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的闲适,讨好自己,也容凤御煊停留之时,感到片刻难得安宁。后宫女子都道是以姿色慧娴挽住那人脚步,却不知,贵为天子,稍有闲时,也不过只图个安静惬意。可惜,良时尚短,人人皆是巧争蠢动,结果,事得而反。

夜里时候,风突然停了,屋子里,暖热燥干,我睡不着,劈披了衣服起来。开窗望去,漫天橘色霞光,就似傍晚时候的流彩夕阳停滞在了某一瞬,虽然没有太多鲜艳流溢,却也着实美得惊人。比宫廷之中,纺织最细密精致的橘缎更美。

“我们出去看看如何?”我突然想到外面看看,这般天色,是雪夜的预兆,不容错过。

邀月却不允,执拗争辩:“娘娘,你都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子了,这寒冬腊月的,哪里能漏夜出门啊,不小心着凉了可怎么办,皇上到时候可要找奴婢问罪的。”

“应该是要下雪了,真是美极,刚好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我瞥眼看她,她还在犹豫,我顿觉好笑:“邀月慢慢想,我回来再问你想好了没有。”

我刚往外走,刘东赶紧弯腰小跑过了来:“邀月姐姐,您这是还想着什么呢,娘娘要出门,快带着东西随着吧。”

邀月咳声叹气,进去拿了东西急急跟在后面。

不知何时开始,似乎从我走过曲桥开始,天空如一床橘色软被,色彩娇柔,一望无际。不多时,铺天盖地,纷纷扬扬荡下张张玉片,似洒,似散,抬头望去,找不到到底是哪里落下这么多晶莹剔透,犹如凭空而降,美得奇异。那是梅香,夹杂着雪花的馨香凛冽,有别样的味道,好闻极了。

我裹着毛皮大袄,一点不觉得冷,站在亭外,伸手去捧。雪花落在手上,霎时融化,只留下一小滩冰凉水迹,沁入皮肤纹理,亦渗入四肢百骸,畅意十足。

“果然是美,落雪如落花,不同的是,落雪美在飘落的过程,而落花美在翩然落地,一个绝美,一个凄美,比之而不足啊。”我感叹,微微阖眼,任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发间,耳畔,凉意沁心。

“人美,甚比落雪落花,若是人欲雪中留,那是人间极致了。”

我闻音,侧过头,笑看来人。

“人美一年不如一年,雪美花美年年常新,怎可比?”

凤御煊闻言含笑,披着的深色毛皮披风站在离我几步之远的位置上,同我一起看着这场纷纷坠落,安静而美丽的雪景。

身后下人皆知趣退下,寂静万物之中,只留我们两人,别有情怀。

那一晚我留在了御清殿,那是我第一次住在那里。御清殿是凤御煊自己的宫殿,他从来不招任何后宫嫔妃留宿那里,只是他到嫔妃那里过夜。

我并非为着这一点半分的优待而自觉与众不同,一座宫殿,一张床,能有多大不同?终究是小事,不值一提。只是那晚,我与他紧密相偎之时,提及了另一件事情。

乔晓月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头一患,凤云深嫁给哥哥,只等于嫁给华安庭,我并不认为是嫁入华家,那只有父亲才会一厢情愿的这么认为。

而之前凤御煊坦白交待我,成亲内五年,是不许哥哥纳妾室的,我的确有充分且必要的理由说服哥哥接受赐婚,甚至是佯装出满心欢喜也好,抑或真的发自肺腑觉得势在必行也罢。可我始终没有办法提及乔晓月与哥哥之后的事宜,一句话不说,便少了一个保证。于此,我亦不能保证完成对于凤御煊的那般嘱托。

于是我暗下了心思,伸手阻断,此情不断亦是乱,与其日后肝肠寸断,不如现今一次尝尽苦涩,也好留予他人得以升天。我自是知道,这枕边风吹得恰到好处,凤御煊心里何尝没有对于哥哥的不安心呢?

一句无关紧要的提议,竟是让两人的归途至此分道扬镳,我就似狠心剪断月老红线的罪魁祸首,唱了一次白脸。可是,不管是我,还是凤御煊,哪怕是日后的哥哥与乔晓月,抑或是凤云深,终有一日也能懂得,残忍有时候只是一种不被喜爱的保护,它让众人心如刀搅,血肉模糊,可也适时的割开一些不必要无需要的牵扯。海角天涯各一方,相忘,好过想念却不能相见。

凤御煊爽快答应,甚赞我心思巧妙,连笑意都明亮三分。我亦笑,那一刻,我心有惆怅,我从来就笑,倍受冷落时,欺辱不堪时,疼时,醒时,甚至连梦中都是如此。这般风姿尽然的姿态,似乎不再是一张面具,而是融入我的皮肤血肉,成为一种表情,一种态度,占满了我的人生。

我不否认,我利己,可我也不承认,我害人。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便是最好。

雪连下三日,凤御煊允我日日去御清殿为伴,我未应,而是留在兰宸殿安静生活。

池中无莲,只有斜风卷雪,缓缓而过,却冷意遍然。窗敞开,我面窗而立,精心画莲。宣纸上的青莲迎风,尽是夏日里最美的莲色,不染,不俗,那是世间最纯净的颜色,挺然而立,无所能敌。

“娘娘,东西都已经打好了,这不,刚刚玉匠自己送来的,娘娘要不要先看看?不如意的话再让

他拿去改?”我轻轻回转笔触,并未看他,轻声道:“放在我桌子上就好,我看过再招你们。”

“那奴才放过东西就出去了,娘娘有事便唤奴才,奴才就在门外守着。”说完刘东退了下去。

40.喘症

刘东刚出去,我方才搁下笔,走到桌前,手扶上缎面方盒。

轻轻扯开盒盖上的丝绸结扣,抬手一翻,里面衬底的黄色柔缎上赫然嵌着一柄扇,莹白通体,色泽光润,略为透明,一看便是极好的璟蓝玉质。我探手,拾起那柄扇。比起香檀木扇要重上一些,玉的微凉感随即传入我指尖,滑而润。

慢慢展开玉扇,扇骨扇面皆是玉雕,薄而精致。每片扇骨扇面都雕刻以不同的莲画,单片扇面宽度略宽于木扇扇面,足有两片木质的扇面之和。

一共十二片扇面,与扇柄扇骨皆出同一片玉体,只是扇柄的尾部玉片磨得极薄,这样才再展开玉扇之后不觉得扇体有厚重不调之感。

十二片扇面皆做镂空雕刻,刀功极好,十二朵不同姿态的莲,也是刻得栩栩如生,姿态迥然,生动灵韵。扇柄处也是做足了功夫,花鸟鱼虫,吉祥喜气的图式一个也没落下。

我正看着,邀月端着药碗进了房间,脸上还带着幽怨之色:“娘娘,您觉得好点了吗?你看吧,奴婢就说不能出去,要着凉的,您啊,就是不信。”

我不看她,放下扇子,去开旁边那只小巧的朱红绣盒。盒盖掀开,一抹粲然夺目的艳红玉色涌入我眼,我极其欣喜,拾起玉珏左右翻看。

“果是巧夺天工,真是不虚言。”

玉珏不比玉佩,圆形近似,可玉珏却是首尾不连,留有一道缺口。于是,我让那玉匠将血玉打造成一块玉珏,凌空雕莲,怒放生姿,手法之娴熟精湛,世间少见,连片片恣意盛放的莲瓣都雕的逼真生动,仿佛正是一朵红莲绽于我眼前,丝毫不逊色于真物。

而让这多盛莲所依的便是半月形的玉珏外廓,两头尖尖,中间渐宽,那朵艳色莲花就开在月弯之中,就似血月之上盛开血莲,妖娆魅惑,惊艳至极。

“邀月,去取些红丝线来。”过了一会,邀月莫名其妙的拿来了一股红丝线,我穿过玉珏的耳孔,将它与那玉扇的扇柄尾处挂扇坠的地方相连。缓缓举于眼前,欣喜有加:“邀月,看这礼物如何?”

邀月看了看,也是喜欢极了:“娘娘,这白玉扇简素清淡,古雅精致,您却配了这么一个妖媚眼色的玉珏做坠,着实扎眼,这么一看,目光还不都跑到那个扇坠上去了。”

我淡笑:“你说对了,这柄扇的确是精美罕有之作,可惜终还是输了这扇坠一筹,说来这礼物到底是谁衬着谁呢?抑或就把这柄扇当成这玉珏的附带吧,我正有这个心思呢。”

“就是啊,看到这玉珏,那玉扇就有点黯然失色了。”邀月念念道。

我收回眼色,小心翼翼将以玉珏为坠的玉扇放入锦盒之中,抬眼看邀月:“这是我送与宁王大婚的礼物,事关重大,这个送礼的任务就委予邀月吧。”

我朝她笑笑:“无需假以他人之手,邀月可懂我意思?”

邀月眼光一滞,瞬间恢复常态,点了点头:“邀月明白了。”

我抬手,邀月把药碗递给我,我漫不经心的一口口喝着,不漏情绪痕迹,一如往常。莫怪我冷酷无情,抑或是算计谋策,若是真如你当日所说,有因却不曾奢望能果,那么,与我,是不是也可以这般所思所想?

这玉珏一出,便是不能断定锁定那人的一生,我亦懂得,我与他此生的瓜葛便再不能解脱。我的确无情于你,只因为我的情意早已经化成对于世事冷薄的无谓牺牲,它早被无意的舍弃,我也只能穷尽所能,为我的心有所想,舍弃你,舍弃所有。

赏雪那日之后,的确似乎染了风寒,症状渐深,终日咳而不止,呼吸困难。找来许绍看过,也只是查出风寒凉病,而致哮症。开了几副方子下来并不见效,常常无故心虚盗汗,夜里惊醒十分便觉胸口淤闷,呼吸不畅,不得不大口喘息。起初以为是哮症,可后来逐渐严重起来,可随止住了咳,却喘息困难起来。

当时已近年底,凤御煊格外忙碌,据闻边地的战事又起。其他未收服的零散部落依旧不断滋事,于是日日与大臣相商,只是倒出时间过来看我的时候,终日眉头紧皱,面目冷如冰霜,着实吓怕了底下的奴才们。

“那许绍也是白食,这般状况有了月余,如何服了药却始终不见半点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起来?”凤御煊心有不爽,喊了福公公进来:“趁着朕有时间,赶紧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招到兰宸殿,宸嫔的病情不容延误。”

我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毕竟染了风寒在先,久治不愈,留下遗症也是正常,只需多静养,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结果太医院的太医们会诊结果便是各执一词,哮症喘症各有说法。底下争论不止,自觉都是有理,而上面的凤御煊脸色愈加难看,终是忍不住,厉声开口:“连一个病症都看得如此模棱两可,这太医院似乎也是鱼目混杂之地了,你们平日里太过清闲了吧?以至于连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

太医们皆跪于地,黑压一片,看了心烦。我恹恹起身:“罢了,让他们下去吧,力不能及逼也无用。”

凤御煊蹙眉寒目,挥了挥手,示意下面瑟瑟发抖的众人下去,果然是动作利落,只需眨眼间,床前走的光无一人。

“怎么会出了这种差池,眼看不就要临盆了,唉。”凤御煊眉心深蹙,面色疲倦不堪。

我勉强扯笑,拉过他手,他顺势俯身靠近我,眉目严色,好端端一个俊俏的男儿,就似冰渊里万年寒冰雕出来一般。我想想好笑,伸手覆上他的眉心,淡淡道:“这颗心不是要装得天下与我吗?怎可郁郁不欢?蓅姜一定不会短命,终有坐看皇上天下归一,国泰民安,万世永颂之际的。所以,你不要愁眉,你开心,我才会笑,我一笑,什么病都好了。”

他苦笑,缓缓低下头,藏于我颈间,温然而热:“夺这江山那一日起,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愿的,蓅姜你能懂得,是我之幸。”

“天下人,我只懂你。陪我睡会,我很累。”我恹恹耳语,已然阖目。胸腔内的痛楚,时急时重,燥灼而憋闷,仿佛一口熬糖的铁锅,眼见糖色深谙粘稠,揪成一团。

他默然,和衣卧在我身侧,那只温暖的手抚摸我圆滚的肚子,我感到无比温暖。

良药无用,日日煎熬,我时常被憋闷的无端夜里醒来,一头的汗,喘息燥急,似乎不管频率多快,始终无法让我感到半点顺畅。

夜里不得安睡,白日里昏昏沉沉,太医束手无措,众人亦无他法,只好将靠垫拿来让我半倚着床头休息,无不是心念,怕是人要香消玉殒,黄泉两别。

我躺在兰宸殿里,明眼看的清楚,这人世间,生如戏,人入戏,曲终,戏散,最终只会落得个高台空场,人去茶凉。

没有什么情分是真实的,坐拥权势,你便有了人情,有了暖意,喜乐。空手一身,只会落得门庭如洗,鸟雀不沾。不过我本是那种柔韧而耐之人,我能吞忍得下,自然是从小到大所经历早就的脾性。我不恨那些走马观花的殷勤,我只恨面如春风却后背撒狠的狡猾。

自己的病终是心里有数,愈发觉得诡异,于是找人去查,便是连身边人也要隐瞒,一一查清。我不信神佛,我只信事在人为。

晨时尚早,刘东就将银盘端了来,走到床前,毕恭毕敬道:“娘娘,时辰到了,该喝药了。”

我撩眼看他,他颇为胆怯,遂垂头,目不敢视。

“为何不敢看我,你怕什么?”我轻言淡语问道。

“娘娘,小的有话要说。”刘东顺势跪下,动作卓绝,晃洒了碗中的汤药,淋了他满手。

“有话就说,这般是如何?心虚吗?”

刘东始终不敢抬头,双手举着银盘,怯怯道:“娘娘,小的觉得事有蹊跷。”

我恹恹靠在垫子上,力虚头晕,问道:“药的事情我已经查过,并无蹊跷,刘东这么说,难道是看到了什么了?”

刘东一怔,猛然抬头,见我眼光正深,心有明了,连忙道:“奴才当初并非不愿提醒娘娘,是怕娘娘,怕娘娘…”

我嘴角带笑,伸手接过那药碗,淡淡道:“无妨,终你还是说出了口,我就等着听呢,看你何时开口。真是好运,怕是过了我喝药的时辰,你便是言无不尽也无用了。”我收回眼,张口吞药,苦涩难闻的液体滑入喉咙,灼疼我口腔皮肤。我欲作呕,却生生压下,闭眼,狠狠心,用力将口中物吞咽入腹。

汤药服下,口中的药味极其浓重,充斥其中,我撩起刘东手中银盘上的一盏茶杯盖,捏出一颗腌制的梅子放入口中。药味久久才被梅子的清香压住,口中酸甜滋味,才算是回过味。

这几日日日药汤补进,喝的我的确是闻药色变,特意让下人备了腌梅,不然,药刚一入腹,定会呕吐而出。

我放正身子,阖目,淡语:“刘东,做奴才的,该尽什么职责,无需我多说,你的小聪明,若是使在该使的地方,我会赏你。若使用在了我身上,下场你也知晓的。今日之事就罢了,我念你我主仆久时,卖你这面子,若是下次再有什么所知所觉,却因为恐被牵连不敢直言,那么,我也无需再看着什么面子了,不要让我对你寒心。”

刘东连连磕头,我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出去吧,招许绍过来。”

不多时,许绍被召见进来,例行日常请脉,不动声色,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为我号脉。

“娘娘,您觉得今日感觉如何?”许绍收了手,抬头问我。

我侧首巧笑:“若不是先与许太医有些交情,恐怕本宫也会怀疑到太医头上呢。”

许绍闻言,表情顿时失之自然,略有尴尬:“微臣已是细查微观,似乎娘娘这病症也非风寒所致。在微臣看来,就算是染了风寒,服药已有月余,也应该痊愈了。即便是留下不愈的遗症也似乎不是这等状况。”他蹙眉寻思半晌,复又抬头看我:“娘娘可有咯痰?”

见我摇摇头,他又问:“连夜里醒时都没有吗?”

“没有,喉咙里清的很,本宫只是喘息气急,夜里惊醒,无故心慌亟亟,就似擂鼓大作,呼吸不畅。”

许绍点点头,见左右无人,微微靠近床边轻声道:“恕臣小人之心,敢问娘娘有无调查用药膳食之类?宫里能人甚多,难免不会做些手脚,不然,单是这风寒之症,非许绍倨傲,自认并不是难症,可月余已过,无论如何诊治始终是愈见严重不见轻,所以微臣才怀了其他心思的。”

我嘴角扯了一抹笑:“膳食汤药,都有平日习惯侍候的人侍候着,况且都是自己人。而且本宫也私下详查仔细,并未发现蹊跷。”我撩过眼,细细看他:“太医今日号出本宫脉象究竟有何不同了吗?”

许绍恭敬,微微俯身:“最近一两日,娘娘的药没有服下吧?”

“果然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人才,连这都号的出。放心,本宫不曾怀疑到你头上过,不过是试看服药与不服药到底有何区别,这么看来,似乎没差。”

“娘娘,汤药最好还是按时服下吧,虽说不能解决根本,至少有些效用的,况且过了三五日,这药也不能再喝下去了。”

我闻言,顿时一愣,反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是药三分毒,您现在有孕在身,的确不适宜多用药。只不过是势在必行,不得不用,但这些东西多少也是对胎儿有所影响的,服了月余,也该停下了。”

我眼光死死盯住他,心顿时有了慌乱:“既然有影响,为何当日你不说,到了今日才说?”

“娘娘,皇上有旨,先保娘娘,臣只能遵旨。”

我顿觉气力如根根丝线正从我身体里极快的抽出,我本以为,太医们会兼顾我怀孕的身子下药,未曾想还是不能兼得。闻言,顿时心里有些恼怒,声音微厉:“你跟本宫说实情,这一个月究竟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本宫要听实话。”我音调渐冷,笑容犹在,却浅淡如冰。

“会影响皇嗣的心肺,可能会诞下后会身子羸弱,抗力不足,易染病…”

我从没有感觉如此累过,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又突如一块巨大磐石迎头而落。试问天下哪有母亲不愿自己子女健康百岁,并非说来伟大,而是当真如心头肉一般不舍。可我还未将他带来人世,却已经给了他一副柔弱的身体,那种针尖穿心的疼痛感阵阵传来。也许是动了气,我更觉得眼前的色彩顿时失色,灰白成一片。我阖眼,靠在垫子上,气息很急。

“娘娘,您…”

我蹙眉,挥手示意。“从今日起,本宫不再服任何汤药,亦不许你到皇上面前多嘴,若是被本宫知晓你又是擅自做主,本宫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娘娘您现在的身子…”不等许绍说完,我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本宫累了。”

许绍心知我的脾气,也并未多话,顿了顿身子,看了看我,掉头准备离开。

在许绍即将离开房间之时,我缓缓睁眼:“若是你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以后太医院院使一职,非你莫属。”

意料中,许绍的脚步一顿,却未曾回头,只闻他淡淡道:“为娘娘效劳,许绍自当竭尽全力,娘娘亦无须用院使一职犒赏微臣。微臣虽不是公正不阿之人,却也只凭自己所念做事,娘娘放心休息吧,许绍明日再来。”

41.情淡

他没有看见我那苍白的脸上掀起意思讽刺而冰冷的笑,为何人人要以这种似乎高尚而真挚的情感面对我,难道无人知道我华蓅姜到底是何种女人吗?

他知,凤宜玶知,就连凤御煊也不是半分不知。对我不就应该敬而远之吗?不应该与我勾心斗角算计谋略吗?不该用自己的本事换取我手中掌握的权势吗?难道不对吗?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这个鎏金镶玉的华丽牢笼里,入了,又能有谁,还是纯净简单,心无杂念?我伸手扶上自己胸口,胸口里愈发疼痛,气息愈发急促,似乎翻江倒海,痛楚如巨网,笼我与其中,动弹不得。不自觉间已是用尽了气力,死死纠结住领口,关节泛青,骨瘦嶙峋。

我从未这般恨过,就似扯断了心脉,撕碎我心房般,彻彻底底,毫无半分迟疑的恨着。恨比爱彻底,比爱深刻,是这世间永远不会褪色,亦不会改变的情感。

人可以为爱而死,可人不会为了恨而死,除非要将那最痛恨之人,先投入阿鼻地狱,才能安心闭上一双眼。

我冷冷注视帐顶那只晶莹剔透,亦光彩四射的水晶流苏,微微张口,声音极轻浅,仿佛出自我口,连自己都隐约难闻:“若是有人害我,他日,我定会百倍千倍奉还。”

病发时候,呼吸钝浊,仿佛吼中堵了一块棉,我只能用力吸气,才能感知肺中微有了气,时间久了,难免牵动胸口深处,心肺俱疼,难受至极。总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掩住我口鼻,让我喘息不得。若是旁边有锐器,我似乎可以拾起而割,以求痛快。

药不再服用,症状却越发严重,口干而燥,无味而涩,我只好含着腌梅过活,挨过一次又一次病发。一次重咳,竟咳出了血。

许绍听到消息,跟着刘东一路小跑,顾不得仪态,竟是越门而入。

“娘娘如何?”他大口喘息,看着我安静坐在床上,目光虚了半分。

“跑什么,咳血而已,不是大事,你来号脉吧。”我倚回垫子,伸手,露出手腕处,等他号脉。

许绍似乎愣了许久,才缓过神,疾步上前过来号脉。

“娘娘并非心肺出了问题,请不必担心,微臣想来是因为喘症所致喉咙出血。此外…”许绍抬头看我,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析出一层细汗,目光清澈,蹙眉而严肃,似乎有些什么解不开的愁绪一般,缠得他面目无光。

“娘娘太过消瘦,应多食,方才保证母子平安。”

我定定看他,沉默许久,查不到蹊跷之处,药无一用,一日重似一日。没有人有半点方法,我亦是终日躺在床上熬过天黑天亮。仿佛就死亡垂放于手边枕畔,触手可及。

边地战事正急,凤御煊几乎用尽所有闲余时间到兰宸殿陪我,他对我,连愁眉都不曾有,而我却心知,那安静的神情,太过虚假,一眼识破,毫无复杂。

“娘娘,华副将还留在京城,皇上至今没有派遣将军出战,许是因为再等年初的大婚,娘娘放心吧。”刘东躬身站在我床前,照例言无不尽,道些朝堂政事。

“娘娘,喝点粥吧。”邀月满脸愁容,从我病时起便不见她再笑过一次。昔日最风光一时的兰宸殿,此时此刻,就似断了香火的轻烟,了无生机,阴沉晦暗。

“我不饿,待会再吃。”我很倦怠,懒懒倚了回去。

“吃点吧娘娘,您太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邀月说着,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哭什么,人还未死,收回眼泪,等我死了再哭不迟。”我轻语,眼中没有半分惧色。

“娘娘…”两人跪倒在地,啜啜而泣。

我直视眼前,视线虚无,一片茫然。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早死晚死,必然有别。可终究再多不甘,不愿,也是徒劳。那是上天的旨意,渺小卑微的人们,只能服从,毫无条件的服从。

“娘娘,皇上今日宣了华副将军和夫人明日入宫看望娘娘,娘娘您多少也吃点,不珍惜着自己的身子,也要为一老一小多想想。”

“母亲?”我侧过眼,眼里无喜悦,亦无惊色。

刘东点头:“是允了华副将军陪伴夫人一起过来。”

我阖眼,挥了挥手,让人全部退出房间,独自清净。生命之于我,只有唯一存在的缘由,那只是为了我自己。即便是父母子女,相互之间,也拯救不了彼此。如母亲与我和哥哥,有缘一场,也不过就落得如此地步。又如我与父亲,不是路人,却形如陌路。如今,我生与死,竟还能是为了谁?只为了我自己一人而已。

伸手扶上自己涨大如筐的肚子,心下复杂如乱麻,终我所爱的自己,孕育出另一个生命,若是我死,我也要带着他一起死,无依无靠的童年,我怎舍让他步我后尘,重蹈一次?

我这一生,终究寂寥孤独,曾经那颗柔弱卑小的心,早已强大而坚韧,如一块寒石,一块冷铁,坠坠胸膛之中,始终沉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临近死亡,我才能如此看清自己,可为何我没有一滴眼泪落下,我有的只是一声穿越了这十八年来的幽暗叹息。这世间还有多少人事与我有关?一个?还是两个?

人走茶亦凉,灯灭欢娱散,我不为他人悲欢,亦无须他人为我悲欢,生时与死时,旁人终是匆匆过客,曲终人散,情谊淡薄。

我昏昏睡去,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再抚我的脸,寸寸温暖,凝入我皮肤纹理。

我缓缓睁眼,嘴角有笑。

“吃些东西吧,便是不想吃,也要吃些,身子重要。”凤御煊扶我起来,倚在靠垫之上,眉目俊逸,情绪淡然。接过邀月手中的白玉碗,一勺勺翻搅,缓缓道:“这可这么是好,蓅姜如是被我喂的习惯了,以后不肯自己吃饭,那可麻烦了。”

说着伸过一只手,莹白光润,喂我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