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刚开始,圈长就忙着准备出国的事了,在网上搜集了一堆美国名校的资料,逐字逐句研究,生怕看漏了一个标点符号,而我无所事事,就跟在旁边瞎凑热闹,时不时再给点儿不靠谱的意见和建议。

老实说,我属于那种对人生没有太多规划,任意妄为的类型,不像秦淼,入学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人生,她的目标是做个像清华颜宁那样出色的生物领域专家,口号是实现自我价值,报效社会,造福人类。

虽然我没有她那样的雄心壮志,不过对于出国读书这件事,我多少还是有些向往的,不为了以后成就多么牛掰威武的事业,只是想去体验一下国外的生活,开开眼罢了,顺带可以给自己的简历多添两句话。

“小乔…” 圈长停下滚鼠标滑轮的手,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对这些资料这么感兴趣,你也想出国?”

我把视线从普林斯顿的主页上收了回来,矢口否认:“没有啊,国外大学哪有国内这么好混,随便抄个论文就能毕业。”

“哦,那挺可惜的。” 圈长摇了摇头:“你那么聪明,不去国外深造真是浪费。”

我干笑两声:“嘿嘿,算了,人各有志。” 再说一出国读研那就不知道啥时才能回来了,如果跟宣柯分开个三五载的,回国以后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么?!

想了无数遍,还是觉得不可能,他不是杨过我也不是小龙女,甭说十六年了,就连六年我们都折腾不起。

*

晚上打算去华联败点卫生纸/巾等日常用品,宣柯骑车载我去了,自从他“浪子回头”以来,我那辆二零款的小黄就很少有上镜的机会了,被我扔在车棚里孤独地生着锈。

超市里在放周杰伦的《菊花台》,我在货架前选牙膏,听到菊花残三个字忍不住偷着乐,他凑到我眼前,好奇:“在笑什么?”

我心想自己太猥琐了,不好意思直接在他面前暴露,就摇头装神秘,拿着牙膏笑而不语。

他看我一眼,又看了一下我手上的佳洁士,貌似开始思索这支牙膏上有什么笑点,我见他没有追问,就松了口气,继续挑我的牙膏,直到我看见了霸气的它——田七清热去火牙膏,冰爽菊花香型…

娘诶,这比菊花残还要霸道!我内心咆哮,握着牙膏的手笑到狂抖,宣柯终于看不下去了,抢过我手上的牙膏,问:“知道你一个人站在货架前笑有多二吗?”

我摇指货架那头:“不知道,你去那边笑一个,我看看有多二。”

他直接拿牙膏敲我脑门:“告诉我,我陪你一起笑不就不二了么?”

我撇撇嘴:“少儿不宜。”

“有多不宜啊?说来听听嘛。” 他也不顾有别人在,没脸没皮地就贴了过来,而我为了逼退他,就狗急跳墙地想了个话题,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个,那个,圈长在准备出国的事情,还问我要不要去,你说好不好笑?”

他忽地正了脸色,沉默地望着我,我被他探寻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索性把脸扭了过去,心里直想抽自己大嘴巴,狗急跳墙?我呸!没想到跳过去以后是悬崖!

“小乔。” 他叫我,正儿八经的语气:“告诉我,为什么圈长问你出不出国,你会觉得很好笑?”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我吭吭哧哧地:“出国读研要那么长时间,你又不会出去。”

他安静片刻,轻轻搂着我,碰着我额头,笑:“原来是舍不得我。”

我脸开始发热,没承认也没否认,然后又听见他问:“那,你想出国吗?”

本来开始冒泡的血液一下进入了冷却阶段,我沉默了,不想否认,也不愿意承认,他蹭了蹭我,很有些歉意:“我知道你想出去,可是我不愿意跟你分开,当我自私也好,任性也好,答应我,别去想出国的事,嗯?”

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想,反正要我出去那么长时间我也不愿意,索性就不想了吧。

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上帝就从来都不想让我好过。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学院通知,说是有去美国的交换生机会,为期一年。

对此我大为心动,一来可以成全我出国的愿望,二来时间很短,我可以等得起,于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申请。

我觉得应该和宣柯商量一下这件事,可是直觉他不会同意,甚至可能不愿意和我谈这个问题,所以非常苦恼,不过余晓媛一句玩笑就打消了我的疑虑,她说:“你申请了也不一定能通过,现在苦恼个P啊?!”

我心想也是,于是就偷偷地报了个名儿,没申请上的话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申请上了嘛,那就再说吧。

*

无数的历史证明,做人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

大三快结束的时候,辅导员告诉我,我去美国的申请通过了,公费。

于是乎,我幼小的心灵顿时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倒不是苦恼该不该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宣柯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对着镜子预演了正无穷种说辞,想了N的N次方个可以哄他的办法,在站到他面前,看见他脸时,都化作乌有,只能从牙缝里艰难地,心虚地挤出一句:“我,我申请了交换生,已经,批准了…”

我瞄着他的表情从意外到空白,再到最后的冷凝:“你决定要去?”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就一年的时间,很快就回来了。”

他盯着我,视线跟锥子一样:“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低下头吭吭哧哧:“因为,因为申请了也不一定能通过,而且,我要是提这件事吧,你又会不高兴…”

“就算我会不高兴,这么大的事也应该提前说出来商量。” 他冷笑了声:“再说做交换生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出国学习就等于镀了金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出国的人最后还不是都得回国来找工作!”

他语气从未有过的凌厉,我感到委屈:“我知道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但是我当时也不知道能申请上啊,再说做任何事都非得要有意义吗?!我想出国,这难道不能成为理由?再说我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只不过一年而已。”

“只不过一年?” 他嗤笑:“你到底是单纯还是愚蠢啊?!你知不知道一年可以发生多少事?知不知道有多少对都是出国以后就分开了的?你现在告诉我要出国,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从来没有用那样的表情看过我,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我知道他一定气炸了,心里有些慌乱:“宣柯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要放弃,我只是想出去见识见识,绝对不会乱来的。”

可是他就那么死寂地看着我,眼睛里写着斗大的三个字“不相信”。

我十分意外。我以为,凭他对我的了解,至少在这点上不需要怀疑:“你不相信我?”

他仍旧沉默,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喉咙有一瞬间发不出声音,觉得好荒唐:“你…认为我是那种女生?出了国就和别的男人乱勾搭那种???就像顾嘉桢?”

他摇头:“你跟她不一样。” 顿了顿,他接着说:“可是这并不代表结局会不同。到了国外,一定会有别人想要照顾你对你好,你一个人在外面谁都不认识,自然就会想要依靠谁,所以,有的事情很难不会发生,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感情上的,我都不希望,我只想要你属于我一个人。”

“虽然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分得清感激和爱情。有人帮助我照顾我,我说谢谢就是了,不会傻得把自己搭进去,更何况一年的时间我全用来学习都不够了,哪还有那种花花心思啊?!”

“别忘了,我们就是从感激开始的,不是吗?在你生病,我照顾你之后,你就不把我当外人了。” 他直直地盯着我,我挣扎半晌,却找不到话可以反驳。

我对自己有信心,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相信,我心里有他,所以不会那么快就爱上别人。我不敢说我永远都不会变,那种说辞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一年时间我可以做到不变,我可以…

“小乔,国外的生活就那么让你向往吗?为什么?哪里好?”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失去一次出国深造的机会了,如果这次再不去,我怕我老了会后悔。”

“所以你宁愿拿我们的感情去冒险?”

“我不觉得出国一年的风险有多高。如果连一年都维系不了,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去了是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看着我,良久,吐出一句:“那我们分手吧。”

我脑袋轰一下炸了,像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明明感到嘴唇在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那可能是我在发抖。

“我不想再等谁了。” 我看见他在说话,耳朵里却是全然疏离的声音:“这样对我们都好。你在国外要是遇到了合适的人,愿意在那边发展,就和他在一起吧,不用顾忌我。”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企图把他看清楚。

那熟悉而精致的皮相下,是我从未知晓过的陌生。原来,他竟被顾嘉桢伤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痊愈么?

那么我呢?我还要继续生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吗?

好不甘心…

不想哭,可是眼泪却疯狂地决堤,理智全部断线,我扯下他送我那条手链使劲砸向他,用力之猛我想应该是扯断了,同时集丹田之气怒吼:“分就分!分就分!分就分!…”

我惊诧于我贫瘠的词汇量,因为从头到尾我都只会说一个词“分就分”,乱吼了一阵之后再骂了句“宣柯你这个王八蛋”就哭着跑掉了。

*

路上有很多人,我垂着头捂着脸拼命往前跑,不想被发现在哭,脑子里清晰的是,在我转身的刹那,他跟个木头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要来追我…

回到宿舍,我躲在被子里抽泣得山崩地裂,林岚她们则表现了专业的八卦素质,纷纷前来围观并了解事情真相,在听取了我的陈述以后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和谴责。

我不是不伤心的,我想我当时之所以敢瞒着他去报名,潜意识里也是仗着就算申请成功,他最终也会理解和支持我,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因此提出分手。

但我又不是全然伤心的,比起伤心,更多的是愤怒,气他不相信我,气他把我和顾嘉桢看做一路货色。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既然还流得出眼泪,大抵是认为跟他还有希望,就像其他无数对情侣吵架,轨迹无非都是分分合合,也许冷静一段时间以后,我们会和好如初。

所以后来当我听见林岚说他找赵哥陪他喝酒,吐了一整地的时候,我心疼得都揪起来了,但内心又有个猥琐的声音在对自己洗脑:他这是在硬扛,扛不住的时候就会知道错了,就会来跟我道歉,然后我原谅了他,perfect end。

抱着这样乐呵的心态,我走过了大三的最后一段日子。每天我都在想,他今天会来找我吧,今天没来,那明天会来吧,明天没来,那后天会来吧,后天没来,那大后天会来吧…

如此反复,他始终没有出现过。

我说,没事,不是还有时间么,会来的。

其实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得都要发疯了,我穿着一件正常的人皮,额头上写着乐观和光明,内里却包裹着一个焦躁,濒临崩溃的灵魂。

可惜赵哥跟他不是一个研究室,如果不是他主动找赵哥,赵哥也不太清楚他都在干些什么。

*

暑假后学校的人少了很多,食堂打饭的窗口也只开两个,并且很快也要关闭了。

我拿着好不容易到手的签证,心想这下可以回家了,走到食堂,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现实。

现实就是考试后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个多月,最后查分才发现自己以59.5这样微妙的分数挂掉。

3号盖浇饭窗口对面的座位,宣柯正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个女生笑得肩膀直抽。

我在那条通向盖浇饭的过道上眩晕了足足有一分钟,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无法离开,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看着我了。

我大脑顿时乱成一团,根本想不出在这样的情形下该摆哪一种表情,他却先朝我微笑了,特别——礼貌的微笑:“乔祈。”

我心一下子揪了,眼眶因为那个称呼开始酸痛,是啊,他向来都不缺仰慕他的女生,只要他愿意,陪他吃饭可能都要排队吧,所以那个女生,是特别的吗?

分手后我起码哭掉了一个方便面桶的眼泪,现在我预感可能要多哭一个桶了,并且我强烈预感我的这个预感是正确的。

那个女生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了,模样小巧秀气。

目光交汇,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我,她知道我和宣柯的事,我顿时感觉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到无法承受。

下意识地抱紧我的签证,我挤出一个微笑,其实我不知道挤出来没有,我希望挤出来了,然后转身跟躲瘟疫似地逃离了食堂。我想说电影里演得不假,有的眼泪,只有在转身后才能掉下。

我还停留在原地,他却已然前行。我逃得狼狈。

没有人来挽回我,于是我更加狼狈,狼狈到可笑。

原来于我,这才是真正幻灭的开始,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了60分那条严苛的及格线下,所有曾经的幻想,此刻正犹如脆弱的肥皂泡,通通在眼前破灭。

*

北京到成都的火车,两千零四十二公里,二十七个小时又九分钟。

一场结束。一场开始。

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了,但是在火车上我依旧哭到令对床大哥误会我钱包被偷了,差点向乘警报告。

回到家,舅舅和我娘都很高兴,对他们来说,我能出国是莫大的荣耀。

我白天装没事儿,甚至强颜欢笑,到了晚上头脑却异常清醒,明明很累,就是睡不着。

总是在想,如果没有顾嘉桢伤他那么深,他不会喜欢上我这样平凡的女生,也许我对他来说,只是意味着他最需要的安定,遗憾的是,我填不满他心里的那道沟壑,他的行为,依旧被当时的伤害所操控,一旦我失去了安定的意义,或许他就不再需要我了吧。

后来莫名其妙地发了次烧,眼睛也发炎了,我娘担忧得在病房直转悠,嘴里反复念着就你这样的身体还怎么出国哟!

我怪难受的,埋怨自己不好好过,老让娘操心。

中途我爸来看过我一次,带着那个妹妹,他说我有出息了,以后要多帮帮妹妹。

我妹则要我帮她在机场免税店带护肤品,还有告诉我,她顺便拿走了我放在卧室的那个宣柯送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兔。

我没啥反应了。

出院那天张笙来接我,病房门口,他站得笔直,冲我咧嘴傻笑,牙齿白得好纯洁。

我看着他忽然就哭了,他不会像宣柯那样,说不要我就真的不要我了…

张笙啥也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帮我收拾东西,安静地拎着包走在我旁边。

出了医院他说要打车回去,我嫌费钱,坚持要坐公交车,他也没跟我争。

上车后人不多,我们坐到了两个挨在一起的位子,张笙舒了口气:“还好没什么人。”

我笑:“怎么?这么大个男人还怕挤啊?”

张笙脸上浮现出一片可疑的暗红:“你刚出院,我是怕你累着。”

我一怔,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谢谢啊。” 跟着扭过头去,移动电视里正在放可爱多的广告,阮经天举着一超级大的蛋筒在对一个热辣的比基尼美女大喊:“我~~喜~~欢~~你~~~~”

翻个白眼,我撇嘴说:“恋爱什么的,最讨厌了!” 余光瞥见张笙往我这边看了一下,跟着扭过头去就再也没有说话。

*

暑假舅舅一家常来我家吃饭,说是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见不到我了,气氛颇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我心想这也弄得太严重了,不就是出国一年嘛,怎么搞得跟我是去狼窝一样,一去就不复返了咧?

我娘依旧没有放弃撮合我和张笙的念头,家里有个什么聚餐都会叫上他,完全不把他当外人。

那天舅妈在孜孜不倦地劝我,让我出去以后别学坏了,别吸毒,别滥交,要小心反动分子,我娘附和说国外环境复杂要我洁身自好。

我心想,好不容易有机会去祸害美帝国主义这帮孙子,我还不高举这民族大旗?!不过每天翻来覆去都听这些个段子,我有些烦,便抱起朱天宇下楼遛遛,张笙拿着天宇的学步车和小背包,跟在我后头。

天宇一岁多点了,走路还不是很稳,歪歪扭扭地,偶尔还来个趔趄,能吓掉你半条命。

张笙支好学步车,我把天宇框在里面,他立刻乐得露出几颗小白牙,推着学步车开始疯跑,把手边上的一圈小铃铛被晃得叮咚作响。

我和张笙跟在他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沿着小径走了一段之后,天宇停下来,说:“水水…”

我一愣,没听明白,天宇会说简单的字了,不过发音比较奇怪,通常只有表姐才能全部听懂,我只能听懂一点。张笙却从小书包里拿出奶瓶,里面有半瓶温水,天宇接过来喝得那叫一个欢实,张笙则细心地给他扶着瓶底。

“哈,没想到你竟然听得懂天宇说的火星语。”

张笙微微一笑,始终盯着天宇:“我喜欢小孩子。”

“那还不赶紧找个女朋友,以后也生个像俺家天宇这么口爱的宝宝。”

张笙没回我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拿小手巾仔细地给天宇擦嘴。

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抬头,看见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飘渺得跟幻觉一样。

我下意识地使劲儿看了看,没错,不是幻觉,是宣柯,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轮廓和走路的步态都是他。

一下子我全身的神经都抽紧了,隐约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又不准自己再去奢望,生怕万一,万一,万一又落空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