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瑞眼前一黑,伏在地上,心中滚滚流过几个字:休矣!

几个事先得了信息的老臣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吕瑞苦涩的缓缓摇了摇头,一边慢慢随班站起,一边思索万一摄政王先到,有些事怎么收场,在永康门集结的亲卫怎么解释。

他有点僵木的随班唱礼贺寿,心中想着人算不及天算,自己也太相信那个魏知的诺大名声了,西凉外廷有殷志恕,内廷有董太后,连自己经营多年都很难撬动一丝的铁板一块,竟然疯狂到愿意相信那魏知一个外人,便可以真的留住摄政王,送出顾知晓心

摄政王现在不来,也许根本不是魏知想法子留住的,而是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在暗中布置对付自己吧?

想到这里,吕瑞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想着万一真是那最糟糕的猜测,如何保全实力冲出大殿?

浑淳噩噩中转了很多念头,连如何出京都想过了,一片纷乱里也不知四周发生了什么,那些礼节是早已熟记在心的,一心两用也照样做。

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

本来也是安静的,这种场合不会有人随意开口,但司礼监唱礼的声音一直响着,现在那难听的尖嗓子,好像被刀劈了一般,突然戛然而止,因此那静,便特别明显。

吕瑞一惊,一抬头,看见站在丹墀下的司礼太监,正张着嘴,直勾勾望着大殿门口方向,他身边捧册奉案的太监们,俱都一模一样的表情,瞪着那里。

而上头原本懒洋洋的西凉皇帝已经蹦了起来,挥舞着小小的龙袍衣袖,大叫:“知晓,知晓——”

吕瑞霍然回首。

犬仪正殿阔大的红门一开到底,高天上的日光无遮无掩倾泻而下,天地间似蒙了一层明光闪烁的薄纱,薄纱里有人长衣束发,怀抱小小女孩悠然而来,步伐轻快而稳定,四周的日光似被那纤细修长的身影搅动,溅开晶莹的光,射到人眼睛中,忍不住便要那么一眯——

便只是那么一眯的瞬间,那原先被日光熏染得有点朦胧的身影已经近前来,现出半张清秀脸庞,和永远微笑的秋水迷蒙的眼眸。

魏知。

吕瑞一看见那张脸,突然便舒出一口长气,浑身都似软了一软,却立即挣扎着直起腰。

他还是来了!

竟然没有从后殿走,公然抱着顾知晓直闯大殿!

这才像魏知素来的风格,以温柔之风,行雷霆之事!

他这里欢喜,有人却不满,摄政王亲信之一,礼部某侍郎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怒喝:“何方人等擅闯金殿扰乱大典?你是怎么进来的?来人啊,给我逐出去——”

“石真!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吕瑞立即截口,上前一步拦住,深深一礼,道,“是魏侯吗?您是来给陛下拜寿的?此举于礼不合…”

他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冷眼看了过来,吕瑞接触到她眼光,虽知是做戏,也不禁怔了怔,想好要说的话,突然便忘记了。

凤知微却已经抱着顾知晓走过他身侧,衣袖拂动间一个纸团弹入他衣襟,吕瑞装作擦汗悄悄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围殿。”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魏知已经猜到了他的措置,只是当真就要这么孤注一掷围殿?

凤知微却已经看也不看众人,昂然上殿,上头小皇帝却很高兴,招手唤顾知晓,“知晓,上来。”

皇帝发话,本来要阻拦的太监也只好罢手,殿下有带刀侍卫,但已经换了吕瑞的人,此时得了吕瑞一个眼色,也当没看见。

凤知微笑笑,抱着顾知晓直上龙座,小皇帝站在座上伸手来接,凤知微突然手一伸,将他拎下了御座!

底下一片哗然,一个年纪老大的臣子看着这一幕,翻着白眼险些晕过去!

“大胆!”龙座后立即闪出两个带刀侍卫,横刀架在凤知微面前。

凤知微听而不闻,手指一弹,两柄刀横飞而出,撞在巨大的殿柱上呛然落地,执扇宫女们惊叫后退,小皇帝咬着手指傻傻站在当地,突然嘴一张嚎啕大哭。

一片纷乱里,凤知微平静的弯下身,将被小皇帝靴子踩过的宝座掸掸,然后,抱过顾知晓。

将她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宝座上。

四面突然安静下来。

怒喝的张着嘴,尖叫的瞪着眼,低叱的僵着身子,快要冲上来的,一只脚搭在半空不知道落下。

一殿的人,为这个平静而彪悍无伦的动作,都成了泥塑木雕。

所有人呆呆仰着头,看着殿上宝座上那小小孩子,她很平静,毫无别扭的坐在那里,一手搭着她的古怪笼子,一手顺势就搭在了宝座的飞龙扶手上。

这种姿态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凉气抽过,人们开始渐渐反应过来,有人开始怒骂,有人开始冲上来阻拦,有人露出疑惑之色,有人互相交视了目光露出喜色。

吕瑞仰头看着那宝座上的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冲殿外做了个手势,立即有人领命匆匆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更多的人已经冲了上去山

“何方狂徒!竟然在我西凉金殿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来人啊——”

凤知微负手殿上,看着熙攘的人群,唇角挂一抹冷笑,突然手一翻。

她指掌间亮光一闪。

冲在最前面的人,瞬间顿住。

后面的人收势不住,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背上,撞得头脑发晕,昏昏的抬起头,才看见一方黄金锁片,闪耀在凤知微直直举出的雪白的掌心。

锁片形制特别,左为龙首,右为凤尾,中间一枚少见的硕大的黑耀石,色泽纯正,顶端在光照之下,闪耀着幽紫的光,像一只威严无伦的龙目,在金殿之巅,森然下望。

西凉尚水德,以黑为尊,黑耀石是西凉皇族常用饰物,但是像这么大而极品的黑耀石,众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时都呆住,只有几个老臣,突然“咦”了一声。

“这个东西,我想在座,一定有人认得。”凤知微进殿来第一次说话,声音清冷。

底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砸吧砸吧嘴,颤巍巍道:“这是先帝五十大寿时南方幽火郡郡守送上的龙目黑耀石啊,据说是从海外搜罗得来,普天下只此一颗,先帝十分喜欢,曾经亲手把玩,还曾…”

“还曾什么?”吕瑞立即问。

“这事我也记得,”另一位老臣也道,“当时先帝把玩这宝石,说这东西普天下只此一颗,他要留给子孙后代,当时正好…密妃怀孕,先帝还说…要赐给未出生的皇子…”他突然抬头看看宝座上的顾知晓,眼神一呆。

“这个锁片!”顿时又有一人惊呼,“我见过!就在先帝出巡前一个月,他命内务司打造了这个锁片,式样是先帝亲自选定,左龙首右凤尾,我当时是内务司副总管,锁片打好,是我亲自奉给先帝的,先帝说,等皇子降生,再刻上生辰八字…”

几个人都是西凉重臣兼老臣,真正的从龙建国一言九鼎人物,三人这话一出口,众人都色变。

有人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大部分却已经懂得了这话里的意思,都骇然看着宝座上的顾知晓。

难道…这孩子…

摄政王的亲信们都露出焦躁之色,一边看殿外一边大声道:“谁知这东西是真是假?各位不要被这人迷惑视听!先治他擅闯金殿之罪!”一边悄悄聚集到吕瑞身边,低低道:“大司马,王爷怎么还没到?您看这事,要不要…”说话的那人,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吕瑞凝眉盯着阶上,一边心中欢喜魏知手中的证物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有力,一边装做满面愁容,缓缓点头道:“是,事情不大对,不能让魏知说下去,一个他国使臣,竟然异想天开来我西凉金殿指摘皇嫡之事?真是荒唐,我这就派人进来杀了他!”

众人都点头,吕瑞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一挥手,立即有大批侍卫冲进殿来,摄政王的亲信们围在吕瑞身边,都舒展了一口气,一个武官狞狠的指着殿上凤知微,道:“把那个胡言乱语冲撞我皇的狂徒给我拿下!把那胆敢座上龙座的臭丫头给我拉下来掼死!”

“是!”

齐声响应之后,流水般的侍卫直冲入殿,快速站到了摄政王亲信们的背后,那些人愕然回首,连声催促,“你们站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上去…哎哟!”

坚硬的刀剑铿然一响,齐齐顶在了他们的背心,连吕瑞的后心,都顶了一个。

满殿里顿时又是一静,众人为这瞬息万变的情势惊得又是一呆,只有几个反应迟钝的老臣还在嚷嚷:“那东西我认得,是真的…”

吕瑞“大怒”,霍然叱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不做什么,但望我朝皇裔正统大白天下而已!”忽然一个男子越众而出,对一直呆在一边的小皇帝一躬,又不卑不亢的向吕瑞一礼,才道:“刚才天盛魏侯举动虽然无礼,但拿出来的黑耀石锁片,却似乎实实在在是我西凉皇室信物,在下的意思,但有什么,让魏侯先说个明白,如何?”

“你一个小小言官,算什么东西,由得你来指手画脚!”吕瑞一声斥骂,那人昂首不睬,吕瑞骂了半天,无奈的扭身,和身边一起被制住的其余摄政王亲信道:“别着急,且看着,摄政王马上就到,这些人别想翻上天去!”众人无奈,只得应了。

吕瑞一脸悻悻之色,目光一闪却露出笑意,这人出身贫寒,后得他资助中试,官至御史,向来是他暗中的忠心下属,本就是他特地安排在这时辰出来唱反调的。

他心中痛快——只要摄政王不在,其余人自然以他马首是瞻,行起事来着实方便!

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安,眼角频频扫向殿门方向——辰时一刻了!摄政王不要及时赶到才好!

辰时一刻。

花神庙里两大巨头正谈得欢快。

赫连铮手说口比,和殷志恕大谈互市的益处,又和他大倒苦水,说天盛表面上待呼卓部亲厚,实际上一直掐着呼卓的经济命脉,所以他才舍近求远,寻求和西凉合作云云。

殷志恕认真听着,不时问一两句,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其实句句都在点子上,好在能到赫连铮和他这种地位,谁也不是省油灯,赫连铮答得滴水不漏,殷志恕听着,也觉得无懈可击,只是心中总觉得赫连铮来得突然,隐隐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看到时辰已经过了辰时一刻的时候,越发扩大,他想了想,突然迅速结束话题,笑道:“王爷,这等大事,总不能你我便在这花神庙站着一遭便谈好,王爷不如先下榻敝府,咱们慢慢再商量如何?”

“哪来那么多麻烦的事?”赫连铮扬眉,一脸的奇怪,“我可没空在你这里住,我草原还有一堆事呢,摄政王,你要知道,我来,就是最大的诚意,我们草原汉子,说出来的话就是射出来的箭,再没有收回的道理,我信得过你,你也该信得过我才是。”

殷志恕心中暗骂,遇上莽大王了,哪有一谈判便要人家表态的道理?但赫连铮目光灼灼盯着,还真就是你不表态我不走的架势,想走,又不舍得拒绝,犹豫了一下道:“大王的提议互惠两地,自然是好,只是千里迢迢,一旦交易开来,如何叩开天盛一路森严的国境?”

赫连铮笑了起来,宝石般的眼眸异彩闪烁,心想这下子可以慢慢说了,一把扯住了殷志恕的衣袖,哥俩好的搂着他的肩,指着远方天盛方向,慢条斯理的道:“哪,兄弟,听我跟你说…”

花神庙赫连大王拉着新认的哥们慢慢的给他分析如何越过天盛国境互市,大仪殿凤知微已经将那金锁片交给几位老臣鉴别完毕。

最后一位赶来的是宫中内务府承造司的司官,当年这锁片是他亲自督工打造,御批过的图纸还在,拿出来对照,完全无误。

那个姓赵的司官最后恭恭敬敬将锁片递上,沉声道:“此乃熹安十六年春,内务府承造司御制金锁片,建国至今承造司只造此一物,辨认无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凤知微和顾知晓身上,一个老臣咳嗽了一声,吃吃道:“魏侯,那是敝国的金殿龙座,您是不是…下来说话?”

“抱歉。”凤知微笑容可掬的拒绝,“在下需要在殿上,保护贵国陛下。”

她这句话一出口,众人虽然都猜到一些,但依旧露出耸动之色,目光齐齐向宝座上一直端坐不动的三岁女孩看去。

顾知晓抱着笼子,抿着嘴唇,眼神放空,直勾勾看着殿外虚空处,众人看着,都觉得小小孩子在这般森严场面前能有如此定力,看起来确实不凡,倒是一边傻得话都不会说的皇帝,比起来有点寒碜。

“魏侯何出此言?”还是那个挑大梁的御史,出面来一搭一唱。

“阁下应该问在下,这锁片是哪里来的。”凤知微浅笑,指指顾知晓,将那年南海丰州码头上捡到顾知晓的经历说了,末了道,“众位应该都听说过我国南海事变,只要稍一打听就应该知道我这义女确实是那时收养的,这锁片,当时就挂在她脖子上。”

几位见过锁片的老臣互相看了一眼——当年先帝曾明确说过,这会是赐给皇子的信物,但是幼帝登基后,从来没有见他拿出来过,这个疑问,存在他们心底,也有很久了。

“如何证明?”吕瑞突然冷笑一声,“也保不准是你偷了我皇的锁片,拿来招摇撞骗呢?”

“是啊是啊,你一个他国使臣,介入我西凉皇裔大事,用心叵测!”摄政王党羽们立即一阵附和。

“对啊,我一介他国使臣,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介入你国政务?”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底下,“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皇帝刚刚降生跑来偷走这皇家金锁,然后等到三年后才跑来搞事?我一个使臣,身边只有几千护卫,我跑来你西凉境内面对几十万大军闹事?我可想不出为什么,要么这位大人,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那人窒了一窒,半晌恶狠狠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凤知微哈哈一笑,拍了拍那龙座扶手,感叹的道:“什么好东西?又不是我坐,我值得为这个冒生死大险,在敌国介入皇权之争?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为的是一个母亲,为的是她的苦心孤诣能够获得回报,为的是她数年装疯隐忍终能得见天日,为的是她能和亲生女儿最终相认,而不是就此错身而过,遗恨一生。”

她手一抬,遥遥指向殿前,道:“密妃娘娘,来见见你的知晓吧。”

吕瑞身子震了震,众人霍然回首,便见两名男子扶持下,荏弱的女子,自斑驳的日光光影里,缓缓走来。

她似乎收拾过了,衣裳简单而干净,日光照着她的脸,是一张苍白的小小的脸,下巴尖尖,越发显得细长眼睛里瞳仁鸟黑,看人的时候像深井,她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有点不适应这气氛场合,但当她跨进大仪殿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步伐已经稳定,眼珠子偶而一转动,便有精芒一闪。

众人看看她,都有些恍惚,这位先帝宠妃,在场的重臣大多数都见过,后来听说她疯了,众人在心底都不禁为红颜薄命而哀叹过,如今三年后再见,都觉得似她又不似她,相似的是容貌,不似的是眼神里那种凌厉的决然。

不过看看她再看看座上的顾知晓,才发觉果然有七八分容貌相似,还有些更细心的人,从顾知晓分得比较开的双眉上,找到了先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