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扶着凤知微到了轿前,亲自安置她坐下,为她放下轿顶的淡青纱帐,笑道:“这轿子滑,夫人小心些,可别落了下去。”

“黄大人夫妻真是恩爱。”那管家笑道,“请千万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侍候夫人。”

当下一人坐了一顶,两个轿夫悠悠抬起,管家和侍卫并不跟随,含笑立于原地。

眼看着两顶小轿没入洞中,一个侍卫笑道:“金管家,要我说,何必这么费事小心的?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嘛。”

“你懂什么?”那金管家一声冷笑,“最近本就是多事之秋,魑魅魍魉多得很,殿下说了,参加夜宴的,只要不是咱们府中的人,一律从幻洞中走,心中没鬼自然过得去,还多赏一番景致,心中有鬼…”

他冷笑一声,声音突转狰狞。

“叫他来得,去不得!”

小轿悠悠,曲洞深深。

这是山体中原本就有的洞,再经过人工开辟,便成了如今的山庄迎客道,洞顶怪石高挂,洞中流水淙淙,潮湿的岩壁在灯光照映下泛着深青的光,荫凉如玉。

灯嵌在石缝间,正在各个拐角的位置,将道路前后都照得朦胧,淡红的灯光漂移过去,像一片云霞。

行了不几步,已经看不见前面的宁弈的轿子,这个洞拐得很,凤知微怀疑,里面根本就不是一条道路。

“夫人可冷?”一个轿夫突然问她,也不待她回答,便笑道,“小的差点忘记了,这山洞中有点冷,也湿,庄里特为来客备了蓑衣和薄氅,待我为夫人拿来。”

说着也不待凤知微表态,两人竟自放下轿子。

凤知微唇角泛出一丝冷笑,口中却惶急的道:“哎哎两位小哥,别走啊,我不冷,你们走了我怪…怪怕的…”

两个轿夫置若罔闻,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凤知微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缓缓收回,她有点畏怯的打量了四周一眼,缩了缩肩,将披风拢紧了点。

前方的灯光不知何时换了颜色,一片惨绿,幽幽的漂浮着。

一片瘆人的寂静里,灯光下一处小水潭突然开始汩汩的冒泡,咕嘟咕嘟的水响之声空而沉闷,在四面浓重的水腥气里,让人想起某些煮着的诡异的物体。

凤知微惊恐的望着那边,将披风拢得更紧,牙齿渐渐发出打战的声音。

身下的藤轿却又突然开始晃动,明明四面没人,轿子却开始一前一后摇摆,凤知微惊呼一声,奔出轿子,紧紧贴靠在一边崖壁上。

崖壁之前是诡异晃动的轿子,旁边就是莫名沸腾的水潭,凤知微那个位置正在夹角,她拼命闭着眼睛想不看,但是人对于恐惧天生就有探索的心理,忍不住眼睛睁开一线,却看见水潭里有什么圆圆的物体挣扎涌动着,似乎正要冒出来。

“啊!”

她很合理的发出一声尖叫,想向后退却又无法后退,身子向后重重一顶,随即便听“唰”的一声脆响,头顶上白光一亮恍若闪电,不知道哪里来的两道剑光,当头对她交剪而下!

雪亮的剑光倒映着惊恐至极的眼神,瞪大眼睛的凤知微紧紧贴着崖壁,如所有不会武功的人一般,不仅不敢动,连叫也不会叫了。

“铿!”

剑光在头顶交错而过,划出两道亮白的弧线,在青碧幽黯的洞内一闪,没入水潭内不见。

凤知微呆呆瞪着那水潭,似乎根本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似乎根本没看出那两道剑光根本不是剑光,只是洞内阵法利用山壁上的小洞照射出的强光,只是“幻剑”。

练武的人对于危险,有自身都不能控制的直觉反应,在这令人紧张不安的窒怖环境里,面对突然冒出的凶厉长剑,武者必有反击逃脱举动。

而黄夫人,是不会武的。

凤知微捂着脸,状似受惊脱力的缓缓顺着崖壁蹲下,手心里那双眸子却冷光熠熠——仅仅这样的考验?太小看她了吧?

剑光消失,四面又没了动静,只有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幽幽荡在一片模糊飘荡的水色里。

水汽似乎比先前更浓了些,水腥气却好像淡了些,空气里有种诡异的气味,非臭非香,沉缓滞重,让人想起一生里所有不愉快的经历。

水潭里一阵响动。

水面上晕开层层涟漪,那一直挣扎涌动的圆圆物体,似乎被那剑光惊动,终于挣扎着蠕动着,从水中粘粘腻腻的游移而出,渐渐显出一个人的半身轮廓,背对凤知微,长发散披,一身披着的不知是泥浆还是衣服,头发和身形,都不辨男女。

凤知微似乎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却拼命的抱着头蹲在崖壁下,不敢抬头。

却有深深幽幽,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迤逦响起。

“我儿…”

声音空而冷,吐字含糊,明明还有距离,却似响在耳边。

埋脸于膝的凤知微霍然抬头。

“我儿…”那声音幽幽近前来,语调深邃而茫然,空荡荡的没个捉摸,让人听了心中一紧,被唤出深藏内心的所有犹豫和隐痛。

那背影也缓缓的动了,拖泥带水的从水潭中漂浮而出,全身不住滴落淡红的泥浆和粘腻的液体,看上去像是凝结的血。

风从山洞的顶端穿越而过,呼啸若哭。

“我儿…”那声音在整个山洞中浮荡,不容人避让,“…你在哪里…”

天下人都有其母。

天下人都曾在其母怀中撒娇承欢。

天下人都曾将一生里最初的眷念,交付给自己那个溢着奶香的怀抱。

天下人都视那个怀抱为灵魂的最终归宿地,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将一怀心事倾诉。

“…我儿…你受苦了…”

那个影子缓缓近前来。

凤知微一动不动蹲着。

她盯着幽光里模糊的身影,眉宇间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疼痛而茫然。

宁弈的轿夫,并没有说要去为他拿蓑衣。

只是半途上有位轿夫被一块石子咯了脚,再走不得路,便说要去换个人来,黄大人于是表明说自己可以步行,正好看看四周景致,轿夫便为他指了路。

黄大人也没有遇见剑光和冒泡的泉水,他一路悠哉前行,赏石看景,不时吟哦几句,全然的文士风姿。

走不了多远,忽有一人从身侧一个石洞里穿行而来,那人风鬟雾鬓,环佩叮当,竟然是容貌姣好的女子,看见黄大人,惊呼一声,向后一退,黄大人却也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退后一步,斥道:“你是谁?这里怎么会有其他女子?莫不是哪里的山精鬼狐,在这里现形惑人?”

那女子掩着口,怔怔的瞪着他,远处的灯光照过来,她看了半晌,突然满面狐疑的道:“…这位莫不是未名县的黄知县?”

“你怎么知道我是黄知秋?”黄大人也愣了,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阵子,“还有,我现在不是知县了,我转任按察使浦州分衙门佥事。”

“黄大人。”那女子忽然笑起来,福了福,“您忘记贱妾了吗?贱妾是浦州玲珑楼的青衣小媚啊,当初和红如最是要好,您当初玲珑楼私会红如,还是我给你们开的后院门呢!”

“啊?啊!”黄大人怔了怔,脸皮蓦然涨了个紫红,半晌吃吃道,“哦…小媚姑娘啊…恕罪恕罪…你怎么会在这里?”

“贱妾后来也从了良。”小媚抿嘴一笑,“嫁到帝京,夫君在这庄子里讨生活,贱妾也相帮着照管些杂事,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大人,我那红如姐姐呢?”

“她大概也快过来了吧。”黄大人向后张望了一下,有点不自然的退了退,“你们正好见见。”

“大人这么躲我做什么?”小媚轻笑着,却靠了过来,眼波流眄,娇声道,“一别数年,大人就一点不曾想起我么?”

“小媚姑狼…你有夫,我有妇,已经不是当年情状…”黄大人手忙脚乱的推拒着她,脸色通红,“请…请自重…”

他退后一步,身后却是崖壁,小媚却也站定,低着头,手指缠弄着衣上的结,幽幽道,“果然是人面依旧心事全非,知秋…你我好容易在此巧遇,又只有你我两人,你过…你还装个什么劲?”

黄大人挥舞的手停住,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小媚却已经缓缓靠上他胸膛,把玩着他的领口衣纽,轻轻道:“当初…当初你指的原是我,偏偏红如隔着屏风看中了你,她是个霸道性子,硬逼着我托词生病,她替了我去见你…第二日见你赎了她相偕出门,我在楼上看见,心里好悔…好悔…”

她语声越来越低,黄大人不动了,良久叹息一声。

灯光渐渐暗下来。

黑暗中有窸窸窣窣之声响起,四面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隐约黄大人哼了一声,衣袖拂动,声音软绵的道:“…小媚…这样不好…”

小媚轻轻的笑,笑声甜腻,手指却毫不停息的解着黄大人长袍衣纽,大片闪着玉色的胸前肌肤渐渐在黑暗中显现,小媚凑上去,手指抚过光洁饱满而弹性紧致的肌肤,娇喘低低道:“你这身子真好…强过我家那废物许多…当初若不是红如勒逼,如今可都是我的…好人…你喜欢的其实是我不是么…当年被人抢了去的…如今机会难得…今日可都得…给了我罢?”

卷三 殿前欢 第十八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

“…我儿…”

水浆滴答的影子缓缓近前来。

幽光暗暗,凤知微盯着那模糊的身影,眉宇间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茫然,游移不定。

那“人”在她身前三尺之外站定,伸出手,一个欲待挽留欲待拥抱的姿势——天底下所有母亲对儿女都曾有过的姿势,那般的呼唤和牵念,如温柔小箭,直击最脆弱的疼痛和内心。

亲情纯挚而无暇,放之四海而皆准。

天下母亲的怀抱里,天下儿女都将不能抗拒的交出自己。

凤知微坐在地上,怔怔的盯着那个人影,身子开始微微发抖。

迷蒙的水汽里,她喃喃道:“娘…是您来了吗…”

那人影在三尺之外,用温柔而颤栗的眼神,注视着她。

凤知微突然扶着岩壁缓缓站起,眼神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人影,满脸疼痛和迷惘,轻轻道:“…娘…你可来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那人影裹在一团霎气里,哀伤而慈悯的看着她。

凤知微突然向前一扑,扑入她泥浆滴答的怀里。

“…你为什么把我卖到戏园子!”

一改先前的迷茫哀伤,凤知微这一声大叫尖利如裂帛,凶猛凛然,生生撕裂这窄洞的寂静和沉滞,她狠狠扑出去,炮弹般近乎悲愤的撞进那人影怀中!

那人影看她迷惘飘忽,还以为会来一场鼻涕眼泪满脸的深情悲诉,以前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境和控心香的同时作用下,入了道,将祖宗奶奶十八辈都哭给她听的,不想这位黄夫人,迷茫了,入道了,受控了,控出来却是大炮似的这一出!

“你为什么把我卖到戏园子!”凤知微狠狠掐她胳膊,下手狠准,一掐一道血印子。

“姥姥留了给我嫁妆,你拿去给弟弟上学,然后卖了我——天底下有你这么狠心的娘?”凤知微头顶在那脏兮兮怀里,砰砰的撞,专撞某处有起伏的柔软部位。

“我那死鬼爹天天喝醉了打我,没见你拦过一次,你只顾着拦弟弟!”凤知微抬手就去撕头发,那人狼狈的摇晃着头左躲右躲。

“十三岁我和李家郎情投意合,他家也愿意娶我,你偏偏嫌弃他家穷,说学戏还有笔银子,硬拆散了我们,送我去那火坑,天天骂日日打,一句唱不好,大雪天跪在石子堆上,三天不给饭吃,李家郎后来得了伤寒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奔回来那天也是个大雪天,看见的只是坟只是坟——”凤知微抓住她疯狂的摇搡,摇得那人东倒西歪,“你说!你说!你有脸来见我?”

那人破麻袋似的在她手中摇着,想抗拒又不敢抗拒,凤知微越说越恨,头一偏嗷的一口,便要去咬掉那人耳垂。

“夫人别!”身后突然有人厉声喝止,快速的脚步声奔来,凤知微恍若未闻,依旧恶狠狠的叼过去,腰突然被人抱住,一股大力将她向后拖去,她也不回头,一边胡乱的挥手拍打身后抱她的人,一边在那人怀中用力的蹬腿去踢那被她打得很惨的假娘,“我踢死你!我踢死你!我踢死踢死你!”

把她向后拖的正是去“拿衣服”的轿夫,此时终于很及时的出现,一人拖住了她,另一人则将那个泥浆滴答的人快速推到一边。

凤知微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那拖住她的轿夫,快速的将手在她耳侧一拍,一股清凉的香气掠过,凤知微踢人的动作突然停住。

随即她有点茫然的仰头想了想,似乎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在这里,刚才做了什么,又低头看了看,发现勒在自己腰上的轿夫的手,勃然大怒,回身就“啪”的赏了对方一个耳光,“登徒子!敢动你家姑奶奶!”

那轿夫刚刚解开她的致幻药,蓦然就挨了这一巴掌,呆了呆也不敢还手,心中暗暗叫苦,今儿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母狮子。

不过虽然是母狮子,这位黄夫人倒确实没有破绽,山庄规矩,对通过幻洞考验的人,那就是客人,自然不得无礼,所以凤知微痛揍假娘,人家只好乖乖挨着,巴掌煽着,也只好受着。

“这就是漱玉山庄待客之道?”凤知徵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先吓死我!再气死我!还有我的衣服——”她抖着泥浆滴答的衣裙,“我要怎么见人?”

轿夫苦笑看着,心想你这人的泼辣也是天下第一,以前这事儿,也有出人意料的,但谁也没见过直接就扑过去揍人的。

“夫人等下出洞可以去换衣服。”轿夫谦恭的弯腰,“山庄有温泉,养颜益气,夫人不妨去试试。”

“这还差不多。”凤知微哼了一声,一转头,“咦”了一声道,“刚才我看见的鬼影子呢?”

“哪有鬼影子,夫人看错了。”轿夫仍然在笑,语气中却含了几分警告,“这里是漱玉山庄,是二殿下的名下产业,京中第一名园,断然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

凤知微又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不说话了,两个轿夫交换了个眼色,心想这位虽然泼辣,倒也不是全然的蠢货。

“快走吧,这都耽搁了多久了。”凤知微理理头发,“我夫君呢?带我去找他,这洞阴森森的怕人,我要和他一起走。”

“这个…”两名轿夫面有难色。

凤知微突然偏了偏头。

“咦,什么声音?”

“好人…今日可都得…给了我罢?”

软语呢喃在耳,软玉温香在怀,昔年旧人乍然相逢,飞扬少年旖旎往事,再铁硬愚直的男子,也要因此柔软了心绪,化了纤纤十指底春泥一摊。

黄大人渐渐便没了声音,黑暗里不知谁在半推半就,低低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擦声里,夹杂着女子的低笑,笑声清脆,小小得意,仔细听来,那得意中竟有几分阴冷。

“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