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进府拜见了老太太便匆匆离开,在马车上又将信笺打开,薄薄的信笺上短短的一行字——

自此一别,各自珍重。

各自珍重…

她将这一行小字细细看过又看过,这不是小别,更像是永别…

他早就打算好了离开京都吧,去万录府大概只是刚刚好,怪不得他这几日总是要她回来用膳,温情的异常,她那时还想或许他真的想好好的同她吃饭,说说话。

如今想来,真的是异常,只是久别前的温情。

但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京都?为什么呢?

万录府一贯匪贼当道极为不太平,朝廷多番围剿镇压都不得效,如今他去…

九微想起赵明岚的话,死无全尸…

她将信笺攥紧丢出马车外,吩咐道:“去相国府。”她将挽发的簪子取下,换上那对墨玉蝙蝠钗。

绝对不能让自己后悔,她绝对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入府的时候沈宴抱着小九正坐在院子里的凉椅给小九擦头发,似乎刚沐浴完,一身素色的宽袍,披着一肩湿发,脸色难得的好,红润润的像个小姑娘。

她过去,看着小九刚刚长出来的细软的毛毛发,笑道:“相国大人越来越像个爹了啊。”

沈宴没抬头看她,“怎么这么晚来了?没在府中休息?”

九微拿头发搔了搔小九的脖子,“新人进门,旧人哭,我来找相国大人一诉情肠。”

沈宴顿下手指抬头看她,目光从她的眉眼落到她发后的蝙蝠钗,“饿不饿?”

九微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便道:“是有些饿了,酒宴从来吃不饱。”

“哦。”沈宴落下目光道:“那就饿着吧,我没有东西给你吃。”

…王八蛋,没有你问个屁!

九微忍下笑道:“你饿不饿?今天也没见你吃什么,要不然我煮面给你吃?”

“你?”沈宴简直惊讶,“我竟不知连清汤面都不晓得是什么的当今圣上会煮面?”

九微轻咳一声,“我已今非昔比,你忘了我们在临山镇我跟着秀娘学了几手吗?我还学了怎么给你煎药呢。”

沈宴的唇角微微松开,神情松弛下来,难得浅淡的温和的笑了笑,“你真要煮面?”

“你想吃我就给你露一手。”九微挽起袖子,斗志满满。

沈宴抱起小九道:“我怕你毒死我。”起身往卧房去。

“贱人…”九微恼怒的追过去,“这天下能让我亲自煮面的也就你一个,毒死你也是你的荣幸!”

沈宴忽然顿步回头看她,“对我这般好?”

“是啊。”九微站在一步之遥的距离歪头对他笑,“沈宴,我想好好跟你说说话。”

沈宴的心,就那么突突跳了两下,乱了起来。

他抱着小九进屋,将小九哄睡了才出来,不见了九微,忙往外走了两步去找她,下了回廊在院中的凉椅上瞧见了她。

她拿着扇子正给面前石桌上的一碗面打风。

她竟真的煮了面。

沈宴过去,她兴奋的抬头对沈宴笑道:“你可算出来了,面我都给你扇凉了,快尝尝看。”伸手拉沈宴坐下。

沈宴触到她热乎乎的手指,耳朵有些发烧,忙坐下侧过脸道:“看一眼就饱了。”却是拿起了筷子。

九微看着他十分矜持的吃了一口,小心问:“怎么样?”

沈宴眉头松着,唇角勾着,嘴里却说:“还不如毒死我了。”

九微单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脑袋侧头看他,“沈宴,你是我见过最不坦白的贱人了,这面是你家厨娘做的,我方才已经吃了一碗,好吃极了。”

沈宴撂下筷子,挑眉看她,“你也是我见过最居心拨测的女人了,你嘴里可有一句是真话?”

“有啊。”九微笑道:“比如我那日在马车里跟你说的话。”

“马车里?”沈宴想起什么耳朵根一瞬红了。

九微笑眯眯的看他,“我说过你若说喜欢我,要留我,我就不走了。这句是真的。”

沈宴长长的睫毛垂着不看她。

她又道:“我说我轮回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一个人,我很害怕再次重新开始,再次孤军奋战。这句也是真的。”

沈宴睫毛掀了掀看她。

“你送我的对钗我很喜欢,这个也是真的。”她继续道。

沈宴看着她,她在笑,却让人觉得并不是太开心。

“当初在临山镇我说的也是真的。”她笑着道:“我带你去看病是真的希望你活的久一点,因为这世上如今只有你叫我九微了。我为你煎药是真,陪你锻炼是真,想要保护你是真的,从不后悔那日救你也是真的。”

她讲那样多,沈宴觉得心慌如雷动。

“我也是在那日你替我挡刀,让我快跑的时候发现,我心有余悸。”九微笑容愈发淡,“如果那天没有救你,如果那天你死在那里,我一定一定会恨死自己。这些都是真的。”

“沈宴。”九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沈宴,“我猜不透你对我的心意,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也许在临山镇,也许在更早之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沈宴眼神一动,心跳快要呼之欲出。

“这句也是真的。”九微忽然笑了笑,“可惜你一定不信。”

沈宴动了动嘴唇,极低极低的道:“我信。”

九微一愣,沈宴已抿着嘴不开口。

没有星月的夜里,廊下的灯烛慌慌,照在他的侧脸,柔软而纤细。

九微心里的小火苗荜拨一声燃了起来,她忽然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侧脸,看他受到惊吓一般,伸手抱了抱他,“真好。”

沈宴嗅到她发间浅淡的香,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像小九需要他一样抱着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发芽抽枝,密密如蛛网一般缠绕住他。

他伸手抱住她,又说了一句,“我信。”

九微松开他,捧着他的脸极轻极轻的亲了亲他的嘴唇,他是那么紧张,那么凉,“那你呢?”

沈宴看着她看着她,喉结耸动,仰头也亲了亲她的嘴唇,“我可以给你一切,为你赴汤蹈火,唯独不能说爱你。”

九微愣了愣,看着他在自己眼下慢慢的笑着,那句为何就问不出口了。

“你还是不信我?”九微问。

“我信你。”沈宴仰头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但我怕自己错信。”看着九微一瞬间变冷的脸色,他又道:“如果你愿意将那块小方牌放在我这里,你让我说什么都可以。”

果然不该告诉他小方牌可以重新开始这回事。

九微松开他,推开半步道:“不必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怀里一空,沈宴看着自己的手臂低头苦笑,“九微,做戏要做全。”

九微忽然发恼,“你果然认为我在做戏。”

“不。”沈宴抬头看着她道:“我是真的以为你开始喜欢我了,如果你再坚持一下的话,再骗我几句。”

这夜里,沈宴坐在树荫下,看她的眼神悲伤极了,他说,“九微,我愿意相信你,就算那些都是你为达目的说来骗我的,我也信。”

九微竟有些难过,她低头笑了笑,“算了,你就当那些都是骗你的吧。”

她转身离开,沈宴坐在那里看着她离开。

南楚上前问道:“大人,要不要继续跟着姑娘?”

沈宴猛的急促咳了起来,咳的趴在桌上直不起身,咳的浑身发颤。

他再醒来被阳光晃的眼睛一眯,南楚忙合上了窗户,“大人醒了?”

他应了一声,思绪里乱糟糟的全是一个人,一个声音,南楚连喊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南楚忍了忍没再重复,反道:“没什么,大人可觉得哪里还不舒服?”

沈宴扶着他起身,压了压额头,“我昏睡了多久?”

“两日。”南楚道。

“这么久?”沈宴微微吃惊。

“是,太医说您气急攻心…”南楚扶他下地。

他似乎想着什么,洗漱完才忍不住问:“这两日世子府可还好?”

南楚低头道:“还好。”

他便再没问。

是在第三日上朝回来,他路过世子府,忍不住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她来看小九?”

南楚没回话。

他命令停车,挑帘要下车,南楚拦住他道:“大人身子还没恢复,不易再动气。”

“动气?”沈宴笑道:“我为何要动气?”

正好瞧见崔子安从府内出来,望见他便挥手笑道:“沈相是来看我的吗?”

沈宴没应声。

他乐呵呵过来道:“沈相怎么想起来看我了啊?”

“路过而已。”沈宴冷声笑道:“顺路来看看世子和…世子妃过的怎么样。”

“我过的挺好的。”崔子安乐道:“多谢沈相费心了。”

沈宴简直不想同他再多讲一句话。

他却忽然凑上来低声道:“是来看我家世子妃的吧?”一脸你别装了,我都明白,我懂的表情。

他笑的讨打道:“可惜我家世子妃不在。”

“不在?”

“是啊。”崔子安道:“出城了,三日前就走了,没告诉你吧?”

沈宴的脸色阴沉的能下雨了,问道:“她去哪儿了?”

崔子安视若无睹,“去哪儿也不关沈相的事啊,你又不喜欢她。”

一句话堵的沈宴心塞气闷。

崔子安瞧着他的脸色出气极了,那晚九微从相国府回来可没少生气,气的抓着他出气,他一定要给沈宴添添堵。

沈宴却不再问他,放下车帘便道:“回府!”

崔子安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目瞪口呆,“你…你不问了啊?!”

沈宴坐在马车中一言不发,快到府前忽然出声喊南楚。

南楚应是进了马车。

沈宴一巴掌落在他脸上,“为何瞒我?”

南楚跪下道:“大人切莫动怒。”

“她去了哪里?”沈宴不想再废话。

南楚有些犹豫道:“姑娘去了万录府,找太傅…”

半天没有听到沈宴出声,南楚小心翼翼抬头,沈宴忽然笑了,“好,好的很,当初费尽心思进京都,如今为了心上人毫不犹豫的千里追寻,真的好!”

“大人小心身子!”南楚忙去扶他。

他已掩着口鼻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相很心塞,要吐血,要犯病。

谢谢清荷姑娘和悠悠的地雷~满满的一章奉上!

※、九十四

积怨攻心,郁郁难医。

沈宴这一病害的卧床难起,一连几日的昏睡闷咳,三四日后好容易人清醒了些,身子却总是不大好。

咳疾带累的夜不能寐,吃多少药也不见好转,一直拖到入秋愈发的严重。

沈宴不急,南楚却心急如焚,几次试探要不要差人去找九微回来,皆被沈宴一口回绝。

这大半月来,沈宴绝口不提九微,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九微是高高在上的圣上,不是别的谁。

连崔府都不曾再去过。

每日里上朝下朝,吃药带小九,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唯独多了一件——拦截了所有从万录府来的书信。

朝中这大半个月来也太平无事,只是圣上龙体抱恙一直养在深宫,朝中的小事全交给了国舅和相国两人主持。

渐渐的有些大臣有了异议,圣上无子却还有一个兄弟,七皇子玄衣如今就好好的在京都中呢。

沈老爷子的一些旧部也开始渐渐活泛起来。

但沈宴却压着,不见丝毫动作,只是对万录府剿匪沉冤一事关心了起来,接连派兵去协助,一点都不像个大奸臣的作风。

着急的也并非南楚一人,还有个崔子安。

打从九微离京他一封书信未收到,连他回禀的朝中大小事的书信也不见回音,若不是朝中偶尔可以听到万录府有关一事,他真要怀疑九微人间蒸发了,这和她走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说好的会经常写信监视朝中动态的呢!

直到他实在不放心去驿站问了问,才知道从万录府来的书信全被人暗中调走了!这人还就是沈宴那个王八蛋!

他气的要去找沈宴麻烦,却被阮烟岫拦了住,只说这件事他不易插手,沈相这么做必定别有用意,他拦截万录府来信却并不隐瞒朝中事,只是将九微和太傅的私信扣下了,此中深意只有沈相知,九微知,旁人插手说不定惹恼了沈相,对九微反而不宜。

崔子安大约有点明白,但他依旧很着急,他急着给九微汇报朝中风向,听她指挥怎么办啊!

阮烟岫只让他别急,九微自会解决。

果然,在这话说出不到三天,沈宴就在城门口截下了一个人——扶南。

九微不跟他辞行倒是记得带上扶南。

沈宴将他扣在府中,心情难得好的亲自招待他,好吃好喝的招待却只字未问。

连扶南都惊讶,抓他来只为了关着?还未严刑逼供…

倒不是沈宴善心大发的放过扶南,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将十大酷刑都用上,只是为着大良秀娘一事他到如今想起当初九微的神情都心有余悸。

他明白,九微护短,不想和她决裂,就不能碰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