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不算好,流了这么多血头便有些晕了起来。秦束常年受到虐待,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的血这么流下来,在那张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有一道血痕恰好经过眼角,衬着那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流下的血泪一般。

他使劲掐住自己手臂上的淤青,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终于在转过一个宫殿的时候看到一队人走了过来。他并没有看清那是些什么人,身体先往前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墙边。就着这姿势,他往后看了一眼,疯癫状的闵公公已经快要跑了过来。

“那边是在做什么,你们过去看看。”

秦束恍惚的听到了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然后有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再看去,那闵公公已经被抓住按在了地上,只是那种疯药的药性上来了,他整个人还在挣扎着,表情凶狠有些像是疯狗。

“我刚进宫便遇见这种事,真是…”女子似乎有些不高兴,可是最后也只是挥挥手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就把这老疯子打几板子教训一番吧。”

秦束窝在墙边,看着那闵公公被拖到一边按着打,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的样子,心里却有种奇怪的平静。

“小家伙,你还好吗?”柳清棠刚入宫那会儿,身上还带着股柳家人的正义感,柳家就从未有过这种欺负人的事情,她也从没见过,不由得走近了窝在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的秦束。

而秦束,终于有了点力气,颤颤巍巍头也不抬的跪在那里给她行了个礼,嘴里喊着:“皇后娘娘吉祥,冲撞娘娘凤驾,奴才该死。”这种时候他再猜不出这位就是新任皇后娘娘,他这三年的宫中生活就白过了。

“你流了这么多血,没事吧,不然给你叫个太医来看看?”

那人一边说一边拿了一方帕子按在他的额头上。秦束被惊的忍不住往后一缩,他知道面前这满身富贵的人是主子,可主子怎么会在意他们这些奴才的死活,怎么会愿意碰他们这种肮脏草芥一样的人。

秦束垂着眼,看到她红色的绣满了凤凰的裙摆,按在自己额头上垂下来的宽袖,压着裙裾的琳琅环佩,唯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脸。

她手上玉环轻击,撞出了一连串好听的声音。捂在额头上的帕子有股不知名的淡淡幽香,秦束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什么迷惑了,连话也不会说的顿在那里。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秦束迟钝的脑子里,这一切就好像被放慢了。

“娘娘,您还有事呢,您看这?”柳清棠身后跟着的那群人里,有人站出来恭敬的提醒道,看也没看一脸血窝在墙边的秦束。本来,这么个小奴才,是死是活又有谁在乎,只有刚进宫的这位娘娘,毕竟是年轻,就容易心软。

柳清棠皱皱眉,听出了这人话里的意思。又看了眼那里看不清面容的瘦小太监,收回了手上沾血的帕子。宫里和她原来生活的地方不一样,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如果真的给这区区一个小太监叫了太医,恐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玉屏,你带他去太医院包扎下伤口。”还是随口点了个小宫女让她带人去包扎,柳清棠瞟了那先前出声的老嬷嬷一眼,见她低下头没再说什么,便不再管这事,带着一群人离开了这里。

一直低着头没出声的秦束扶着墙站起来,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个穿着大红衣裙的背影,很快又收回目光。。

“你倒是个运气好的。”玉屏好像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也没想和个小太监搭话,自顾自的做主子交代的事,带着秦束往太医院走。

那时候秦束听了这句话并没有出声,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好运气。可是后来,很多年过去,他突然想起这话,觉得确实是这样,在那一日遇见那个人,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把伤口处理了之后,秦束一个人从太医院走了回去。闵公公被打了几板子还没死,不过离死也不远了,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秦束走到他旁边,看着他良久,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还好,你没死。”

说完,秦束拖着他向跑出来的房间走去,这一路秦束走的很慢,他没有多少力气了。闵公公下半身都被打得不能动弹,被秦束拖着磨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秦束一直把闵公公拖到了他平常用来出恭的地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上半身都拉了起来,在闵公公发出赫赫的声音想要挣扎的时候,一把将他的头按进了恭桶里。

秦束的手很稳,表情也一点都没变,就好像他…不是在杀人。

闵公公的动静慢慢变小,最后终于不动了。秦束手上用力的骨节泛白,按着他的头一直没有松开,等了很久,确认闵公公确实死透了之后,他才松了手。就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示了几百遍,秦束十分冷静的把尸体拖出来,把所有的痕迹收拾好,最后叫了人来把尸体运走。

死了个疯掉的老太监,在宫里算什么事呢,像这些没人送终的,草席一卷随便扔在哪座荒山,尸体也便宜了那些乌鸦蛆虫。

后来,秦束敲开了闵公公藏着积蓄的箱子,用那些钱打点托人去了御膳房当个传膳的小太监。在御膳房,小太监同样要做许多事,但是没有了故意欺辱人的太监管着,秦束便觉得满意了。他很本分,做事从不偷奸耍滑,也不爱嚼舌根,只是不太愿意和其他人打交道,对谁似乎都有种天然的戒心。

秦束偶然听到一些同在御膳房的小太监们说起自己,说他表情阴沉,定是整日都在想着算计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站在墙的另一边,闻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表情阴沉?他只是没有觉得高兴的事,做不出笑的样子罢了。细细想来,他竟是有许多年都没露出过真心的笑容了,秦束不禁怀疑起自己现在还会笑吗。

他放下手,沉默的走开。

就算在御膳房里隐隐有被排挤的意思,秦束也从不在意,好像不论谁说他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耳。他就像是一抹灰暗的影子,游离在重叠的宫殿里。

御膳房的那些人许多年后说起他,印象最深刻的都是秦束独自一人,垂着眼面容寡淡,提着食盒顺着长长宫墙走过的样子。消瘦而挺直的背影,让人看着就觉出几分孤寂来。

秦束这时候才十三岁,刚刚有了些少年的样子,在多年的磋磨里长成的少年,可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苍老。安于宫中一隅,日日做着本分的事,寡言少语无亲无故。

人为什么要活着?大概只有真真切切的体会过活着的滋味,等生命走到了尽头,那时才能得出这个答案。

独来独往的人总会被人认定为异类,秦束在御膳房一众小太监眼里就是这个异类,但是他们却不敢找秦束麻烦,因为那人一双眼睛冰刀子一样吓人的很,和他对视着不自觉就会从心里生出惧意。

那一年,宫里的主子——皇帝驾崩了。朝中形势一下子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先帝的兄弟萧南和王爷也对皇位虎视眈眈,而太子又还是那么个小孩子。奴才们私下里闲着也会聊起这些,秦束向来独来独往,从不和他们在一处闲话,但是偶然听到他们说起新皇后,现在变成了太后的那位柳家小姐,脚步却忍不住就停了下来。

“这皇后还没当多久呢就变成太后了,听说才十五岁吧,啧啧,这以后可不就要守一辈子活寡了,我听说先帝卧病在床,和那位皇后统共都没见过两面呢,更不要说…那档子事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面上有些说不出的幸灾乐祸。这些人总是乐于看到别人倒霉,并且津津乐道。

“纵然出生柳家,太子是她外甥又怎么样,先头还有位王爷在盯着呢,日后,还不一定会如何。”

秦束不想再听,提步走开。他看着远处宫殿屋檐一角,又想起那时候遇到那位皇后娘娘。他没能看到她的面容,但是那声音却不知为何时常入梦,她说:“小家伙,你还好吗?”清脆悦耳,带着纯粹的关心和浓浓的…鲜活的感觉。秦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只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那是个鲜活的人,和他自己恰好相反。

主子都是高高在上的,不能忤逆的。他们从入宫起就明白这一点,所以秦束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小奴才,还毫不在意的用帕子替他捂住伤口。

秦束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给他一点关心和帮助,明明都已经死心了,却又教他在那种狼狈的时候遇见了那样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得到了那么一点点的好意。受宠若惊之余,心里陡然间就生了些自己也不明白的隐秘情绪。

又过了些日子,太后娘娘举办了一场夜宴,人人都说那是柳家在向萧南和王爷示弱,毕竟柳国公没有出席,只一个弱女子太后和一个小孩子太子,能做什么?

秦束和其他传膳的小太监们一起,端着御膳去了荣和殿。他们都在因为可能见证一场权力的交付而感到兴奋,唯有秦束神游天外,想的却是那位太后娘娘。

那场夜宴上,秦束第一次清楚的看到太后娘娘柳清棠的样子。她很美,在那时秦束所知道的所有词汇中,除了这一个毫无特色又宽泛的美字,他没能找到任何可以用来形容那个女子的词句。只觉得,那个人每一处都像是被上天精心雕琢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是比旁人要更吸引人。

并不是没有比她长得好的女子,但是秦束就是下意识觉得,这个人是不同的。就好像看到她的那一刻,世上所有的美都只因为她而存在了。不过这样远远的看见了她而已,秦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那么确定那个人就是世上最美最好的?然而有些心情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刻它是为了什么突然的出现。

感情是一场躲避不了的灾难,却又让人甘愿去经历其中的艰难险阻。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当你遇见她,就会明白什么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什么叫做“与卿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那场大部分人只看得到王爷萧南和一派,被全数斩杀的血腥夜宴里,没人知道有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将一个人看进了眼里,看进了心里。

事实上,不用刻意说的那么复杂,不过是,秦束看了那人一眼,觉得再也放不下了。

当柳清棠把剑刺进萧南和的胸膛,再抽出来冷冷的看着下面那些臣子时,秦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恐惧,反倒是莫名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个念头,太后娘娘现在一定很难受。如果不是被逼到没有退路,谁愿意去杀人呢。

秦束回去御膳房,在路上撞见了太后娘娘和她的侍女。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就躲到了一边。

这时候的太后娘娘没有了在殿上的坚定,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素白的手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而那手曾经小心的给一个奴才擦过伤口旁的血渍。

“缀衣,你说,我是不是不能像以前一样了?”太后娘娘这句话说的平常,脸上也没什么难受的表情,可是躲在一旁听着的秦束却毫无来由的心疼起来,火烧火燎的难受。如果,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秦束这样想着。等太后娘娘带着人走了,秦束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发呆。

秦束十五岁时,终于如愿被调进了慈安宫,做了一个听差跑腿的小太监。每一日,他早早的就会等在中庭,等到满头露水的时候,那个人的凤驾会从这里经过。他远远的在那里看上一眼,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再回去干活。那曾经是他想象中和那个人离得最近的距离。

后来…后来,他想着,如果能离得更近一些就好了,于是一路往上,从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到管着十几个小太监的小管事,最后二十一岁时,秦束成为了最年轻的大总管。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然而只要能看到她,能和她说上话,能替她做些什么,秦束便觉得不管怎样都好,吃什么苦都是值得的。

太后娘娘早已经不记得当年她刚入宫,随手救下的那个满脸血渍的小太监,这很正常,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她怎么会记得住那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平常奴才。秦束心里知道,还是会难受。只是他难受从不让人看出来,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是那样一张脸,一张不讨太后娘娘喜欢的脸。

秦束听许多人说过他表情阴沉,眼神太冷厉,他从不在意。可是,太后娘娘也不喜欢,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不愿多看的眼神,就将秦束那不在意彻底打破,让秦束觉得自惭形愧,挺直的腰也不由自主的往下弯了弯,就像是想把自己在那目光里藏起来。

她不喜欢,也很正常,他这样的人,谁会喜欢呢。秦束只能告诉自己,她不喜欢他也没关系,他就在旁边,等着她用得着他的时候,不出声,不惹她烦,这样就行了。

成为大总管之后,秦束悄悄收起了所有太后娘娘写废了的纸,一张张的好好抚平收着。那些纸上有得写着字,有的画着画,都是有瑕疵被舍弃了的。秦束一张张拿出来看,看一会儿,再照着上面的字练。

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以为识字念书就代表着有出息,不过后来明白了那其实只是一个太天真的想法,也就渐渐放下了。后来,他再次执念起识字念书,是因为太后娘娘。他听人说太后娘娘一手行书写的很好,还会作画,一幅字画万金难求。她这样的人,定然,是不喜欢不识字的人的。秦束突然就惶恐起来,生怕因为这事更遭了嫌弃,便努力的自学。

哪怕秦束其实心里明白,太后娘娘不会在意他这个不讨喜的奴才识不识字,字写得好不好。他还是一日复一日的练字,就像那些年固执的等在中庭,只为了远远看一眼太后娘娘一样。都是无望的,都是放不下的。

许多年前那个眼看着太后娘娘沾了满手血的夜晚,秦束便想着若有一日,能替她做这种事便好,不叫她再自己硬生生扛着。于是秦大总管甘愿成为太后娘娘手里的刀,为她解决了一桩又一桩的麻烦。

不管是不听话的后妃,有异心的奴才,甚至是朝中一些贪官,秦束都杀过。他不怕杀人,只怕太后娘娘不喜欢他那一身的血腥气,每每去见她之前,都会沐浴几次,就怕让她闻到一点什么血腥味皱一下眉。但是其实每次他汇报那些事,都是离她远远的,说不了两句话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茫然的站在那里,直到在长久的沉默里,太后娘娘开口说一句:“我知道了,既然没事了你就先下去吧。”

他就会离开那里,在门口站上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在秦束的印象里,太后娘娘一年比一年沉默严肃,从最开始的逼着自己,到后来的被时光消磨了曾经的某些特质。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朝政上,放在了年幼的皇帝身上,并不太在乎自己。她好像遗忘了自己是娇贵的花,然后长成了为人遮风挡雨的树。

到后来那几年,太后娘娘的身体大不如前,总有许多小毛病。太医说是早年操劳太多思虑过重,开了药调养也不见好。秦束那时候见到她憔悴的样子就急的不行,暗地里到处去找寻补各种身体的药膳,找最好的药材,末了还要借别人的手送上去,因为他不讨太后娘娘喜欢,担心自己送的东西说不定她会不愿意吃。

秦束小心翼翼的把那个人在心里藏了许多年,直到死亡的来临。

元宁十五年,皇帝对柳家发难,赐太后鸠酒一杯。秦束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太后娘娘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她就应该好好的被人捧在手心里,被人护着喜欢着。于是秦束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在皇帝赐下毒酒的时候,准备着将太后娘娘送出宫外。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宫道里的时候,即使秦束心里祈求着时间慢一点过去,让他和这个人在一起,多看她几眼,可他的脚步却是匆匆的,不敢慢上一点,因为慢一刻,他可能就救不了她。他要送她离开这里,临别时,一句话也不敢和她多说。

可能这一别就是永远,秦束想着太后娘娘或许出了宫,就能自由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他就死在宫里也无妨。他十岁入宫,在这座宫殿里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从来就没想过出去,以前是因为宫外没有太后娘娘,现在是因为宫外的太后娘娘身边不再需要他。

回想这一生,幼时恨着舅舅那一家人,后来让人打听,才知道他那舅舅在他入宫后没两年就因为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他那个被寄予了厚望的表哥书没读成还迷上了赌博,日日流连赌坊,将家底败了个干净,心气不顺就会打自家老娘出气。他没有出手,那一家人就已经过得凄惨,幼时的心结便散了。

后来,被闵公公欺辱,他弄疯他又亲手溺死了他,恨意也随着那老太监的死一同消失。

恨都没了,他只剩下对太后娘娘的,埋在心里许多年的爱意。

他是个残缺的人,连男人都不算,说爱都羞于启齿,这样糟心的事也不必让太后娘娘知道,他得藏一辈子。

被那些侍卫追来的时候,秦束没有半点犹豫的去引开他们,给太后娘娘留下一线生机。他受了半辈子的虐待,最不怕的就是疼,满身是血的倒在那宫道上的时候,他一心想着的只是太后娘娘有没有逃出去而已。

可是看到那在一群侍卫的押送下走过来的太后娘娘,让他最后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是他没有用,最后想为她做的事都没能成功,没能救得了她。秦束看着渐渐走近的人,也不知怎么的想起那年初见,她穿着大红衣裳离开的背影。眼里酸涩,便有眼泪从一边眼角滑落,很快的隐进了鬓发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太后娘娘蹲在他身边,认真的看着他,看进了他的眼睛里。不是那种带着些疏离不喜的眼神,不是鄙夷异样的眼神,就是平常的,像是看一个普通男人那样的眼神。秦束忽然觉得,他等这个眼神等了很多年,现在终于等到了,这辈子都再没有遗憾。

“奴才无能,没能救下太后娘娘,今生不能再侍奉娘娘左右,只愿到了地下再为娘娘做牛做马…”

秦束想,如果有下辈子,他还能遇到这个人,能再护她一辈子,那该多好。

第四十七章

柳清棠没再问过那个叫应彩的宫女,秦束也没主动提起。这件事就像一块小石子被投进大海,起了一点波澜然而很快就消失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真正让人明白,人命在这宫里最是不值钱的东西。

只是宫里突然有了一座‘宫狱’,让那些没能知道应彩这件事的普通宫人,在其中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来。于是宫里的人们越发小心本分,生怕哪天不知道怎么的就进去了,然后送掉了一条小命。

谁都知道,管着宫狱的,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慈安宫的大总管秦束,而这人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有从内务府传出过消息,说是秦束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让一干宫人在看见秦束的时候,都不太敢直视他那张沉沉的脸。

无论别人怎么看他,秦束都是无所谓的,他唯一怕的就是太后娘娘不喜欢他这样手段狠辣。不论如何,即使他真的是这些人口中的说的这么个东西,他也想在太后娘娘面前,在这个他爱着的人面前,只见一腔柔情而不闻半丝血腥。

只是柳清棠听过这个流言并没有什么反应,秦束虽没表示出什么,多少还是吊着一颗心。

这一年的五月是个不怎么平静的五月,在发生皇帝那件事之后的第四日,柳清棠得到消息,宫外的连太妃去世了。

柳清棠三月后开始,除了有什么重要的事,便都是每隔三日上一次朝听政。这日她不用上朝,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恰好秦束手中的事也告一段落,便准备拖着秦束一同好好歇息一日。软榻瓜果茶具都准备好了,柳清棠晒着太阳吃着果子,十分有兴致的教秦束泡茶。可就是在这时候,她收到了杨素书从宫外传来的连太妃逝世的消息。

“看来,休息不了了。”柳清棠弹了弹手里的信。

因为纯王萧淮与那么个痴傻的样子,连太妃一死纯王府就乱了,府里原来也没什么连太妃得用的能撑得起事的奴才,最后还是杨素书站出来处理了一系列的事情。只是她头一天差人去内务府报了丧,内务府却只派了几个人来帮忙操持,说是缺人。杨素书没办法,只好直接传了消息到她这里。

柳清棠一目十行的看完信,心里摇头叹息,连太妃终究还是没能多活多久。放下信,她纤细的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道:“区区内务府,这是和我叫起板来了。连太妃去世,不仅疏忽到无人来回禀,还态度敷衍,看起来,那帮子奴才是安生的太久,真的忘了这宫里现在到底是谁在当家做主。”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柳清棠说得毫不在乎。她已经打定主意架空小皇帝,只让他安生的当个吃好喝好什么都不用想的‘皇帝’,而不会给他任何能伤害柳家的权利。

秦束在一旁就像没听到这话一般,只怕便是柳清棠说她要自己当皇帝,他也只会帮着她杀人夺位。

柳清棠说完,接过秦束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一个太妃去世,即使是个过了气的,那也是主子,如此轻慢。只是仗着内务府朝朝代代在南朝皇宫中的底子越发嚣张,觉得她不会随意动摇内务府的根本。可她难道就真的会被牵制?也或许,是那些人感觉到了她最近一些动作的威胁,才会急的连脑子都不清楚了。看不出她的意思,内务府要么分权,要么,只能换人来当主事了。

“主子?”秦束也看了杨素书传来的消息,再听到她对内务府的不满,当下不要柳清棠吩咐,就站起来示意的问道。他之前还还在向太后娘娘学泡茶,沾的一手茶香,不过一会儿后说不定就是被血腥味盖了。

“去吧,要割去腐肉,不痛不流血可不行,只是这点伤我们还受得起,他们的价值远远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柳清棠对秦束笑笑,神色安宁,话里却透着股子杀气。

“是。”秦束刚准备转身离开,手就被人拉住。

柳清棠拉着他的手,笑盈盈的道:“秦束,我不在意你是否满手血腥。流言说你心狠手辣,可早先也有流言说我这人残忍暴虐,我们这一个恶鬼,一个凶煞,说起来岂不是天生一对?”她说着,好看的眼睛弯成一个弧。

秦束那晃晃悠悠的心一瞬间就好好的落了地,又被面前那人毫无芥蒂的笑容弄得呆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移开视线,凝在她云鬓上两支极为普通的银钗上。“主子知道…?”

柳清棠明明知道该让秦束去办正事了,可看他这别扭的样子又舍不得放开,干脆又把他拉回来让他坐回身边,趴在他的肩膀上靠的极近的道:“早就知道你一直担心这个,我偏不说,就等着你自己什么时候来问我。可你就知道埋在心里,然后瞎猜。”说着,看到他耳根悄悄红了一些,对比着那没什么表情的脸庞,就觉得秦束当真十分可爱,忍不住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然后那里就红的更厉害了。

“主子?”秦束的心在突然一个停顿后,跳的又快又乱,他想抱抱身边这个人,可是长久以来压抑惯了,手怎么都伸不出去,只能讷讷的喊了句主子。

柳清棠果然一听就顺势就抱住了他,靠在他肩上有些烦恼的道:“秦束,怎么办,我舍不得你现在离开。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休息的时间,怎么就不能让人好好处一会儿。”就像苦恼着心上人才见了一面就要分离,离别时忍不住撒娇的姑娘家。

秦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同样伸手扶着她的肩,把她圈在怀里。娘娘不想他离开,可是内务府那事他也要赶快做,该怎么办?让娘娘和他一同去?不行,到时候场面会血腥,怎么能让娘娘看。留在这里陪她不管那边?也不行,娘娘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好才行。

柳清棠一抬头,见秦束还真的开始纠结起这问题,噗嗤一声笑了,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笑,有时候一见到这个人就不自觉挂上笑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傻极了的样子。

“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考虑起这个问题啊,又傻又呆。好了好了,不闹你了,你走吧。”

话虽是这么说,可等秦束站起来准备走,她又伸手去拉人家。秦束顺势就坐回去,然后重新像刚才那样抱住她。

柳清棠叹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堕落,再这样下去他们光抱着就能磨蹭一上午,什么事都不用做了。于是她拉下秦束的手合在手里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那些人,都是你为我杀的,日后我们死了,到了地府,那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

上辈子这辈子,她手里的人命只多不少,早就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好好和亲人朋友爱人过完这辈子,下次就是入畜生道都是应该的,只希望秦束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什么苦都不受。还有,不要喜欢上像她上辈子那样的傻女子,免得白白蹉跎一世。

秦束一怔,然后摇头,只说:“和你一起。”

“嗯?和我一起的话,我们下辈子只能做一对蝴蝶、一对麻雀、一对蚊虫…”柳清棠还真的煞有介事的数了起来。

秦束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极为温柔的光芒,待她数完,点点头说:“好。”

等秦束终于能走了,已经快到午时。柳清棠感叹了一番自己美色当前定力不足,眼巴巴看了一会儿他离开的方向,然后又重新拿起那信。

她把信捏在手里却没有再看,自言自语道:“素书还真的准备对萧淮与负责不成。”之前她故意在素书面前说起萧淮与,虽然存着想给素书找个好欺负的人一起过日子的心,但更多是逗趣的意味。她没想到这事,如今竟然还越来越有可能了。

柳清棠又想起送到她案上的那些关于素书的消息,说她几乎日日都去纯王府。别人不知道素书是个什么性子,她难道还不知道。虽说善良却不是随便看见个人就能对对方好的,至少她没见过素书什么时候,这么对一个没有什么关系的病患负责。

看来,还真让她当初一语成谶,素书说不定就得和萧淮与待一起了。她眯起眼睛扬声唤了缀衣进来,给杨素书写了一封信,然后召了礼部尚书来觐见。

“连太妃去世,一切事宜交给礼部来办。”

礼部尚书闻言很识相的没有问为什么本该是内务府做的事,会落到他们礼部头上。毕竟有头脑的稍稍想想就知道,这位看样子是准备拿内务府开刀。于是他只是借机哭穷哭人少,又是担忧从没做过这事生怕做不好让太后娘娘怪罪,又是怕委屈了已逝的连太妃,说来说去就是要好处还不想为可能有的失误负责。

柳清棠自从重生后是越来越直接,手段也从上辈子的迂回变得简单粗暴起来。虽然有时候显得暴力了些,但是这样行事确实让人觉得心情舒畅。她身后有柳家苏家,朝中武官几乎都在掌握,文官也培养了不少,这样的情况下不需像以前那样要管皇帝外甥怎么想,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抛去了一副枷锁似得。

等礼部尚书说完,柳清棠只轻飘飘的告诉他,要钱与户部商议,要人与兵部借调,做不好就能回家养老把手里的权交给年轻人。一番话说得礼部尚书苦着脸,灰溜溜的走了,只觉得这位太后娘娘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每日上朝,但是每次去都有事,当真是愈发喜欢压榨他们这些臣子。

至于秦束这边,因为看出了太后娘娘想要立威,重新清洗一番内务府的心,就更是简单粗暴。他直接抓起了内务府一干管事,听也不听他们口中那些什么威胁抑或讨好的话,大手一挥,这些以往在宫内外作威作福俨然主子姿态的管事们,就成为了新成立的‘宫狱’里第一批亡魂,用鲜血给这座宫狱打响了名号。

秦束和柳清棠办事都雷厉风行,等皇帝萧淮旭知道内务府已经腥风血雨人心惶惶的时候,礼部关于连太妃的葬礼事宜都呈到了他的案上。

“朕还当姨母真的甘心辅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异心,可见这江山人人都爱。”萧淮旭独自坐在殿中,脸上带笑,眼里却沉沉看不出情绪。

第四十八章

柳清棠一直在慈安宫等着皇帝外甥,等着他来质问内务府的处置问题。只是到了傍晚也没见他来,不由感叹还是小看了她这皇帝外甥,当真是沉得住气。

第二日早朝,柳清棠说起这事,让人把内务府一些管事在宫外兴风作浪收受贿赂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最后还做出了宫内奴才有罪一律交由宫狱处置的决定,光明正大的收了内务府一部分权。可就连这时候,柳清棠也没见到皇帝脸上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正常过头了那就是不正常,他是皇帝,怎么会对她这种揽权的行为无动于衷,只是冷静的明白这时候他还需要忍耐罢了。

柳清棠又觉得自己上辈子傻了,为什么就看不出来他是个厉害人物,还一直以为他这个样子是涉世未深,认为他需要保护,日夜担忧把国家大事压在他身上他会不会承受得住。

被欺骗的感觉着实不好,即使上辈子在后宫磨砺了十几年,差不多把最初那位柳家小姐柳清棠的棱角都磨没了,但是这一朝重生回到现在,她身上那种许久没出现的臭毛病倒是有复苏的迹象。

十五岁的柳清棠还是个嫉恶如仇活泼爱笑,性子直来直去的小姑娘,她现在的身体二十近二十一岁了,颇有往回生长的感觉。上辈子她觉得十几岁的样子不好,现在却觉得那时候才过的最真实。说不定再过几年,她的心态行事风格都要变回十五岁的柳清棠了。

散朝的时候,柳清棠无意间看到魏征那家伙舔着脸追着岳父吴尚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惹得吴尚书吹胡子瞪眼,顿时心里忍俊不禁。

魏征这家伙总是不管说什么都能惹未来岳父生气,不过吴尚书那么疼女儿的人,估计就是魏征再好再会说话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会说话那就是油嘴滑舌不靠谱,不会说话那就是木讷呆板不懂事。

每次上朝都要看到吴尚书嫌弃的样子,和魏征想讨好却没办法的样子,也是有趣。柳清棠心里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替魏征感到欣慰,他和吴小姐七月里就要成婚了,这一对终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眼睛一转,柳清棠又远远看到自家哥哥也在看她,还对着她挥了一下手,便下意识的瞪过去。他确实进了户部,也和探花郎荆楚言成为了好友,但是要说柳清棠对他有什么不满,还是没给她找个嫂子的事。

也许是上辈子柳家断绝了的事让她受到了刺激,现在迫切的想看到柳家有下一代出生,或许新诞生的生命才能让她这种没来由的焦灼平复一些。

柳清棠下意识的把拥有柳家血脉的萧淮旭遗忘了,或许在她心里,这已经不是当年让她为之坚强努力的小外甥。

她爹自从娘死后就是个老光棍,一点没有再娶的意思,一个姨娘也没有,不用指望他老当益壮再给她添个弟弟妹妹。她自己这身份也不可能生孩子,而且秦束也不能生…说起来如果能的话,她说不定真的会不顾这身份给秦束生个孩子。

总之,他们都没办法,只能靠她哥哥,结果她哥哥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看对眼的,还好意思整天看到她就嬉皮笑脸,欠欺负!

偏偏前些日子她的父亲又称病不上朝了,说是为一年后打仗做准备,每日在家里活动筋骨,顺带一心教导新收的那位天赋极高的徒弟席蓝。柳清棠明白父亲是不想看到女儿和外孙面和心不合,干脆就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上朝想看一眼家人,就只能看这个哥哥了,真是忍不住想瞪他,一把年纪还不给她好好成家立业。

这边刚念叨完哥哥,回到慈安宫,柳清棠就收到了杨素书的回信。

“放心不下,要照顾他…商议之事暂缓?”柳清棠露出了然的神色,素书果然是对萧淮与有那么点意思的,有那个趋势就好,就怕她依旧和以前一样对什么人都无动于衷看不上眼。萧淮与是傻,但是这样一来素书身边好歹有个人陪着了。

至于素书说暂缓的商议之事,她昨日建议让素书恢复原本的杨家小姐‘杨素锦’身份,名正言顺的嫁给纯王当纯王妃,然后平日依旧是用现在这个杨素书男子的身份示人。对外只需要说当年杨素锦不是早逝,而是身体不好养在庐阳的老家,现在接回来说亲。

反正也没有人会去特地注意多年前一个太医家的小姐。不能见外人养在深闺的‘药罐子’小姐,和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傻王爷,恰好免了人去打扰,那什么人情往来也少了,对素书来说应该也是最合适的。

柳清棠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觉得素书这事有谱,而且越想越觉得合适。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为好友操心了这么多年的终身大事眼看就能解决,不由得心情舒畅。好友亲人上辈子的悲剧是柳清棠心里的结,他们这次能得到幸福,能过得好了,柳清棠这个结就解开了。

随着时间流逝,柳清棠越发觉得,重生的这辈子不是给她铭记仇恨用的,最重要的是把那些遗憾都化解。虽然她现在心里仍旧有仇恨,但是已经不止是仇恨。她还有不能辜负的人,关心喜爱想要补偿陪伴的人。

连太妃的死随着一场至少外表看上去很隆重的丧礼结束落下帷幕。

去参加丧礼那些面色沉重的人,没有一个真心在意真正悲伤,而真正在意,会为之悲伤的恐怕除了和连太妃相处了一段时间的杨素书之外,只有那么个被世人认为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的萧淮与。

杨素书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纯王府帮忙操持,她是亲眼看着连太妃去世的,连太妃去世前还苦苦哀求她多照顾一些自己的儿子,像无数爱着孩子怎么都不放心的娘亲一样,顾不得杨素书其实和他们没有关系,顾不得自己的要求其实很唐突。她最后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深切担忧和不舍去世的。

从连太妃闭上眼睛后,萧淮与就拉着她的手怔怔的,许久都没动。杨素书小心的碰了碰他的肩,却见他目光定定的盯着连太妃的面容,清澈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水,珠子似得一颗接一颗的从面颊滚落。他脸上依旧是没有表情,哭也没有声音,可光看他那双眼睛就让人觉得难受,里面的悲伤浓重的都快要溢出来。那种深切的痛和脸上的木然对比起来,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人人都以为这傻王爷什么都不知道,说不了话,连啊啊的声音都很少,除了发呆就是发呆。他确实对很多事都反应很迟钝,但是杨素书觉得他比起许多人都要重感情,只要认真去观察了解他,就会知道,他呆傻的外表下有一颗纯粹干净的心。他或许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心情和感觉,但是他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杨素书始终记得,那时候萧淮与抱着她给他抓的药,递到连太妃病床前的样子。

杨素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怔然落泪的萧淮与,只能陪着坐在一边。等到连太妃该装棺的时候,杨素书还在担心该如何让萧淮与放开连太妃的手,却见他仿佛明白似得自己轻轻放开了那只已然冰冷的手。然后他便站在那里,守着那棺木,好像变成了庙里的菩萨——除了一副壳子,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等到连太妃下葬的那日,众人都散去了。杨素书担心萧淮与,便一直跟着他,然后她看着他沉默的回了纯王府,像以往的每一日一样,站在门口看着连太妃睡着的那张床,就像那里依旧躺着形容憔悴却会对着他温柔招手的人。

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忘记了时间,或者变成了一块石头。

杨素书就在不远处,她将视线从萧淮与的背影上拉开,转头看向天上渐渐出现的星子,露出一个认命般的苦笑。然后,她提步走到萧淮与身边,拉住了他的手,像以往连太妃做的那样,用额头在他额上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