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帝心情不错,酒到杯干,只是执杯的手时不时发抖,凤知微冷眼看着,并不说什么,只含笑频频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双柔荑轻轻的按住了天盛帝的手。

众人都抬起头,便见庆妃对着天盛帝展开一脸温柔笑意,轻声道:“陛下,太医说您最多只能喝二两,可别再喝了。”说着便将酒壶拿开,拿开的时候,不动声色用衣袖拭净了天盛帝唇边不自觉流出来的一点酒涎。

天盛帝呵呵笑道:“好,好,你就是管得多,依你,依你。”又随意的对凤知微道,“女人就是事多,你自己好好喝,让韶宁陪你。”

“微臣不敢,陛下请以龙体为重。”凤知微一笑,眼角瞄过正对她微笑的庆妃,这个女子此刻脱尽往日烟视媚行之气,显得温婉而贤淑,真不知道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随着需要挂上的又一张面具,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对天盛帝的影响力,让她心生警惕,一个怀孕却又失子的宫妃,更可能的下场是就此失宠,她却盛宠不衰,这可不符合老皇凉薄的个性。

天盛帝吃了几口菜,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韶宁,搁下筷子,老眼昏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长叹道:“昭儿,你最近越发瘦了,有什么心事么?说出来父皇替你做主。”

凤知微心中一跳,庆妃已经捂嘴笑道,“女儿家大了,能有什么心事?陛下真是明知故问。”

凤知微瞥她一眼——这女人聪明得很,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这时候说这个话,明摆着是和自己做对了。

“女儿好得很。”韶宁却没有接庆妃的话,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曾经发下大愿,要亲笔抄了华严经给父皇上寿,还差一卷没抄完,所以失神了。”

“昭儿还真对佛法上了心?”天盛帝转头,凝视了韶宁一会,点点头,道:“女儿家学些佛法,修心养性,也好,只是不要沉溺太过了。”

韶宁含笑应了,凤知微心中苦笑,修行的人不要沉溺佛法太过,不就是为了还俗?老家伙越来越直白,看样子就算庆妃不推波助澜,他也从未放弃要把自己和韶宁送做堆。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天盛帝却似来了谈兴,指了韶宁对庆妃道,“昭儿…这样,老六更好,这个年纪还没正经立妃,先前是说身子不佳不能误了人家女儿,如今太医说身子大好,完全无妨了,他又提了那样一个女人!说什么此女对他有恩,说什么心仪已久非她不娶,真叫朕…真叫朕…”说着逆气上涌,频频咳嗽,凤知微赶紧过去给他捶背,不防庆妃也伸手过去,两人手在天盛帝背上一触赶紧各自让开,惊鸿一瞥间凤知微看见她宽袍大袖下的手洗尽铅华,不仅没有任何蔻丹胭脂,甚至原先故意蓄得长长好作武器的晶莹指甲也给绞了,指甲边角磨圆,修剪得洁净,似平常持家妇人一般装扮得朴素内敛。

凤知微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发现不仅是指甲有变化,她身上衣料柔软,脂粉清淡,往日妆容浓艳,今日只是素淡浅妆,之前她当着天盛帝的面不敢多打量她,如今在老皇背后终于将这变化看得清楚,这目光一触也便收回,随即她款款给天盛帝捶背,絮絮道:“陛下切莫动气,那秋家小姐您也是见过的,出身不低,听说其人也是德容言工,也算是帝京数得上的大家闺秀…”

“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么不说她二嫁被弃之身!”

“陛下!”凤知微就势在他膝前跪了,“话虽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却是知道其中实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秋小姐最后是和离,也不是被弃,我朝律法,女子和离后视同未嫁自由之身,何况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还真算是…未嫁之身。”

“宁弈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这么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视着她,眼神锋利。

凤知微毫不畏惧,往他膝前跪了跪,叹道:“陛下,殿下未曾为此事许给臣任何好处,臣只是因两个原因,才出言进谏。”

“你说来。”天盛帝并不叫起,转身端了茶,慢慢饮茶,淡淡道,“你的理由联听着合适,便依你。”

“其一,”凤知微恳切的道,“臣是触景伤情,想当初五军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贵,如今一朝败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领闲散小职,秋小姐零落无依,臣看着偌大钟鸣鼎食豪贵之家沦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为秋小姐,不是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道,“继续。”

凤知微心中叹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当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宁弈看样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势大,再来个强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担心一觉睡醒龙榻换了主人?哪怕明日就传位太子,今天这事也绝不会允许。

秋府已然衰微,子孙不旺,这点担忧便绝不会再有。

“第二个原因。”凤知微默然了一会,才低低如叹息一般道,“臣可怜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却因世间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们。”

她俯在天盛帝脚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脸颊接触冰冷的地面,瞬间一抹湿凉,微微濡染了身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着伏跪的少年瘦弱的双肩,微微动容,他自然听得出凤知微这句是有感而发,有自伤之意,不由转头看看韶宁,韶宁却已经两眼微红偏过头去,天盛帝自认为明白了这句的双关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间的情路,也着实坎坷,默然良久,叹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软了…也罢…起来吧。”

凤知微磕了头,默默站起,立在一边,天盛帝捧着茶想了一会,道:“终究有伤皇族尊严,就这么迎进门难免天下非议,这样吧,让那个秋氏也进皇庙,随公主修行一阵子,再以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赐给老六做侧妃…也只能做侧妃了,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再说。”

“微臣代殿下…谢陛下隆恩。”凤知微躬身下去,天盛帝望着她,忽展颜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儿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别谢朕,倒是该让老六好好谢你。”

凤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对面庆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的谈话,只顾含笑布菜给韶宁,韶宁似乎在谦让,两人手臂一架。

凤知微目光一闪。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不过一笑,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由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宁弈近乎梦呓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过?”

他有点怔忪的轻轻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远盈着微微的水汽,让人辨不清什么时候流过泪。

凤知微震了震,她半个时辰前的一滴泪,他要如何才能发现?

她睁大眼,不敢让自己闭上眼睛落下微微水汽,一片清亮里她微微偏头,让过那手指,在靠得极近的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宁弈的手指霍然僵住。

“记住那夜的话,殿下。”凤知微笑得凄然,“也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上位者不可心软,您若心软,赔的是千万性命,您想清楚了。”

宁弈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鬓边,他退后一步,又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半晌,抬袖对她一指。

“你放心。”

他转身决然而去。

“既然你不手软…我自不敢心软。”

卷四 朝天子 第十章 暗斗

宁弈的背影消失在千层宫阙尽头,凤知微默然良久,慢慢整理了衣物,站直了身体,背后被假山石上的水汽濡湿,贴在后心,冰凉。

她没有去皓昀轩议事,直接回府,派了几名手下潜伏在皇庙附近,等到夜上三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

她挥挥手,有黑影在墙头一闪便逝,随即她换了紧身衣出来,直奔皇庙。

这回她很小心,远远的绕了路才慢慢接近皇庙,上次在皇庙遇见的那个逼她下墙头的人,一直如阴影盘桓在她心头,行动便越发的谨慎。

绕过墙头掩身墙后大树,斜对着韶宁的屋子,油灯上映着韶宁的身影,似乎有点急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四面却很安静,没有人马接近的声音,凤知微刚眨了眨眼睛,考虑着是不是等会再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屋内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男装,身形纤细,凤知微刚在想怎么突然来个男人,随即醒悟是庆妃男装出宫了。

韶宁一看见她便似十分激动,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凤知微无声无息慢慢挪到了离对方屋檐很近的地方。

韶宁控制不住情绪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公主何出此言?”庆妃似是十分惊讶,“我能有什么骗你的?”

“我的…我的…”韶宁胸脯起伏语不成声,激动得脸都变形了,“…这几天我总在噩梦,脑子里不断回想…总觉得…总觉得那天没有…没有…”

“公主。”庆妃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目光直视着韶宁,语声平静,渐渐将她控制不住的情绪按捺下来,“你是太累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你看我,你看着我——”她声音里似也有了几分痛苦,“我和你也一样啊!”

韶宁扬起脸,怔怔的看着庆妃,似是被她平静中蕴藏痛苦的目光所惊,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扎入她怀中,片刻,有恸极的呜咽响起。

庆妃轻轻揽住她,慢慢抚她的背,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见她慢而温柔的道:“…乖,别哭了,都是命,都是命,其实你当初也说过,你不想要…”

“那是之前,后来,后来…”韶宁霍然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嚷,“…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感受!”

“我知道。”庆妃取出手帕,亲自替她擦去泪水,轻轻道,“我们皇家女子,既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谁没经历过阴谋倾轧生死离别?到头来能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韶宁夺了手帕自己擦,已经恢复了平静,半晌冷冷道,“我只要你别害我别骗我!你以前的那些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宁弈怎么个同盟合纵也好,不要算计到我头上就行!”

庆妃似乎默了一默,随即一笑,语气中几分惊讶,“公主说的哪里话来?你知道的呀,我和楚王,从来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说得上患难知己真心托付,除了公主你,还有谁?”

韶宁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庆妃突然又幽幽叹了一声,道:“公主,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们宁氏皇族的人,有几个是能信的?真正心地无私磊落敢为的,也就是公主你,你就是太光明了,才处处被动挨打。”

她这话温柔而又体贴,满含为韶宁不平的味道,韶宁听得眼圈又是一红,勉强撑着道:“他也莫得意太久,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空口白牙在这里诅咒能有什么用?”庆妃悠悠道,“对楚王那种人,你便是取了他生辰八字做魇镇,保不准那八字还是假的咒在你自己身上呢!”

“那是。”韶宁冷笑,“我大哥不就那么被他阴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满朝上下,现在能动他的人已经不多。”庆妃道,“大概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谁?”韶宁立即问。

庆妃的下巴,往隔墙魏府的方向点了点。

韶宁沉默下来,半晌勉强道:“你又在说胡话,谁都知道魏知和宁弈关系不坏,暗地里守望相助,好端端的魏知怎么会和他做对。”

“我们先不说会不会做对,但公主你说,魏知这小子心思不下楚王,真要动起真格来,未必不能给宁弈下点猛药,是不?”

韶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