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格局别致动人。一楼正中摆了舞池,辟出一个台子作拍卖场用,四周环了一方清池,汩汩水声和着乐声,水中零落几片花瓣,淡淡生香。二楼雅间环栏,轻歌燕舞俯赏间,独得三分清静。

雅间之间由纱幔相隔,别间的客人朦胧可见。谢绫寒气森森地坐定,一眼便看到了隔壁间的裴月,正勾着一双美目在她的方向流连。谢绫冷冷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碍眼的闲杂人等,伸手去够桌上的酒壶。

手指刚勾上壶耳,酒壶却已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苏昱坐在她身侧,手中早已将酒壶换作了一把紫砂茶壶,为她斟茶。普洱清茶自壶嘴缓缓流淌,谢绫凉凉看着他持壶的手。

他确实有一双富家公子的手,掌心干净无茧,指节修长,唯有指腹处略粗糙,应是时常写字造成。纱布早已拆除,掌心的那一道狰狞伤疤横亘在这双本该调弄风月的手上,与其人甚不相符。

他将茶杯端在她面前,软言相劝:“烈酒伤身,这里的普洱品相尚佳,堪可入口。”

杯壁离她的唇不过毫厘,她就着他端着的茶杯抿了一口,双唇润了茶液,轻抿时唇齿留香。她却故意作出嫌弃的神情,皱起眉道:“我不爱喝茶。”

为他花了银子,刁难他两下似乎也不过分?谢绫淡定地望了望房梁,唔,谁让他自己撞了上来,给她机会借题发挥。

哪知苏昱收回手,自己抿了一口,道:“是凉了些。再泡一壶约莫会好些。”

谢绫眼皮微微跳了跳。

她耐着性子撑了一臂,侧身微笑:“若我偏要喝酒呢?”

“真这么想喝?”

“嗯。”

“没有别的办法?”

“有倒是有。”谢绫巧笑嫣然,颇具蝎尾之丽色,“要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家世?”

兰心站在身后疯狂地向苏昱递眼色,小姐笑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善茬哪!作为小姐的忠仆,人家只能帮到这里了!

苏昱洒然道:“家父早亡,家母遁入空门,无妻无子,唯我孤身一人,有何家世可言?”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隐瞒到底了。谢绫敛了笑容,淡淡然看着他。

“至于名字。”他垂眸一笑,“如今我连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赐我一个名字也无妨。”

谢绫细眉微凝:“你知不知道,隐瞒得越深,就越是容易触怒我?”连姓名都不肯透露,看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是时候把话摊开了。

谢绫摆出一派温和神态,张弛有度间藏住杀机:“知道得太多的人呢,除了当死人,便只能当我的人。你若有诚意,就该抓住机会。”她话音一顿,沉下声道,“我谢绫不是什么耐心的人。”

她信佛,一向少作杀孽,何况此人勉强也算救过她一命,总不至恩将仇报。这一点投诚的机会,她还是愿意给的。

苏昱轻轻搁下茶杯,出神了会儿,仿佛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良久,他缓缓道:“什么叫做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酷爱来给陛下优秀的抓重点能力点赞o(*≧▽≦)ツ┏━┓】

裴老鸨V:卧槽是谁吐槽我青楼出身哒?某人你勾搭汉纸的时候怎么就不一身正气了╮(╯_╰)╭

皇帝陛下V:把上面那个斩了不谢。

第八章 拍卖会(下)

“什么叫做你的…人?”

“就是我的手…”谢绫一个“下”字还没吐出来,手腕突然被他一带,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扑去。

苏昱用自己当垫子接住了她,他抓着她的手绕过他的肩膀,揽住她的腰,任她像一只大猫一般趴在他身上。他的声音轻得只足够她一个人听清,语气竟有些责怪:“你就这么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随便便就想把他放在身边?”

谢绫挣脱不出来,便任由他用这个姿势抱着,抬起头凝视他的眼睛:“你若想为非作歹,何必要救我。”

苏昱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带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那你觉得,这样可算是为非作歹?”搂在她腰上的手又箍得紧了紧,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她。

谢绫立时一僵,感慨登徒子里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调戏起姑娘来还能调戏得这么义正言辞,让她有种不被他调戏都很造孽的幻觉。

对待不要脸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比他还不要脸。谢绫深谙此道,淡定地扯了扯面皮,呵呵笑道:“无所谓。”

眼前的脸庞越靠越近,动作缓慢得像是一种煎熬,检验着她言语的真实性。

谢绫不避不躲,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认真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要真这么想当我的男宠,我可以考虑收了你。”

躲在角落里的兰心悄悄回头看了眼这幅少儿不宜的画面:小姐你是个女子哪!这么邪魅狷狂真的好吗…

苏昱突然一顿,眼底的调笑之色一洗而空:“哦?”她对待男人的态度,就是如此轻率的么。

他的力道一松,谢绫得获自由,坐回了原处。她理了理衣裙,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我觉得你长得不错。”寻欢作乐么,那么认真做什么?

她仔细盘算了下,就算他答应当她的手下,她也不知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总不能让他无所事事地住在宜漱居,由她白养着他吧?

这么看来,收个男宠这件事,一来论容色,他尚属过关,不让她讨厌,二来又顺了他的心意。既报了她总是被无故占便宜的一箭之仇,又能解决此人不知该杀还是该留的难题,岂不一举两得。

谢绫的人生哲理,便是:倘若你被人占了便宜,要么对他赶尽杀绝,要么就要把事实变成“是她主动让他占便宜,和他没有关系”。

苏昱不知她心中的这些诡异念头,沉默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真这么喜欢我啊。”他侧过脸,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那来亲一个。”

“…”谢绫面无表情地凑近,再凑近,用嘴唇在他的脸颊上轻碰了一下,冷冷道,“要不要再来两下?”

她舔了舔唇上的滋味,唔,适应一下这个身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果然没有她谢绫做不到的事情。

苏昱把下巴搁上她肩窝,嘴角轻弯,在她颈上轻轻擦过,带起微凉的酥/痒,连声音都晕着笑意:“你想来几下都可以。”

谢绫像个木头扎的稻草人似的,艰难地转过头,沉眸看了他两眼。她回过头,深出一口气:好吧,适应还是挺困难的,需要慢慢来。

于是谢绫第一天的适应之旅以捏了两下他的脸,感受了下她家新男宠的手感而告终。

她严肃地总结:嗯,还是很有乐趣的,至少手感很不错。这个银子花得值。

戌时方过,琵琶弦响,一楼的台上上来的是长安商会的现任会长,邱云深。此人早年是个白手起家的巨贾,后来将生意传给了儿子,自己闲不下来,便凭着威望当上了长安商会的一把手,专心当长安商界的和事老。

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想必此次拍卖会的规格又要上一层台阶。

果不其然,弦乐声歇,第一件拍品呈上来,便是个开堂彩——平遥公主的丝帕。

邱云深极尽详细地介绍了这方丝帕的产地、材质、绣工、花样,说得唾沫横飞。

其实到极富极贵这一境界的人,皆已不管东西本身的价值,收藏的便是一个名气。别说是绣工不凡的丝帕,就算是截破布,只要是公主用过的,那身价便非同凡响。

苏昱脸色立时有些阴沉。

他这个妹妹是太后的掌上珠,自小被捧在手心护着,由此便养出了个骄横又贪玩的性子。平遥已是待嫁之龄,仍旧收不住心,隔三差五私自出宫,关紧闭都已是不痛不痒,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

这回又不知被身边哪个下人挑唆,竟把随身物品放到这种地方来。女儿家的丝帕,是能随便赠人的么?委实不像话。

一楼早已有肥头大耳的富老爷举了牌子,喊道:“五十两!”

“八十两!”“一百两!”“一百二十两!”

下一刻,他的耳边已响起了兰心清脆响亮的声音:“两百两!”成功收入囊中。

兰心手握牌子,一脸兴奋。每当有拍卖会来临,不用小姐特意吩咐,她的差事便是:无脑抬价。虽说拍下来的东西也不能归她,但这种举牌子的快感简直是她留在虐待狂小姐身边的巨大动力嘤嘤嘤。

苏昱不知她们主仆间的小九九,侧身看向谢绫:“你对公主的丝帕有兴趣?”

谢绫摇了摇头:“我只是爱炫富。”

“…”

接下来的几件不再是彩头,而是实打实的名画名器。兰心如法炮制,每次提价都超出前一位甚多,底下人瞧了一眼声音的方位,知道是她,多半也不再争抢。

期间有一幅前朝桃花庵主所作的《临水芙蓉图》,清奇婉约,实乃大家手笔,寻有缘人得之,却被谢绫这般囫囵吞枣般收进囊中。

苏昱大感可惜,执扇轻轻摇头。

谢绫斜睇着他,这人莫非真当她银子多得没处使,尽干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她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肃声道:“户部尚书吕大人浸淫字画多年,非名画不收。我置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至于买回去当柴火,都是有去处的。”

“都去了哪?”

谢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牌子都是兰心举的,她这个金主反倒无聊,灌了一通茶水,灌得昏昏欲睡:“朝廷里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员,多半都与我有点交情。”

忠君爱国的大臣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谢绫用这种方式给卖了。

但皇帝陛下无心管顾他们的贪赃受贿黑历史,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那刚刚的十全大补丹…是给谁的?”

十全大补丹都是幌子,邱云深在拍卖时语气暧昧,是个男人都能听出来,这个大补丹分明是一颗壮、阳、丹。

谢绫精通药理,但邱云深对其进补效果一通天花乱坠地吹,半点没靠到它的药理成分上。她自然只当它是个补药,平静道:“这个不能自己吃么?”

“…不能,吧。”

谢绫因公务繁忙,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把中毒留下的后遗症迅速补回来”的大业上,立刻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能?”在药理这件事上,她一向虚心求教,不耻下问。

苏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胡话:“物极必反,你近日吃了那么多补药,再一剂猛药下去,非但无益,反而伤身。如今你只需静心养病,假以时日便能好转,何必铤而走险?”

谢绫点点头,觉得甚有道理,但买都买了——“那就赏了你吧。”她贴心地一笑。

“我…”

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拒绝,场上又呈上了一件新拍品,竟是一方宝剑,由名动天下的铸剑大师所锻,削铁如泥,威风八面。宝剑之处,锋锐的剑光在堂中一闪,谢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丝毫没有理会身边人的欲言又止。

她自言自语道:“唔,这个倒可以献给沈将军。”她虽毁过他一桩婚,但好在没有明着结下梁子,如今误会尽消,该巴结的还是得巴结。

她探身与兰心交谈:“依你看,是这把好些,还是上回搜罗来的青冥剑好些?”

兰心别的不通,对兵器却是行家,摸摸下巴道:“若论做工,青冥剑自然要胜上一筹,可惜样子太过女气,不适合沈将军那等挥剑杀敌的大英雄。”

谢绫深以为然,嘱托了兰心紧盯着,不惜一切代价,定将此剑收入囊中。

她对别人皆是随意购置,对沈漠却是挑挑拣拣,极尽细心。皇帝陛下看向谢绫的目光略有些异样。唔,他才刚刚大义凛然地献过身,她这就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了么?

偏偏裴月看出了她对这剑的势在必得,竟突然出手,频频举牌抬她的价,不一会儿便已将价格抬到了八百两。

谢绫亲自喊道:“一千两。”楼上楼下霎时一片寂静。

裴月娇滴滴的声音从纱幔后传过来:“谢老板一掷千金,不知是为了哪位郎君?”

皇帝陛下阴着的脸顿时又蒙上一层杀气。谢绫没在意身边人的脸色,弯下眼角向裴月一笑:“裴老板若喜欢,千金又何妨?便当是在下送你的罢。”

这不明摆着耻笑她么。裴月脸一沉,笑着推拒:“裴某怎好夺人所爱?”

“那便可惜了。”谢绫笑盈盈地回过头,大觉无聊,又打了个哈欠才起身,“兰心,回府。”那厢苏昱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仍是纹丝不动的一个背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谢绫蹙了蹙眉,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又念了一遍:“听到了没有?回家了。”

他持杯的手骤然一滞,望向她的眼底竟生出片刻的茫然。

良久,他敛衽起身,笑眼渐渐舒展温和,郑重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皇桑你也太好收买了 T T。

PS:绫妹忍了这么久,一爆发节操就碎了一地有木有…【我的男女主都这么没有节操真的好吗】

~\(≧▽≦)/~ 为了陛下和绫妹逝去的节操,为了绫妹的再接再厉大反扑,酷!爱!来!撒!花!嘛!

第九章 公主殿下

谢绫的身体尚未大好,每日睡得尤其饱。

这一日,她起了个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见兰心端着件衣服进屋,随口问道:“这个眉毛画得如何?会不会太女气了?”

兰心搁下衣服,道:“小姐您本来就不是个男子,女气些怎么了?”人家姑娘都把自己往娇媚里画,她家主子倒好,成天想着怎么把自己衬得英气潇洒。

谢绫在铜镜里看了两眼,才满意地起身。她答应了今日要陪某人出去走走,总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妾似的。一回头,却撞见兰心一张乌青色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兰心憋屈道:“小姐您有所不知,四季居传来消息,今早有人闹事,生意都做不成了。”

谢绫眯起眼:“是谁?”

兰心一反常态地缩头缩脑:“是…平遥公主。”凡是跟皇家沾点关系的,都不好惹,她也怕自家小姐好胜惯了,心里不好受。

谢绫回忆了下与这位公主的交集,竟全无印象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疑道:“怎么一回事?”

兰心娓娓道来。原来这平遥公主苏沐儿倾慕沈大将军已久,是长安城里众人皆知的八卦。据闻前段时间沈漠娶亲,她消沉了几日,偏偏这桩婚事离奇延后,这位公主殿下才又恢复了活力,出来闹事。

这不,上一回沈漠来四季居点了个琴女听曲子,便触怒了这位爱喝醋的公主。说白了,四季居遭的是无妄之灾,躲都没处躲。

兰心愤愤道:“她寻衅滋事,楼里的琴师舞姬都被她骂了个遍。咱们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被她说个个狐媚妖气,竹心好心出来调解,还被她掌掴!就算是公主也没这么跋扈的呀!”

“有这等事?”有因必有果,她毁了沈漠的婚事,不料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奴婢不敢妄言。”兰心哀求道,“竹心一心求太平,还隐忍着不让小姐您知道。小姐您可要为她做主啊。”

谢绫的脸色略有些阴鸷。她一向护短,敢打她的人,必须加倍奉还。竹心是知道她的性子,又念着公主不是好惹的主,便想自己吃下这个亏,不让她为难。

她勾起嘴角,吩咐道:“随便找个由头,派人去请沈将军。”她眉眼温柔地摸摸兰心的头,“走,我们去四季居瞧瞧。”

朱雀街上人来人往,四季居却是门可罗雀的萧条模样,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站在对面的渺红楼门口佯装闲聊,实则是看热闹——谁让闹事的是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看一眼够本!

谢绫背上贴着无数目光,踏入四季居内。原本宾客满堂的大厅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宫装女子坐在正中央的桌旁,身前站了一排歌姬舞姬,垂头听她的训。

自谢绫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侧影。苏沐儿容色清丽,梳了个俏皮可爱的灵蛇髻,一身嫩黄色齐胸襦裙,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许是在皇家耳濡目染久了,此刻她作出一副威势慑人的姿态,挑着一双杏眼冷冷扫遍四周,竟十分像模像样。

两个婢女手持着宫扇,一左一右地给她扇着风。机灵的那个见到谢绫款款而来,附到公主耳边道:“公主殿下,谢氏到了。”引得苏沐儿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