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巨大金锤挟着凶猛劲风砸下来的时候,像一轮太阳从天际奔落,泰山压顶般压上顾南衣天灵。

那劲风来势之猛,像是要把顾南衣一举砸进地下,风声掀起顾南衣衣袂,高而瘦的他,看起来似乎要被风卷去。

“铿。”

极清越的一声,细长袅袅,回声未尽,金光突收。

一截血红,顶在那金锤的锤面,正是顾南衣手中玉剑,在锤身将至的刹那间,闪电而出,穿锤而过!

金锤坚硬,玉质轻薄,以一截玉剑穿过砸落的金锤,需要何等的内力和眼力?

赫连铮脸色变了。

一直不以为然的八彪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凤知微百无聊赖的趴在檐下石桌上,手指嗒嗒的敲着桌面,心想那红杆子串个黄球球,很像那万能册子上画过的一种棒捧糖,赶明儿照样子做个来,犒劳下顾丫鬟?

玉剑还串在金锤上,三隼脸色死灰,顾南衣抬头看看那锤,手指轻轻一动,红光划过,金锤轻轻巧巧被剖了开来,两个变成四个。

随即他一脚将金锤踢开,懒洋洋便要转身。

三隼却突然飞快拣起地上散落的半个锤,怒吼一声,再次扑了上来。

顾丫鬟头也不回,一脚将他踢了回去,红光一闪,四个变成八个。

三隼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抓起八分之一锤,再次扑上去。

顾丫鬟再踢,八分之一锤变成金渣渣漫天飞。

三隼滚到地上趺落了几颗牙齿,呸的一声吐出断牙,有一颗摇摇晃晃碍事,他伸手进嘴狠狠一拔,恶狠狠在脚下踩碎,随即又操起身边一个石凳,嘿呀一声又歪歪斜斜扑了上去。

“够了!”赫连铮一把将茶杯砸出,怒喝,“三隼,够了!输就输!”

“不!”血光里三隼声音比他更凶厉,“我可以输,可以死,可我雄驰草原的主子,不能叫一个中原女人小姨!”

他扑过去,石凳当头砸下,顾南衣手臂一转,石凳和三隼的脑袋同时夹在了他腋下,他手臂一错,石凳成灰,三隼在腾腾扑面的灰尘里喷出一口血,随即被顾丫鬟烂麻袋似的扔在地下。

扔在地下的三隼,挣扎了半天都起不了身,却依旧蠕动着身子,在地上蹭着,试图伸臂去够顾南衣脚跟。

满地烟尘血迹里,他抬起一片狼藉的脸,眼角竟已挣裂,流出鲜血。

誓死不让主子受辱!

凤知微动容。

未曾想赫连铮手下如此忠心,这要再继续下去,就是结成生死冤家了。

她犹豫一瞬,正在想不如召回顾南衣,干脆退一步以平局收场算了,赫连铮也是聪明人,从此后自然不会再来骚拢她。

未曾想她做出暗示,顾丫鬟却不予理会,缓缓回身看着三隼,面上轻纱无风自动。

凤知微愕然,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顾少爷今天好像生气了?

他也会生气?他懂得生气?

她一个念头还没闪回完,就见三隼抱住顾南衣的腿,恶狠狠咬了下去,而顾南衣手中玉剑,闪电般射下——

“嚓。”

一抹青影射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顶住了顾南衣手中的剑。

那人以一张石凳顶在那细细玉剑,不堪重负的微微颤抖,却在挑眉大笑,道:“输就输!他不认,我认!”

三隼满面泪流,还要试图扑上来,赫连铮一脚将他踢开去。

顾南衣此时的玉剑也不依不饶压下来,石凳一裂两半,连同赫连铮的长袍,都一剖两半,险些连裤子都掉了下来。

赫连铮若无其事,随手抓了一根柳条将袍子捆了捆,先盯着顾南衣目放异彩,赞一声:“了得!”

然后夫大方方走到凤知微面前,更加仔细的看了她好久,随即一个长揖,大声唤:“小姨!”

凤知微一惊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胡桃。

还真叫了!

“这位高手还有个赌注。”赫连铮一点也不脸红,转身坦然道。“一起说出来吧,我们都接着。”

凤知微有些忐忑,今天的顾丫鬟有点状况外,她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赌注,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不可收场。

顾南衣漠然站着,指了指那几包放在一边的盐巴。

“输了的,把聘礼给吃了。”

“…”

满院静默,凤知微一不小心又捏碎了一个胡桃…

赫连铮霍然回首,注视顾南衣半晌,目光一闪,哈哈一笑,抓起一包盐巴就吃。

“别,您别,让我们吃!我们吃!”呆了半晌后八彪争先恐后扑上来,去抢世子手中的盐。

满院子的人,怔怔的看着草原勇士们抢盐而食,都觉得今儿这天要变了…

几小包盐梗着脖子咽完,八彪人人面色死灰青面獠牙,只有赫连铮还是那坦然劲儿,这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磨折掉一身的坚刚和硬朗,他拍拍身上的灰和盐,束束腰间的柳条带子,迈着一字步,行动间半隐半现撇着两条精壮大腿,一直行到凤知微身前,直直的盯着她。

凤知微坦然对视,笑眯眯道:“草原男儿,今儿真是让小姨我刮目相看!”

八彪脸色灰了,赫连铮却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和平日有点不同,琥珀幽紫的眼眸华光闪烁,带点微微的狡黠,像一只夜半出穴的草原狐。

随即他拍拍衣服就走,一边走一边操着被盐自齁哑掉的嗓子道:“忘记告诉你…我们草原,小姨也是可以娶的。”

“…”

向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呼卓世子前往秋都督府向秋都督外甥女求亲,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儿,没几天就传遍了朝野。

发生的具体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从秋府出来后那著名的八彪十分狼狈,而且呼卓世子一连好多天都不说话,仅以打手势代替,偏偏他的手势又没人能看得懂。

于是朝廷内外越发传出许多个版本,连凤知微都听了一耳朵,有说世子被那位凤小姐的其丑容貌吓着落荒而走的,有说凤家小姐撒泼将世子气走的,更多的是对前两种说法嗤之以鼻,言说其实是被凤家小姐那个一贯惊世骇俗的娘,秋家大姑奶奶给撒泼撒走的。

凤知微听见这个传言,心中很为无辜背黑锅的凤夫人默哀了一刻钟。

又为自己默哀了一刻钟——不想出名也出名了,现在她的名声,比帝京最出名的淑女,吏部尚书华文廉的女儿华宫眉还要盛几分。

不过无论如何,她最近总算清净了一阵子,接着又领了一项新任务,天盛帝为了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准备编纂一部《天盛志》,内容集齐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历史文物风土民俗,以次辅胡圣山为总裁,青溟书院院首辛子砚和司业魏知为副总裁,集青溟门下杰出人才和翰抹院庶吉士,诸般人才济济一堂,势必要把这部煌煌巨著编纂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书。

为了能赶在明年天盛帝大寿时将书献上,这批编书人员都集中在外廷皇史宬附近一个偏殿里编书,几位总裁副总裁还给在宫内安排了住处,必要的时候忙晚了,就在宫内休息。

凤知微最近经常往来于青溟书院和宫内,秋府那边为免被发现,干脆令人在萃芳斋四侧把守,一旦有人靠近就装神弄鬼把人吓走,又“称病不出”,久而久之秋府众人就说五姨娘生魂作祟,越发没人敢接近萃芳斋。

这日一早又去青溟,还没坐稳,美貌大叔招牌的半透明白裤子便飘入眼帘,“小知,小知——”

“院首有何吩咐?”凤知微客客气气招呼,心想大叔这么唤她八成又要出幺蛾子了。

“小知,不要这么见外嘛。”辛子砚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飞飞,“哎呀我刚还在念叨你,你看,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胡夫子挂着个编书总裁的名,其实光是前方军马调拨粮草补充军报传递之类的事儿就够他忙的了,编书的事都在我身上,青溟这里实在管不过来,你看,你这个司业,是不是把政史院那边管起来?”

凤知微笑了笑,她知道现在宁弈对青溟的关注转到了军事院,战争在即,优秀的军事力量是最有力的资源,而政史院当初他着力掌控的纨绔子弟们,随着他走上前台逐步掌权地位稳固,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利用价值,所以辛子砚才会放心把政史院交给自己。

听说最近那批纨绔无人管束,闹得十分不像话,处理不好,很可能就会得罪整个帝京上上下下的官僚层,大叔这是嫌她最近太顺遂,想看她笑话呢?

“院首啊。”凤知微十分深情的打量着辛子砚容光焕发的眉眼,“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黄肌瘦,蔫眉搭眼啊。”

“是啊。”辛子砚愁眉不展的抓起她袖子擦异涕,“你就好歹体恤体恤我…”

“政史院很多来头不小子弟啊。”凤知微更加愁眉不展,“我人微言轻,打不得骂不得,实在无能为力啊…”

“打得也骂得。”辛子砚擦鼻涕擦得顺手,答得也顺口,“出什么事我给你担待。”

“好。”凤知微立即不愁眉了,顺手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辛子砚新做的府绸穿花暗纹大袖衣,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将那名贵衣服团成一团,抹布似的抓在手里踱了出去,一边道,“那小弟就勉为其难替您管上一回…”

院首大人蹲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椅背,再望望凤知微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也许、大概、可能…自己又吃了这小子亏了…

“五花马啊,千金魁啊…”离午后的课还有半个时辰,早已开完饭的饭堂里依旧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围在一张桌子边猜拳,输了的人贴了鸟龟爬桌子,哄笑声震天。

这些都是科考无望,将来会走恩荫的贵家子弟,以前辛子砚在书院坐镇,这些人都乖乖的,如今辛院长忙碌,无暇管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便渐渐翻了天。

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人斯斯文文在外围好奇的问:“各位兄台,这是在做什么啊。”

“傻了吧,猜拳不懂么?”一人随口答道,“要来玩么?一两银子一把,先交十两。”

“没银子,这个可不可以?”那人好脾气的问,一样东西从人缝里递了过来。

那蹲在椅子上的人随手抓了往桌上一搁,发现手感不对,定晴一看,是书院高层的身份令牌,司业两个字,刻在古铜色的牌面上。

那人怔了怔,一回头,凤知徽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姚公子,精神健旺啊。”

“是你啊。”首辅大学士姚英之子,曾经被顾南衣踩断过手指的姚扬宇,原本被那个司业两字震慑住,一看是那个死敌魏知,无名火立时蹭蹭冒起,嘴角一撇,声调拖长,“干嘛呢?司业大人也要玩一把吗?十两银子,谁来都这个价…”他手指拈起那牌子转了转,一晃间便把牌子转飞出去,“你这烂牌子,不值!”

啪嗒一声牌子落地,声音清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值吗?”凤知微依旧在笑,“皇家勒刻,内务司监制,陛下亲封,你爹亲手交来——我倒想用它换十两银子,就怕陛下不依,你爹不依,我堂堂天盛皇朝尊严法度不依——给我捡起来!”

她前面一直微笑侃侃而言,最后一句语气忽转悍厉,雷霆霹雳,电光穿云,一道剑光似的急转直下,众人本来还麻木平和的听着,霍然都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颤。

姚扬宇不可思议的盯着凤知微,他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凤知微,暴怒起来竟然如此慑人,像是长空之上鸾鸟刚还在婉转飞翔,一侧首间便露出锋锐凶厉的长喙。

他怔在那里还未及反应,凤知微抬脚一踢,啪一声踢断了他蹲着的椅子腿。

姚扬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便栽在地上,正落在凤知微脚边,摔了个嘴啃泥。

凤知微一脚踩在他背上,一脚将那牌子挑起,啪一声落在桌上,又恢复了尔雅微笑:“各位,现在值不值?”

众公子哥儿怔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凤知微手一挥,护院们将饭堂门关上。

“那就开始玩。”凤知微淡淡道,“你们要玩,我陪你们玩,我这牌子无价,你们也承认了,我就押这司业令牌,你们还是一两银子一局,所有人都必须参与,玩到我输为止,我一日不输,你们就玩一日,不能离场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解手。”

对着无数张铁青死灰的脸,她微笑:“玩到彻底痛快为止。”

她身后,跟过来原本准备看戏的几位老资格舍监暗骂——无耻!

用一个无价的牌子和人家赌银子猜拳,永远不会输光,那岂不是逼到人家输光?还不给吃不给喝不给拉——这一手可比以前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责骂驱赶,要狠得多。

公子哥儿们又开始玩了——第一次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玩猜拳,凤知微之卑鄙无与伦比——她号称不吃饭不离场不睡觉不解手陪他们一起,然而以上诸事她照样会去干,书院上下谁能拦着?她离开了,公子哥儿们想赶紧溜,不行,御前四品带刀行走顾大爷在,以他标志性的白纱笠昭告着绝对武力的绝对威慑,他站在桌前,手捧胡桃,威凌饭堂,独霸一方。

“我拉肚子啊…”有人想屎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把那一肚子屎尿吓得憋了回去。

“我有急症…”有人倒地抽搐,想病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敲昏你你就不病了。

“不玩了!见过强逼买卖的,没见过强逼人玩乐的!”花招用尽,有人来硬的。

顾少爷弹出一堆胡桃壳,劲风嗖嗖,换回一头青胡桃色的包。

有人趁人多慢慢挪到外围想溜,一旁舍监护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刚欣喜的碰到门闩,眼前突然梆梆抑下了一阵急雨,厚重的木门上顿时多了无数个洞,漫天的星光漏进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透过胡桃打出来的洞笑眯眯的望着他——睡饱喝足的魏司业来换班了。

此人翻翻白眼,干脆昏倒。

胡桃大阵,鬼神辟易。

三天三夜后,饭堂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自然是司业大人和她的胡桃护卫。

“人生求一败而不可得啊…”凤知微孤独的立于人群之中,喟然长叹。

顾少爷吃下了今天的第八个胡桃。

从此后青溟书院再无人参与诸如猜拳牌九之类的娱乐,那群被摧残了三天三夜的公子哥儿们,从此后看见猜拳就躲着走,看见牌九上画的小鸟儿就想吐。

青溟书院一时安静了不少,但是憋闷了一阵子,公子哥儿们又闲的无聊了,这回不玩书院禁止的猜拳牌九了,这回玩飞球——高贵娱乐,强身健体,陛下都提倡玩,你魏司业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政史院前的广场上飞球玩得热闹,私下里悄悄开始赌球。

玩了两天,司业大人和他的胡桃护卫来了。

玩球的公子哥儿们一见这二人组就有些腿软,不过今天的司业大人十分和蔼,纯粹就是观众,众人见司业大人没什么动静,也便渐渐胆子大了些。

看到第三把,凤知微问顾少爷:“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