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看。”庆妃将那锦缎小包解开,抹平,众人目光一凝,原以为是小包里有东西,此时才发觉,那小包本身,是一方锦帕。

杏黄锦缎,边角凤纹,锦帕右下角有“月宸宫制”字样,绣工精致。

“月宸宫是大成末帝淑妃的宫殿,也就是传说中,诞下大成末代皇子的那一位妃子,皇宫被攻破之日,这位妃子吊死宫中。”庆妃轻轻道。

“那又如何?”天盛帝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皱眉问她。

庆妃唇角噙一抹冷笑,将手中锦帕一翻,斜着一个角度拿起,迎着阳光,道:“陛下再看。”

天盛帝凑前一步,眯着老眼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锦帕中间若隐若现的一排银线小字。

“辛辰、…庚午、丙子,爱女芳辰,月宸宫庆。”

生辰八字的月份,被血污所染,已经看不见了。

“陛下…”庆妃阴恻恻的声音飘入天盛帝耳中,“大成遗孤,其实是个女儿哪!”

凤知微心中一震,天盛帝霍然回首,众臣脸色大变。

内阁重臣们隐约知道当初的大成遗孤案,当年大成淑妃生产,无人知道男女,起先金羽卫的目标就是这位凤大妃,但是后来多方查探,找到当年月宸宫的奶娘和凤皓的生辰八字金锁,才确认被人故布疑阵,误导了方向,皇嗣是个皇子,最后着落在凤皓身上赐死。

难道真真假假,迂回曲折,其实还是被人牵着鼻子堕入迷魂阵?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凤知微,凤夫人只一子一女,也直承了庇护大成遗孤的罪名,如果凤皓不是皇嗣,那岂不是…

“陛下!”凤知微面不改色,坦然跪前一步,“臣妇什么都不知道,但臣妇只想问庆妃娘娘一句,这锦帕从何而来?当真是当初大成宫廷遗物?这锦帕内藏暗字的绣法,似乎是传说中的‘隐线乱潺’绣法,据我所知,这绣法可是西凉歌舞技行独擅的技艺,西凉舞女名动天下,穿上以这种针法制作的舞衣,会更添神秘虚幻之美——娘娘出身西凉,想必也十分擅长?”

“西凉歌舞行分舞、技、术、艺四种,每种各不统属。”庆妃冷笑,“本宫当初在西凉,是最尊贵的清倌舞娘,专心学舞,再无闲暇学技,大妃你还是别枉费心思,意图栽赃了。”

“臣妇不知意图栽赃的是谁。”凤知微淡淡道,“娘娘当初入宫,从西凉也带来不少旧日姐妹,她们都未曾学舞,想必技、术、艺也有精通者?哦,说句闲话,听说‘众芳楼’头牌闲云姑娘,也是西凉出身,除舞之外,绣工也是一绝,经常有绣品送呈后宫,娘娘用过她的东西吗?”

庆妃脸色变了变,闲云自然不是简单的头牌,“肉蒲团”势力就在青楼,那不过是她的暗探而已,不想凤知微连这个也知道,这是在威胁她——我也知道你的老底。

“闲云的绣品各宫都有使用。”庆妃冷然道,“但是这和大成余孽案有什么关系,大妃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是想…”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两人的唇枪舌剑,天盛帝终于发怒,老皇脸色阴沉,咻咻喘气,目光阴沉的在两人间扫来扫去,充满愤怒和怀疑。

愤怒今日才发现这个妃子的厉害和心机,怀疑当初那场惊动自己心扉的宁安宫一幕,不过是个多年的骗局。

凤知微闭上嘴,心中紧张的思量接下来的应对,庆妃手中有这东西是她也未曾想到的,她狗急跳墙,她却不能乱了阵脚,所以她并不自辩,只一味将庆妃卷入浑水,与其急急的找不存在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大成后代,不如攻人先攻心,只要皇帝对庆妃也起了疑心,那么这个妃子的指控,自然不成立。

她心中盘算着如何拖庆妃下水,蓦然听见一声细细的传音。

“撞庆妃。”

这声音听来极熟悉,凤知微眼前一亮。

天盛帝冷冷注视着两人,开口道:“来人——”

“庆妃娘娘你真是蛇蝎之心臣妇不过是当初没有应你之请帮你联络外臣你便怀恨在心时时处处想要抓臣妇把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到底是要怎地当真要了我这条命陪你就是——”凤知微蓦然跳起,一大串话轰得众人晕了晕,轰得赶上来的卫士停住脚步,众人呆滞里她蹦得飞快,一个箭步飞窜,当头就对庆妃胸前撞过去。

庆妃再想不到深沉多智的凤知微竟突然如泼妇般发作,一惊之下下意识便要使用武功拍向凤知微天灵,突然想起自己武功可不能随意展露,可不要上了凤知微的当,赶紧缩手。

这本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她一犹豫,顿时反应不及,砰一声凤知微已经撞上她胸口,撞得她咚咚连退三步,手一撒,手中锦帕顿时离手。

锦帕离手的那一霎,厅堂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来得怪异,贴地而来,卷起一阵气流,将落地的锦帕卷过,唰的一下掠过厅堂,飘飘滚滚直到阶下。

阶下正站着卫士随从以及庆妃和韶宁的随身嬷嬷们。

那锦帕一阵翻滚,飘落在一人脚前。

“抓住那帕子,给我捡回来——”堂内庆妃的尖叫声传来,那人蹲下身,快速将帕子捡起。

“送上来送上来!”

那人赶紧迈步上阶送帕子,刚到堂前,目光有意无意往帕子上一落,突然惊讶的“咦”了一声。

随即失口道:“啊,这不是公主以前失落的帕子吗?”

这一声听得众人又是一惊,回头看去,日光下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嬷嬷一脸惊讶,正是将韶宁公主从小带到大的随身嬷嬷陈嬷嬷。

这位是宫中老人,为人平和从不多事,多年来服侍公主忠心耿耿,连天盛帝对她都客气有加,人人都认识,此时听得这一声,都怔住了。

“你说什么?”天盛帝霍然回首。

韶宁瞪大眼睛,完会反应不过来,惊诧的看着陈嬷嬷,连庆妃都怔住了

“陛下。”陈嬷嬷反应过来自己失口,急忙跪下,“老奴失仪,老奴是看见多年前公主失落的帕子,心中惊呀…”

“公主失落的帕子?”天盛帝打断她的话,连声音都变了,“快点给我仔细说,怎么回事?”

“陛下。”陈嬷嬷磕头,“老奴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记得见过这帕子,您应该记得,老奴是当年在您立国之前便在您龙潜的府邸里侍候的,那时公主刚刚诞生,您领兵在外,前皇后生下公主之后大出血,府中一片忙乱人手不够,老奴便是那时被召入府中侍候公主的,来府不久后陛下便立国,老奴陪公主上京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锦帕,当时顺手收在箱子里,后来却不见了,老奴以为路途遥远人多手杂,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去,事后查找没找到也就罢了,不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看见…”

天盛帝怔在那里,喃喃道:“怎么回事…”

别说他糊涂,连庆妃和凤知微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凤知微隐隐觉得,似乎有个酝酿已久的惊天计划,就在此刻要启动,自己是局中人,却被安排得全然不知。

几个内阁重臣嗅觉敏锐,也觉得现在已经不是大成余孽案的范畴,似乎将要牵扯到皇朝隐秘,想走又不敢走,都对视一眼,脸色苦涩。

“这个帕子为什么会在公主那里…”天盛帝犹自茫然,他并不怀疑陈嬷嬷——这是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跟随的奴才,再说这嬷嬷也没必要撒谎。

“陛下…”陈嬷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天盛帝看在眼底,一挥衣袖道:“胡大学士你们先退下,庆妃韶宁和大妃都避入内堂,朕有话要问陈嬷嬷。”

众臣如蒙大赦赶紧离开,庆妃不甘心跪着不动,天盛帝烦躁的在她膝前一踢,她只好站起,拉着愣在那里不肯走的韶宁,匆匆避入内室。

凤知微走慢一步,转过屏风时,隐约听见陈嬷嬷低低道:“陛下…老奴突然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摸摸自己的脸,看了看韶宁的脸,心砰砰的跳起来。

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的秘密,今日终于要揭开了吗?

此时她心中感受极为怪异,像是看见一个巨大的铺陈久远的局,带着浓密的雾气,遥遥笼罩着自己,却不容自己亲手揭开,她一生掌控局势,翻云覆雨,却第一次有了被人所控的感觉。

这感觉不好受。

内堂里卫兵站满四角,她和韶宁庆妃面面相对,庆妃眼神凛冽,韶宁一片茫然。

随即她便看见凛冽的有点涣散,茫然的渐渐空茫。

四面的卫兵,很多人慢慢闭上眼睛,犹自站在那里。

凤知微一惊,霍然回首,宁弈轻袍缓带,负手从内室转了出来。

凤知微运运气,没什么异样,想来宁弈放的药物对她现在的体质没有用。

只是宁弈为什么要现在迷昏这些人?他在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内堂做了什么布置,怎么能轻易就将这些人迷昏还不自知?难道他要现在杀掉庆妃?不怕惹麻烦?

凤知微突然觉得这屋子中有什么异样,她四面看了看,眼光落在屋顶的横梁上,那木质透出的光华有点奇异,她隐约想起宗宸的一本奇书里提过的一种极为少见的雪山翎木,想起传说中这种木质的用处,心中突然跳了跳。

“不用担心,她们马上就醒,甚至不会觉得被迷昏过。”宁弈看见她的神情,也没什么不安,淡淡道,“我要杀庆妃也不会选在现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站在她对面,深深的看她的脸,他以前也喜欢仔细的看她的脸,然而今日凤知微却觉得,他看得特别用力,似乎想要透过脸上这一层伪装,看进她的皮肉乃至灵魂里去。

内室很安静,半卷的窗帘外一枝海棠暗香浮动,外堂里喁喁低语声传来,细碎零落,像飘在帘外的碎花,不知道下一瞬便卷入谁家风浪未歇的池塘。

“知微…”宁弈的叹息像是响在很远的地方,“我真愿这辈子只看见你这张黄脸。”

凤知微摸了摸脸,宁弈是第一个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人,这么多年,他没有对此做出解答,也没有表示疑问,难道,他也猜出什么了?

外堂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点,是天盛帝的声气,“什么?你是说在望都桥上,公主大哭时出现混乱,随即你发现锦帕,之后锦帕又突然不见…然后你便觉得公主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早说?”

随即便听见陈嬷嬷的哭泣,低低辩解,“…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同,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原先公主的眼睛水汽濛濛,烟遮雾罩似地,后来突然没了那层水汽,特别明亮有神采…但公主那时太小,孩童成长时变化很大,老奴也不敢认定…当时公主大哭时,老奴就在公主车驾边,人多混乱,只觉得有风掠过,突然便跌了一跤,心里觉得古怪,混乱过后老奴爬上公主车子看她,在她身下发现了这帕子,没多久却又不见…但是这等事哪敢乱说…求陛下责罚…”

哭泣断断续续传来,室内两个人静静听着,一个脸色越来越白,一个眼神越来越暗。

那些早已安排在命运里的藩篱,不断撕裂他和她一生的牵扯。

但有一分希望,立即便被扑灭,如暗夜里烛火飘摇,经不起尘世风雨。

是怎样的天神之手,隔了遥遥年月,隔了无限时空,搬弄这一世纠缠来去,直至今日,裂下永难逾越的鸿沟。

天色渐渐的暗了,没人掌灯,窗外落花岑寂。

低低哭声渐止,天盛帝却久久没说话,显然他也被陈嬷嬷所说的话冲击得反应不及。

此时出去,最佳时机。

凤知微手指在袖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心不要走这样一条路,却最终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良久后她挺直腰背,轻轻迈出一步。

衣袖被人牵住。

“知微,好容易得了你…”宁弈闭上眼睛,低语喃喃。

费尽心思,好容易得了她,得了这不可更替的名分,转眼间便要看着这名分成镜花水月,流水般从指掌间逝去,挽不及。

“殿下。”凤知微腰背笔直,眉宇间的苍白被胭脂掩去,不留痕迹,“是戳破,还是成会,都由你,”她回头古怪一笑,“我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

宁弈沉默着,长长眼睫在眼下打出淡淡弧影,几分疲倦几分哀凉。

因了庆妃的指控,他和知微现在竟然生死命运栓在一起,如果不由知微走这条路,那就再没有路。

然而他随即便淡淡笑了。

当真便没有路吗?

只是未到时机而已。

她想和他相拥滚向悬崖,他宁可半途抽身弃她,先在崖下结网。

她满怀恩仇决裂之心,他却渴望跨越生死拥有更多。

他要这承平天下,更要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他不敢在她之前先死,只因为他要眼见着她自步步危机里走过,走到他面前。

他若不在,这风雨江山,谁给她最后一分退路?

带那抹浅浅笑意,他慢慢放开手指。

去吧。

你要翻覆天下,我便等着兜住它。

凤知微不回头,穿屏风而出,正堂里陈嬷嬷犹自跪着,一脸惊惶,凤知微看进她的眼睛,几分谢意几分微凉。

几十年蛰伏等待,只为今日准备,那么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负。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来做什么?”天盛帝心气正烦躁,看见她怔了怔。

“陛下。”凤知微在他膝下缓缓跪了,抬头,细细的看着天盛帝,她眼神里云涛雾涌,暗潮翻卷,仿佛藏了无尽难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间想起当年宁安宫,将死的凤夫人榻前,这女子也用这样的神情看过他,抿着唇,姿态有点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样,眼光里无限孺慕,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陛下…”凤知微伏在他脚前,轻轻道,“还记得长熙十三年的宁安宫吗?”

“朕记得…”天盛帝茫然看着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顾你,朕应了她自然不会忘记,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凤知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是那个轻轻的语气,“我也记得…并不是记得这句话,是记得当时娘叫我低下头去,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她将自称换成“我”,天盛帝也没发觉,他疑惑的盯着凤知微,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她和我说…不要轻易露出这张脸,但是若有机会,也一定要让陛下亲眼看看这张脸,她说…”她轻轻抽泣,“到那时,陛下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么脸…”天盛帝退后一步,手扶着桌案盯着她,老迈的皇帝此时依旧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心中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惊天的变故就要在眼前发生。

凤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些水,濡湿手帕,慢慢在脸上擦拭。

她脸上的姜黄妆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间已经夹了化去易容药物的药。

姜黄慢慢洗去,一点点现出皎洁晶莹如明月的肌肤,长长的假眉毛摘去,露出来的眉形平直黛青,边缘微微挑起,像长天展翅的雁,故意垫得过高一点的鼻恢复原状,令人觉得这个高度才是真正的精致美好,明明只是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张原先令人憎厌不愿多看的丧气黄脸,突然便温雅秀美,清丽无伦。

但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不是那尘尽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颜本身代表的意义。

天盛帝蓦然向后一退,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喉间古怪的咕哝了一声,脸色一红,凤知微连忙上前轻拍他背,天盛帝挣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浓痰,凤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给他擦嘴,一举一动十分自然,那张脸凑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着,眼神迷乱,眼看就快要晕了。

凤知微怎么肯给他在这时候晕,手指有意无意搭在他脉门,一触即收,天盛帝脸上红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

“公主——”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突然嘶声惊呼,浑身发抖,“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