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震惊太过,竟然忘记自己是在御前,梦游一般站起,直直向凤知微走来,怔怔注视她的脸半晌,突然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脸,凤知微苦笑一声,伸手一挡,两人手指相交,陈嬷嬷一副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惶然后退。

凤知微掩脸叹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下来,发怔了半晌,蓦然拍桌低吼,“怎么回事!说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凤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纵,还猜不出吗?知微并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测,但是知微只能告诉您,娘说过,她做的一切,是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谓的大成余孽案,她从未参与!”

“你是说,你是说…”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艰难。

“陛下,当年大成余孽是有,但是,换进了您的宫中!”凤知微扬起脸,热泪纵横,“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儿进京,望都桥上公主大哭,引发混乱,之后钦天监卜卦说不祥,望都桥因此废弃——您现在应该明白了,那场大哭和混乱,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为了,换人!”

“大隐隐于朝,还有什么比留在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凤知微蓦然伏地,放声大哭,“那个被换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无意中救下,因为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有人在宫中暗中策划,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让我抛头露面,多少年来费尽苦心,只为保我一命…到头来,到头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呜咽不能成声。

天盛帝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陈嬷嬷惊恐的神情,半晌梦游般的轻声道:“…那她为什么到死都不告诉我…”

“有人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凤知微低泣,“…她怀疑当年就是金羽卫指挥使下手调包,当她关进金羽卫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说,怕贸然揭露,还在外面的我会遭到毒手,她费尽心思,为我求得您的庇护,远嫁草原,想让我远离帝京,想让草原保护我…她畏惧宫廷,不敢让我回到诡谲宫廷,怕我死在那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地方,她想让我海阔天空的活下去…她让我在有机会的时候对您说——她爱您,也爱知微,她想让知微自由安全的过这一辈子…请您原谅她…一生就这么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诉,似乎什么都没说清,然而千言万语都在其中,这种留白的欲语还休,比一切急切的证明都管用,天盛帝看着她那铁证一般的脸,眼中的怀疑已经淡了。

然而他疼爱了韶宁二十多年,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个女儿,此时要他接受凤知微是他女儿,而韶宁才是被人偷偷换过来的大成皇嗣,一时也实在无法接受。

凤知微和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却都安了安,无论如何,只要能种下怀疑的种子,从此后大成皇嗣这个阴影,就再也不容易栽到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轻轻偏头,两人目光一碰,随即转开。

各自眼底有对对方的佩服。

凤知微佩服陈嬷嬷几十年甘做奴仆潜伏韶宁身侧,只为今日为她铺就逃生之路。

陈嬷嬷佩服凤知微明明之前对这个安排并不清楚,却能瞬间将所有事贯穿起来,将一番谎言,编得近乎天衣无缝,连凤夫人的心思,都编得打动人心。

中年嬷嬷垂下眼,眼底掠过诡谲神情。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另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大成开国帝后,锦囊三计,最后一计。

六百年前通天之能的开国大帝,早早预见了大成皇嗣在六百年后的生死危机,是以备下锦囊三计,助皇嗣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三计,一计助人平步青云,来自于神瑛皇后之手,“擢英卷”。

擢英,擢英,三道近乎荒唐的题目,成就凤知微无双国士之名,助她进入天盛官场,一路青云。

另两计,则为保命,出自于开国大帝之手,和喜好玩闹的皇后不同,以深沉多智著称的长孙无极,行事从无任何顾忌。

所以凤皓早早被安排替死的命运。

所以韶宁以公主之尊,都能被拿来做替身。

凤皓在长熙十三年发挥了作用,韶宁则是凤知微的最后一关。

为了这一天,有人准备了二十一年。

厅堂里寂静如死,天盛帝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脸色,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颠覆,一生见惯风浪的帝王,也混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内堂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慌乱的冲了出来,三人回头,便看见韶宁披头散发,苍白着脸色,扶着屏风,直着眼睛看着厅中的人。

她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看着多年来朝夕相伴视之如母的陈嬷嬷。

“你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她声音嘶哑,开口第一个字竟然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浮着铁青的惊恐,像无数呼啸的箭,四面八方的向厅中三个人扎来,三个人都把脸转开。

“什么换人?什么…调包?”韶宁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在凤知微脸上。

除了一双迥异的眼睛,就像另一个韶宁,站在面前。

两人站在一起,更让人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双胞胎。

天盛帝怔怔盯着这两张脸,仔细看去,那两人五官并不是完会的一模一样,但是,就是令人感觉像,像到一瞬间他在想,会不会其实这调包也是个误会,会不会当初皇后生下的其实是双胞女儿。

“不对!”他突然道,“就算被调包,大成皇嗣怎么会和韶宁如此相像?”

凤知微悄悄皱眉,这正是一个最大的破绽,但是她也明白当初血浮屠的安排——不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到时候揭出来的时候,如何有这般大的冲击力?又要如何让皇帝相信,凤知微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有那张他看惯了二十多年的脸,才能让他最快的接受凤知微。

但是她没有开口试图解释,说到底,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这其间的安排,真正的主使人,是陈嬷嬷。

“陛下——”陈嬷嬷果然开了口,“您忘记了,前朝那位淑妃,和先皇后娘娘,原就是双胞姐妹!老奴曾听先皇后说过,她们家族,世代都出双胞孩子,有时表姐妹之间,也长相相似…”

天盛帝脸色一变。

先皇后去得早,他早已将这事忘记,此时才想起好像是有这回事。

八成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长得像,才有了当日大胆调包!

“但是…”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疑惑未解,只觉得一切似是而非如笼迷雾,而底下,韶宁用那样天崩地裂的眼神将他望着,面对这个一直疼爱的女儿,老皇多疑铁硬的心,也不禁软了软。

有些事,他也不希望发生。

他默然半晌,突然狠狠一拍桌案!

“大胆刁奴!”他怒视陈嬷嬷,神色勃然,“你竟敢以奴欺主,谎言欺君!”

凤知微心中一惊——哪里不对了?

陈嬷嬷也吓得浑身一颤,惶然抬头看天盛帝,头刚抬起立即又飞快俯下身去,“陛下明鉴!老奴万万不敢欺君!老奴之言,句句属实!老奴只是看见那锦帕,才…”

“你们的意思,是大成余孽和朕的公主长相相似,因此被调包,公主流落在外,大成余孽被当作公主养在朕的身侧。”天盛帝阴恻恻道,“但是,谁又知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调包这回事,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公主太像,所以你们敢瞒天过海,公然指认公主是假呢?”

凤知微瞥一眼天盛帝,心想皇帝看似又病又老脑筋不济,逢上最疼爱的女儿的事,竟然还是惊人的犀利清醒。

这是在诈陈嬷嬷了!

“陛下…”陈嬷嬷还是那副怯懦模样,连连磕头呜咽,“…老奴只是将当初老奴看见的事说出来,什么大成余孽,什么皇嗣,老奴在宁氏皇族服侍二十多年,从先皇后跟到公主,从来也不明白这些事的…”

天盛帝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跪前一步,平平静静的道:“陛下,知微也是娘亲去世,才隐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知微从未奢望认回陛下,也不希图这公主之位,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知微不过为求自保。”

她磕下头去,“当初秋府我娘小院堂屋底下,有我娘给陛下的遗书,娘嘱咐知微在这事出来后告知陛下,知微没有看过那封信,还请陛下派可靠的人去起出。”

天盛帝默然不语,偏偏头,头顶立即响起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远去,凤知微听着那步声,暗暗心惊,心想难怪宁弈一直不敢动皇帝,他身边明里暗里高手太多,谁也没把握一击必杀。

不多时瓦上又有轻微声音,一道灰影掠过,将一个木盒递给天盛帝,天盛帝匆匆取信翻阅,将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语。

他的沉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的呼吸声,细密而紧张,空气里的安静犹如拉紧的弦,轻轻一弹,便要断了。

此刻,是两个人再加一个灵魂,对天盛帝意志信任和亲情的挑战,胜,则彻底翻身,败,则万劫不复。

凤知微平静垂头,心中思考着万一天盛帝还是没能相信,自己那些在外围的血浮屠能否第一时间杀掉屋檐四角上那八个绝顶高手,杀掉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帝京。

陈嬷嬷慢慢的移动手指,在衣袖里攥住了一把金针。

韶宁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盛帝,眼里泪痕未干。

良久天盛帝将信笺对桌上重重一拍!

凤知微眼神一闪,肩头微耸。

陈嬷嬷金针一滑便到指尖!

韶宁眼睛里爆出喜色!

“来人——”天盛帝这一声拖得长长,拖得三人的心都吊得奇高,悬在那里放不下来。

“取银碗!匕首!”

凤知微肩头一松。

陈嬷嬷金针收回。

韶宁愕然张大眼睛,想了想,随即脸色惨白。

天盛帝还是半信半疑,所以最后还是动用了千古以来的老法子,滴血认亲。

把最后的取决,交给古老的验证方法。

内侍小心翼翼送上几样东西,谁也不敢看转身便走。

这里不是皇宫,没那么多规矩,别说要随时侍候的他们,连阶下等候的重臣们也听个七七八八,此时眼见着建国以来的最离奇的大案就要在眼前发生,都在担忧自己的小命,哪里还敢出声。

几位重臣也白着脸色,直恨今日怎么就跟到了楚王府。

“你们都进来吧。”天盛帝在座上不胜疲倦的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你们,朕心里乱得很,你们来给联出个主意。”

几位重臣垂头而入,胡圣山等人都是楚王派系,知道此刻因为庆妃的首告,凤知微的命运其实已经和殿下联系在一起,不管这事真假,从利益得失角度来说,也要混过这一关再说。

“陛下。”老胡看了看那两张脸,也觉得有点混乱,躬身道,“微臣们确实也听见了些…说起来此事各执一词,而事过境迁,双方都没有当事人证,实在无法追索,所以微臣以为…还是滴血认亲,让血脉来证明吧。”

“不!”一声尖吼刺破寂静,众人都颤了颤,一回头看见韶宁踉跄扑来,扑在天盛帝脚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膝盖。

“父皇!爹爹!为什么要滴血认亲?为什么?就凭那两个人随便说说,你就不相信我了吗?你就不相信昭儿了吗?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啊!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她脸色雪白,眼神散乱,死死抓紧天盛帝衣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陛下莫轻信小人之言——”又是一声凄越的呼唤,这回扑出来的是庆妃,扒住了天盛帝另一边膝盖,“公主和您血脉相连,多年父女亲情,怎能被这等低贱之人荒谬之言侮辱?公主怎么会是大成余孽?您看看清楚,她是您的女儿,您的女儿啊!”

满室里都是她们的哭泣尖叫之声,天盛帝被她们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涨红,看着伏在膝上又哭又闹的两个女人,心中像塞了一团点燃的茅草,又热又疼又堵心的难受。

“够了!”

蓦然的咆哮惊住了两人,天盛帝铁青着脸一手一个推开,冷冷道:“朕还没下定论,哭什么!既然认为是朕的女儿,为什么连个滴血认亲都不敢?‘

两人都怔了怔,庆妃脸色一变,忙拭了泪强笑道:“是,是臣妾糊涂。”一手拉起韶宁,对她使个眼色,韶宁满脸悲愤,却终于不再哭泣,咬唇想了一下,冷笑一声,大步走到银碗之前。

天盛帝冷着脸,用匕首割破指尖,在两个碗里都滴了一滴血。

庆妃亲自替韶宁挽袖,她背对天盛帝,有意无意遮住他的视线,手指一动,将一抹淡黄色的药粉抹在韶宁指尖。

凤知微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但是从庆妃的动作也能猜出一些。

她身侧陈嬷嬷安静的跪着,低垂的唇角一抹冷笑。

韶宁和凤知微各自在银碗里滴了血,众人同时都屏住了呼吸,那种细细的游丝般的气息被拉得长长,越是若有若无,越让人忍不住去寻找,偶一捕捉到,便像利针戳在了心尖。

两个银碗,摆放在天盛帝面前,所有人都垂着头,斜过来的眼角却目光灼灼。

皇朝第一奇案在眼前突然发生,随即要在此刻见证结局,屏息凝神的安静里,人人心跳如鼓。

银碗里的血,开始缓缓游动,左边是凤知微的,右边是韶宁的。

庆妃好整以暇的看着,唇角一丝冷笑。

她并不畏惧。

她手中本就备有一批奇药,其中也有一种凝血散,能令天下所有的血液凝合,这本就是她重金搜罗得来,以备将来需要时用的,不想此刻先用在了韶宁这里。

这种奇药,除了医圣世家宗家的人在这里,谁还能解?医圣世家在外的传人宗宸,现在可不在帝京!

此时一阵低低惊呼响起,天盛帝的眼珠子定住了——凤知微滴血的那个碗里,鲜血慢慢游动,缓缓结合,最后无声无息团成一枚大大的血珠,再也分不出界限。

庆妃脸色一变,却也没有太惊慌,她也料到凤知微既然敢验血,想必也有办法过关,但只要韶宁也能过关,今日凤知微和陈嬷嬷的说法就依旧存疑,以天盛帝多疑的性子,她就还有转机!

众人此时都倒抽着气,又惊又疑的转向韶宁那个碗。

宁弈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来,立在屏风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银碗里鲜血游动,虽然比凤知微的慢,但是很明显,也有融合的趋势。

天盛帝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从内心深处,他当然更希望韶宁是他的女儿。

那鲜血流动缓慢,却在不断靠拢,眼看着将要靠在一起,两滴鲜血之间,只剩下发丝一般细的缝隙。

庆妃唇角微微挑起。

韶宁吁出一口长气,一偏头,狠狠的盯住了凤知微。

天盛帝露出一点释然之色,然而这点释然之色,很快又被浓重的迷惑所淹没。

大臣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有人已经开始抹汗。

就在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又放心又迷惑又不安的时候。

游动的血滴突然停住!

停在细细的缝隙之前!

那细得几乎看不清的一丝银白,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立即就会被淹没,然而那点银色,就那么分明的分割着,将两滴血,分成了楚河汉界!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鲜血再进一分,只要一分就好,然而无论眼光多么用力,那细线便如沧海,隔开人们的希望,岿然不动。

天盛帝身子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