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端过白玉杯,倒入温水,打开药盒,用金匙舀了三勺,黑色粉末入水即化,化成赤红血水一般,看着怵目不已。

“再放两匙。”

“娘娘,许院使说不可多…”

“快…”喉头的痒意,就和胸口不断冲击而出的力道,两厢作用,我忍不住甜意泛滥,干咳几声,嘴角有了湿意,口中涌出腥甜味道,邀月递过娟帕,哭哭啼啼站在我身侧:“娘娘,您不能再吃下去了。”

娟帕掩口,将血水吐在其中,胸口疼痛淤闷仍不得纾解,我微微蹙眉,漱了口,径自又舀了两匙黑色粉末,搅匀在杯中,疼痛愈发强烈,我的手不断颤抖,红色汤水洒出杯口,洇湿我的袖子。

“娘娘…”

我已疼得不能自抑,连说话都变了声音:“就算要死,也要等到怀臻大局在握,不然,我连死都不能瞑目。”

邀月心知劝不得我,泪流满面,跪在我腿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一勺勺喂我喝下药汤。也许是这十五年间我已经喝了太多太多,药量加大,可药劲却依旧温吞,口中腥甜味道变成苦涩怪味,我已经再熟悉不过。

“又要到年底了,你让制衣坊再备一件红衣,我要给长生收着。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记得每年都让怀臻备一件。”

邀月早已哭红了眼睛,点点头:“娘娘,您喝完早点休息。”

我浅笑:“哭什么,人生于世,总要离开的,与其到最后红颜颓败,色衰爱弛,倒也不如风华正茂,戛然而止。只要我儿怀臻可如我愿,我便再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你若是不在了,奴婢可真么办。”

“你若出宫了还有人家可投靠,我便允你出宫,若是没有,留在怀臻身侧侍候也不错,他不会亏待你 。”

邀月闻言,失声痛哭:“娘娘…”

我伸手,笑拂她面孔,有些人可与我一路到老,虽与情爱无关,却也不离不弃。有那么片刻之间,我顿感十足陌生,仿佛灵魂脱壳,看着面色苍白的自己,带着那么安详的笑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手指的冰冷僵硬方才感知人体该有的温暖与柔软,邀月紧紧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泪水模糊了她的眼,浸湿了我的皮肤。

我抽手,抬起她下巴,衔笑道:“邀月,只有突兀消失不见的人事,才是最深刻的。人活于世,不单单只是要现世安好,与其等到最后,两两相忘,相看成厌,我宁愿早早解脱。

熬着时光一日日过去,看自己疾病缠身卧床不起,沉默之中,我会生出怨恨,人总是如此,贪心不足,得到很多,还想要到更多,可你知道与否,想得到的,未必就能得到。这十五年间,我想的如此通透,到如今,就算生命只有一日,看到所想成真,也就足够了。”

我站起身,只感到天旋地转,仿若乾坤倒转,天地倒置,我踉跄一步,扶住漆红圆柱,视线越愈发迷茫,晦暗。身体沉重,仿如不断下坠,好似落日之前黑暗吞没所有光亮,我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无知无觉前,我喃喃道:“生时已到,命不由人。”

这一病,足有两月,天越来越冷,雪越落越大,凤御煊每日都在福来搀扶下过来看我,许绍已经停止让我继续服用安神散,每日服几副药汤,苦涩而乏味。

“蓅姜,你且好好休息,等到来年桃花正好,你与我去阙楼赏桃花,可好?”他看不见我的脸,只是伸出手细细描绘我轮廓,我笑看他,乌黑发丝已是半白,便不住猜度,这些雪染,又到底有几分是为我?

“好。”我答得干脆,无喜无悲。

他听了轻蹙眉头,似乎不甘,追问道:“蓅姜,来年你生辰,我准备立你为后,可好?”

我又笑,简而答之:“好。”

凤御煊沉默,半晌,再次开口问我:“蓅姜,把你的‘莲生’送给我,可好?”

“好。”

“你要等我,蓅姜,等到我明年夏末,一定要等我,答应我。”他略有急躁,失之常时沉稳,我笑笑,紧紧握住他牵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

停服安神散的日子病痛加倍,我常痛时整日不能安睡,持续高热,干咳,折磨的我痛不欲生。我开始不再喝药,照旧服食安神散,除夕之时,还可以与凤御煊一起出席满宴,凤御煊说服不了我,我是如此固执的一个人,从来我就任由自己所想,生亦不受我操控,那么死,我要有自己最满意的死法。

我开始加倍服食安神散,昏昏醒醒之间,仿若穿越了一世间,每每闭上双眼都以为过到最后一日,再张开眼时,又是如此疲惫,身心皆是如此。

初一之时,我又去了蕊心宫,我每年都会来一次蕊心宫,不为已经疯傻的华瑞莹,我只是来送红衣,每年一件,挂满长生的房间,从小到大,样式各异,若是长生能活到今日,她已经嫁人生子。

每年初一,我都来,在长生最后住过的房间停留些时光。华瑞莹至长生死后那一场大病,便神志不清,她每日穿红衣,疯疯癫癫,跑过回廊花厅,像一道赤色云彩,嘴里不停的喊着长生。

房间四周挂满衣裙,只还余一件衣服空隙,我命刘东将今年的新衣填满空隙,不禁一笑:“天意如此,送过今年,明年或许就送不到了。”

刘东沉默,垂头立在一边,而房间外面,依旧回荡着华瑞莹充斥整个宫殿的叫喊声,我听力有些模糊,只是隐约听见:“长生,你回来。”

“娘娘,奴才按照您的旨意,日日都有按吩咐办事,昨日皇二子那里有了消息。”

我侧头,含笑:“派太医去瞧了吗?”

“奴才请许院使前去的,许院使说,皇二子这是滞郁难解,赤火伤肺,是心病,需静养,另外还开了方子,已经日日熬药送上了。”

我颔首,再看一眼房间里满眼艳红之色,转身道:“不要让我等太久,时间不多了。刘东,记得那两封信交给靖王,不得有误。”

“娘娘放心。”

信中交待两件事,一是沈廷筵与哥哥的关系,二是宁王与姚冲之间的勾结证据,若是日后怀臻登基,未必能控制得住所有人,但只要这两人还在掌握,就不算麻烦。遂我必将先下手为强,他日若是有人居心叵测,这一桩桩事情翻出来,也足够满门抄斩之罪。我只是给怀臻做好最后的保障,如若他们乖巧,那便相安无事,若是反之,也自然不会有好下场而言。

三月时候,怀森死在太庙,直到他咽气那一刻,凤御煊也没有走出御清殿,他只是久久沉默,端坐在昏暗的宫殿之中,未曾讲过一句话。

这便是苍老,我们从失望的某一刻开始,已经不断加深苍老。那是残酷而无奈的过程,漫长的渗透在生命之中,不可逃避,不可逾越,便是眼看着消失,背道而驰,终是束手无策。

人只是人,不是神仙,也不能胜天,我们的欲望,在这个红墙碧瓦之间,终究要在你死我活中得到完满。

怀森之死,并非没有一丝一毫牵扯到我的心,二十几年母子,终究陌路,甚至生死以对,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我有所得,亦有所失,失之痛,得亦痛,若还有真挚可在,只有半数,谁还付下全部?

怀森终是死在我怀里,口鼻血涌,无所可止,他面目青灰,瞠目暴突,血丝布满,乱发与汗水血水交缠颈项之间,身体僵硬持续抽搐,他不停挥舞自己双臂,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响彻整个太庙。

“母妃,救我,母妃,救救我…”

汹涌的血涌出他的口,呛了肺,他不停的咳,牙白的里衣,已经全部染红,衬得他那张惨白的脸,极其可怖。不多久,怀森的动作渐小,眼神迟滞,望着窗外明亮一处,动也不动,只是还有微弱挣扎,口鼻之处的血,染红我的手,温热,腥甜。

“怀森,睡吧,安心睡吧。”我缓慢的抚着他的脸颊,划过他背脊,就似许多年前,我哄着他入睡,那么静谧安详。

心在痛,无以言语,我喉头哽咽,嘴角却还有笑。对于怀森,元妃终是他与我隔阂的,不可回避的一道结。于怀臻,争锋相对,成王败寇,也是兄弟之间,最残酷而惨烈的结局。

原是以为可以修得正果,未想,凤御煊错了,我亦错了,怀森更错了,在千古帝王之路上的取舍,从不是仁义,宽善所能成全的,注定只有一人,一路,那么其他人,从开始就注定只是牺牲,这是生在皇家,也就成了天意。

“母妃,母妃…”声音越来越小,怀森的身体越来越冷,刘东上前,探过怀森鼻息,跪地叩首道:“娘娘节哀。”

我走出怀森房间,穿过人烟稀少的大殿,一步步走过回廊,穿过厅堂,渟荫殿就在眼前,我驻足,站在大门口,看华韶嫄站在庭院之中,那一身白色穿的极其素净。

“蓅姜,你听见了吗?响彻这宫廷之中惨烈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惨绝人寰。你的那双纤纤细手,到底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你不会怕?夜里不会噩梦惊醒吗?报应会来的,你逃不掉的。”华韶嫄容颜不再,苍老而刻薄,她不愿穿我命下人送来的红衣,宁愿只着白色里衣,站在春寒料峭的树下朝着我讽刺一笑。

桃花开得正好,簇簇繁华,独在这庭院之中,仿若一片樱色浅云。

我衔笑看她,伸手撩住吹落的花瓣,轻声道:“若是没有你们的败者为寇,我如何胜者为王?华韶嫄,省省你的慈悲为怀吧,不如到阴曹地府再普度众生,与我,从不信邪,自然也不怕报应。”

她大笑,笑得泪流满面,不禁切齿:“从来红颜不寿,蓅姜,你如今面色就与二十年前相貌无差,愈发娇艳动人,应是大限已到,你没有几天日子了。”

我撩眼:“何妨?我想要得到的,已经全部握于我鼓掌之中,死而无憾。今日来看你,以后便不会再见,只等我死期再会吧。”

我转身出了渟荫殿,那一日,我将许多地方走了个遍,春日天光最好,我缓慢前行,汀苒宫门前的白玉桥,兰宸殿外的御花园,点戏时候的听戏楼,兰宸宫外的樱花园,就似我走过我的一生,点点滴滴,细细密密,那是珍藏在心中的宝,无人可知,也无需人知。

我回到御清殿,第一次来到凤御煊的这个侧房,房间里铺天盖地的堆满了我画的青莲迎风,千篇一律,仿如临摹。刘东告诉我,凤御煊让他偷藏我让他销毁的画,全部交由他来保管,这么多年间,已经攒下满满一室。

我经姚氏口中得知这个秘密,十五年过去,到了今日,我终还是来了这里,福来站在我身后,老泪纵横:“娘娘,皇上对您当真是真心的,他曾交代奴才,得了您最后一幅‘莲生’,就完满了,要盖一座莲生居,藏着娘娘的画,待到走的那一日,也要全部带到墓里面去。”

声音越说越小,我始终含笑,命刘东端来笔墨,站在案前,再画我的‘莲生’。

“福来,待本宫走后,你再告诉皇上,我的‘莲生’终于画成,应是完满了…”

人世从来不曾完满,相持走过这么多年,爱与恨,算谋与真心,在我与凤御煊之间,从来复杂而纠结。不是所有结局都能善始善终,也不是所有情爱都会海枯石烂地久天长,很多人的一生,是注定要在背离与争取之中,沉没,浮起,一路漂行,不可得救。

血肉真实,后宫残酷,在现实面前,情爱难以营生,所以它有自己特殊的方式,影响了对方,也改变自己。而对于我们来说,或许,今天的一切就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我们爱过,深爱过,埋在心里,不曾表露无疑,也不曾奋不顾身,这场情爱,宛如池塘里傲然青莲,人们看到它的淡雅不争,却看不到,淤泥之中,那些牵扯,又是何等深刻复杂。

因为隐忍而刻骨铭心,因为不得已而翻覆难平,如今,我们将隔着生与死,站在两个对立之处遥望彼此,或许我们会更加懂得,那份难以诉之于口的爱,又是如何,载过一生一世,成为一个迷,永世难解。

而之于我,除了凤御煊,他人又何须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俨成奢望,那就让我带走你的心,一人一心一世,深入你血肉,刻入你骨髓,让你至死不忘。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娘娘…”

我耳边声音渐淡,眼前只剩一片殷红,墨色勾勒出莲花轮廓,染尽艳艳血色,娇媚而生动,我衔笑,细细端看,原来,这才是这世间,最美,最美的一道风景。

靖安十六年春,宸贵妃昏于御清殿侧房,两日后,死于兰宸宫。同年七月,皇六子凤怀臻立为太子,次年新帝登基,由四位大臣辅政,宁王凤宜玶帮扶新帝处理朝政长达十年。三年后,帝殒。

新帝励精图治,开创同乐盛世,成为历史上名垂千古,一代明君。很多年之后,宫中仍旧盛传,当年宸贵妃是死在宁王怀中,而他们所站的阙楼亭台竟生出一株桃树,后来阙楼遭封,那桃树仿若美人遥望,花开繁盛,世代不休。

(正文完)

番外一:宁王番外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春光正好,我坐在书房,望着窗外几行红樱树怔怔发呆。落英缤纷着实最美,尤其这红樱,娇艳欲滴,说不出的妩媚,绝色。

我有些晃神,直直望向那一处,竟看见艳红衣裳的女子从林子那边正过来,我心一紧,张目看个仔细,那女子窈窕身姿,莲步渐进,她一抬头,嫣然一笑,顿如粲华,淡淡道:“宁王,别来无恙。”

那一刻,我感知自己全身血液霎然凝滞,望着她的笑,就似从心头软肉处,抽出一股股细丝,扯出的疼痛那么尖锐,那么清晰,仿佛是心中隐藏已久的禁锢得到解脱,刹那间冲出心房,只剩余我残老躯体,僵坐原处,泪流满面。

人生之如初见,可在初见之时,并不会想到,也许,就是那许多年前的惊鸿一瞥,让之后的人生,就似峰回路转的棋局,再不会是原来模样。

这就是宿命,佛曰,情爱,看穿了,不过只是聚散。这是佛祖的顿悟,可若是凡夫俗子,想用一生时间,看破迷尘,又谈何容易?或者,有些人,注定一生一世都无法参透,想不透,抑或不愿想透,比如我。

“王爷,贵妃娘娘让奴才在这等着您。”我抬头,见来人正是刘东,他是蓅姜身边之人。刘东微微抬头,眼中赤红一片,眼眶发肿。

“公公带路吧。”

我跟着刘东一路穿过宫门,花园,亭榭,楼台。听风阙所在,我最清楚不过,从前御煊最爱站在上面赏桃花,他说,那是整个皇宫之中,可见景色最美之处。

他曾指着一道悬若浮云的花海笑问:“宜玶,可觉得美?”

我点头:“美则美矣,略有平淡。”

御煊笑笑,撩眼道:“美则美矣,不及某人。”

我一滞,清楚他说的是谁。若说牡丹美,美的失之灵气,若说莲花美,美的少之妩媚,若说雅兰美,美的缺之娇艳,可百花再美,也美不过那一人,皑皑白雪之地,红衣如血艳媚,风华绝代,倾城,倾国。

“宜玶可否心仪?”

我醒神,略有慌乱的侧眼看他:“你说的是谁?”

御煊笑笑,调过眼,望向一片繁华似海,轻音淡语:“嫌弃桃花平淡,那便是爱慕红樱之艳丽?宜玶,华家女儿这几年出落得绝色倾城,可惜,大将军并不怜爱。”

我不禁幽幽叹息,却听他云淡风轻道:“能让你动了心思的人,到如今,我只见到她一人。时隔五年,你居然还记得她。”

的确,我仍旧记得五年前那个被自己姐姐淋了一身脏水的女孩,三九严寒,刺骨寒风,小小身影伫立在雪地之上,说不出的孤寂,冷傲,她始终没有言语,脸色苍白,冷目对视眼前人,眼中的寒,冷之冰雪。

我欲上前阻止,却被御煊拉住了手臂,他面无表情,冷声道:“这样的人,不会好惹,你何须担心她?不如担心她姐姐,下场不会好看。”

“那可是华南 风长女与次女?姊妹之间,怎会如此相处?”

御煊冷眼,望着雪地里的人,不紧不慢道:“亲人间的亲疏远近,也未必需要多大的理由,爱者亲,恨者远,子女与父母之间也是如此,但凡不受宠爱,总有理由,不过,这不是我们需要管的,走吧。”

御煊拂袖而去,我转眼再看那女孩,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只有白雪之上,湿淋一片,渐已生出一层薄冰的脚印。我心一沉,不禁暗念,她与御煊,不同两人,却让人莫名感到惊人的相似。

三日后再到将军府做客,我本有私心,想再见到那女孩,却不得见,便是连同时常一并出席的大小姐也消失了,私下里问了下人才知道,将军府的二小姐因为烧烂了大小姐满头乌发,被华将军关进祠堂里去反省了,已经过了三日。

我不禁暗自惊异御煊的眼光,从来看人精准,他却淡淡道:“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一眼便能识出。”

我开始不住想念雪地里的红衣少女,少年时候的感情便是如此,也许只是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让人铭记,就会生出牵扯不断的情绪,梦回路转,反反复复,像是缠绕在心头的丝线,一圈圈,一环环,凌乱,紧密,甚至有些莫名。

我期待再能见到那女孩一面,可惜,无数次光临将军府,我却没有再见到过她一次。将军府的下人都道:二小姐从不轻易踏出自己的院子,她只喜欢在亭子里画莲,是个清高而与世隔绝的人。

五年后,我再一次与她相遇,这一次,我仍旧是旁观者,而她眼前的人,不再是华府大小姐,而是变成了御煊。

我不得不说,蓅姜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宫廷之中不乏美人,父皇生前享尽美色如云,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我见到她那一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艳,所谓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并不虚言。

她被御煊的马吓得连退几步,跌坐于地,手里的油彩泼了满身,眼看一套牙白缎料的袍子已经模糊不堪。她仍旧不语,只是缓缓抬头,美目潋滟,波光流转,定定看着眼前马上的人,带了一丝冷,可也就转瞬之间,又是如常。媚眼如丝,风流蕴藉,只是云淡风轻,若无起身的优雅站起身,朝御煊微微一俯,转身便走。

身后华府子弟嘲讽嗤笑,缓步离去的人似乎不曾受到任何影响,步伐丝毫不乱分寸,不缓不急,徐徐远去。

那白色身影,再一次深入我心,一个沉默而特别的女子,似一道清流,缓缓流过我心间,心胸之中,只剩那娉婷倩影,便是想想就可心满意足。

女子柔弱,是一道利器,出可见血,而婉转聪明的弱女子,则是锐物之上淬毒的暗器,绝无虚发,见血封喉。

我望着她远去身影半晌方能回魂,而御煊则呆呆愣在原处,未料及她反应,只觉他此刻更像是个跳梁小丑,自讨无趣。

我寻遍,方才从下人手中花了银子,买下一副她画的莲花,落英苑的下人道,这华府二小姐性子怪极,这莲花画了十年了也不腻烦,日日都画,画的千篇一律,只是莲花,所有画出的莲花又皆是统一姿态,傲然迎风,不卑不亢,唤作“莲生”。

然而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张满意过,画过便拿去烧毁,一张不留。许多年过去,我手中仍旧只有这么一副“莲生”,蓅姜入宫之后,我便再没有机会得其其一。

“宁王殿下,您从门里进去,再上几节台阶便到了,上面风大,您别让娘娘多等了。”刘东朝我深深一拜:“殿下,请。”

我心微沉,三日前,蓅姜昏倒在御清殿,至今已有两日,现下不好生休息,如何到听风阙里来?想不得太多,我提身快行,步伐稍急,越走越疾,仿若从心底生出陌生恐惧,就似再迟一些,那阙楼顶上的人就会乘风而去,再寻不见。

待我急急推开那扇雕花木门,顿时天光如洒,霞彩流溢,突如呈现我眼前,好一番瑰丽多姿,美不胜收。

而靠在阙楼望台前的人,正翩翩转身,一身娇艳血红的缎衣,衬得娇颜胜雪,衣袂迎风飘逸,摇曳如飞,她撩眼朝我望过,嘴角微微扬起,淡然一笑,璨如光华。

这一刻,便是天上霞彩,地上桃花,都为之刹然失色,那一人才是上天入地,最灿然夺目的一个。

“蓅姜…”我轻声唤她,声色微有颤抖。

蓅姜站在阙楼望台的一边,窈窕纤细,弱不禁风,这身影是我再熟悉不过,无数次梦里醒时,她都萦绕在我胸怀之中,仿若一块千金磐石,沉而稳,亘古都不会移动。

“宁王,你终于来了。”蓅姜衔笑,笑靥如花。

二十多年过去,她一直未变,仿佛是个被时间遗忘的人,从前如此,现今仍旧如此,我们都已老去,而她,永远都是那么绝艳,是我无法碰触,只可祈望的人。

“阙楼风大,你不该站在这吹风,我们到下面缓和的地方再说,你不可再病了。”

蓅姜闻言含笑:“皇宫上下,能看到那片桃花最美的地方,就是听风阙,今年桃花开的最好,所以我邀宁王一起来看,你看看,是不是开的极好?”

我踱步走至她身侧,朝那处一望,果然繁花似海,桃色如云,极美,可美的从来都不如某一个人。

“桃花一开,只有一季,前后也不过只有几日功夫,看过这一季,也许不会再有看下一季的机会了。”

我侧眼看她,雪肤平日里白的有些透明,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病态,而今日的她脸色极好,肌肤本就胜雪白 皙,脸颊带了一层淡淡浅红,更显得风韵惹人,琼姿花貌。

“怎么会,蓅姜是大富大贵之人,一定福寿绵延,坐享天伦。”

蓅姜闻我这般说,笑的格外灿烂:“也有人说我,二十年容貌不变,本就是寿短之人,大限不会远矣。”

我蹙眉,转头看她:“是谁这般口无遮拦,无事生非?”

蓅姜倒也不以为然,调过眼,朝那片娇娆桃色看去,轻声道:“其实,我并不在乎生之长短,如若遗憾终生,就算活到七老八十,也不过将遗憾熬成麻木不仁,再将麻木从生时带到死去,枉自走了人世这一遭。”

我苦笑,借口:“人世间本就如此,难满难圆,能如意便最好,可毕竟不如意才是十之八九,岂是你我可改?而对于我来说,生不能得,能带到死去,倒也不错了。”

蓅姜闻言,撩眼笑笑:“宁王,今日我是想来还给你一样东西。”

我一愣,见蓅姜伸出纤纤细手,翻转,摊开,一只翠玉簪赫然映入我眼眸。

“二十四年前,你将它送与我,如今,我完璧归赵。”

再见到这只玉簪,我不禁为之一震,心如擂鼓,久不能语。梧桐苑里亲眼看见蓅姜信手扔掉那只簪,那曾是母妃送与我最后的礼物,是我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当日送她做礼物,却未曾想到御煊已在里面等她,而御煊是认得此簪。而后湖亭中扔簪一幕,确让我心如刀绞,可若是蓅姜可得自保,我便情愿。

“当日曾与你道,这本是礼尚往来,所以你无需归还。”

“宁王,池塘中那池白玉簪的确是你拾去了?”

“你派人寻过?”

蓅姜含笑:“的确找过,不过几尺浅水,怎会遍寻不见,除非有人早先将它寻走了。

你我都非生于寻常百姓之家,懂得后宫生存,只是你死我活,若是没有宁王帮我,我未必能走到如今一日。可其中坎坷,也未必有人知晓,因宁王与我有情,想必可以体会我不易之一二。”

她倾身,牵过我的手,指尖冰冷,仿若寒冰,她将翠玉簪放在我手中,一如我许多年前那般,收拢手指,将我的手紧紧握住,玉簪冰凉,可她的手却比这簪还要冷,冷的人心寒。

“那安神散我服了十几年,能活到如今,算上天待我不薄,如今,我真的要走了,这簪没有办法再珍藏,遂送还给你,权当留个念想,只为日后宁王再想起蓅姜时候,看看这簪,睹物思人,可谓蓅姜私心。”

她收手,笑的仿若水中月辉,刹那即逝,我心一紧,反手握住她的手,冷,冰冷刺骨,仿佛冷玉,没有半点温度。

“蓅姜…”

这一次,蓅姜没有再收回手,她衔笑睨我,似乎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