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站在门口看着一身浮光的沈宴,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他,笑里藏刀,充满了侵略感,刻薄又残忍,之前那个沈宴太过温良,或许只是因为他心情好陪你玩一玩。

“见不见?”他不耐烦的问。

九微动了动手指,转身离开,听他在背后冷笑道:“我等着你来求我,你最好撑得久一点,不然该是多无趣…”

这样闷的天让九微后背的伤口发痒发烫。

回了世子府便服药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是被背上的伤口密密的疼折腾醒了,睁开眼瞧见太医正在为她换药。

窗外夜色沉沉,已经入夜了。

太医瞧见她醒了,便道:“世子妃该注意着些,暑天伤口不易恢复,您要多多静养。”

九微觉得有点疼,便问:“烂了吗?”

太医麻利的为她包扎好,“倒是没有…只是伤口有些出血。”

九微随便应了一声,起身穿好衣服,丫鬟刚为她系好腰带,崔子安便推门进了来,手中还拿着一件黑布包裹着的东西,左看右看对她道:“不知道什么东西,相国府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相国府?”九微一愣,没有伸手接,示意小丫鬟接过,“打开看看。”

小丫鬟应是,细白的手指接过黑布包裹,打开是一只小匣子。

“什么玩意儿啊?”崔子安凑近去瞧。

小丫鬟轻轻打开,浓重的血腥和她的尖叫声一同响了起来,失手落了匣子,当啷啷的翻滚在九微脚步。

连崔子安都捂着口鼻吓退了一步,“这…这他妈是什么?!”

九微盯着脚边,脸色发白,头皮发麻。

那匣子翻滚在地,从里面掉出一根根带血带筋骨的断指,十根手指,不多不少。

小丫鬟犹自跪在地上哆嗦。

崔子安喝来下人来收拾,忍不住怒意道:“这沈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九微坐在桌边不讲话,不知是背后的伤口,还是因这断指,她的脸色仍在发白,她知道这手指是谁的。

除了大良的,还能是谁的?

沈宴在逼她,在警告她,在等着她服软低头,亲自去坦白。

真狠啊,真狠啊…

她不知大良招了多少,招了什么,但她知道他终究会招的…

“你怎么了?”崔子安过来,看她脸色极差,问道:“吓到了?”

九微起身道:“备马。”

“你要去哪儿?”崔子安忙问。

九微抓过披风,往外走道:“相国府,你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崔子安还想讲什么,她已经快步出了门。

夜色阴沉沉的压着,九微骑马穿过寂静的小巷,却是先去了质子府。

翻身下马,直接穿过后院来到密道中,果然玄衣早就将东西准备在这里了——一支羊脂小瓶。

九微将那瓶中的东西倒在掌心里,匆匆离去。

一路催马到了相国府外。

沈宴料定了她会来,早差人在门口候着了,瞧见她也不多话引着她入府,在卧房门前停下。

九微不等禀报,直接推门而入。

沈宴正在服药,闻声抬眼瞥了她一眼,没讲话。

九微心里压着火,蹙眉问他,“沈宴你非要将事做绝吗?”

沈宴眉眼不抬,将药喝完,细长的手指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又细细的擦完手指,才抬头看她,唇角有笑,眉梢微勾,“只是几根手指你便沉不住气了?”将帕子撂在南楚手中,一副调笑的模样道:“我还想着你该多撑几日,正打算着明日送你眼珠子还是胳膊。”

九微听的字字森寒,攥着手指,忽然抬手伏了一礼,硬声硬气的道:“求相国大人高抬贵手!”抬头看着沈宴,“你满意了吗?”

沈宴看着她,笑意愈发的浓,动了动手指道:“南楚带她去见大良。”

南楚应是,请她往外去。

沈宴看着她压着怒气离开的背影,笑意一点点冷掉,这个人就是不愿意乖乖的对他坦诚,乖乖的当个需要依靠他权势的可怜鬼。

他恼她利用他,害得小沈一家流放,更恨她欺瞒他,算计他,毫不留情。他甚至不愿想临山镇的种种全是她的计划,全是虚情假意。

他执意要查的也并不止山中重兵,而是临山镇的黑衣人,若是当真是她的苦肉计…

他绝不留情!

人关在他府中的密室里。

九微跟着南楚一路辗辗转转到了密室,有人开了铁门,浓重刺鼻的腐败血腥味让九微胃里翻腾,掩了掩鼻。

密室中静的出奇,只听得到墙上蜡烛荜拨,和水滴声。

南楚领着她在一个铁架前停了住。

九微看到了铁架上绑着的人,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她还是吓的扭开了头。

她几乎分辨不出那人的样貌,他就悬在铁架之上,浑身是血,垂着的头发被火烧的零零碎碎,手指和脚趾全部被斩断,滴滴答答的坠着血珠,一堆堆的苍蝇落在他的伤口上。

她觉得恶心,不敢看,只垂着眼睛看地上那滩黑红的血,声音却有些发抖,“大…良?”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动了动,在乱糟糟的头发下吃力的抬眼,看到九微的一瞬间忽然激烈的挣扎起来,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想抓住九微,却只带的铁链乱响,“姑娘!姑娘…”

九微一口气便卡在喉咙,这个人几天之前还在门口为她的到来惊喜不已,叫她姑娘。

她伸手颤巍巍的握住他挣扎的手腕,他便停止了挣扎,九微抬头对南楚道:“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

南楚没多说,点头退了出去。

牢门关上的一瞬间九微感觉到掌心下的那只手腕开始发抖,抖的厉害。

他说:“姑娘我什么都没说,你放心,什么都没说…”

九微忽然觉得自己卑鄙不堪,掌心里攥着的那粒药丸几乎烫的她难过。

九微抬眼看他,又敛下眼睛,真狠啊,真狠…她当皇帝那么些年,下令处死过许多人,却从未这样近距离的感受到残忍,血肉模糊的残酷。

她分不清是她在发抖,还是大良在发抖,只听到自己声音发哽的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尽力救你…”

“不用不用姑娘…”大良在看她,小声的道:“姑娘不用为我费心,我大良死不足惜,我被抓来就没想过出去…”

九微讲不出话。

他眼光灼灼的看着九微,声音有些发抖道:“我只求姑娘一件事,只求一件…求求姑娘救下我媳妇和我闺女,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跟着我没有想过一天福…”那样大的汉子,面对那么多道刑具没有皱过眉,如今说起这两个女人竟哽咽了起来,“求求姑娘救救她们,我大良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我会的。”九微抬头看他,认认真真的道:“你放心,只要有我一条命,我就会护她们周全。”

他忽然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嘴里不迭的重复,“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九微离开密室一脊背的汗,痒又疼,脚下发软,在密室外的月色下看着掌心里的血和快要融化的药丸发呆。

南楚带她离开,一路走的缓慢。

是在快到沈宴卧房时有人慌慌忙忙的跑过来,回禀南楚道:“大良自尽了,咬断了舌头。”

九微脚下一软,南楚险险的托住了她,“姑娘没事吧?”

九微摇了摇头,抬起头来一脸的汗水惊的南楚忙问:“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她觉得糟糕透了。

她扶着南楚站稳,伸手摸了一把脸,抬步往沈宴卧房去。

沈宴在榻上对着烛火发呆,九微推门进来脸色惨白,让他心惊,忍了忍没开口。

九微到他跟前,忽然撩袍跪了下来,抬起眼睛望他道:“你赢了,相国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秀娘和孩子。”

沈宴在那一瞬又心疼又愉快,愉快转瞬即逝,心疼愈演愈烈,在她的目光之下,又绝望又灰败的目光之下。

他并不想如此待她…他曾想助她重登荣华,护她意气风发。

可是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怪她,也怪他自己,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私心,他要她坦诚,要她真心相待,要她依附于他,要她如同从前般无用的需要他,活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她有太多的光芒和秘密,她不是他能掌控的,她越来越强势,让他突然醒悟他只是九微的跳板和工具。

他前所未有的愤怒,想要亲手折断她所有的羽翼。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我…又过瘾又心酸!一想后面要写的我就激动!果然我还是得狗血起来!

※、七十二

“你求我?”沈宴问。

窗外月色寂寂,窗下他眉目生辉,唯独一双眼睛敛下卷长的眉睫下,不见光。

九微低眉看着她攥紧着的手掌,那上面还有大良的血,干掉的颜色有些发沉,“我求你。”她说。

沈宴想伸手扶她,却又不知为何迟迟难以伸手,从前她高高在上,他俯首称臣,终于有了这一日,她乖乖俯首,“求人就该有求人的觉悟,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愿不愿意向我坦诚?”

问的多可笑。

沈宴的手指摆在膝盖上,落在她眼下,手指匀称,指甲圆润生光,竟是比女人的还要好看。

九微抬眼看他道:“问吧。”

“临山镇遇袭,可是你的苦肉计?”沈宴问她,目光灼灼。

九微忽然蹙了眉,“我说过不是。”

“不是?”沈宴又问:“那你为何杀了那些黑衣人一个不留?你不是该留下活口审问是谁动的手吗?况且你我前去临山镇,除了同行的,还有谁知?又有谁能派人这么精准的算到我们会在那一日,上后山?何以你呵斥一声,那些黑衣人就追你而去?你早就知道他们的动机不是吗?你…”

“沈宴。”九微打断他的话,好笑的看他,“你心里早就认定了是我的苦肉计对不对?”

沈宴一愣。

九微起身,索性坐在地毯之上,“你要我向你坦诚,却从未信过我。我的坦诚你找了千百条理由来怀疑揣测,你又何必再问?”

沈宴被她无所谓的语气激恼,皱眉道:“若是事实你必有千万条证据来证实,何必怕我怀疑?我问是要你一一向我证实。”

“你累不累沈宴?”九微问他,“我不是你养的家雀,也并非爱慕你的闺阁小姐,每日里只为向你证实这些猜忌怀疑,讨取垂怜青睐。”

他目光里凛凛波动。

九微压住语气又道:“前往临山镇我确实利用了你欺瞒了你,但我也确实想要带你去见一见沈药师,不然我大可以随意带你去个地方,也不会连累了大良…”她心里怨恨密密丛生,按压住才开口,“临山镇的相处我对你是不是虚情假意,我不信你感觉不出来。”

再次强调道:“后山遇袭我毫不知情,是谁透露的行踪,为何会那么巧我也并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所以我才出声引开他们,为的是你舍身相护,我于心不忍。”

沈宴并不开口。

她继续道:“至于我为何杀了那些黑衣人不留活口,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我不愿让人知道的,就是这么简单,信不信随你。”

“那些军兵吗?”沈宴开口问她,“你一直苦苦隐瞒的就是这些军兵?”

九微不答。

沈宴又问:“我若问了,你也不会答吗?”

“不会。”九微答的利落,“沈宴如果我问你手下的党羽名目,每年给你送多少金子,你可会向我坦诚?”

沈宴定定的看着她,不答话。

“你不会。”九微笑了,“你我都不是懵懂少年了,你不天真,我也不能再犯傻了,所以请你不要将事做绝,不要用秀娘和孩子来逼我,千万不要。”

沈宴掩在睫毛下的眼睛闪着一点点的光,沉默半天开口道:“我可以放了秀娘和孩子,也可以不再追究,但前提是你将那些军兵交给我。”看九微一瞬凛凛的眼睛,又道:“你依旧可以随意使用,但是每次使用都要经过我,当然我的人你也可以随时调遣,人际,兵力,我的资产你全部可以随时使用,只需要告诉我一声。”他放缓语气道:“我并非要干涉你,控制你,我只是希望日后安心点,你手中拥有不明来历的军兵,那样多的秘密,随时可能算计我,我不喜欢。”

他讲的毫不过分,他的一切拱手托出,随她使用,只是希望安心一点。

他怎么能讲的如此温柔?

交出兵权,以后任何事全要经过他的认同,听命于他。

九微再笑不出,他大概不知道这些后备军比她的命都重要,这是她唯一的退路,立身保命的唯一。

她扶着八角桌起身道:“不可能沈宴,你为官多年该比我清楚你提的要求意味这什么。”

沈宴皱着眉,“你也该清楚我不会和一个利用过我陷害过我,手中拥有重兵的人做盟友。”

九微冷声道:“那就不必再做盟友了,我只求你放了秀娘和孩子,以后你我各走各的。”

沈宴手指一瞬攥紧,冷森森的盯着她,他拼命想维护,她随随便便就能与他各走各的,“我从不做没有利益的买卖。”

九微怨极,怨自己,为何当日带他去了临山镇,明明知道这是不能让人知道秘密,如今她将自己困在了这种境地。

九微缓慢的呼出一口气,道:“好,那让我见她们一面,见一面就好。”

沈宴看着她道:“好。”唤来南楚,想了想又道:“我随你们去。”

九微知道,他是怕自己耍花样。

人不在相国府中。

九微同沈宴坐马车行了没多会儿便到了,是一处小宅,置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门前守了不少家丁打扮的人。

九微跳下马车,等着沈宴下车让那些人退下,推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也守了不少人,比门外还要多。

沈宴带着她一路到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厢房,让人开了房门。

九微听到屋内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谁?”

九微推门进去,“是我。”

屋内烛火晃了晃,九微看到秀娘抱着孩子坐在榻前,一头乌发蓬蓬凌乱,看见她眼眶一下子红了,抱着孩子到九微跟前,叫了一声:“姑娘…”几近哽咽,讲不出话。

九微心头一软,伸手抱了抱她,轻声道:“快别哭,吓着小九。”

秀娘忙止住了哽咽,抱着孩子轻轻拍打。

小九睡得熟,小小的脸,软软的睫毛盖在眼睛上。

九微看着心里发酸,她睡的这样好,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没了爹爹。

九微伸手摸了摸她紧攥的小手,轻声问秀娘,“他有没有为难你?”

秀娘看了看立在门口等着的沈宴,轻轻摇了摇头,“我很好,姑娘放心吧,我和小九都很好。”又抬头看九微,小声又发颤的问:“大良…他还好吗?”

心里就那么重重的挨了一下,压得九微张不开口,抬不起眉眼,脸颊热的像是快要被戳穿秘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