱靴。

宁弈和凤知微立即齐声道:“赫连你单独睡。”

凤知微又试图转向顾少爷,顾少爷举起那张油浸浸的被鸡腿戳了一个洞的宁弈画像。

凤知微立即干脆的道:“顾兄你也一个人睡。”

赫连铮抗议,“不行,要么我和我小姨睡要么我和殿下睡。”

“我不想做天盛王朝被靴子熏死第一人。”宁弈旗帜鲜明的拒绝。

“多少草原婆娘花重金为求我一只靴子!”赫连铮不服气。

“你家小姨永远不会成为你的草原婆娘。”

“不是我的草原婆娘也不会是你的王妃!”赫连铮反唇相讥,“被多少女人睡过的男人!”

“据说草原男儿成年就要由族中健妇教以床第之事,美其名曰成人礼。”宁弈不动气,眼角微垂,浅笑,“被半老徐娘睡过的男人。”

“你——”

“停!”凤知微忍无可忍,爆发。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一个房间分配怎么就搞成了天雷勾动地火的人身攻击,瞧这俩金尊玉贵的男人,比市井街坊里锻炼出来的大妈们还擅长骂人不带脏字。

“你和顾南衣一人一间,就在隔壁,我睡在这个套间的外间小房。”她把那两个往外推,砰一声关上门。

还没舒出口长气就听见那人凉凉吩咐:“打水来我要洗澡。”

命人送了水来,凤知微等了半天,心想恶毒王爷一定不会放过要她做小厮的机会,结果房内寂然无声,连水声都没,凤知微倒不适应,呆了一阵自己爬上床调息,调息了一阵总是入不了定,心想他看不见这澡怎么洗?

正想着忽听“咚”一声,凤知微心中一惊,抓起一条布巾绑住眼便往房内奔。

因为看不见,她进房便低唤:“喂,宁弈,你没事吧?宁弈?”

没有人回答,只有轻轻重重的呼吸,随即又是咚的一声,凤知微心中又是一慌,摸了半天摸不到地方,无奈之下只得一把拽下布巾。

布巾落下,眼前天光一亮,油灯下一桶热水热气腾腾,宁弈好端端站在桶边,笑吟吟望着她的方向,手指敲在桶边,隔一下,“咚”的敲一声。

凤知微气结,扭头就走,衣袖突然被宁弈拉住,随即听见他无辜的道:“我看不见,好容易摸到桶边,被衣服绊了栽了一跤。”

凤知微这才想起殿下确实不太会穿衣服,何况现在看不清,心中一软,只好回头。

这一回头便怔了怔,这才看清宁弈现在的模样,顿时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