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妃第一步跨进来,众人因为日光刺眼心中起伏,都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有凤知微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她的第一眼,看的竟然是吕瑞。

而吕瑞,早已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衣袖无风自动,似在微微颤抖。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一叹。

密妃抬脚跨过门槛,她从正式跨进殿内开始,目光便落在了宝座之上小小孩子身上,再也没移开过。

她就那么站在当地,微微仰头,看着顾知晓。

顾知晓抱着笼子,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密妃,她竟然也出奇的冷静,用一种完全陌生甚至带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密妃。

满殿的人都失了声,原以为这幕相见,会有当殿嚎啕泪雨倾盆相拥大哭之类的场景,不想这从出生便分离的母女,隔殿相望,竟然各自冷静陌生如对路人。

凤知微原本以为顾知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想该如何提醒她一句,却听她细细道:“这是我娘?”

凤知微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是。”

顾知晓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密妃却一直紧紧盯着她,将她从头发看到脚尖,目光甚至在凤知微按着顾知晓的手上着重落了落,随即眼神一闪,转过脸去。

她缓缓道:“我想大家都认识我是谁。”

几个老臣向她施礼,“密妃娘娘。”

“别这么叫我。”密妃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娘娘,我被董阮那贱人废了封号,囚于废宫,早已不是先帝的妃子了。”

众臣都有惶愧之色,密妃不理他们,回身一指顾知晓,道:“我虽然不再是先帝的妃子,但我的女儿,却实实在在是先帝的骨血,你们任不明来历的野种窃据皇位至今,到了今日,还要闭目塞听,指鹿为马,任我朝真正的皇裔,继续流落他国么?”

“你说是你先帝后裔就是先帝后裔?”一个摄政王亲信冷声道,“保不准是你和天盛的人串通的呢?”

“颠倒黑白的事只有你们会做。”密妃答得飞快,“你们还说我是疯子呢,我是吗?”

众人立即又哑了口,密妃冷然道:“熹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我提前临产,宫中却请不来稳婆,随即董皇后赶到,说我冲撞宫神,要给我迁宫,并赶走我的大宫人绿芙,迁宫后我动了胎气,折腾到次日凌晨才产下孩子…”

这前面的事大家都隐约知道,但后来的关节便是连吕瑞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都凝神听,听她道:“我一产下孩子,便命人绊倒了稳婆,趁她跌倒,我躲藏在床下的大宫女绿芙趁势夺过孩子,抱着孩子滚进了地道!”

殿下一片哗然,密妃冷笑道:“我一怀孕,便知道董皇后不会放过我,也早知道她可能会赶走我的宫人给我迁宫,当时我在她身边安排了人,撺掇她把我迁到缪香殿,我事先在缪香殿便安排人挖了地道,我怀孕十个月,地道便挖了十个月!”

满殿有悚然之色,为这女子未雨绸缪的心机而震惊,凤知微深深看她一眼,她倒从来没小看过后宫女子,后宫生存学,比起朝堂来,向来只有更深更狠更复杂,密妃能成为宠妃并安然怀孕,这番心机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有些担心知晓,这么个隐忍狠辣的娘亲,又受了这几年的苦,心态想必会有变化,将来母女能相处好吗?

“绿芙连夜逃出,我自有人安排接应,这本是下策,但是陛下不在宫中,我只能将孩子先送出去,指望着等陛下回銮再找回来,不想后来陛下…”密妃闭上眼睛,半晌道,“后面的事,我不用多说了,董阮这贱人,没了孩子便李代桃僵,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贱种,冒充太子,做了我西凉皇帝三年!”

她忍不住心中恨毒,当着满殿朝臣和小皇帝的面,口口声声贱人贱种,众人都有尴尬之色,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心中有七八分信了,却又不敢当先应下,有人犹豫道:“娘娘…照您这说法,您的孩子生下来,您也没见过,如何就确定魏侯这义女,便是您的女儿,是我西凉唯一的皇裔呢?”

密妃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容,她原本神态如常,此刻这一笑,越陡然生出几分阴森之气,衬着她苍白的脸颜深红的唇,像是午夜里浓雾里走出来的披发女子,落足于猩红曼陀罗花瓣,步步带血,煞气凌然。

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惑的看着她那了然而神秘的阴森笑容,见她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凤知微也在打量着她,她知道知晓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和痣来验明正身,密妃要如何证明她也很好奇,还有,她笑这么恐怖做什么?

盒子似乎很紧,密妃一边慢慢打开,一边淡淡道:“不知道各位可还记得,皇帝大行,我去拜别时,我做了什么?”

众人皱起眉,几个当时在场的臣子恍然想起一事,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却有一人静静道:“您扑在先帝龙体上,咬了他一口。”

说话的是吕瑞,他不知怎的,脸色也和密妃一般苍白。

密妃缓缓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一瞬间目光交接,其意难明,随即密妃转头,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对,我咬了先帝一口。”

众人这时都想起来,当时密妃已经“疯了”,她有什么狂态也不稀奇,她扑上去咬先帝遗体,随即就被拉开,但她那一口十分厉害,似乎将先帝一截手指都咬了下来,在场的侍卫要去夺,但是她当即就…吃下去了。

这一幕给人冲击极大,在场的人此时都清晰的想起,那时觉得密妃是个疯子,虽然恶心,但是做什么都不稀奇,如今知道她是装疯,又想起先帝遗体那漆黑半腐的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便露出欲呕之态。

连凤知微想着,都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她一生没有不敢为之事,但这样的事,她却也做不出来。

想到她马上要做什么,她心中也泛起寒意——早在三年前,这个女子,便想到了今天,早早的咬下了那截恶心的指骨!

密妃却若无其事,将那盒子从容打开,取出一截漆黑的东西,果然是一截指骨。

她淡淡道:“有疑问的,可以去亲自查验先帝遗体,看是不是这截指骨。”

众人都露出苦笑——去查先帝遗体,可能吗?

密妃举着那截指骨,缓步上殿,走到顾知晓身前,蹲下身,轻轻道:“女儿…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她的语气并不温柔,顾知晓看她的眼光也不温情,她直直看着那截指骨,露出厌恶神色,慢慢的,奶声奶气却又坚决的道:“我叫顾、知、晓。”

密妃震了震,抿了抿唇,这回语气终于温柔了点,道:“知晓…”

顾知晓伸出手指,却是交给凤知微,有太监立即送上银针,凤知微一笑,抚抚她的发,道:“嗯…有点痛,不要怕哦…”手闪电一抬,一滴血已经落在密妃捧着的指骨上。

密妃半蹲在那里,仰着脸看凤知微安抚她的女儿,眼神里几分迷惑几分疼痛几分恼恨几分不安,十分复杂,半晌却垂下眼光,将那指骨静静捧了下殿去。

她将那指骨捧了绕殿一圈,所有人都亲眼看着那滴血,无声慢慢渗入了指骨中。

一片寂静。

有确认真相的寂静。

有被这终于尘埃落定的皇裔之争所震惊的寂静。

有被眼前这女子未雨绸缪坚忍细密心思所撼动的寂静。

西凉真正的皇子,到头来却是皇女,流落他国成为别人的孩子三年,而自己每日山呼舞拜,在高高御座上供奉着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却有几个老臣,已经捧着那方黑耀石金锁,颤颤巍巍的对着顾知晓跪了下去。

这一跪,渐渐更多的人,跪了下去。

最后站着的,便是摄政王那无主的半壁江山。那些人都看着吕瑞,等着他的指示,是决然反对还是不顾一切动手。

吕瑞却在发呆,突然叹了口气,和身后的兵部尚书道:“形势比人强,王爷不知怎的现在还不来,咱们要不…”

“大司马不可——”兵部尚书刚要阻止,吕瑞已经上前一步,当先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这一声震得摄政王党羽都呆在当地,有人刚要骂,便觉得背后刀剑一紧腰间一痛,骂声半路吞了回去。

这声一出,几位老臣立即一起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呼声越来越响,满殿的人如草偃伏,原先站着的人渐渐再也站不住,在那些刀剑逼迫下腿一软也跪了下去,以头伙地,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凤知微半侧身,转到宝座之侧,她不看任何人,只担心的看着顾知晓。

密妃靠着丹墀,紧紧抓着那截恶心兮兮的指骨,仰脸望着女儿,露出凄凉而满足的笑容。

顾知晓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也不看任何人,只牢牢抱着她的笼子,她的眼神越过满殿偃伏的人群,越过高大巍峨的殿门,越过千层玉阶越过洁白的汉白玉广场,看向遥远的方向。

那里有莽莽草原,有灼灼红日,有最清澈的泉水,有珍珠般的羊群,有扑实而美丽的布达拉第二宫。

有这个世上最开阔最自由最放纵最清新的一切。

她曾经短暂得到。

却在三岁那年生辰,一朝失去。

永不再回。

殿底下的呼声很响亮却又很遥远,她在那样的呼声里,隐约看见被扛在肩头的小小孩子,嬉笑在旷朗的蓝天下。

她唇角泛起一阵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寂寞的笑意。

在那样喧嚣的呼声里,于高高的金殿上,凤知微突然听见她清晰而缓慢的,道:

“爹。”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四章 离

辰时三刻,大仪宝殿的山呼声里,那个孩子轻轻唤出了心底唯一的那个称呼。

除了凤知微,再没有人听见。

而在这声呼唤之前一刻钟,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鸟鸣,在花神庙上方树上那么一响,正搂着摄政王夸夸其谈的赫连铮,突然将手一松,笑道:“王爷,你看就是这样,如何?很可行吧?啊!刚才你说你要去参加贵国陛下寿诞?啊怎么不早说?不敢耽误,请,请。”

殷志恕看着笑得明朗毫无心机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过碰上这种地位尊贵的无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敢说任何客气话,赶紧和赫连铮告别,匆匆上轿。

辰时三刻,他进了永康门,在永康门前,他问身侧护卫,“龙烈营那三万士兵现在何处?”

“已经进驻昌平宫。”

“拨一万五千人过来。”殷志恕遥遥望着如入云霄的玉阶,“就等在这永康门外,以本王旗花为号,旗花一出,立即给我包围大仪殿。”

护卫首领怔了怔,包围大仪正殿等同谋逆,但是也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道:“是!”

殷志恕目光在四面转了转,又问了一句,“今日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值戍侍卫换防是在哪一个门?”

护卫首领道:“下旬双日,应该是在德安门,至于宫中动静…请容属下前去问询。”

“你去太后的建熹宫看看“”殷志恕出了一会神,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护卫领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离,你们跟我上去。”

两名男子应声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声,一人高而瘦,走起路来飘飘忽忽,两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转动间精芒连闪,十分慑人。

众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规矩,四品以上大员才可以进永康门,而朝会这样的场合,更不允许带入随从,从永康门广场入,上玉阶进大仪殿,这大约数十丈的路途,向来是摄政王唯一独自一人行过的路程,每日如此,不过这段路也从来不会出事——视野开阔,广场和阶梯一片洁白,爬只蚂蚁都看得清楚,根本无处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卫岗哨,都是摄政王的亲军,要想在那里剌杀,比在万军中夺人首级还难。

但今日摄政王竟然违背规矩要带人进去,众人都有些惊异,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门下,眯着眼睛,淡淡道:“总觉得今儿事情有点不对劲…另外,你们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叶,被人踩得粉碎,按说这里时刻有太监打扫,不该有落叶,但是时值深秋,万木开始凋零,远处的树木树叶被风卷了来,扫也扫不尽,那些发黄枯脆的叶子,被人的脚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楼下。

殷志恕指着那点碎叶,道:“太监的鞋子是软底,就算踩碎枯叶,也不容易踩到这么碎,何况太监如果看见碎叶,直接就会扫掉,不会留下来,看这些叶子碎的模样,倒像是被比较重的皮靴给踩碎,叶子四周还有些碾压痕迹——只有侍卫士兵,喜欢在触及脚下物体后,用脚跟将之碾碎,看这碎叶,永康门内外都有,说明侍卫人数不少,但是今天侍卫换班又不在永康门,那么,怎么会有大量侍卫出现在这里?”

他身后一众亲信随从仔细看了看,都心悦诚服的赞叹:“王爷心细如发!”

“这么多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过下来。”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带人进去,陛下如果怪责下来,本王自会领罪。总比遇袭无措要来得好。”

他招招手,那两个高手沉默的跟了过来,穿永康门而过。

此时大殿内吕瑞也已经得了密报,听见说摄政王竟然带了高手入永康门,又调动了龙烈大营,心中不由一紧——哪里出了岔子?王爷的细密警惕,竟至如此!

他并不知道董太后已死,心中原本的计划是令众臣当殿认主,先把顾知晓的身份敲定,自己假做无奈,劝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将当年换皇子的罪行推在董太后身上,继续总揽大权,然后自己再在魏知等人帮助下,等殷志恕麻痹之后再寻找机会动手,这着虽险,但他自认为对摄政王很了解,以殷志恕的性子,只要能维持住他的权位,牺牲一个董太后应该可以接受,后宫没了董氏,以密妃的皇帝之母身份便可以上位,到那时,便又可以找到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