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第二日早上,扶南看着沈宴病弱的难以下地,才不忍心道:“相国大人,不必担心姑娘,她一切都好,她也大概猜出是您从中作梗…才使她和京都失了联系,所以才派我入京。”

“我知道。”沈宴喝了药不大舒服,“我猜她会继续派人,我再拦下几次,她大概就撑不住要自己回京了。”

扶南欲言又止的道:“相国大人还是不要费心了,姑娘暂时是不会回来的。”

“哦?”沈宴撑着额头看扶南。

扶南为难道:“总之太傅大人在,她就不会回京。”

沈宴呵呵笑了两声,“那就让她死在京都外,休想探知京都中的一丝一毫。”

扶南叹了口气道:“相国大人真的不必再费心逼姑娘了,其实昨夜司徒也入京了,如今估计已经返回万录府了…”

沈宴撑着额头的手指紧了紧,南楚赶忙过来扶他,“大人不可动怒!”

沈宴推开南楚,冷声笑道:“九微啊九微,这是你逼我的!”

第二日朝堂之上,崔子安按照九微的吩咐提议七皇子玄衣暂时从旁打理朝政,之前就商议好的诸位大臣附和。

没想到沈宴却执意反对,更是一连将先前派去万录府的兵马全数调回,以无才无能之名将府尹顾尚别痛批了一通,请旨赐了五十刑杖,令他回京领罚。

沈宴的突然翻脸和言辞激烈让崔子安和一众大臣始料未及。

陆容城也莫名其妙,但有看不出所以然便也未曾阻拦。

玄衣默不作声,直到最后才突然请旨,要去万录府助太傅平匪贼。

这是沈宴未曾料到的,这却是陆容城想要看到的,他希望玄衣离开京都,最好死在京都之外。

所以不等沈宴有异议,便准了。

圣旨下来,拨给玄衣十名亲随,即日出京。

崔子安傻眼了,这些九微全然没交代过啊。

他回到府中见到司徒,心中略感安慰,唯一九微吩咐没变的就是司徒多留了一天,果然计划有变。

他将事情细无巨细的告诉司徒,送他连夜出京。

此去万录府最快最少也要三天两夜。

司徒是在下旨的驿官之后到达,晚了一天。玄衣在司徒之后到达,也晚了三日。

这三日却成了一次别离。

他到之后没有见到九微,接他的是重伤的阮烟山和顾尚别,见面第一句问的便是,“你带了多少人马?”

报了只有十人之后阮烟山靠在榻上彻底灰白了脸色,顾尚别伏案而起道:“我这就入京请旨派兵。”

“来不及。”阮烟山紧闭着目,呢喃的重复,“只怕来不及了…”又不死心的问:“这万录府就没有可用的人马了吗?哪怕数十人也好。”

顾尚别一拳击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一阵响,紧抿着嘴不讲话。

阮烟山便一口气沉到心底,他自然是知道朝中将兵马撤回,如今的万录府连十个能用的兵卫都没有。

玄衣在一旁看着心里便是一沉,忙问:“情况很糟糕?她呢?”

这个她自然是指九微。

顾尚别闷着头不答话。

玄衣又问:“世子妃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阮烟山忽然坐起身看着玄衣道:“你那十个人如今何在?”

“在府外。”

他便要下地,顾尚别忙拦住了他,“恩师这是要做什么?您如今怎能走动!您若是再出一点事怎么对得起燕回!”

阮烟山伤在双腿,撑着榻也未站起身,又摔回榻中,这才咬牙道:“我就不该同意让她带兵入山!”

“燕回入山了?”玄衣再忍不下去,“入山做什么?剿匪?”

他二人默然不语,玄衣霍然起身道:“万录府匪贼当道向来猖獗,你们二人为何要让她带兵入山剿匪?她一介女子,无官无职,你们还活着有何资格让她入山?!”

玄衣话讲的重。

顾尚别自知有愧,闷声道:“两日前朝中突然撤兵,恩师重伤被困山中,我要入京领罚不得离开府邸,燕回执意带兵入山救恩师,恩师被送回来也是今日才转醒过来,只是…只是燕回至今没有音讯…”

“没有音讯?何叫没有音讯?是派人入山找了没有音讯?还是你们连找都未找?”玄衣问。

顾尚别也恼,恼自己,“府中的人手全在守卫百姓,再无一人一马可用,那山中是匪贼境地,我…”

“那就是没有找了?”玄衣冷声打断他,“真是我大巽朝的好府尹好太傅。”

玄衣再不与他们多言,只问:“可有山中地形图?熟悉这山中地形的人?”

顾尚别忙叫来府中的一名捕头将山中地形和匪贼状况细细说与玄衣听。

这山中匪贼的人马竟远远超出了玄衣的预期,加上地势险恶,他有些明白顾尚别为何如此艰难了。

他带捕头出了府门,跟他一同来的一名亲信拦住他道:“公子不可入山。”

他是沈府的老人,沈宴的心腹。

“为何?”玄衣问。

他低声道:“山中恶匪是一,公子要更加留意朝堂上那位的人。”

“国舅?”

那人点头,“那人绝对不会让公子活着回京的,公子怎可轻易冒险?”

玄衣便顿了步,他抬头看着云雾里的万录山脉,苍翠巍然,又远又近,终于心生揣度,衡量起了这趟风险的得失。

夜里起了秋风,推开那扇窗,清月便透进来落了一地。

沈宴睡在榻上,突然之间猛烈的咳了起来,直咳的蜷在榻上呼吸愈来愈急促。

“大人!”南楚忙跃窗进来,伸手封了他的穴道,护住他的心脉。

沈宴将一口淤血咳出后渐渐安静下来,南楚解开穴道,看他一额头的冷汗,忙问:“大人可好些了?需要传太医来吗?”

沈宴趴在榻上摇了摇头,抬着冷汗淋淋的眉眼看窗外的月,半天半天声音发哑的道:“我梦到九微了,她就站在窗外,一身是血的看着我哭,跟我说她好疼很怕,让我救救她救救她…”

“大人…”

沈宴将额头埋在锦被中,闷闷的道:“明明是梦…明明是梦,我竟怕了…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

“大人思虑过多才做了这样的梦,姑娘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南楚道。

“有福?”沈宴抬起头看窗外,苦笑问:“是啊,不要吃苦了九微九微,这样好的名字,这样好的命数,一定是个有福之人,望她从今以后平平安安再。”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好激动!下一张就要开虐了~预警~

几天本来略没有时间,但上来就看到清荷姑娘的长评了,写的太好了!好的我觉得配不上你的长评了…请让我豢养你吧!

※、九十五

再不要吃苦。

这话沈宴讲出口只隔了一天,他就收到了一封信,从万录府来的信,是玄衣派人连夜送来的。

他从那夜梦到九微之后就再也没有安心过,信到手想了半天才打开,短短的几行字,他看了良久良久,久得南楚觉得不对劲。

“大人?”南楚喊他。

他失重一般跌坐在软榻上不讲话。

“可是小公子遇到了什么?”南楚看他脸色惨白,试探性问。

他紧锁着眉头,不讲话,攥着信笺的手指在发抖,半天半天才虚哑的道:“快马传令,撤回的兵马速速赶回万录府,日夜兼程不得耽误!”

“大人可用先回禀圣上?”南楚问。

沈宴一瞬抬眼,眼光似利刃,寒光毕露,望的南楚一瞬闭了口,领命下去。

沈宴又道:“再传令备马,我要去万录府。”

“今日?”南楚惊讶。

“即刻。”沈宴已起身,快步往门外去,太过仓皇绊在门槛一踉跄险险被南楚扶住。

“大人的身子实在不易颠簸,若是紧要的事我去即可。”南楚看他的脸色委实吓人。

“我说了即刻!”沈宴竟是动怒。

南楚鲜少见他克制不住情绪,这般动怒,一时再不敢多言,吩咐了下去。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沈宴已匆匆出府,南楚牵马候在府外。

他是鲜少骑马,在马前一阵猛咳从袖中掏出一支小药瓶,倒出五六粒药丸全数吞入口中。

“大人这是…”南楚不敢阻拦。

“只是安眠的。”沈宴道:“我怕是撑不了这路程,你我共乘一匹,我等会便会昏睡,你只管赶路,不必停,越快越好,你若是敢耽误半刻…”他抬头看南楚,突然泻了气一般,“我不死在路上也会死在万录府…”

这数十年来,南楚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般丧气的话,终是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让大人如此?”

沈宴将信笺给他。

信笺上的信息只是,九微失陷匪贼的山头,数日未归,求兵马救援。

药效一点点上来,沈宴脑子昏沉沉的只重复着一个画面,冷月秋风,九微就站在窗外一身是血的看他,她说她好疼很害怕…

南楚看着信笺变了脸色,就听沈宴语气虚浮的道:“她若有一点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我也绝不会放过阮烟山!”

南楚再不多言,扶着沈宴上马,翻身坐于他身后,扬鞭绝尘,笃定道:“大人放心。”

马是最快的马,日夜兼程,沈宴昏昏沉沉的昏迷在马上,南楚当真一刻都不敢耽搁,是在第二日夜里到达的万录府,与返回的兵马同时到达。

打马直入万录府府邸。

顾尚别和玄衣赶出来看到马上风尘仆仆的两人惊讶难当。

沈宴药效未过,被南楚扶下马,脚步站不住,虚哑着声音呢喃,“拿冷水来。”

南楚顾不得与顾尚别,玄衣讲话,抱着沈宴进屋放在太师椅中,倒了冷水为他擦脸。

沈宴闭着眼,半天才喘出一口气,道:“人可找回来了?”

玄衣立在他跟前道:“尚未。”

沈宴睁开眼,看他又看顾尚别,如冰霜带寒意,“兵马在外,顾尚别你亲自带兵入山找人,三日之内踏平万录山将人平安无事的带回。”

顾尚别蹙着眉头道:“入山找人我责无旁贷,只是我如今被禁止随意出入府邸,不日便要入京领罚…”

“你若再耽搁半刻不必入京我即刻将你杖毙。”沈宴打断他。

有他这样一句话做担保,顾尚别再不多言快步出府,整顿兵马即刻入山。

沈宴整个身子陷在椅背里,听着府外兵马声隆隆而起,一点一点远去,才问玄衣,“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让她入山?”

玄衣犹自心惊,他是想到了沈宴会来救人,但怎样也没料到他来的这样快这样毫不犹豫,看他的脸色怕是下一秒就要断气在路上,竟然也撑来了。

“并没有人让她入山,是她…自愿的。”玄衣暗暗琢磨该怎样回答,索性坦白道:“太傅带兵入山剿匪受伤,舅父的撤兵令在那时下达,兵马撤回,九微便带了几人强行入山救下了太傅,自己没出来。”

玄衣看不透他的神色是怒是平静,只见他的手指反复的攥揉着扶手,听他道:“她入山几日了?”

“今日是第五日。”玄衣道。

“第五日…”沈宴抬头望出厅外,夜色里看不清山脉,茫茫的黑色,“她在那山中待了五天四夜吗?你们就让她在山里待了这五天四夜吗?”

玄衣忙撩袍跪下,“我到后便派随我来的十人全数入山找人,但那山中地形复杂且是匪贼的老窝,至今依旧没有找到。”

“十人?”

“是。”玄衣道:“太傅重伤不能行走,顾尚别有刑罚在身不得随意出入府邸,这万录府有限的兵马死伤大半,剩下的全在守城,不敢擅离职守。唯有我这十人。”

“阮烟山如今何在?”沈宴问。

“现在暖阁休养。”

“休养?”沈宴扶着南楚起身,“带我过去。”

玄衣忙起身引着沈宴一路去了暖阁。

阮烟山刚换了药,听顾尚别来回禀沈宴带兵马来了才略略安下一些心,正坐在榻上望着大开的门发愣,南楚扶着沈宴走了进来。

他脸色难看如死人,阮烟山微微吃惊。

沈宴已到他榻前掀开他膝盖上的薄毯子,看了一眼他受伤的双腿,“就是这样的伤连累她至今未归吗?”

阮烟山不讲话。

沈宴伸手攥住他的脖颈逼他抬头道:“她为了奋不顾身而来,你将她一人弃在那山里,守城的兵卫要保护百姓,你们就这么任由她自生自灭是吗?”

是他连累了九微,他无话可说,若是他当日清醒着宁愿死也不会留她一人,让她冒险。但唯有一事他并不后悔,“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她周全平安,但我不能拿万录府百姓的命来为她犯险。”

“真是我大巽的好太傅!”沈宴手指攥紧,冷笑道:“既然你那般看重百姓那我就代圣上成全你,如若她有任何闪失,我就将你的脑袋高高悬在那城墙之上,让你千百年的守着你的百姓。”

阮烟山淡声道:“若是她找不回来,我会陪她死在万录山内。”

“讲的这般好听。”沈宴笑了,“那为何你好好的在这里休养,她却在深山中音信渺渺?”

阮烟山被他攥的呼吸不畅,言语不得。

玄衣适时的道:“舅父,我将熟知万录山地形的捕头找了来,您可要见一见他?”

沈宴松开了手,“见。”

这万录府历来匪贼猖獗,但因穷山恶水又地处偏远,朝中一直并不重视,几次重压,有万录山这个天然屏障掩护并不见多少成效,便未在浪费兵力,只是派几个和稀泥的小官来任职几年,翻不出什么大波浪便也作罢。

若非此次顾尚别一心扑在剿匪之上,太傅又前来,朝中依旧不会重视。

那捕头也是十来年的来人了,说这山中匪贼有从大牢里逃出去的,也有万录府的穷苦人,更多的是来投奔的恶徒和邻边小国的流民,一直以小梁山自称,猖狂的敢再百日里来城中抢粮,多亏了顾尚别才将他们逼回山中。

至于有多少人,只能说不少,有过一日两百兵马攻进万录山,硬是被逼退,想来一定不少于两百人,精准的人数却是不知。

沈宴派来的人马有限,到如今只有一百多余人,要清剿这万录山怕是不可能,只能先找人。

沈宴与捕头交谈到深夜,将万录山的地形图看了又看,终是撑不住的昏了过去。

南楚请来大夫诊脉,大夫说只能让他暂且休养,开了药也没有好法子。

本想让沈宴多睡一会儿,哪知他在天际刚亮时就气喘吁吁的醒了过来,看着窗外一阵发呆,忽然对南楚道:“她在怪我…”

“大人又做梦了?”南楚将药递给他。

沈宴兀自望着窗外,“她怪我逼她,她不肯回来,但她要告诉我她很疼很害怕…我不该逼她,我明知道她为了什么而来,明知道她为了他命都可以不要,我怎么敢逼她?”

南楚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已起身下榻,“大人先将药喝了吧。”

“放下吧,回来再喝。”沈宴让他取来披风,“你陪我上城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