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刀光在帐中划出雪亮弧线,雪光里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轰然在赫连铮面前跪倒,举起残缺的左手,声音沉雄坚决,“长生天在上,扈特加以连心之指立誓——蓝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顺义王,若违此誓,全部死绝!”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发完,一直端坐不动的赫连铮立即砰一声跪在他对面,抚着他的肩大声恸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两人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连铮那是即兴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泪眼模糊里对凤知微挤挤眼睛。

凤知微板着脸瞪他一眼,唇角笑意却有一丝赞赏——小子很灵啊,反应快得惊人,瞬间便借势将蓝熊部对王庭多年来最大心结给解了,什么王庭医官早已知道?什么父王宁愿误会也要保全蓝熊?真是满嘴胡柴,就在先前经过蓝熊领地,宗宸对着‘焰七星’皱起眉头时,他还笑嘻嘻的凑过去说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蓝熊部发下最重血誓效忠,铁豹部转而与金鹏为敌,赫连铮凤知微强强联手,刹那间便将已经平分的局势转向自己这方,如今这情形,别说驱逐废黜不可能,仅凭最为骁勇的蓝熊誓死效忠,赫连铮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战之力。

将满面泪痕的老实汉子哄好,赫连铮站起,四顾那些和弘吉勒结盟的小族,众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满地里眼珠子乱飞,有个人畏畏缩缩躲在人群后,恨不得将自己缩在毛毡里。

“我说库尔查,你躲什么呢?”赫连铮目光瞥过,森然一笑,突然扬声一唤。

那老者僵硬的转过身子。

“库尔查,我父亲最爱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长,最贴心的人。”赫连铮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狞笑,“为了报答他所谓的‘忠诚’,我父亲成为第一个放弃本族族长之位的草原王,赐给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场,最美丽的女人,最珍贵的宝物,连朝廷赏赐,都让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着,像苍鹰一般凶厉的盯住了无处可躲的库尔查,“然后,他的兄弟回报了他什么?勾结外敌杀他于王座,在他死后对凶手卑躬屈膝,意图赶走他侄子!”

胡恩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库尔查脚下。

库尔查被逼到帐篷角,退无可退,突然一挺胸,大声道:“你杀了我便是!”

“我为什么要杀你?”赫连铮突然止步,一笑负手转身,“脏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库尔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顺义王之王令,现今剥夺库尔查之黄金狮子族族长之位,逐出王庭及因尔吉氏,至于你们谁要收留这丧家之犬…请便。”

一片沉默,随即爆发库尔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尔吉氏族长,你无权剥夺我族长之位…”

“从现在开始,我是族长!”赫连铮转头暴喝,泛着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养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尔吉氏从本王开始,再不需要两个主子!”

库尔查嚎叫着拔刀便向外冲,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脚便将他蹬到丈外,滚在地下爬不起身。

“现在。”赫连铮不再理会那群族长,缓缓转头看着神色变幻的弘吉勒,“该算我们的帐了。”

“不能杀他——”蓦然一声娇脆尖叫,与此同时,一道水红影子,突然从王帐后扑出,张开双臂便搂向赫连铮,“札答阑,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爷爷!”

卷二 归塞北 第四章 此情深处

“爷爷你个屁啊!”赫连铮人还没看清楚先一个巴掌煽了过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骂完了又觉不对劲,唰的一撩袍子向后便退,“什么爷爷外公!娜塔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了?滚你蛋的!”

水红影子站定,张开双臂,护在弘吉勒身前,尖声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里?”

“万花楼!”

“…哪天?”

“八个月前,那天下着雨,你说热,进门就叫我脱了衣服…”

“…放屁…我那是对歌女说的…”

“我就是那个歌女,我改装跟了去的!”

“…”

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从那句甘州开始,大王真是越问越心虚越问声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个娜塔,长得不错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了点,挺俏皮的。

“札因阑,我娘是汉女,你娘也是汉女,”娜塔把赫连铮问哑,立即便改了先前气势汹汹,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含情脉脉的道,“我们正是天生一对。”

“鬼才和你天生一对,”遇上女人赫连铮什么霸气狡猾都没了,大骂,“老子娶汉女才叫天生一对,鬼知道你从哪搞了个种算在我头上!”

“你可以杀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变色,满面深情一扫而光,“中原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众位叔叔你们看见了,是札因阑逼我的!”

她嘿呀一声跳起来,一头撞向桌案,力道之大竟然丝毫没留余地,她身后弘吉勒惊呼“我的女儿!”,伸手要拉她,忽然踩着了地上一块肉,狼狈跌倒,娜塔便以雷同万钧之势轰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哗啦。”

桌案突然向后一退数尺,娜塔寻死目标物失去,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一人怀里。

那人一伸手将她揽住,温和的笑道:“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娜塔一抬头,便看见凤知微迷蒙而又深沉的特别眼眸,一瞬间有些不自在,随即嘴角一撇,挣脱她的搀扶,并不谢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离我远点!我娘说了,中原女人,最会争宠使坏害别人!”

“她用不着和你争宠!”赫连铮呸的一声,“你没资格去我的王庭争宠!”

“札因阑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转向帐中各人,“叔叔们,咱们草原女人是不算什么,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宝,谁也不能践踏,札因阑做了王,便要坏了咱们草原规矩么?”

众人脸上露出赞同神色,对于人丁一直不旺的草原各族来说,孩子确实相当重要,抛妻可以,弃子却是不可能的。

“王。”扈特加皱眉道,“娜塔既然怀了你的孩子,看在她为你因吉尔氏承续血脉的份上,就对弘吉勒网开一面吧,当初你父王杀了弘吉勒的亲人,他也算是报仇,咱们草原男子,年年互相争夺,不是砍死别人就是被别人砍死,没那么多计较,真要报起仇来早死绝了。”

“是啊。”也页也道,“王,做哥哥的托大劝你一句,既然娜塔有了你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将来你的儿子为他外公报仇吧?你放心,今日这决议,是咱们的共同意思,弘吉勒敢不遵守,不用你动手,我们替你动手!”

“我看这样好了,弘吉勒犯下的罪,用他的领地和金钱来赎。”胡恩道,“每年供奉王庭羊万头,金钱若干,并退出青卓山脉以东的草场,迁到…昌河之北吧。”

昌河以北,正是已经被灭族的貔貅部原先的领地,最贫瘠的一块。

族长们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个主意最好,保存实力又得了实惠,何必一定要和金鹏部闹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都七嘴八舌劝赫连铮。

赫连铮立在当地,负手默然不语,脸色森冷,一瞬间王者威仪天生,令聒噪的族长们不由自主渐渐消了声,互相看看有些尴尬,几个刚才开口的大族长,脸色都有点不好看起来。

凤知微看着,心中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情势,想要杀弘吉勒已经不可能,赫连铮虽然在金盟大会反败为胜,但是王庭那边情势还没稳定,又刚刚才获得族长们的支持,此刻如果他坚决不采纳族长们的意见,坚持不顾族长们反对当面杀弘吉勒,只怕难免事情会又有变化。

赫连铮并不适合在此刻和金鹏部摆开架势拼死一战,那是肯定的。

只是他之前在王军面前慷慨激昂,势必要报仇,如今弘吉勒没杀,还收了弘吉勒女儿,这实在有些无法交代。

看样子…她老人家又得出面担当了。

眼光投过去,赫连铮正悄悄看过来,那眼神,鬼鬼祟祟的。

又叹了口气,凤知微心想这个大妃真是不好做啊…

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先留下弘吉勒父女的命,也无所谓。

“各位大人说的是。”她微笑开口,“你们放心,大王不过是顾忌对我的尊重而已,金鹏部如何赔偿我管不着,不过娜塔小姐的归宿,我却是可以做主的。”

族长们眼睛一亮,觉得这女子虽然丑了点,但是有胆有识,又知情识趣,确实,收谁不收谁,大妃就可以做主。

“知微。”赫连铮“着急不忿”的插话,“怎么能要你受这个委屈!”

装,叫你装!凤知微恨不得瞪他一眼,脸上却只好继续和蔼微笑,“嫁到草原就要遵守草原规矩,不委屈,不委屈的。”

“就是,哪有什么委屈嘛。”顿时有人不以为然,“咱们哪家帐篷不是三妻四妾,王你还当真只要大妃一个?她吃得消你天天要吗?”

“本王怎么能收杀父仇人之女!”赫连铮怒气铮铮,横眉竖目。

“父亲有罪,无关儿女,更无关王嗣。”凤知微勤勤恳恳扮演“来自中原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大妃”角色,“王,您受委屈了。”

“本王曾对王军发誓要取仇人头颅!”赫连王爷“寸步不让”,弹剑作鸣。

“大王可以将金鹏部的赔偿拿来抚恤将士。”凤大妃“婉言相劝”,“事关王嗣,因尔吉勇士们会理解的。”

“是啊是啊,大妃深明大义,王还是退上一步吧,毕竟子民安定才是草原兴旺之道啊…”族长们充满对大妃的赞赏,频频点头。

“王。”凤知微深情款款的握住赫连铮的手,“金鹏之罪可以稍后再议,事关您的后代,请允许妾身必须要擅自做主了。”

赫连铮垂下眼晴,望着那双雪色柔荑,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是因为必须做戏的众目睽睽的场合,虽然明知是做戏,可一霎间心中热潮一涌,险些一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最接近她的心的距离里,将许多压在心底的话都说给她听。

他的手一紧,凤知微立即察觉,淡淡笑着,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去,赫连铮望着那双一触即离的手,隐约间有个挽留的动作,随即恋恋不舍的放手,他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神情一瞬间有点远有点迷茫,似乎还在慢慢回味着刚才那一刻细腻温柔的触感,回味着属于看似温柔实则冷淡的凤知微,难得的主动接近。

凤知微却已经走了开去,扶住娜塔,笑道:“欢迎你来到王庭。”

娜塔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欢喜,倒有些奇怪的意味,弘吉勒冷着脸站在一边,目光闪动。

赫连铮没有看见这父女表情,他讪讪搓着手,给凤知微递眼色,眼色中写满了“小姨姑奶奶谢谢你委屈你帮我递了个台阶以后你要什么我爬也要给你送来”的意思。

凤知微瞟他一眼,露出“大侄子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我当便宜老妈也不是第一次”的神情。

族长们不知道这两人眼色机锋,都松了一口气皆大欢喜,金鹏财力雄厚,这番退出草场送上赔偿,今日在场各家部族都会沾到点好处,比起杀了弘吉勒引发草原混战,对他们要上算得多。

大王肯退步,都是大妃做主的功劳,扈特加首先笑道:“恭贺大王,大妃真是贤明聪敏,草原有福!”

“是啊”,赫连铮立即十分感叹的接上,“但望我这福气永恒绵长!”

凤知微笑笑,转移话题:“王,金盟这事已罢,还是商量下下步事务吧。”

“既如此”,赫连铮笑道,“弘吉勒大人和禄赞大人请留在丙谷,出手令安排贵部迁移事务,诸位大人还是顺路和我同行去王庭吧,正好出席我的即位仪式,顺便商议下金鹏部迁地之后的草场赔偿分配。”

族长们喜动颜色,赫连铮这话,明摆着金鹏部吐出的东西会有他们一部分了,弘吉勒和禄赞脸色死灰,一言不发,双拳难敌四手,今日在札答阑手下一败涂地,族长们利益当前纷纷倒戈,想要挣扎,也不是时候。

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阴鸷。

“怎么走?”禄赞突然冷笑,“你不是已经炸了山道,将咱们都堵在了谷里?”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赫连铮先声夺人的炸山出场,脸色都变了变。

“嘎嘎嘎嘎”,一流女龙套刘牡丹太后再次准时冒出来,伸手一引笑道,“苍狼就是个傻子,长着个眼睛也不晓得看清楚,炸炸炸炸个啥啊。”

众人先前一直都紧张对峙,没注意到山口,此时被她一指引看过去,都呆了呆。

那个狭窄的出口,确实垒了挺高的石头,但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堵得死死,完全可以爬过去,而且原以为定然被炸毁的山梁,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炸得那么凄惨。

“炸个啥啊嘎嘎。”刘牡丹笑得满脸脂粉簌簌往下掉,“哄你们咧。”

先前那声炸响得惊天动地,其实只不过是搁在崖边的空炮,只炸落了一部分山石,却故意弄出好大的声响和动静,又由赫连铮的护卫和淳于猛手下在浓烟中,搬了石块往下掷,刘牡丹撩开帐帘那刻,正是掷得最凶猛的时候,看起来吓人,其实是骗人。

族长们哭笑不得,却也松了口气,胡恩脸上泛出淡淡笑意,道:“王有勇有谋,胡恩佩服!”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王”,桀骜的铁豹部终于正式表态,赫连铮望他一眼,含笑点头。

九家族长留下自己的护卫看守弘吉勒和禄赞,随赫连铮步出帐外,赫连铮目光一转,要找克烈,牡丹花儿凑过来悄悄道:“别找,人跑了。”

赫连铮眉一皱,牡丹花儿捏捏他的手,“你别在这闹起来,克烈这人表面工夫做的好,族长们很喜欢他,他是奸细只是我的怀疑,那晚昌水边我怕自己活不了,才那样通知了你,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等回了王庭,整死他!”

凤知微一旁听见,这才明白为什么牡丹花儿一开始就把克烈给哄了出去,原来就是不想赫连铮打草惊蛇。

“父亲…”娜塔顶着个大肚子和弘吉勒告别,并没有流泪,只是将父亲的手握了握,便毅然转身而去,凤知微负手一边看着,唇角一抹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