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这回手真的顿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缓缓转过身来。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声音低却坚决,钉子似的戳出去,决然无悔,“殿下这几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为是为朝局烦心,到今日才知,是为你…也只能是为你!”

“哦?”凤知微一笑。

“瞧你这样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来和殿下真像…同一类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处,什么想法也别想捞出来,哪怕是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爱,也动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爱上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憔悴消瘦,在这两年内,旧伤频发?”

凤知微皱眉,重复:“憔悴消瘦,旧伤频发?”

“长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为何回京后没有回府,三日后是宁护卫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还要挣扎着处理朝务,不能露出一丝疲态,那段时间他瘦得厉害,那么热的天,在单袍里垫了夹棉,为了不让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对大越作战,殿下当时根本不可能去做监军,辛大人也绝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两人大吵一场,辛大人怒极之下掷杯砸他,殿下没让,杯子砸在胸口当场便喷了一口血,倒吓着了辛大人,当时我在场侍候,辛大人仰天长叹热泪纵横,道‘我看你绝情忍性可堪大业,才一心辅佐于你,然而你终究要负我么?’殿下道,‘已负尽天下,不妨再负先生一个!’辛大人怒道,‘你若负尽天下终不肯负她,终有一日死在她手上!’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请赴禹州大营,好换得殿下能去主营监军,又数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来往传递京中动向,才敢离京…”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眸中光芒变幻,半晌笑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顾自道:“除了当时我在场听见的这句,其余都是我后来自己推想出的,当时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负尽天下不肯负她,指的是男是女,我还以为是男子,不想…却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绪沉沉,他的旧伤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发作,去年却一直不大好,今年从边境回来后,他精神却好了些,我正欢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两天他一直没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宫里各部跑得侍卫们腿都要断了,说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都去了个遍,还想办法去了一趟宫中,忙到晚间侍卫们休息了,殿下又不见了,清晨才回来,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湿的,脸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会审,他走后我给他收拾床褥,在床脚发现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发作了,却连发作的原因都不晓得,他也不说,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养,他那旧伤,好好养养也便能恢复的,他却一直没有歇息,一刻也没有…每日我都能发现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脚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凤知微闭上眼睛。

热气渐渐散尽,凝在窗边,缓缓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泪。

两个女人相对沉默,各自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沉静。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这世间也没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叹般的笑道,“…却原来,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易钗而弁,瞒了这天下世人,也瞒了…这一府的痴心女子…”

凤知微脸容沉在淡黄灯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岿然着眉目,不动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徵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不是记住她,而是记住她为所爱所心疼的那个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鲜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逦成浓厚的血泊,凤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轻轻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语声苍凉。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挣扎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点。”

她的身体,在凤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内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最终不能爱。”

“请告诉他曾有一个人这样爱过他。”

凤知微揽着怀里冰冷下去的身体,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归。

一榻锦绣华衣,凌乱的堆放身前,她却只是怔着,在一怀震撼与翻覆里,汹涌澎湃,灼热森凉,忘记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没穿上。

门前有轻微的响动,她才霍然醒觉,身子一旋手臂一扬,浅银色绉纱披风在橘黄微光中漾出一片迷离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头。

门口站着宁弈。

听见响动的他推门而来,便见银光如月色铺开,月色里玉瓶般玲珑的身形一闪,隐约可见鹅黄娇嫩间肌肤皎洁也如无数月色,那般夺人眼目的横成丝纵成网,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紧。

一紧之后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心中一颤,绮念顿消,他快步过来,急声问:“你受伤了?”

然而瞬间他便停了脚步,看见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闪。

凤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尽了。”

宁弈默然看着那具尸体,半晌道:“她很聪明。”

凤知微心头泛起微微的凉,知道曼春确实很聪明——今夜传了她来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宁弈或许想要试探下这个“侍妾”的心地,或许觉得她太聪明知道太多,或许…还有些别的想法,他不过轻轻下了一个命令,那美人便决然的来,明知结局而决然的死,死前还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世间有多少人无缘无故的恨,就有多少人无怨无尤的爱。

半掩着披风,凤知微将外衫穿好,面前横亘着一具尸体,谁也没了旖旎的情致,凤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发现,宁弈也换了衣服,杏色长袍端雅清逸,别有一番淡月云疏的气质。

两人这般站在一起,虽然戴着别人的脸,却仅仅风神,也令人觉得和谐而相配。

凤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宁弈面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

宁弈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诧异,摸了摸自己脸,挑眉道:“长花了?”

凤知微认真看了半晌,点点头道:“长了个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宁弈,给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这事儿危险,你亲王之尊,还是不要亲涉险地的好,你看谁信得过,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宁弈一笑,“这世上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般,将凤知微扶出门去。

淡淡血腥气被风卷散。

远处更鼓敲起,击破夜的迷离和沉凉。

二更过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开始。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七章 河西隔壁的母狮

两人从王府下了一个地道,出来时却是一间普通院子,有一队人悄无声息的接着,在门口换乘了马车,一路出城。

漱玉山庄位于城郊七里匡山,山庄依半山而建,依山势盘旋而上,浑然天成别有情致,楼阁玲珑掩映碧树褐石之间,山巅有流泉如练垂落,流经整个山庄,一山都闻溅珠漱玉之声,山庄之名,由此而来。

真看不出二皇子那个粗疏的人,名下竟然有如此清韵雅致的建筑。

在马车里凤知微仔细看着宁弈交给自己的黄氏夫妻的资料,想了想,忍不住问宁弈,“那位黄知秋佥事,既然是山南按察使许明林的下属,必然朝夕相处十分熟悉,人皮面具只能对不认识的人应用,如何能瞒过对黄知秋十分熟悉的许明林?”

宁弈笑道:“这位黄佥事并不在山南首府办公,在山南道浦州未名县分衙门任职,一年也见不着主官几次,要不是这次绿林啸聚山林案发生在未名县,他要递送案卷进京,也万万没有这个巴结主官的机会,更不要提得皇子邀请同席宴饮了。”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看来今夜殿下得好好扮演个土包子。”

“我倒对黄夫人很期待…”宁弈凑到她耳侧,轻笑道,“和心软嘴硬、为人不太懂得变通的黄大人不同,据说这位黄夫人少年丧母被父亲卖到戏楼,受尽人间苦寒,十分泼辣极有手段,更据说…”他笑,一声声吹着凤知微散开的鬓边短发,“黄大人只去过一次戏楼,之前还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但遇上黄夫人之后,第二日便赎了她迎娶进门…有人说,是黄夫人逼奸了黄大人…”

凤知微一呛,险些咳出来,半晌缓缓转头,盯着宁弈,笑得森然,“你故意的?”

“怎么可能?”宁弈笑得无辜,“关键是这次能够得到邀约的只有许明林和黄知秋,你总不能要我去扮许明林吧?”

他向后一躺,摊开手脚,睨着凤知微,笑道:“夫人…为免你露出马脚,咱们要不要现在在马车里演练一下?”

马车帘卷一线,穿帘而入的浅淡月色里,杏色衣袍的男子慵懒摊卧,乌发散开,长袍领扣未结,微微露出一抹光洁胸膛,虽然顶着别人的脸,风姿却依旧是那倾倒京华的第一人,一个姿态便是一场惊心的诱惑。

凤知微浅笑着,温柔的伸手过去…抓住了他的领口,温柔的把扣子扣好,温柔拍拍他的脸,道:“大人,您媚错对象了,有机会还是去勾引那些青春少艾的女子比较合适,你家里的黄脸婆,供着看看便成了。”

宁弈趁势抓住了她的手,靠着脸仔细摩挲,悄悄笑道:“弱水三千,独你一瓢矣…还得感谢老二的夜宴,不然哪有机会让夫人亲自替为夫整理衣装?”一边摩挲着,一边嫌弃这是别人的脸,掀开面具,将凤知微的手指递上自己的脸。

凤知微皱眉盯着他,心想这人真是贪,这都马上要到山庄门前了,他还要掀面具,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正要抽回手指,忽听马蹄急响,瞬间近前,马车外一人笑道:“是黄大人吧,殿下特命我等前来迎接。”说着也不管这边人怎么回答,大步过来,伸手就去掀帘。

光影一亮,宁弈的面具却还没抹平整,凤知微心中一急,唰一下一个翻身,骑上了宁弈的身子。

二皇子派来迎接的侍卫小队长,一掀帘,看见的便是黄大人倒在马车内,被黄夫人骑在身上,黄大人的脸看不见,却可以看见背对马车门的黄夫人,骑着夫君,正伸手去揪她夫君的领口,一边恶狠狠的道:“那些狐媚子,你一个也不许看!”

黄大人被夫人压着,唉唉的唤,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

黄夫人头一昂,道:“我不管!瞧你这老货!今晚尽在那得意!人家请许大人你得意什么?还不是听说漱玉山庄女人多!你这吃了碗里看着锅里的老不修!”

那侍卫看得目瞪口呆,黄夫人猛然回头,瞪着侍卫队长,大声道:“人家夫妻闺房之乐,看什么看?”

黄大人在底下怒喝:“你这泼妇!下来!下来!”

那侍卫唰一下放下车帘,捂着嘴窜回去了,随即原地等候的侍卫队伍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闺房之乐?马车之乐?”

“河东母狮之乐吧?”

“不要这么直接,人家是河西隔壁那只母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