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乎的人,才可以伤人最重。

正犹豫着,忽听院子外一阵喧哗,接着便呼啦啦涌进一大堆人来,当先一人尖着嗓子,道:“给凤小姐贺喜了!”

凤知微开门出来,正迎上一院子闪烁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笑容,打头的安大娘捧着衣裳首饰,驴粪蛋似的脸上,笑得粉一块块往下掉。

“凤小姐大喜了。”安大娘将手中衣裳往前递了递,“听说您雀屏中选,即将成为呼卓王世子的妾?王世子现在亲来拜访,夫人正在前院招待,您需要换件衣服去侍候吗?”

那个“妾”字咬得极重,满院子仆妇个个忍笑憋得脸通红,一个婆子笑道:“草原男儿听说是极健壮的,凤小姐真有福气。”

又一个大丫鬟笑道:“就怕膻味重了些?听说草原男人一年不洗脚,小姐将来侍候夫君时,可别给熏着。”

一阵哄笑。

安大娘示威似的将衣服又往前递了递,木盘上的衣饰,是姨娘进门只能穿的那种粉红色,配着翠绿裙子,十分俗气,黄金项圈和狗圈似的沉而笨,压在衣上,红绿黄三色看胀了人眼。

赫连铮还真是个急性手,这就跑来了?

凤知微眉梢微挑,目光在那衣裳上淡淡瞥过,道:“这莫不是大娘自己压箱底的衣服吧?可怜见的,压在箱子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机会穿上,今儿还劳你给我送来,是确定以后都用不着了吗?”

安大娘窒了窒,手僵在半空。

夫人并没有叫她送衣服来,是她自己想要报一箭之仇来羞辱凤知微,这衣裳首饰,确实是她压在箱子里,准备和秋府刘管事成亲的时候用的,刘管事死了老婆又续弦,始终没她事儿,诚为生平恨事,没想到凤知微居然犀利到这种地步,一句话就戳了她痛处。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原地颤了半晌,正没处下台,忽听身后一人低低问:“怎么了…”

众人回头,看见凤夫人倚门而立满脸疑惑,她刚才听见人声喧腾,往凤知微院子来,急忙也跟来看个究竟。

安大娘眼睛一亮,立刻蹬蹬走过去,咬牙笑道,“夫人,老婆子差点忘记恭喜您,您家始娘飞上高枝儿了,马上就要是世子的妾了!”

“世子?妾?”凤夫人疑惑的睁大眼,一个婆子不冷不热的立即接上,“是啊,妾!你家姑娘在外面乱跑,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气儿,被呼卓世子看上,说是今儿金殿之上便求了陛下赏了做妾,还说什么差点赐婚,呸,什么玩意儿,一个妾,赐婚?可能吗?”

凤夫人怔了怔,一瞬间脸色发白,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话又堵在咽喉,凤知微立在门边,盯着凤夫人,心中似酸似苦——她要被赐做人妾,娘还是这般不发一言吗?

母女俩隔着满院子的敌意对望,一个心中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如乱麻一般思索如何处理,另一个揣一怀淡淡凄凉和失望,希冀和等待着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能给予一点温暖的回应。

她们陷入各有心思的沉默,却因此让仆妇们以为她们怯弱不敢言。

“什么赐婚,给自己撑面子吧?”另一个仆妇得意洋洋掩嘴笑,“不过我们这位凤姑娘可真是有本事,不动声色的便搭上了呼卓世子,也不知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哪学来的这招数!”

“夫人遗风,家学渊源嘛!”秋夫人身边一个识几个字的二等丫鬟,文绉绉的接了一句。

“啪!”

一声脆响,一道血光。

女子的尖叫声传来,传到众人耳中已经沙哑——凤夫人突然拿起了那个沉重的黄金项圈,一个横扫千军,便拍在了那女子嘴上。

打裂的牙齿喷出来,凤夫人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她抹都不抹,举着那个沾血的黄金项圈,什么人都不看,抡了臂又是一扫。

“没人教你们规矩?今天打到你们醒!”

满院子得意洋洋的仆妇大惊失色,纷纷逃窜,凤夫人扑过去,抓起安大娘手中托盘上的衣服就往外扔。

“老货,带着你的寿衣,给我滚!”

花花绿绿的衣服飞出去,正蒙在一队刚过来的人脸上,当先一人“哎哟”一声,大叫:“香得发臭,熏死我!”

抬手就把衣服从脸上扯开,踩在脚下。

他的脸一露出来,众人都觉得原本明灿灿的日光黯了黯,恍惚间又似有什么七彩绚烂的光闪了闪,细看来却是对方的眸子,琥珀浓如酒,幽紫深似渊,两种近乎对立的色彩,融汇于一人眸中,有种奇特的令人昏眩的美感。

那人束着袖,敞着怀,淡蜜色的肌肤上汗水晶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喷薄欲发的男人劲儿,看得满院子姑娘媳妇都呆了眼。

一堆秋府的护卫追了来,大叫:“世子,不能进,不能进——”却被他身后那队人给挡着,镶金丝鞭子抽了嗷嗷叫,一点不伤人,却抽得四处乱窜越离越远。

原来这就是呼卓世子,各方眼光顿时含着不同意味向赫连铮投去。

赫连铮目光一转,看见了披头散发手持染血项圈的凤夫人,又看见一直负手站在廊下,居高临下淡定从容的凤知微,立即扬眉一笑,道:“黄脸婆,这是你娘?真是一人更比一人悍!”

凤知微呤了一下,随即听见他又高声道:“我喜欢!”

这回凤夫人呛了一下,唰的一下放下了高举的黄金项圈。

“世子是来下聘的么?”凤知微原本已准备出手,却被凤夫人的爆发给惊得忘记动作,赫连铮过来,她立即找回了自己,立刻又雍容淡定了。

“是啊。”赫连铮偏头打量她,觉得这女子就是脸黄了点,眉垂了点,细看来也不是很丑的,而且他就是喜欢她这种看似平静其实万事都很睥睨的劲儿,忍不住越想越愉快,一挥手,“八彪!”

那八个使金丝彩鞭的彪悍护卫轰然应声迈上前来。

“聘礼!”

八人各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小包,珍而重之的奉上。

什么珍稀宝贝?

凤夫人再次怒上眉梢,正要把这几个布包给踩扁,却接到凤知微不赞同的眼光,忍住怒气退后一步。

“奉上我族最珍贵的聘礼,给我的女人。”赫连铮高声道,“正如苍鹰离不开天空,羊群离不开草原,呼卓十二部所有的勇士,也离不开它!”

八彪动作一致,唰的掀开黄布。

一堆细白粉末,雪光耀眼。

盐巴。

满院子喷笑出声,凤夫人瞪大眼睛,凤知微啼笑皆非,安大娘缩在水缸后,笑得浑身颤抖:“盐巴…聘礼盐巴…”

赫连铮却高昂头,肃眉目,一点不为众人嗤笑所惊,神态睥睨,“中原妇人,就是没见识!”

“确实是珍贵的聘礼。”凤知微笑吟吟点点头,“呼卓部僻处北疆,远离海岸线,盐巴本就是民生必不可缺的重要物事,少了绫罗绸缎可以穿牛羊皮货,少了鸡鸭鱼肉可以吃羊肉牛奶,少了盐巴,呼卓部决胜草原的勇士便没有力气再驰骋疆场,世子,你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是不可替代的吗?”

赫连铮目光一亮,神采飞扬的笑道,“我就知道黄脸婆你不是那些只看见金银珠宝的俗女子!”

“我如此独一无二,”凤知微始终站着不动,俯看着赫连铮,“那么轮到你的正妃时,你该用什么聘礼来表达她的独一无二和珍贵呢?”

赫连铮严肃思考了一会儿,答:“盐碗子!”

…真是盐巴大王啊…

凤知微看着一碗盐巴娶天下女人的呼卓世子,瞬间觉得呼卓王庭真是省钱啊…

她眼神带着淡淡笑意看过来,从赫连铮微微仰首的角度,正看进她眼眸,那点笑意带点浅浅无奈和细细忧郁,像无数小小的星火闪烁在弥漫起雾气的藏蓝夜空中,遥远、飘渺、美丽而不可捉摸。

那样的眸子,配上那眉宇间开阔朗然的神情,恍惚间脸也不黄了,眉也不垂了,一颦一笑间,自有既端庄又风流的态度,如长空飞卷之云,无声无息罩了来,沐浴其下的人,觉得高,觉得远,却又觉得温柔。

赫连铮本来是极不喜欢仰头看任何人的,不知怎的,此刻却不觉得这姿势有什么不对,似乎她那样俯身站着,而他在廊下仰首看着,就是天生应该的。

微微恍惚里,忽然听见上首那女子,巧笑嫣然的道:“妾身听闻草原男儿求娶女子,都会彰显武力,展示雄鹰一般的威仪和气概,世子愿意在妾身面前,一现风采吗?”

赫连铮听见那妾身两字,唰的一下就联想到华美帐篷,大红明烛,头戴花冠的新娘,凝脂般的肌肤…立刻眉飞色舞的答:“是的!得胜的男儿,才配娶最优秀的女子!”

“那很好。”凤知微“弱质纤纤”的婉转坐下,道,“妾身不会武功,也不能真的让您和秋府的护卫过招,妾身有个十分亲近的贴身丫鬟,一直很恋慕草原雄鹰的风采,您介意指点一二吗?”

“你的贴身丫鬟吗?”赫连铮大笑,“我不和女人打架的,不过既然是你的‘贴身’丫鬟,我也不介意征服她,供你一乐。”

他将贴身和征服两词,咬得很重,凤知微有趣的瞅着他,挥了挥手,道:“衣衣,有人要征服你。”

华丽丽天水之青,华丽丽软绸面纱,华丽丽吐掉半个小胡桃等在一边,早已十分之不耐烦的顾丫鬟,慢吞吞走上前来。

卷一 忆帝京 第五十四章 胡桃凶猛

顾少爷丰姿国色,衣带当风,这么慢吞吞飘飘逸逸走过来,除了个子实在太高了点是个小缺憾外,其实很有几分韵味,看在中原人的眼底觉得这女子太高步子太散,看在赫连铮和八彪的眼里,眼睛齐齐都亮了。

“中原女子也有这么高的个子!”赫连铮回头对八彪笑道,“比我王姐还高。”

“洁丝丽公主是草原最美的夜莺,没有人能比得上。”一个面上染了靛青飞鹰的男子粗声道,“不过这个女子看起来也不错。”

“三隼是看上她了吗?”赫连铮大笑,“那你去吧,赢了我就把衣衣赏给你。”

“谢世子!”那个叫三隼的壮汉,兴致勃勃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赫连铮还追在后面叮嘱一句,“轻着点,别伤着美娇娘。”

“没事儿。”三隼漫不经心挥挥鞭子,“属下会心疼自家婆娘的。”

凤知微慢条斯理剥着胡桃,听着那几人自说自话,悠悠道:“世子,咱们中原人说话比较含蓄您是知道的,虽说是指点,可也算是比武,这比武总有个输赢,咱们是不是要博个彩头?”

“彩头?”赫连铮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难道你觉得你还有胜算?”

“总要有彩头才好玩嘛。”凤知微细心的剔去胡桃上的皮,“您既然对胜有十足把握,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的衣衣赏人了,难道一个彩头都不敢应?”

“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丫鬟也是我的人。”赫连铮斜眼道,“需要问你什么意见?也罢,彩头就彩头,既然你要赌,把自己输光了可别怪我。”

“愿赌服输。”凤知微笑吟吟,“谁赖账,从此后倒爬出京城。”

“成!”赫连铮爽快的道,“本世子这辈子就没赖账过。”

“好。”凤知微笑眯眯的托着腮,很有趄的看着他,“妾身若赢了,这做妾一事再也休提,从此后您见我一次,喊我一次小姨。”

“大胆!”

八条鞭子在半空中泛起金丝流光,直扑凤知微面门。

劲风金影里,凤知微安坐不动,眉毛都不动一根,细心的剥她的胡桃。

赫连铮盯着凤知微,突然手臂一竖,八条来势汹汹的鞭子如臂使指,立即静止在半空。

“胆子很大。”赫连铮第一次眯起了眼睛,“那你若输了呢?”

“妾身若输了。”凤知微吹了吹胡桃上的浮皮,眼波盈盈的瞟过来,“自然是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天南海北,与君为伴,世间任何事,只要妾身能做到,任君予取予求。”

赫连铮听着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亏了,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妾,当然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然而听着那句“予取予求”,语声娇软,春风桃花一般的飘飘荡荡;看着那女子娇俏的吹着胡桃皮,微微扬起的眼角水波盈盈,羽毛似的悠悠飘摇,仿佛便那么飘入心底,簌簌痒痒而又无处抓挠,恍惚中便想,那胡桃儿,是剥给我吃的么…

这么一恍惚,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想起来,然后便见院子中的人面露诧异之色,而凤知微已经大声拍掌,赞:“世子爽快!”

这一赞赫连铮也不觉得亏了,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等着“予取予求”,却听凤知微又道:“妾身这边就这丫鬟出战,世子那边呢?需要车轮战还是乱战还是齐战还是你最后压阵战?”

赫连铮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眉毛一挑道:“你不过出个丫鬟求指点,我参与干什么?车轮战干什么?就让三隼上吧。”

“妾身可是将全部赌注押在我家衣衣身上。”凤知微扬眉笑,“世子也敢?”

“有什么不敢的?”赫连铮傲然道,“三隼,好好指点。”

“您放心!今日您和老三,晚上都来得及洞房。”另一个眉上纹了貔貅纹的男子,笑得比赫连铮还自信还傲然。

凤知微起身,行到顾丫鬟身侧,不胜心疼的叹息:“唉,可怜我家衣衣,一个纤纤弱质,为了我要和呼卓世子帐下最英武的勇士动手…”

“她也可以提个赌注。”赫连铮越发大方,满不在乎一指。

凤知微立即凑到顾丫鬟面纱下,低声道:“快提,快提。”

原以为难讲话的顾丫鬟会不理她,谁知道他道:“打完再说。”

凤知微有点呆滞的仰望顾丫鬟,不是吧,您真的想过赌注的事儿?今儿哪家厨房的烟火气,染到您身上了?

她过分呆滞,靠得太近而不自觉,仰起的脸快要触及顾南衣下巴,若不是隔着面纱,似乎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便要扫到顾南衣的脸,对万事漠不关心的顾南衣一垂眼,少女光洁的额便扑入眼帘,他怔了怔,突然便觉得,这女人似乎靠得近了些,太近了些。

心里不知怎的有点糙糙的,那感觉不太舒服,好像看见悬崖下的小胡桃,香气十里,却令人扼腕的够不着。

顾南衣站在那里想了想,没想出这感觉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于是采取最直接的方法,唰一下把凤知微推开,头也不回缓步走过去。

呼卓部下们还在漫不经心的说笑,打趣着今晚要进洞房的三隼,赫连铮还坐在一旁一边喝秋府下人送上来的茶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的仔细琢磨着凤知微的每个动作,越看越觉得好看,就像茶越喝越觉得好喝。

然后顾南衣那几步一跨出,互相打趣着的八彪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赫连铮感觉到这寂静,一回头看见顾南衣,一口滚烫的茶差点哈在了咽喉里。

不知何时顾南衣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奇形玉剑,那玉通体血红,色泽热烈,是极为少见的血玉,剑柄则是金色的,隐隐浮雕着宝塔样的图案。

金色宝塔,血色剑身,这样的搭配明明很不协调,却让人心中莫名升起几分寒意。

而顾南衣站立的姿势,明明四处空门大开,仔细看却又无一空门,竟然是浑然一体,无迹可寻。

步法、武器、气质,很明显不是简单人物,到了此刻再看不出其中问题,名驰草原的呼卓世子和他手下八彪也就白活了。

三隼的脸色严肃了,向赫连铮看去。

赫连铮缓缓放下茶,仰首望天,半晌却依旧决然对三隼挥了挥手。

三隼面色一正,也不说话,从背后慎重取出一对金锤,大步上去。

凤知微此时倒对赫连铮有了几分敬重。

已经看出了顾南衣的不好惹,却依旧愿意将关系自己终身和名誉的赌注压在属下身上,放手让他去战,这位呼卓世子对属下的信任和守诺,常人难及。

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人为之含笑赴死的。

三隼大步上去,心中有对主子的感激和敬意,热血颤颤的涌上来,冲得太阳穴蹦蹦作响,他掂着手中一对沉重金锤,想起自己不败的战绩,再看着对面懒散的顾南衣,突然便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哪里有高手的样子呢?瞧那手里还抓了个胡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