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眼看他:“死若不得其值,便是白死,这个道理,我懂,你懂,元妃焉能不懂?便是从怀森这一事上看,我便知道,元妃这人,虽说失之狠劲儿,还颇有些心劲儿。”

刘东还是不解:“都这般光景,难道她还以为以后能活着从落英苑走出来?那岂不痴人说梦嘛。”

我宛然一笑,看着铜镜,缓缓道:“她不是痴人说梦,她是在等,等到怀森可登上皇位,到时候,总还有出头那一日。”

“这…”

“怀森被我抚养,又是皇长子,他日坐上帝位可能并不渺小,便是日后我一样诞下皇子,却也只是皇子而已。从来只有皇长子,或是后出嫡子有继承特权,若不得已,不会立次。

元妃心知姚氏不得宠,备受冷落,便是生下一个皇子,也已是大限。况且,她也算准,我不会让皇后的私心得逞,若是扳倒了皇后,那最后,有资本上位的,便是皇长子。

她也心知,我断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弃皇长子,而立自己的儿子。如何算来,她都胜算很大,说来,也都算出十之八九,于是,这般状况,她还舍得死了吗?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何况是这等期望于前呢。”

刘东大悟,眉目解开,接着道:“这元妃心思果然细密,好一个小不忍则乱大谋,真该早早除去才可。”

我起身,离开梳妆台,走至窗前,晚风送凉,池塘上捎带的清风,卷进窗口,撩起我丝丝长发,舞在空中,发间清香,萦绕周遭:“这人必要除,可皇上似乎有心留她,若想除,只能巧计,不能让皇上察觉不妥。只管先试她一试,成了,她就别想着再耍些把戏,还是早些投胎,好重新做人的好。”

今夏来的早,也格外暑热,边地情况紧急,凤御煊没有空余再去梧桐苑避暑,日日忙碌御清殿之中,每每见他来兰宸宫,总是一脸疲态。

我少与他说些朝堂之事,有时候只是听他断断续续的说一些,我不关心其他,我只惦念哥哥。

至哥哥离京已过三月有余,极少有书信从远地捎回,我只收到一封,据闻,也是哥哥唯一一次从阵营捎信回来,一共两封,我与凤云深每人一封。

书信简单,寥寥几字,除了报平安,便是嘱咐我身体,必要小心提防之类,看到最后,竟也没有提到一句,让我照看凤云深的言语。

我心有发沉,哥哥便是故作最好,也难掩他心有他人之嫌。他是如此简单之人,无需多猜,况且我们兄妹多年,哥哥到底几分心思,几分脾气,我焉能不知?再想起那日将军府,乔晓月亲见华云清之死,那无谓而冷薄的脸色,真是让我心中划过一道血印。

原来不爱,就只是不爱,可以伪装,可以假作,外人也许不知,可只要是留心之人,总能发现细枝末节,透露出敷衍之心,让人心冷。

与哥哥来说,乔晓月性子太过刚烈,有着一股子硬劲儿,也不见得就适合哥哥那种温软气质。但凡决绝之人,总有极其记恨的一面,正因为她早已习惯于念念不忘,年深日久,难免生根发芽,很容易忘了当初初衷,只为着自己的不甘与委屈,做些狠事。想来,那凤翌晨也未必就幸福,也是一个剔透玲珑之人,又怎能不发觉?

我与凤云深,本就有些亲近好感,哥哥不在,她一人待在将军府实在无趣,又逢身怀六甲,实不方便走动。于是我奏请凤御煊,准备接凤云深入宫小住,一来有个好心情,二来方便我照顾。她依旧住她出阁之前的汀苒宫,我有时间便去看她。

皇后生辰离近,连凤云深也回了宫,于是招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准备热闹一番。华韶嫄也有日日来兰宸宫请安,这般聪慧的人儿,最懂得左右逢源的道理,这么一来,也是将我与姚氏的分量,放于同位,难免惹了些闲话出来。我不动声色,看她小把戏玩的有滋有味。

晌午时分,邀月进门,我正阖眼小睡,听她在我耳边小声道:“娘娘,裕嫔来了,您见不见她?”

我睁眼,撑起上身:“准见。”

华韶嫄一身湖色挽纱宫装,乍一看,十分乖巧可人。

“姐姐,妹妹来访,扰到您休憩了吧?”

“无妨,夏日熏热,总让人不精神,你这是从哪边过来?”我有气无力,懒懒开口问她。

“妹妹刚从凤宫出来,皇后娘娘说,明日戏台有戏班子来演,连皇上都邀到了,各宫各殿的姐妹们都有收到请帖,姐姐这一份,在我这,我亲自给您送来了。”华韶嫄微笑,将手中东西递于我手。

我信手翻开,瞥一眼:“听说这是十分有名的班子,可看得。”

“可不是,今儿我信手翻了一下戏目,足有几十出,真是眼花缭乱。明日皇上也在场,会不会让我们轮班挑戏?”

我撩眼看她:“这是一定的,皇后娘娘点了谁,谁就挑戏,挑的好了,可尽兴便有赏,也不是坏事。”

华韶嫄故作惊异:“那怎么办,这么多戏目怎么知道皇上喜欢什么?”

我笑,单手直起脸颊,看向她:“女子本就爱郎情妾意的戏码,可皇上毕竟是男子,哪里喜欢这种,要看,也看精忠报国之类,方才过瘾。”

华韶嫄赔笑:“还是姐姐了解皇上的多,这么说来一定不会错的。”

我瞥她:“了解可不敢说,看惯一二,倒是还算得上。”

华韶嫄走后,刘东赶紧上前:“娘娘,要不要奴才盯紧这裕嫔,怎么看来,她都不是一般人物。”

我翻身,躺在床上,阖了眼,困倦难敌:“上次的蓝色衣袍,怕是不能让她长了见识,元妃是真聪明,这裕嫔则是装聪明,好不到哪去。看吧,明日戏台之上,准有好戏瞧着。”

黑手

入了六月之后,池塘里莲花陆续开放,微风掠过莲池,掀起池面细波,也卷带淡淡清幽的莲香,犹是好闻。

皇后邀了后宫嫔妃,掌灯时候去戏台看戏,各宫各殿,忙的不亦乐乎。至凤御煊登基以来,后宫从未有过这等活动,一来朝政不稳,二来后宫多事,好容易等到风平浪静,才把大家都聚在一起。

“娘娘,您今日穿些什么?要不,就选那套瑰丽缎丝?或者赤霞雪纱?再或者…”

我顿觉好笑,转过头看她:“邀月,不过是去戏台看戏,何以穿的那么华丽。”

“娘娘可知,皇后娘娘下了请帖之后,裁衣坊顿时忙不可开交,各宫各殿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准备穿的花枝招展的,娘娘不可落了下风。”邀月认真,对着一柜子衣裳,研究的十分仔细。

“依奴婢看来,娘娘穿红色最为绝艳,连皇上也是这么说的,上次裕嫔娘娘不是提起过的嘛?那娘娘就选这套瑰丽缎丝吧,这般艳色娇媚,一定艳压群芳,衬得旁人暗淡无光。”

我笑笑,都到柜前,伸手一撩,抻出一片衣角:“就这件吧。”

邀月诧异:“绛紫?娘娘要穿着件?”

“今日这般光景,怕是皇上已经晃花了眼,何须再多一个去凑趣?人人都是如此,久不见牡丹,也会觉得莲花甚美,要惹人眼目,就不要落了俗套才是。”

邀月有些不甘,拿出那件绛紫敞领的丝纱衣裳,喃喃道:“娘娘说是那就是吧。”

我装扮并不惹眼,说来还真有几分闲适之情,就是平日里打扮。刘东给我梳了简单的流水髻,松散挽在脑后,少有散发,首饰亦不多。净脸之后,涂了玫瑰凝膏,点了少许珍珠粉,浅瞄眉眼,就算作罢。

此时已是夏日,阳光虽并不强烈,却是云低天闷。午后时间颇为富裕,前些日子听闻刘东回来予我道,凤云深怀孕五月,有些妊娠症状,遣了许绍看过,开了方子,却不得久用,恐会伤及胎儿。于是我带了草药,走一遭汀苒宫。

凤云深从来就是温顺娴熟女子,她习惯安静,说话声音很轻,微微带笑,那一份恬然,看在眼里,十分舒服。人都有为人深浅,有些人无需故作,那份可低入尘埃中的卑微,便是时光刻在她身上的印记。也有例外者如我,在我身上能刻下的,只有不甘与不屈。

“今日感觉如何?腿还肿吗?我带了药草,等会让下人拿去泡煮,每晚敷一敷,感觉会好很多。”

凤云深笑笑:“宫里宫外,就算你还对我这般关心,早上皇后娘娘来过,也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似乎都是我用不上的,又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好收下。”

我瞥一眼桌子,上面堆满东西,心里不禁暗忖,姚氏的确会做人,这一番体恤之情,究竟是为着凤御煊,还是为着凤宜玶。

“皇后娘娘以前与嫂嫂关系可好?”

凤云深点点头:“从前哥哥跟九哥一直奔走于姚相府上,相识已久,不过我从未有机会见到她,倒也听闻哥哥提起过。”

我笑笑:“难怪如此照顾嫂嫂,原来是旧识。虽说女子怀胎,总是需要补身,可倒是过犹不及,正好嫂嫂也在宫中养胎,那就让许绍日日过来给你请脉,需补些什么,听他的便是,应该错不了的。”

凤云深点头:“安庭的事情你不要急,我听哥哥提及,说是打了胜仗,可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敢在孩子出生之前回京。”

女子有爱,不必旁敲侧击,单看她眉梢眼角,处处有情,犹是这般女子,也算嫁的好,毕竟生于皇族,无可选择,却可离开皇宫,远离是非,也算是幸事。

可要到的东西有限,如我们这般女子,要一份可依赖的情爱,如登天般不易,便是虚得又如何?总好过,留着空念幽怨,就如乔晓月,再多情份都是伤,放在心头,如芒刺戳肉,终是两手空空。

我扶她手臂,牵她慢走,顺着廊子往外去:“不必多念,哥哥应该赶得上你生产,父亲总是对第一个孩子,格外喜欢,说不定过两天就赶回来了。”

凤云深朝我笑笑,有些犹豫开口:“蓅姜,长生的事情,我与安庭一直愧疚在心,犹是安庭,得知消息那几日,夜不能寐,愁眉不展,我便是说了许多好话都无济于事,他也少有开口,心事很重。如今我怀了孩子,那份割舍骨肉之情也十分明了,想来也是无法承受,这次能出征乌河,安庭异常安慰,心心念念立功回来,也给你面上争光。”

凤云深眼眶微红,越说越是哽咽:“这一份人情,这辈子,都无法偿尽了,蓅姜,我…”

我淡笑,唇间苦涩自知:“罢了,人生难免不如意,得到一些,便注定要失去一些,人情能偿,可人命不能偿,只要你们能过的幸福,也算我这牺牲没有白做。”

凤云深抬手拭泪:“我之幸福,全托蓅姜成全。”

我看她,若有似无笑道:“嫂嫂不必这么自责,于我当初立场,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躲不过的。”

“蓅姜,可是那元妃之前从中作梗?长生身子一直不好,你也不如当初健康,这都是真的?”

我浅笑点头:“的确是她,不然也不会入落英苑了不是。”

凤云深深深一叹,那双同样淡然的眼,减慢失去光彩,像是一瞬融入泼墨山水画中,苍茫一片:“事情过去那么久,我以为我都快忘记了,母妃死在落英苑那一年,我才几岁,我看见母妃满身是血,那件白衣就似浸染赤红霞色,她躺在那一动也不动,没有声息。

我哭哑了喉咙,被九哥扯住胳膊,不得靠前。从前哥哥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他跟九哥不一样,九哥生来就少有展颜,冷淡而薄凉,从母妃死的那一日之后,哥哥就彻底变了。”

我伸手扶她肩膀,感到瘦弱身躯,微有震颤。

“我后来才知道,哥哥亲眼看见母亲划破自己喉咙,血溅当场,母妃不让他上前,他只能看着,这些是母妃身边的宫女跟我说起的。从此,我再见不到哥哥那么满足的笑过,直到有一次路过他书房,见他拿着一张画,细细端详,眼色温暖,嘴角有笑,少见幸福的微笑,那是哥哥还未出宫开府之前。后来哥哥出宫,我曾再去他书房去寻那幅画,可那画他已经带走了。”

我侧眼看她,缓声道:“人世间,总有一些事情,突如其来的发生,然后戛然而止,影响终生,烙下印记,再也搽不去的。可日子总要过下去,活着的人还有慢慢长路,惦念死者不该让这种缅怀,成为生者的一种桎梏,你也看开一些吧,总会越过越好的。”

凤云深笑笑,眼泪含在眼眶,阳光下析出亮眼的光,喃喃道:“蓅姜,我是真的幸福,已经很幸福了,如我还能有今日,能得安庭陪伴,日后可相夫教子,我便已满足,我不想计较太多,很多东西不能掌握于我手,就该学的知足一点,看开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心一梗,说不出滋味几何,笑容见浅,轻叹溢出口中,半晌方才道:“是啊,若是不能让红尘为我颠倒,便只能转过身,以合适的姿态,就着一世红尘,不然,还能如何呢?”

帖子上的时间是掌灯时候,我在汀苒宫坐到时辰,便同她一齐前往风戏楼。到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就座,兰妃肚腹便便,见我来了,忙从位置上起身,让下人扶着走了过来:“宸妃娘娘,您可到了,位置在这边,快来坐,我正有话要与您说。”

我展目而望,华瑞莹坐在下面偏位,正抱着长生,撩眼看我一下,面无表情,垂了眼,哄着孩子玩。

“好。”

“宸妃娘娘千安。”其他人跪拜我,我挥挥手:“看戏不过是图个乐呵,大家不必拘礼,各就座了吧。”

“姐姐,你可来了。”

听闻身后有人唤,我顿住脚,见华韶嫄一身淡黄轻纱,莲步婀娜,云鬓高簪,扮相极其华丽,犹是隐约透明的纱衣下面,身材曼妙惹眼,肌肤娇白。

“恩,刚与公主一齐到的。”

“姐姐与我们一起坐吧。”华韶嫄说着挽了我胳膊,兰妃顿时冷了笑,连忙开口:“裕嫔,宸妃娘娘的位置该在那。”说着指了她身边几个妃子座位,而后得意一笑,又指了指更旁边一处:“你该坐在那边,离得太远了不是。”

华韶嫄不怒,反笑:“容妃娘娘亲允的,容我坐在她身边,帮忙照看公主,兰妃娘娘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容妃娘娘可好,一问便知我说的真假。”

兰妃脸色一滞,到口头上的话,又忍忍咽了回去。身后淑妃连忙上前,扶了兰妃胳膊,假笑道:“罢了,罢了,你过来喝些凉汤才是,天着实闷热了,一头一身的汗。”

兰妃梗了一梗,直眼看着华韶嫄,虽心有不甘,却还自知不是华瑞莹对手,轻哼一声,别扭着随着淑妃去了。

我半晌无语,看华韶嫄这一举,正中我下怀,已经有月余不见长生,我正想的紧。这些后宫女人,见了谁受宠尊极,都藏住自己心眼,放下身段,能巴结到自然是好,也方便簇拥一起,做些媚上欺下的勾当,着实无聊。

婴孩的模样最是无猜,长生刚刚落地之时,模样极像凤御煊,细眉长目,一双眼生得特别漂亮,俏鼻小嘴,则像我多些。

如今已经七个多月,模样更是出落的秀气,连我自己都看得出,轮廓与我相近多些。可惜脸色有些白 皙过头,并没有一般孩子该有的红润颜色,先天不足的孩子便是如此,不管喂养得多么仔细小心,仍旧孱弱可怜,一眼便看得出。

华瑞莹对长生十分在意,大多时候都是亲自照料,不假以他人之手。虽然是日落西山之时,却仍不见凉爽,一丝风也无,空气闷热凝滞,在场每位嫔妃身后都有下人扇风解暑,因为长生身子弱,受不得硬风,华瑞莹不敢让人扇,额头之间渗出一层细汗,她不顾,嘴角带笑,跟长生说着话,逗着她玩。

“你歇一会儿,我来带她。”

华瑞莹闻言,抬了头,似乎并不愿意,倒是旁边华韶嫄眼尖,接话道:“娘娘,你让姐姐带一会儿,自顾去休息就是。”

我抱过长生,小家伙重了许多,依依呀呀的在我怀里不知说些什么,她与我并不认生,两只小手攀住我手臂,十分乖巧。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宁王驾到。”原本吵杂的戏台一下安静起来,所有人起身,跪拜原地。

“皇上万福,皇后娘娘千安,宁王千安。”我因为抱着长生,并没有跪拜,只是微微欠身,俯身拜礼。

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姹紫嫣红,金光翠色,流彩绰约。伏于地的嫔妃,霓裳彩服,艳色无边,片片相接,似彩云蔓延整片大地,更不容得人,忽视那云鬓花颜之上,缤纷的琳琅满目。

犹是灯色一晃之下,析出精亮之光,仿若开在艳阳下,争相怒放的云上繁花,微微颤颤,坠坠点点,当真千娇百媚,应接不暇,何等华丽娇艳,何等满目华光异彩。

凤御煊与姚氏只做便服打扮,与我相似。闲庭信步之间,仿若踏着彩云,撩过花丛,缓缓而来,似乎能踏得云浅明光,带了一身娇花甜香,高高在上,万寿荣光。

“都起来吧,皇后邀大家看戏,不必拘谨。”

众人谢恩起身,无不是汗湿淋淋,天气太过闷热难熬,又是穿的复杂繁琐,面上浓妆艳抹,难免脱落,就是那一头灿然夺目之亮色,也着实沉重,妃嫔们心中叫苦,却没有人面上露色,皆是笑意浓浓。

但凡少有宠幸者,无不是见缝插针,用尽一切解数,哪怕只有一眼之缘,也望能就此改变命运,这里的女子,都懂的给自己寻找机遇,没有先后之分,只有手段高低。

凤御煊走到我身边,面色还算温润,伸手抚摸长生的头,笑笑道:“长生啊,何时开口叫朕一声父皇?朕等得许久了。”

长生依依呀呀,伸手乱摆,她对凤御煊十分熟悉,似乎想要他抱。

“来,朕抱抱。”说完从我怀中抱走长生。

男人抱孩子,姿势总是笨拙而僵硬,却是难得温暖场面,犹是两个面貌相近的一大一小,我看在眼里,也顿感心中暖意盈盈。人生不若是这般,求的也许很多,却不一定感怀,而某个瞬间,便能让自己深感,从前那一番你死我活,都是值得。

等三人上位落座,算是开戏,待我坐定,刘东微微探身,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事办好了,您安心看戏。”

我不动,面色依旧,衔笑流转,细细赏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唱念做打,精妙绝伦。先来一段开场戏,但从音色身段,神态举止,无论哪一面看起,都惟妙惟肖,十分出色。

开场戏短,只图热闹,无非是讨好主顾的把戏,入了正戏才算好看。

那戏班主上前跪拜,呈上戏谱,恭顺道:“这戏谱上旧戏二十出,另有十出新编,都算精彩,主子们不妨点来试试。若不好看,奴才们愿受责罚。”

小太监接过戏谱,弓腰递了过去,凤御煊不接,似乎并不算太感兴趣,抱着长生淡淡道:“朕便不点了,你们看着点吧。”

皇后亦是云淡风轻:“本宫做东,请众姐妹看戏,便有你们说了算,先让容妃和宸妃点吧。”

华瑞莹不好推迟,含笑接过戏谱,看了看,素手一指:“这个就好,说罢又将戏谱传给我,妹妹看看吧,你也点一出。”

恭敬不如从命,我迅速撩过戏谱,眼色在一处顿了顿,嘴角弯起,指尖不停,划过那个曲目,直直往下,很快,我也伸手点了点,抬头看向那人目光,见他谨慎而恭谦,并不敢直视我眼光。

“本宫点这一出。”

“奴才知晓了。”

华瑞莹点了一出《龙凤呈祥》,寓意巧妙,儿女情长,甚为讨喜。我则点了一出《轩辕盛世》,柔中带钢,实为史诗巨作,气魄宏伟。

台上角色,拿捏极为到位,功底深厚,演绎绝妙。台上热火朝天,台下叫好不已。等到两曲完毕,长生已经歪睡在凤御煊怀里,他似乎不敢动作太大,生怕弄醒了孩子。

旁边坐着凤宜玶,稳稳品茶,偶尔向我飘过眼光,没有笑意,淡漠的很。我也只是一撩,并不在他身上停留,却也心头一沉,原来这皇宫之中,谁的身后都有支离破碎的过往,我们都急于隐藏的不漏痕迹,却实不知,在旁观者眼中,又是何等可悲,可怜。

“下一个就让裕嫔来点,裕嫔,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才好。”

华韶嫄略有羞涩:“还是皇后娘娘先点吧,韶嫄待会儿再点。”

“看刚刚,你两位姐姐点的多好看,你也来点一出。”姚氏淡笑,面上一套,做的十分到位。

“既然皇后做东,那你就点一出吧。”

华韶嫄见凤御煊开口,满脸喜色,接过戏谱,眼色一转,突如一定,朝身边小太监道:“本宫点这一出。”

“奴才遵旨。”

我依旧展目而观,刘东在我身后轻扇蒲扇,微风徐徐,心生惬意。我并不觉得热,天仃毒害,生产虚耗,坐蓐劳心,我身子不若从前,不喜热,倒是易冷。特别是今日,如常打扮,并不沉重,心静而凉。

“娘娘,喝点凉茶?”邀月探身过来问我。

“给我端一杯温茶就好,也好品戏,滋味甚好呢。”

我含笑,微微眯眼,看着台上那一出《将军令》,手轻轻划过杯盖,轻轻拨弄。戏越唱越精彩,可台下却是越发冷淡起来,我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水面茶叶,目光飘向主位之上。

凤御煊的脸色如常,不见有何不自在,倒是他身边的凤宜玶轻蹙起眉角。皇后虽然沉稳,也免不了挑眉。原本看戏看的尽兴的众人,此时却是雅雀无声,只有台上角色雄厚响亮的声色,回荡空旷高台,每一字,每一音,撞在在场人的心口上,都是慌。

戏过一半,华瑞莹先坐不住,不动声色朝我这面望过来,似乎在看我右侧的华韶嫄,一双秀眉,

微微蹙起,略有焦灼。倒是华韶嫄本人,倒也镇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与我一般,细细看着台上好戏。

“待得桃花开遍,满园春色,不及美人回眸,倾国,倾城,倾我一心。”

“若非这深宫后院多寂寥,妾心如丝,绕君不远行,君若知,再得桃园相会。”

一场热热闹闹的将军令,顿时演成了胆战心惊的夺魂曲,其中玄妙,人人心知肚明。

这将军令讲的是一代名帝燕文寒秋的哥哥燕文昃出征的故事,寓意倒真是极好,不失为媚上之点睛之笔,而刚刚那段缠绵悱恻对话,则是那朝一大深宫丑闻,宠妃文贵妃与那叛臣程萧将军私通之事。

戏班子的人并不知晓,这戏于皇廷之人究竟有何不对,可底下坐着的女子们,哪个不是出身官宦之家,就算是当朝皇帝从无明令禁止有相关联当大忌,可还是人人自危,唯恐沾了是非,生死不谈。

静成皇后之死,为前朝悬秘,至于后来先帝对淮南王五子痛下杀手,一个不留,只留得淮南王一个人,这其中半隐半露,半压半放之寓意,怎会没有人猜度一二?

也许他们永不得将这些深宫之中污秽丑陋再得见天日,也不敢诉之于口,只作不知,可送女入宫,便是第一个告知她们,某一些痛脚之处,若还想活的安生,便一辈子都闭紧嘴巴,一丝一毫不要提及。

人人胆颤,面色不如常,唯有凤御煊与我,云淡风轻,他便是深藏不漏,我则无须如此。

一场戏并无多长,可这段却似乎演的格外长,一腔一调,就似细线,缠得华韶嫄愈发熬不住,脸色白的惊人,她只能装,只是,撑的如此勉强,完全漏了心思。

一曲作罢,凤御煊依旧如常,凉目扫过下面一圈,淡淡道:“赏容妃,宸妃,裕嫔。”

福来端过银盘,呈了首饰过来,容妃先挑,我次之,等到华韶嫄,俨然是有些摇摇欲坠,支撑不住。目光再次调过,与凤御煊身边的宁王相遇,这一次,他直直看我,眉角愈发蹙的深,就似刻入了皮肤纹理,我微微笑,坦然回视,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