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何事?”

“方才属下经过胡家后院,无意中听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家后院?陆景渊漫不经心的态度陡然一变,沉声问道:“何事?”

“胡家姑娘想要入书院,属下路过时正听她与胡老爷和胡夫人提此事。”见侯爷面露不悦,暗探赶紧请罪:“此等后宅琐事本不该劳烦侯爷,属下失职。”

那丫头要进书院?陆景渊心中生出几丝异样,没等他仔细分辨便已消失无踪。

“你的确失职,关于胡家姑娘,再小的事也要告知本侯。”

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急切,咳嗽两声,他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传闻胡九龄极为宠爱独女,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刚才一瞬间他还以为侯爷对胡家姑娘生出了什么旖旎心思,原来侯爷是这般打算。军饷之事事关重大,来青城两日他们一众暗探小心翼翼、大海捞针,没想到此时侯爷已经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侯爷果然深不可测,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揣测,暗探汗颜,连带着心下对侯爷越发敬佩。

扎个千,他低头说道:“属下遵命。”

将两人反应尽收眼底,空海大师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茶盏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暧昧出卖了他。

两方砚台

空海大师要来青林书院开坛讲学!

无需过多宣传,这则消息已经随着二月末的吹风吹遍方圆百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百姓口口相传。

大夏百姓,上至八旬老翁、下到三岁稚子,可能弄不清楚皇宫宫门朝哪边开,不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但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空海大师名讳。

这事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当时天子新登基,时局不稳,身为同胞皇姐的大长公主身怀六甲,为护天子而受伤难产,一尸两命。本来人抬到棺材里已经开始办丧事了,化缘路过驸马府的空海大师掐指一算,料定府内贵人生机不绝,自请入府。然后没过多久便传来婴孩啼哭声,而本来尸身已经开始变凉的大长公主也奇迹生还。

后来此事传到民间,有心思灵巧的说书人将此奇遇编成话本,在茶肆酒楼间大书特书,直把空海大师说得神乎其神。比起市井琐事,平民百姓本就对王侯将相之事更感兴趣,这则故事很快流传开来。

起死回生本就是玄妙之事,经百姓口耳相传,此事也越来越玄。因空海大师是个罗锅,世人便传他原是东海龙宫的龟丞相,因激怒龙王被罚,幸得龙女求情免遭于难。后来龙女下凡修炼,投身帝王家,龟丞感念其恩,化身空海大师助其渡劫。有妙笔生花的书生将此奇闻异事改编成曲赋,名唤《龟丞救主》,后来此曲又演变成多种戏文。十余年间戏文唱便大夏,到如今这出《龟丞救主》,已经成为与《贵妃醉酒》、《醉打金枝》等齐名的名剧。逢年过节戏班子走街串巷,总要唱上一出。

平民百姓往日没什么娱乐,过年看大戏当属一年到头最大的盛事。所以对于戏文中龟丞化身的空海大师,他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青城百姓以前只听说过空海大师之名,没想到这会竟然能亲自见到。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亲朋邻里,熟悉的人见面开口必然是“你听说了没?”

大多数人都对空海大师满面敬仰,当然其中也不乏好事者,总想说点奇特的见解,以期引人注目,让人高看一眼。

“空海大师不就是个和尚,这年头除非吃不上饭的,谁家好好的孩子会送去当和尚。保不齐大字不识一个,还好意思来青林书院讲学。”

见吸引了众人目光,面相刻薄的中年男子正得意,旁边便有人出声反驳,“你当空海大师是你?人家是能把死人救活的活神仙,通宵天地,用得着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读书识字?”

这种说法立刻赢得了众人的赞同,本来围着刻薄男子的人群散去,大家各忙各的,不多时喧闹的街上便响起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而在这喧闹的街头,柳树下停着一台不起眼的青顶小轿。略显陈旧的轿帘被一双乍看就保养得极好的素手微微掀开一条缝,顺着缝隙沈墨慈将刚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眼看人群散去,她放下轿帘,阴暗中她脸上满是疑惑。

“空海大师?”

先是昨日埋伏在胡瑶身边多年的暗线突然出事,紧接着今日又传出空海大师来青林书院讲学的消息。接连两件事脱离掌控,这让多年来习惯运筹帷幄的沈墨慈心生警觉。

沈家虽没有胡家的皇商名头,但多年经营下来也不差多少,甚至有些地方比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这次她便提早知道,满腹经纶大儒的墨道玄便要在近日要游历到东林书院。墨大儒桃李满天下,若能得其青眼,即便只是挂个名号,日后也能受益无穷。

可如今空海大师也来了,世人只当那出《龟丞救主》只是书生杜撰出的话本,听听便一笑而过。然而十几年前沈家恰好有人在京城,亲自经历过那场变故,也隐约听说过长公主起死回生之事。别人不确定,沈家却十分笃定,空海大师正是宁安大长公主的救命恩人,且至今还受公主礼遇。

一边是致休的当世大儒,另一边是今上嫡亲皇姐信赖的红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看来先前的布置要更改一二。

“姑娘,下面是去笔砚斋,还是如意楼?”隔着轿帘,丫鬟轻声询问道。

沈墨慈今日出门,本是要为姨娘所生幼弟挑选一套开蒙所用笔墨纸砚,再去如意楼挑几支样子新鲜的钗环。可半路听到的事,却让她再也没有了闲情逸致。

“先回府。”

一声令下,前后两位衣着整洁、身量匀称的轿夫将软轿稳稳抬起,健步如飞、几乎又不带一丝颠簸地朝东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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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松口答应阿瑶前去书院,可胡九龄心中担忧却没有随之散去。心焦之下,对着铺子里前来议事的管事他也没了好脸色,随手点出几处错误,他将管事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直说得年过而立,早已成家立业、儿女俱全的管事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站在平头案前噤若寒蝉。

先是早晨姑娘信赖有加、隐隐有后宅第一人地位的奶娘被处置,还没等太阳落山,和兴昌近年来最出风头的管事又吃了瓜落,一出接一出,胡宅上下看在眼里,从管事到丫鬟小厮尽皆绷紧神经,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见他们这般小心翼翼,胡九龄反倒越发心烦。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估摸着书院山长差不多是时候归家,他便揣着从库房中摸出来的两方上好的砚台,命护院抬着顶不起眼的小轿,抄小路抹黑进了顾家。

常年行商,且将生意做得这般成功,胡九龄在待人接物上绝对是行家。砚台递过去后,他丝毫没提什么特殊关照。只说自己家中独女自幼爱读书,却因身体关系不得不囿于后宅。这不过完年身体稍有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进书院求学,以期受到山长等饱读诗书之人熏陶云云。三言两语间,阿瑶敏而好学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顾山长比之一般夫子最大的区别,便是通晓人情世故。不用多想他便明白胡九龄来意,胡家千金想进书院,但“身娇体弱”得格外照顾。身为青城最大书院的山长,若是旁人如此要求,他肯定直接端茶送客。但现在坐在他跟前的可是皇商胡家的当家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说,送的礼也颇和他心意,不仅如此人家连说得话也好听,三点累加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令千金虽体弱,仍不弃求学之志,其心可嘉,有此学子乃是我东林书院之幸。”

听到山长说话时放缓的“体弱”二字,胡九龄明白他已经应承此事。再与山长敲定课程、入学时间后,他婉拒了山长夫人挽留,乘轿子赶回胡家。

途中路经宋家,恰逢宋钦文自外面回来,一身浅青色绸衫袍、满身书生温润气质,远远看上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再想起方才议事时,山长言谈间对宋钦文的交口称赞,他稍稍晴朗的心瞬间又被阴云遮住。

受他情绪影响,胡家下人更是小心翼翼。这一夜除去绣楼中得偿所愿的阿瑶,偌大胡府竟是无一人睡得安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空海大师于青林书院开坛讲学之事同样传到胡家,听到后正打算用早膳的胡九龄大笑三声。

“阿爹昨日刚去见了顾山长,说定阿瑶入青林书院之事。幸亏去得早,若是晚一天可就不是两方砚台的事。”

生意人,计较利益得失乃是本能。思量着空海大师在整个大夏响当当的名头,再想着自己拿出去那两方砚台,胡九龄发现这桩买卖简直是大赚特赚。至于让他翻来覆去一休不成眠的宋钦文,这会早已被丢到犄角旮旯。

“两方砚台…阿爹贿赂顾山长?”

怎么得意忘形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脸上的喜悦停滞,整理心绪,胡九龄面不改色地改口。

“哪有拜师不送束脩的,这是应有的礼数。阿爹特意选了两方砚台,最适合顾山长这等读书人。不过阿瑶放心,那两方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砚台阿爹都给你留着那。”

听出阿爹话中献宝似的讨好,阿瑶有些心酸。

“阿爹说得对,这等人情往来是应有的礼数。女儿只是心疼阿爹这般年纪,还要为这等事奔波,跑去顾家说尽好话,阿爹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

哪有她想得那般委屈,几句场面话对他来说驾轻就熟。被女儿孺幕的眼神看着,听她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胡九龄倍感窝心。

“不委屈,阿爹可是做了桩好赚的买卖。菜都快凉了,不说别的,咱们赶紧吃饭。”

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女儿碗中,胡九龄也埋头吃起来。连带前面女儿泛绞肠痧,算起来他已经有足足半旬没有安心吃顿饭,一顿饭下来他足足多吃了一碗。

阿瑶细嚼慢咽地吃着阿爹夹过来的菜,边吃她边想着传言。空海大师开坛讲学,前世若有此事她肯定听说过,可记忆中她却对此事无丝毫印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娘昨天有句话说得对,沈墨慈能被人夸赞定有其过人之处。既然前世她能被墨大儒收为弟子,这辈子她会不会被空海大师另眼相看?

面对她,她绝不能有任何懈怠。

作者有话要说:比重生、家世好更大的金手指,就是玛丽苏!

偷吃点心

迎春花嫩黄的花瓣上沾染着唇间的露珠,花丛旁边厨房中,格子窗内露出张白净的小脸。

阿瑶站在窗前,水绿色衣裙袖子高高挽起,乌黑柔顺的发丝也用头巾挽起来,娇娇女收拾得干净利落。双手捏着鸡蛋往瓷盆边一磕,打出淡黄后又往里加少许酥油和砂糖,用筷子搅匀后添水和面。

刚调到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青霜侍立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撩起柳黄色绑袖擦擦鼻尖汗珠,她轻声劝道:“姑娘,厨房的活还是让我们下人来吧。”

阿瑶摇头,案板上洒一层面粉,侧偏瓷盆将粘手的油黄色面团拖出来,弯腰开始揉面。余光瞥见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青霜,她停下来朝背后呶呶嘴。

“锅可烧热了?若是没事你便再跑一趟后面大厨房。等会师傅要来,叫大厨做几道中原特色菜。红烧黄河鲤鱼、八宝布袋鸡还有蜜三刀,全都给备上。”

支开青霜,小厨房总算恢复安静。面块揉得均匀擀成比烧饼稍厚点的面饼,在上面洒层芝麻后,用刀细细切成拇指大小的菱形棋子块,贴着锅开始小火烘烤。

添足了柴火,阿瑶洗净手,坐在门前躺椅上,望着院中开成一片、朝气蓬勃的迎春花,唇角泛起愉悦的笑容。虽然重生回来,这会父母尤在胡家依旧豪富,可那些清贫日子里留下的习惯仍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完全消除。

起锅做饭,这些爹娘在世时想都不会想的事,如今她做起来却是驾轻就熟。酥油混合着鸡蛋的香味传来,阿瑶深一口,只觉倍感安心。同样是洗手作羹汤,所处环境不同,她的心境却是完全两样。前世三年是迫不得已之下去接受、去相信只要脚踏实地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而现在却是悠然自得的闺中享受。

只是这份悠然却如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所以现在她必须得努力。

伸个懒腰打下呵欠,阿瑶收回目光,拿起扶手上看了一半的书。前世爹娘去世后,为守孝她深居简出,闲来无事便以书为伴。起初是感动于危急时刻宋钦文的帮助,想多读点数做个能配得上他的人。可书读得多了,随着一位位鸿儒巨擘手下的笔看遍大夏广阔的天地,她的眼界逐渐开阔,不再囿于后宅这一方天地的儿女情长,而是看到了更广阔的地方。

就如最后在当铺门前跟玄衣少年说得那样,她想回青城,复兴胡家。

刚想起玄衣少年,面前就闪过一道玄色身影。眨眼再看时,面前还是那片迎着晨光绽放的迎春花,哪有什么玄色的边角。

一定是这两天读书太累,出现了幻觉。

锅台上细碎的噼啪声传来,阿瑶放下看了半页的经史子集,整整衣裙朝小厨房走去。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转身的一刹,从迎春花尽头墙角那棵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后露出点玄色衣角。

透过海棠树的枝桠,陆景渊看着走进厨房的纤细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暗探密报中将胡家姑娘从小到大的经历写得清清楚楚,其中只字未提胡家姑娘爱读书。可这几日她又是折腾着入书院、又是通宵达旦手不释卷,而且看得还都是与科举相关的经史子集。

宋钦文下个月便要参加乡试!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她突然爱读书的理由。

今晨收到暗探来报,昨晚胡家姑娘闺房中的蜡烛直到子时才熄,且今早五更一过她便醒了,发髻都没梳便拿着书匆匆出了卧房。

听到这他再也坐不住,运起轻功飞檐走壁来到胡家。只是胡家虽然只三个主子,但宅院却是占地颇广,各种回廊九曲十八弯活似九宫八卦阵。等他接连碰壁后找过来,就见她坐在房前躺椅上,眼底略显青黑,细嫩的双手捧着本书正看得入神。

气得他!恨不得撕烂那书本!

可刚绕到后面,她却好似脑门后面长了眼似得突然抬头。当时他一个机灵,赶紧跳起来巴到房梁上,然后沿着房顶翻到海棠树后藏起来。

看她略显疑惑地摇头,略显稚嫩的面容越发无辜,他一阵心痒,好想伸手捏捏那煮熟鸡蛋清般白嫩的脸,最好捏得她满面通红,委委屈屈地求饶。

可看她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本,他心中斑杂的情绪瞬间被嫉妒所取代。仇恨地盯着那本书,眼见她进了厨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从树后翻身出来。悄无声息地上前,拿起那本书,看着扉页上宋钦文的印章他眼里跟冒了火似得。余光瞥见旁边屋檐下满是青苔的小水洼,他随手一甩,薄薄的书册敞开着没入水洼,很快便被浸黄。

好看的唇角噙起抹孩童恶作剧后得逞的笑容,陆景渊只觉一大早憋在心头的那口闷气消去大半,神清气爽。

在房中水绿色衣袍姑娘听到响动出来查探时,他向上一跃抓出窗沿翻进屋里。看到锅边盖帘上尚还冒着热气的棋子块,他掏出怀中锦帕,随手抓把包进去,然后趁着她进门时再从窗中跳出去,跃上房梁逃之夭夭。

阿瑶倒没怀疑别的,只当自己放得不稳才让书掉下去。捏着浸了水的书本进厨房,她将其展开放在刚才烧热的灶台上烘干。

这书是阿娘专程回宋家要来的,经史子集等著作虽内容一致,但不同大儒对其理解却大相径庭。东林书斋所印便是当世大儒墨道玄的版本,其中附有墨大儒的亲笔注释,宋钦文这本更是用蝇头小楷标注了不少他听课时的心得。

讨厌宋钦文为人是真,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于读书上很有一套,不然前世乡试时也不会在众多江南学子中脱颖而出,夺取解元。

这些年沈墨慈一直在东林书院读书,想要在学问上赢过她,赢得空海大师或墨大儒青睐,有“青城第一学子”之称的宋钦文的讲义是条捷径。

而且她很期待,当沈墨慈知道给她带来如此大困扰的源头,正是她裙下之臣的讲义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相信到那时,她的脸色定是她想象不出的精彩。

边烘干书本,阿瑶边将烤好了的棋子块摊到盖帘上。等到最后一块拾出来,她总觉得同样大一块面,这次出的棋子块好像少了点。

“或许是面揉得太结实?”

取个彩绘芙蓉锦鸡图案的细瓷盘装一平盘端回闺房中,换上广袖裙,挽起精致的发髻,眼见外面太阳高升,她命秦霜端上瓷盘,穿过回廊到前院去给爹娘请安。

阿瑶到的时候,胡九龄与宋氏早已穿戴整齐。前者正提着个天水碧的花浇侍弄厅堂内几盆名贵的兰花,后者则在与身边最信任的王妈妈核实对牌。自打前两日奶娘被查出侵吞府中公物后,宋氏便对后宅开启了一番严查。经年积灰的账册全都被拿出来,与各院摆设一一比对,这几日王妈妈出来进去腿都跑细了两圈。

迈过门槛,阿瑶朝两人敛衽一礼,“女儿给阿爹、阿娘请安。”

“阿瑶来了。”

本来各忙各的两人立刻停下手边活计,胡九龄将花浇放回原处,宋氏示意王妈妈退下,仰头吩咐门边丫鬟传膳。

坐在桌边,阿瑶给青霜打个眼色,后者将那盘棋子块端上来。

净手后阿瑶抓起一块,递到主座上的人跟前。

“这些年阿爹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常有停留半路一日三餐不继之时,落下了胃病。女儿昨日询问过师傅,得知面食养胃,便早起做了些简单的棋子块。”

世上就没有做父母的不盼着儿女好,除非那儿女不是亲生的。虽然只过了短短几日,但胡九龄和宋氏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在懂事又孝顺的阿瑶。从她手中接过棋子块,胡九龄以比品尝知府大人宴请时还要郑重的态度尝一口。只需要一口他就可以确定,这是他生平所尝最美味的食物。

“酥脆香甜、甜而不腻,阿瑶果然是蕙质兰心。”

阿瑶笑得甜蜜蜜,“那当然,我是阿爹的女儿嘛。”

宋氏对这对互相吹捧的父女表示无奈,捏一块尝尝,入口后她只觉眼前一亮,然后面露惊讶。

“这真是阿瑶亲手所做?虽然形状不怎么好,但味道丝毫不比经年的厨子差。”

因为“救命之恩”已升级为自家姑娘死忠粉的青霜赶紧出来作证,“姑娘惦记着老爷和夫人,刚过五更便起来进厨房和面,奴婢想帮忙姑娘都不让。不过姑娘就是聪明,虽然是第一次下厨,但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包头发、挽袖子、打鸡蛋和面,那股利索劲竟像是做了无数次。”

阿瑶心下一紧,旁边胡九龄早已笑得红光满面,直把爱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阿爹~”,紧张过后阿瑶有些不好意思,“女儿明日便要入书院,想着日后怕是没功夫早起做,便一次多做了些。除去盘子中这些,尚有一部分放在院中小厨房内。呆会寻个点心匣子给阿爹放起来,您中午前后饿了便当零嘴垫垫饥。”

还来不及感动,胡九龄已经沉浸在女儿明日要入书院,一整日不得见的哀怨中。

“明日…不是还有两天么?怎么眼皮子一眨就过去了。”

阿瑶也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快到她还没做多少准备,便要面对沈墨慈。

宋家兄妹

三月初一是阿瑶进学之日。

晨曦初露,沿着晋江边上开阔整洁的青石板路缓缓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窗帘子掀开,里面露出个瓜子脸的少女。探头看着街里手胡家围墙,少女柳叶眉下的双眼露出一丝嫉妒。

“哥,表妹家院墙上的花砖又换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国色牡丹,这次又换成了九色神鹿。”

边说着宋钦蓉边痴迷地看着外面,胡家围墙刚翻修过,粉白的墙面乍看起来竟比她的闺房内壁还要干净平整。

宋钦文搁下手中毛笔,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腕,顺着妹妹目光朝外面看去,只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大粉白围墙。

“每年过年胡家便要重新翻修遍院落,这花砖年前已经换了,或许是前几次来阿蓉没注意到。”

“我就说看着怎么跟新的一模一样。”

马车拐个弯,宋钦蓉伸长脖子,看到胡家跟前隔着老远依旧威风凛凛的两头石狮子,即便从小看到大她也忍不住咋舌:“这么大的院子,每年都要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得花多少钱。”

宋钦文心神微颤,对着妹妹却是满脸富贵不能淫的坚定,“钱是胡家的,花多少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置喙。”

宋钦蓉撇撇嘴,“哥,那可是咱们亲姑母。就算我日后要嫁出去,是外人,但你将来可是要娶阿瑶表妹的。”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瞎说什么!”

“切。”

重重地发出单音,宋钦蓉撅嘴。兄长还当她是三岁孩子,娘可跟她说过,姑姑有意将表妹嫁回宋家。虽然她不太喜欢表妹,可她也不会傻到将胡家万贯家财往外推。

娘说了,表妹虽然如今娇气些,但嫁到宋家那便是宋家媳妇,得守宋家规矩。

捋捋自己肩上垂下的头发,乌黑浓密丝毫不比表妹每旬吃何首乌药膳养出来的差。只可惜她没有表妹妆奁中几乎要满到流出来的各色名贵时新首饰,这般好的头发只能用锦绳简单扎下。

天底下就没有不讨好小姑子的新媳妇,别说日后进门后予取予求,现在表妹还没过门,每次她来胡家时,她都是敞开妆奁匣子让她任意选。

这样想着宋钦蓉唇角微微翘起,马车停下,看到门前更显威武的两头石狮子,她满心想着等会进去后选哪件首饰好呢?是要那支比天上星星还要亮的黄宝石头钗,还是要那串天竺大师开光过的小叶紫檀手串?

哪件都舍不得,宋钦蓉贪婪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恼。

将妹妹的表情尽收眼底,宋钦文心下微微有些无奈。不过这种情绪也没持续多久,虽然阿蓉爱贪小便宜,可她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姑父家豪富,光每年翻修宅院所费银两就不知凡几,那点小便宜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再者表妹又并无不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何必多嘴,徒惹人不快。

“给姑父、姑母请安。”

由下人引着进了正院,胡九龄与宋氏早已等到堂前。宋钦文抱拳请安,宋钦蓉跟着敛衽一礼,宋氏忙站起来,亲自扶起兄妹俩。

“怎么来这般早?不在家多睡会?”

宋钦蓉亲热地挽起姑姑胳膊,别有意味地说道:“这不我哥听说要接表妹一道入书院,整宿都没睡好,天不亮便起来准备,就怕耽误她事。那股子关心,连我这做亲妹妹的都从没享受过。”

“阿蓉!”宋钦文略显不悦地说道。

瞥见钦文眼底的青黑,再看到门外尚未完全亮起的天色,宋氏满意地点头。

“阿瑶那小懒鬼这回也该醒了,昨晚她还在担忧入书院第一日要穿什么,唯恐自己穿得太过高调影响不好。你们表姐妹向来亲近,阿蓉也去后院帮她看看。”

穿太高调?姑父是皇商,胡家最上等的料子向来是供给宫中贵人的,那些寻常人压根连见都见不到的稀罕料子,表妹却是从小随便穿。她那满屋子的衣裳,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珍品,再低调又能低调到哪儿去。

阿蓉低头,飞快地掩去眼中嫉恨,随丫鬟朝后院绣楼走去。

她的情绪变化能瞒过不设防的宋氏,却瞒不过常年混迹商场、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的胡九龄。他早知宋钦蓉满肚子心眼,可先前阿瑶心思单纯,若是接触外面的人难保也不会被骗,与其被外人骗,还不如将那点东西施舍给宋家。一点小钱,就权当给爱女养个狗腿子。正是抱着这种心思,这些年来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阿瑶突然懂事明理起来,那他也不会再容许这等小人碍眼。目光从宋钦文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满面热情的宋氏身上,胡九龄很快下定某种决心。

是时候跟宋氏好生谈谈了。

已经走进阿瑶院子的宋钦蓉突然觉得脊背一凉,心下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望着面前比正院还要精致几分的院落,她飞快地将这种不适抛到脑后。

穿过前厅进了卧房,入目便是那张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晨光下打磨光滑的木头,反射着比金子还要璀璨的光芒。而此刻表妹正坐在拔步床内的梳妆台前,面前是一扇半人高的水银镜,而在水银镜两侧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不论是弗朗机人从大洋彼岸运来的水银镜,还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花钿头钗,任何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寻常人家姑娘渴望而不可求。

她与阿瑶不过差着两岁,真是同人不同命,阿蓉心底黄连水止不住上涌。不过转念一想,等日后阿瑶嫁给兄长,这满屋子好宝贝任她予取予求时,她胸腔中苦涩的意味瞬间消去不少,脸上也扬起亲切的笑容。

“一大早表妹便这般打扮,可是要将青林书院女学所有姑娘比下去?”

透过水银镜,背对着的阿瑶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重生后心境变了,同样的表情所理会的寓意也是完全不同。以前听宋钦蓉这般说,她只会当她为自己没有可心的衣物首饰而犯愁。这些东西她有的是,自然不介意分亲近之人一些。

可宋钦蓉倒好,前世一边贪着她的首饰,一边死心塌地的崇拜沈墨慈。她还清晰地记得前世两人在一起时,她对沈墨慈的种种崇拜。对着她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沈墨慈功课有多好、沈墨慈将沈家点心带去书院分予大家吃,虽然沈家人讨厌,但沈墨慈绝对是其中的异类。

最后一句她倒是说对了,沈墨慈绝对是沈家的异类!

“姑娘,宋家表姑娘来了。”

青霜略带担忧地提醒道,这几日姑娘私下一人时,常这般脸色阴郁地愣神。

阿瑶从深思中醒来,再回头时目露惊喜,“阿蓉表姐来了,我正愁今日去书院该戴哪根钗,你来帮我看看。”

宋钦蓉走上前,一眼便看到最上面那颗拇指大小的金丝雀黄碧玺。小叶紫檀手串暂且抛诸脑后,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拿起来,在自己头上比划下。黄得纯粹的碧玺钗戴在头上,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刚准备插-入发间,还没等钗尾碰到头发,却突然被阿瑶伸过来的手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