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人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今时不同往日,有那样满负盛名的两位师傅,胡家姑娘身份也贵重起来。人家什么都有了,何必在跟不起眼的人斤斤计较。

当然也不乏少数人觉得,胡家此举外面太过狂妄。好处占尽还要大肆宣扬,赶尽杀绝,未免太阴狠、太不近人情,一家子欺世盗名之辈。嫉妒之心发芽,他们自觉地跟上沈家人脚步,四处散播对胡家不利的流言。言辞之激烈之极端,仿佛与胡家隔着血海深仇。

对于后面这类人,想明白的胡九龄只是一笑置之。当他看到绸缎庄对门沈家,头顶几根毛都快要挠秃了的沈金山时,笑容那叫一个欢畅。

“沈金山,再挠下去你头顶真成一座金山咯。”

“胡老九,好你个九尾老狐狸。”

嘲讽死对头一番后,欣赏着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胡九龄神清气爽地往家赶。

本来他还担心师兄妹近水楼台,小侯爷会把他家阿瑶叼走。可第一天上午教授完后阿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是让他彻底放心。

余光瞥见旁边的聚宝阁,他心思一动拐了进去。给阿瑶挑样精巧的小摆件,读书时摆在桌上,也好想着他这个爹爹;还有宋氏,这几日她似乎想明白些,一反常态地没给娘家求情。其实胡宋两家闹成这样,最难做的便是夹在中间的她,也带点东西哄她高兴吧。

在聚宝阁内挑选着给全家的日常礼物,想象着他们收到时喜悦的表情,胡九龄唇角微微上扬,脸上笑出几道褶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幽雅致的胡府后院,浮曲阁一楼开阔的书房内,双肘支在书案上,阿瑶轻咬笔杆,死死盯着面前描金牡丹菊瓣盘中的深色方形糕点。

“怎么每天都是核桃糕。”

身侧侍立的青霜小心地看向对面玄衣少年,她仍记得肚兜之事后少年的威胁。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他神色嚣张,“此事莫要再对任何人声张,不然你姐姐的事,在沈墨慈那边可兜不住。”

分离多年,她好不容易找到姐姐,事关亲人她不得不投鼠忌器。再说她也没害姑娘,只是假装不知道,良心上也没那么多不安。

即便如此,如今面对少年,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即便他对姑娘很是“和颜悦色”,她也忘不了那日他掏金牌时冷峻的神色,以及随后威胁她时的嚣张。

“是…”

“是我吩咐,你先下去。”

见阿瑶点头,青霜如蒙大赦,迈着快而不紊乱的步子,转瞬间飞速退下。轻轻掩好房门,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整颗心都在砰砰直跳。

少年也就对自家姑娘有耐心,对上府里其他人,他向来是眼高于顶、冷峻异常,周身杀意瘆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干嘛把我的赤豆云片糕换成核桃糕。”

习惯了少年冷脸,阿瑶这会丁点都不怕。微微嘟起嘴,她略微生气地问道。只是她声音本就软糯,加之人小小一团,略带薄怒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娇嗔。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心下受用,陆景渊耐心解释起来:“核桃补脑。”

这是大内进贡的核桃,滋补效果更是没得说。他先前一直在纳闷,缘何那么多京城八百里加急运来的补品加进去,这丫头不仅不长肉,气色也没有丝毫好转。教她第一天,离得近了他便全明白了。

她吃什么都细,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停停,多数糕点大概只能吃半块,就连前世被绑架时她一直呓语着的心头好——赤豆云片糕,顶了天也就吃一块。

吃那么少,龙肝凤髓也不可能长肉。前世京郊简陋的四合院中,一锅粗糙的疙瘩汤,她都能一次性呼噜噜喝掉那么大一海碗。牛饮的饮食习惯,与如今猫儿般的做派大相径庭。

两相对比起来他更是心疼,那时候如果他能早些下定决心,忽略她的意愿将她带回侯府,这傻丫头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心疼与悔恨的情绪交加,这辈子他定要看牢她。她那么傻,得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你多吃点。”

看着递到面前的核桃糕,阿瑶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傻?”

“恩,不过没关系,多吃点总能多少补下。”

…这什么人啊!支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阿瑶皱紧眉头,“你…唔。”

一块核桃糕堵住了她的嘴。

“嘘。”

站在门外的宋氏止住了要出声的青霜,将手中补汤递到后者手里,默默看两眼她施施然走开,面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阿瑶的婚事一直是压在她心底的一块石头,胡家只有她一个,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非全然是好事。先前她属意娘家侄子,就是因为两家离得近且知根知底。可杨氏母女那场闹剧,却是彻底寒了她的心。阿瑶尚未嫁过去他们便敢如此,若是日后阿瑶真嫁过去,他们有了人质,还不得为所欲为。

空海大师这个徒弟倒是不错,相貌才学俱佳,只是出身…实在是太高了些。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有师兄妹的名分在,阿瑶若有个如此位高权重的兄长,后半生总算有靠。

这样想着宋氏脚步越来越轻,殊不知她那碗补汤可算坑惨了阿瑶。

核桃糕被直接塞到嘴里,阿瑶挣扎不开,无奈之下只能咬了一口。随意嚼两口后赌气咽下去,理所当然地她被噎住了。

“咳、咳、咳~”

正当她咳嗽不止,陆景渊打算默默收起核桃糕,改日再行投喂时,青霜适时地送来了补汤。汤盅打开满室飘香,忍不住肚子里的馋虫,阿瑶快速喝了两口。

卡在嗓子眼的核桃糕被冲下去,咳嗽声停了,对面拿着核桃糕的手再次伸过来。

在他威胁的目光中,阿瑶强忍着吃下去一整块。

吃饱喝足肚皮鼓鼓,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握着毛笔她不住地点头,笔尖墨迹蹭到脸上,在人中两侧一撇一捺,正好凑成一对八字胡。

清朗的读书声停下来,陆景渊整理书册,将宣纸铺在己侧书案上,笔尖稍沾浓墨落于宣纸上。稍顷片刻,本来洁白无瑕的宣纸上便勾勒出一幅女儿像。画中之人模样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五官却生得极为讨喜。眼睑下阖,明亮的杏眼中露出浓浓的困意,小鼻子皱皱的,樱唇上两抹八字胡更是忍不住让人会心一笑。

吹吹墨迹待干后,他将宣纸卷起,上二楼放入自己带来的箱笼中,与圣旨一道归置在底部的雕花盒子里。

陆景渊所喂糕点中除去加了核桃外,更有阿胶、枸杞等滋补之物,用料十足后劲也很大,这一晚阿瑶睡得很是踏实。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便是上巳节。

上巳节有“祓除衅浴”的传统。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就是说人们在河畔沐浴,用兰草洗身,驱邪辟灾,保佑吉祥如意、长命百岁。

胡家府门外便是晋江,胡家先辈建宅子时,引晋江活水入府宅,通往各处院落。胡九龄这一辈更是从北方引进地热,在室内要用的活水下面铺设铜管,冬天屋里暖和不说,沐浴时也随时有“温泉”可用。

阿瑶绣楼后便有这样一处池子,天蒙蒙亮,青霜已带下人收拾好地热,又将池水更换一番。待到阿瑶起身时,清澈的池水已经开始冒热气。睡眼惺忪地任由青霜扶着步入池子,解开外面披裹的细棉布中衣,周身被温水所包围,她舒坦地呻.吟出声。

泡完后换好衣裳,到达前院时爹娘已经等在饭桌旁。同在饭桌旁的还有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然后便是这几日一直给她授课的玄衣少年。

阿瑶向来是不记仇的人,虽然这几天日日被少年打击、鄙视,昨天甚至被他逼着吃得肚子都圆了,可一觉醒来后她还是忘个精光。不甚灵光的小脑袋这会只记得少年不辞辛劳给她读书,讲解那些深奥的文章。对着桌边几人挨个请安,最后她也问候少年。

“景哥哥,早。你脸怎么那么红,是病了么?”

刚才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问候时目光看向他,便看到张跟他脖颈下玄衣差不多颜色的脸。

“无碍。”

陆景渊声音稍显生硬。今早沐浴时他对浮曲阁的活水颇感兴趣,一个猛子扎下去逆流而上,游到尽头只摸到个一尺宽的洞口。洞口用铁丝网拦起来,里面空间很是开阔。试了试过不去,正当他准备退回时,突然看到一双玉足踏进来,紧接着是白嫩的小腿,隔着水那丫头吩咐下人的声音传来。

这便是姑娘家的小腿?好像还没有他的胳膊粗。

嫩藕般的小腿在水中晃悠,看得他气血上涌。一口水呛进来,他总算稍稍清醒,意识到自己潜到何处,他赶紧调头。

可那双细嫩的小腿,就如楔子般扎到心里,铭刻在内心深处。不论他冲几遍冷水,却是始终都冷静不下来。

“真的没事?要不要找郎中来瞧瞧?”

阿瑶想着昨日的事,两人读书时为了方便,穿的都是单薄的春衫,室内烧着地热倒没觉出冷。可昨日她读着书睡着了,少年便将楼下唯一的床榻让给了她,自己只着薄薄一层春衫去屋外凉亭读书。

是不是那时候给冷着了?想到这她更是急切,转过身便命青霜叫大夫。

“贫僧微通歧黄之术。”

察觉到小侯爷不对劲,空海大师自告奋勇。枯树皮般的手刚搭上腕,他心里便已经有数。

这哪是什么生病着凉?明明是春心萌动、气血过旺!看来小侯爷这几日进展不错,他这个做师傅的总算能放心。

心下暗自满意,他胡乱找个理由,只说胡家地热铺得好,火力够旺,这才把脸熏成这样。此言也算把胡家夸了一通,胡九龄就算再怀疑,也不会想到外院之人潜水进了内院,且刚好潜入阿瑶绣楼浴池。听到夸赞后他谦虚几句,顺口又叫下人布菜。

淮扬菜本就精致,胡家所用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即便见惯了富贵的小侯爷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美食在前,围着桌子六人吃得很是满意。

吃饱后便是正式的拜师。考虑到当日是上巳节,宋氏安排时干脆就着时节,将仪式所用场地移出胡家,定在了多数百姓祓除衅浴的鉴湖旁。

马车沿着晋江两侧青石板路一直向西,江岸越来越宽,走出城东后两岸院落越来越紧凑、也越来越密集。一直走到尽头,房屋骤然稀少,改为一片开阔的码头,常年静静流淌的晋江在此注入鉴湖。

码头上早已扎好高台,高台下便是一水的圆桌,在往东看,水面上是整齐排列的船只。

天色早已大亮,此刻圆桌旁、船只上满满都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重点:

1、胡老爷发威啦,好多人质疑他怎么成为皇商,其实做生意最重要的还是产品啊;

2、小侯爷这嘴,我怎么觉得蛮可爱呢,^^;

3、只不过两条小腿就已经这样了,以后那啥,小侯爷你这么纯洁,你受得住咩?

第38章

天公作美,上巳节当日是个响晴天。

胡府诸人过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鉴湖岸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码头中心最显眼的位置,结实的木料扎起九尺高台,高台中只简单摆了两把宽敞的圈椅。可围着圈椅的一周,木雕栏杆上镂空雕刻出大气的花纹,花纹下面围着栏杆一圈,镶嵌着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面以图配字,皆是悬梁刺股、凿壁借光等古往今来苦学的典故。

整个拜师所用场地皆由宋氏设计,先前她因身体虚弱万事不管,可自幼读书所学却一直铭刻在骨子里。因觉得亏欠阿瑶甚多,这会她更是用心,为准备拜师宴绞尽脑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高台气势恢宏,足以表达胡家郑重。原本不甚在意,只打算配合胡家给徒弟出口气的墨大儒,乍见如此隆重的摆设,也不由点头。

没多久吉时便到,胡府大管家胡贵亲自鸣锣,来吃流水席的百姓各归各位,略显嘈杂的码头瞬息间安静下来。

六人一齐上台,胡九龄拱手,对这台下微微作揖,然后先行开口。他先是感谢下面乡亲父老今日拔冗前来,然后又着重介绍了一番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直把两人夸成一对花,再然后简单地提了下阿瑶。这种场合一般父母大都会谦虚下,让自家孩子戒骄戒躁安心求学之类,可到胡九龄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爱女丁点不好。胡家向来以诚信为本,他总不能说谎…为表谦虚,他只能绕过去不说。

“逢此吉日,当着青城这么多乡亲父老的面,小女正式拜空海大师与墨大儒为师。”

在他说话的同时,胡家下人早已请空海大师与墨大儒落座,同时青霜也将带着热气的茶递到阿瑶手中。

天地君亲师,师长地位仅次于双亲,也算半个长辈,是以拜师仪式格外重要。为表郑重,阿瑶今日特意盛装打扮一番,小巧的脑袋上满头珠翠。平日为了方便,她多穿绑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换上了广袖衣裙,连带着后面拖长的裙摆,虽然隆重,可这会走起路来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着茶盏在空海大师面前缓缓屈膝,刚跪到一半,台子左侧木梯入口处突然响起声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家姑娘吧。”

怎么回事?

台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过来,临近她身边时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瑶身后长长的裙摆上。屈膝向前的阿瑶突然被拽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一边倒。

“扶住姑娘。”

离较远的胡九龄赶紧吩咐青霜,可青霜离得也不近。

身体越发倾斜,手中茶盏也有些端不住。一点茶水流出来,滚烫的茶水滴到手心,细嫩的肌肤生疼生疼的,阿瑶终于忍不住将其抛出去。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眼瞅着就要淋到空海大师脑门上,而阿瑶插满钗环的笨重头部也直直地往下坠。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空海大师身后的玄衣少年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从半空落下来的茶盏,双腿弓开右手一捞,拦腰将跌倒到一半的阿瑶扶住。

“景哥哥。”

台下众人嘘声一片,举着筷子大快朵颐之人也不自觉停下来,盯着台上这一幕。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中,阿瑶眼里却只剩下面前的玄衣少年。

陆景渊微微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入手过分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皱眉,看来一块核桃糕还不够,得想法子让他多吃点。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腾,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双嫩藕般的小腿。纤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还有现在手中抓着的胳膊,更是…

火热的温度自双颊升起,余光看到台下齐刷刷的目光,他忙敛眸冷下面色。

“站稳了。”

稍稍用力将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这丫头就跟个火炉似得,靠近了总让他…全身发热。

自她身上移开目光,他看向不远处的丫鬟。这丫鬟他认识,前世料理沈家时,沈墨慈身边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纯粹是想为枉死在胡府的妹妹青霜报仇,所以才会那般积极出谋划策,而面前这个丫鬟是真的对沈墨慈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沈墨慈安插在胡府的钉子陷害,便轻松策反了青玉。然而这个丫鬟,却是自始至终向着沈墨慈,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青玉口中得知沈墨慈要派此人前来顶罪后,陆景渊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来想去,既然来人不可能反水,那便从她要做的事上动手脚。他特意命暗卫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让人精神错乱的药,又在她要穿的绣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药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沈墨慈也该出场了吧?

只是不知,当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没发挥丁点作用,反倒帮了倒忙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景渊看向刚才丫鬟上来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时,胡九龄与宋氏也满脸不解。今日拜师仪式何等重要的事,为防有人干扰,他们在高台的每个入口都布置了足够人手。但凡有人硬闯,下面一定会有动静。可如今下面静悄悄的,沈家丫鬟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宋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与胡九龄一同向入口处走去。刚走到边上,便见临时搭建的木梯上,宋钦文与沈墨慈并行走上来。

“钦文,你这是…”

目光透过两人肩膀,看向下面守住入口的人。当她看到侍卫中央面露难色的奶娘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位奶娘是她当年出嫁时从宋家带过来的人,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人。念着她年纪大了,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再吩咐她做什么事,只将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说说话。

没想到二、三十年过去,当年宋家出身的奶娘,还是会向着宋家人。明明她的态度已经那般明白,她还是放人上来闹事。

看来不仅阿瑶的奶娘,连她的奶娘也同样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过,今日拜师仪式事关重大,不得将无干人等放上来。来人,先把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后你们每个人,各自罚三个月月钱。”

宋氏面露凌厉之色,见此宋钦文变了脸色。今日他本不想来,可看到阿慈那般凄惨,他实在是不忍心,男儿热血上头便跟着过来了。

可如今面前的姑母,却让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说是陌生,刚记事时见过的姑母,也如现在这般干练中时不时露出些凌厉,那时他是有些怕他的。可这种惧怕,随着阿瑶表妹降生,姑母卧床休养,性情变得柔和而逐渐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这种面色,记忆中的恐惧再次袭来,还没开口宋钦文气势便已丢了三分。

“姑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软之人一旦坚定起来会怎样?他们先前大都有过种种退让和妥协,也承担着这些软弱的后果。一旦遭遇打击梦醒后,曾经的种种退让妥协,就会成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护着他们再不被此类琐事困扰。

如今的宋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几年她是如何对娘家的?那真是出钱出力,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可尽心尽力、无限纵容换来了什么?想到宋家作为,宋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铁。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颇,可阿慈她是无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边丫鬟所为,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今日她来就是诚心道歉。”

低头不敢看宋氏的目光,宋钦文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宋氏退后一步,让两人登上高台,彻底暴露于台下人前。随着她的动作,后面陆景渊给空海大师打个眼色,后者起身站到他身边,再拉过盛装打扮的阿瑶,师徒三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后面面色呆滞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台后,沈墨慈便一直找着她的贴身大丫鬟。透过人墙见到后面趴伏在地的身影,虽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旧暗自松一口气。

这个丫鬟是她从乞丐堆中捡回来的,自幼便跟在她身边,对她再忠心不过。前几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余人对她来说尚还可以忍受,可贴身大丫鬟被赶出府,却不啻于吸走她的心头血。

虽说替罪之事,没有人能比她更合适,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亏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

忍下心头隐隐的疼痛,沈墨慈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对着胡九龄和宋氏屈膝。

“都是我一时不察,竟让身边之人做出此等污蔑之事。得知此事后我已罚过她,阿娘也已整肃后院下人,将他们悉数发卖。即便如此我还是心下难安,今日过来便是亲自向阿瑶师妹致歉。”

沈墨慈一番说得异常诚恳,说完她身体前倾深深鞠了一躬,举止间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态。

名满青城的才女不顾自身颜面,为丫鬟做过的错事亲自请罪,做到这样已是诚意十足。加之前面几天扑朔迷离的传言,这会本来应该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沈墨慈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排的。她已算计好,这会贴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将所有罪则揽到自己头上,接上她的道歉刚好显得诚意十足,若是再为丫鬟求情,更是显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却在最重要的时刻出了差错。拜师礼如此隆重的事,她却直接扑上去拉住胡家姑娘裙摆。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时相救,胡家姑娘得出多大的丑?自己跌倒不说,滚烫的茶水还要泼到师傅身上,弄这么一出今日的拜师礼不得彻底沦为笑话。

这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找茬的?

有了前面丫鬟的所作所为,这会沈墨慈的道歉非但没起丝毫作用,看在台下人眼中,反而成了虚伪狡诈。

胡家姑娘待字闺中十三年,一直为人低调,为何遇到沈家姑娘后屡屡出事?先前他们或许以为,是胡家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如今两位名满天下的老者坐在台上,尤其空海大师,出事后直接站到爱徒身边,若不满意怎会如此紧张?能叫两人如此满意的徒弟,品性上肯定无可指摘。

如此向来,这么多事都是谁挑起?

“这不都明摆着么?人胡家姑娘用得着跟她比?丢不丢份!也就是她,几次三番找茬,这次都派人过来搅和得一团乱,自己还假惺惺跟过来看笑话。”

虽然有少数理智之人觉得沈墨慈不会如此,既然已经派人捣乱,那这会就该好好躲着偷着乐,站出来任人指指点点未免太傻。可如此热烈的气氛下,能保持理智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实。

“太过分了。”

“真真是蛇蝎心肠。”

“我看她前几年腊八施粥也是惺惺作态。”

“可不是惺惺作态,胡家也每年摆粥棚,摆得还不比沈家少,也从没见过胡家姑娘过去赚仁善名声。”

“读了那么多书,天天做这等龌龊之事,人家好好的拜师仪式,她却派人来捣乱。当着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的面,真是丢尽了咱们青城的脸。”

“我看她就没读多少书,也就是传得名声大过天,真碰上空海大师和墨大儒这种真有才学的人,还不就露馅了?反倒是人胡家姑娘,名不见经传,却被两人争相收为徒弟。那天我就在胡家跟前,为了收胡家姑娘为徒,俩人唇枪舌战,到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今天他们都在,看来是谁都舍不得,干脆觉得一起收胡家姑娘为徒。”

下面吃流水席的人七嘴八舌,有说几天前胡府门前闹剧的,有说两位老者如何唇枪舌战的,但更多地人则是对台上的沈墨慈表示鄙夷。

人多嘴杂,很快众人将沈墨慈这些年所做之事全都说一遍。家中有姑娘在青林书院女学的,更是说了那日晨间的茶点之事。

“胡家姑娘真是一片好心,其实我家姑娘也早想自己带茶点过去。咱们虽然不如沈家富,但也不缺那点东西,总不能一直吃大户,对不对。”

“那为什么没带?”有好奇之人这样问。

“还不是因为沈家姑娘是女学首席,权威摆在那,身边还有几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比如那宋家姑娘就是一个,几个人天天捧着她。就这样谁敢开这个口,只能任由她用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收买人心。吃多了,就又不得不承这个人情。”

好像还真是这样,旁边听着的百姓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爆料之人正是苏小乔的阿爹,想到自家姑娘受得那些排挤,他又加上了一句。

“还是人胡家姑娘大方,就只带了一次。你们猜带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