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以,她早该失了回忆的资格。

落英如玉,芭蕉叶下,那声音弥漫如烟

“易儿,想要的东西,要伸手去抢。”

第五章 天下为礼

延陵府后花园位于王府中轴主线,自东而西贯下,是仿以前朝大乐王朝的亭台阁造兴建而起。

松柏竹林青葱玉翠,缀以山石云母。假叠青岩亭台水榭,均是玲珑巧致,四面呼应。东南处立有浮岚亭,横跨于绿池清潭之上,后倚山石梯屏。一道水帘隔起,隐下百米甬道。穿帘而过,踏及石玉阡陌,一路向南,朽木蔓草几要遮去前径,再行以百步,视线顿开——一座私宅别院赫然迎现。有人说,这宅子是延陵世子藏男宠的暗院,亦有人说是延陵大小姐偷男人的好去处,说得天花乱坠,往往谣言比实话还入人心。

只延陵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自小伺候在大小姐身边,少说也有七八年,大大小小的事,即便主子们不说,她心里总是跟明镜似的。这宅子确是老爷赏给大小姐的,算起来十年光景一直豢养着位娇弱少爷,他并非延陵家的子嗣,却往往与延陵易姊弟相称。

忠儿走在前侧,为延龄易引路,一路巧语笑着:“主子多时未见着越少爷。这一两日,他身子骨健朗不少,已是能下地走几步了。”她倒是乐意与延陵易绕山穿水寻这冷院,因这一处,才是能让大小姐释颜欢笑的桃花源。

抬步入了扉门,这小院通体宽绰,堂屋更是一口气打了通,屏障摄扇皆不立。因屋中长年居住的少年并不能视,这但凡绕道遮档的物件都是一一撤下。空留了床榻,和一张月梨案桌,再无其他。

纱帐掩下入堂迷光,室内竹香清溢,十为静氛。九华木云离雕嵌的象牙石榻前,郎中稳坐于圆木椅请着平安脉。指切三关,沉吟片刻,复抬了另一手持笔写着方子。半晌,以软帕浸了冷汗,身退半步,朝以迎步而上的延陵易请了礼,才道:“延陵小姐,少爷这是入暑了,非是痼疾复起。待我开几副汤剂调合即可。”

延陵易只轻颔首,由着身后忠儿打点郎中,视线忙转了榻中纱帐的方向,五步并三而入。

榻上软卧的少年,一身月白绨素玄衣,双边绫金广袖落有羽雀五彩隐现的姿影,霎是精勾细致。少年面中无色,眉眼唇鼻,皆是淡淡的一笔带过。乍看去,除却一脸苍白,全无其他印象,却也白皙得过分了,与敷饰铅粉的少女无异。一双凤目极细,微微上挑,隐着秀色。只那瞳中全无交汇之影,眸子随意掠向一处,皆是恍惚涣散着。这双眸,极美,却看不到世间所有美好的色彩。

他听了那脚步声,瞬间溢出了笑颜,本是毫无生气的一张容面,却也因此染了几分灵动的气息。他笑着咳了咳,伸了一支袖子,那羽雀翠睛红喙正对准了她。

“姐姐,你来了。”声音同他面容一般,皆凝着死气。大概是因为久闷冷宅,不常言声,出声反是不自在。其实他心底有好些话要说,她不在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卧在榻间想,心里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只人真是到了,竟欣悉得言不出一个字。

延陵易抬手紧上伸来的腕子,靠坐在榻尾处,手落在少年额前,大拇指轻轻摩挲,替他拭着濡汗。她垂眸见他温软笑意盈上,忍不住随着挑起唇角,静静微笑:“堂子里事务繁杂,多日里没能来看你。夜里,我就不走了,只这陪着你。”

少年笑意更盛,抬了手循着她唇角的弧度,感受了道:“姐姐可是笑了笑了就好。”若以能看见,该是多好。失明十年,他姐姐的模样时而于记忆中模糊,连她浅笑凝眉的神色由记忆中都是看不清晰了。

她抬手攥上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呵气濡了湿暖,复又阖在掌中,温柔一笑:“越儿要过生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这天下,他要什么,她都是会不遗余力地奉上。

“姐姐嫁人吧。”少年凝了浅笑,这些年,延陵空亦常常来看望自己,时而嗟叹那女人怎么怎么样,说得都是她!他叹她这个岁数再不嫁,便是要老死闺中了,他甚以会撺掇自己也来规劝一番,“越儿今年的心愿便是看到姐姐大婚。”

“还太早”她只淡淡搪塞了道,微敛了笑意。

“姐姐已近二十一龄了。”他蹙了眉,甚是担忧延陵空的那些话。这个年纪,若论别家女人,早是怀抱子女了。偏她任凭岁月蹉跎,一颗心全扑在朝堂王府,也不肯细细琢磨自己的婚事。

“可是延陵空又胡说了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他的话,你全作不听就好。”她见他突地言及此事,便知是受了某人碎碎念叨,隐有不悦,却还是忍下。

少爷拉了她团袖,笑得有些辛苦:“世子哥哥,皆是为了姐姐好。今年可以大婚吗?明年就想着能见到小侄子。如果越儿还能坚持到明年此时.一定是这个愿望。”

“越儿。”她低声唤了他,若不是低哑着声色,必会溢出颤音,“你又胡说了。”

“越儿知道。姐姐不是不想,是不愿离了延陵府,离了越儿。只越儿陪不了姐姐一辈子,或以明天——”

“别说了。”她截声而道,容起怒色。

“所以,姐姐终是要找到伴你一生的那个人。就当是替越儿陪你了。”少年轻阖了双目,只握着她的手一紧,笑意蔓延,“我也很喜欢文佐尘,若是他,最好。”

延陵易扬了苦笑,垂首贴着少年额头,静静浅笑,“不会是那个人。越儿也不会离开我。总有个办法会让我守着你。生辰礼,你要重新选过明年及你弱冠之时,姐姐还要送你份大礼。”

少年微一抖,于她怀中缓缓撤身,眸光瞬息黯淡,隐隐犹豫了回问道:“大礼?!”

“这天下如何?”她毕生的心愿,即是将那个位子捧至他眼前,即便他再也看不到,也至少要坐上。以此为志,无以可挡,奸臣佞党篡谋图变,纵以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亦是值了。

少年轻叹了口气,不忍之色顷刻流露,他无意应下,只倚靠了她肩头,目光呆滞:“天下又能如何不如小侄儿的礼来得让人喜庆啊”

第六章 东宫心事

“主子,云南乱了”这一日午后,侍女贤儿得了消息忙来报。提帘便入,声音不重,似乱却无慌。

延陵易正翻着岭南印册,看得入神。只一指扬起,示意她静下。而后径自沉溺在书案前,翻下一页页陈年暗档,沉目如静潭,光眸若淡水。

贤儿满头横线,只念着云南是延陵族老家,如今老祖宗发迹的地介儿起了乱子,身为族门之主,主子不该不急。瞪了半晌,忙又道上:“云南,云南可是”

“贤儿下去吧。”另一端由后帘并入的延陵忠忙应下话茬,打发了道。身子偏向案处,淡淡扫了眼,复迎向延陵贤大惑不解的目色,“去三醉斋罢。把晌午摘下的荷叶去了涩头,掺着白牡丹泡去。这天燥了,晚膳桌上夫人世子爷用凉茶时,就给主子端那个。”

虽皆以卑微下女,只明眼人都清楚忠儿是主子身边最近的丫头。这些年贤儿倒也习惯了听忠儿指使,纵是她挥使错了,主子也不会怨下来。此时更是压下腹语,冲案前主子行了退礼,打了帘子撤身而出。

忠儿退到一侧斟了水,是今晨刚熬成的白豆蔻熟水。延陵易一入夏时便常有暑湿脾虚之症,再热的天,她也不用冷水凉茶。白豆蔻性味辛温,有暖胃行气的药效。时节一到,除却烹煮熟水,下人们还要以白豆蔻入味换着花样为她置膳调羹。若言大实话,延陵易倒也算得上不好伺候的主子。

“户部那边支应了吗?”案前扶书之人突地出声。

忠儿手腕一抖,盅内熟水溢出烫了拇指,不由得冷吸了口气。急急放稳茶盅,回应了道:“提过了,只尚书大人说还是要太子爷批旨才全稳,皇上三压而下,他们不敢不从。若是太子爷出言就不一样了。”

延陵易一手接过递来的瓷蓝景盏,眸眼微垂,即落目她拇指尖烫起的红灼。身子微靠了圈椅中,淡淡道:“就这么紧张全安哲?”户部一事,她当以遣其他丫头传信儿,派忠儿去,难免要她分神胡思乱想了。

“主子,这事同全尚书绝无半分瓜葛,只奴婢一门心思头热。”忠儿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她倾慕那人也不是一时两时了,但都是心底偷偷的念想,全未想到自家主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延陵易一袖子推了印册,另一手五指轻叩着杯檐,微蹙蛾眉,谈及了他事:“把中下册翻出搬过来,这印本恰有点意思。”言着淡淡起了身,方才递上来那滚烫的熟水,一口未入。步子踱到窗根下,这屋子闷得紧,只窗前还能吹到丝清风,唇边冷冷划出丝弧度:“云南乱得倒也快。林甫确是个利索的。”

太子东宫——景仁大殿。

临着昏后,东宫太子尹文尚即用过晚膳,听闻刚得喜的侍妾身子不稳便要前去探问了一番。自十六岁龄授以储位,圣元帝赏下的女人接连不少,只他子嗣实单薄,三年前太子妃难产诞下龙孙辞世,嫡子却又于半年间因病夭亡。及至今日,他迟迟不得一后继之嗣,好不容易这次由侍妾得了喜,东宫上下皆以此紧张起,不敢掉以轻心片刻。

一路逼近环心阁,尹文尚即渐也慢了步子,由着廊口凉风吹拂,散下不少闷躁气。“太子爷延陵大小姐入了东宫,奴才引她在平洛殿等着呢。”由小二门穿廊而入的小太监,忙一俯身,轻声回禀着。

尹文尚即眸中涌动出一股子莫名的情绪,随即化了清柔浅笑荡在唇边。这女人倒也学乖了,知道自己主动投怀送来。一时按捺不住欣喜,回身要转去中殿的方向,身后曹嬷嬷忙出言唤道:“太子爷玄音夫人那”晚膳前玄音夫人那突地落了些小红,吓得环心阁人人胸口紧绷,太医们也都是紧张了好一会儿,太子爷得了消息更是连连道要亲自来探望。只人未及环心阁正门,却因别的女人辙回去,且又是那恶名在外的延陵女,见得这一出满胸口冷气冲涌,曹嬷嬷憋得脸似要青紫了。

“唔,爷过会子再来。要那些个太医们都用着心些。保得稳了,爷挨个赏。”言毕,再不回头,拂袖长去。

平洛殿位于东宫中殿西处,正对以落霞天兰坪池,所以才命以平洛。日里多是尹文尚即闲来观书望景的好去处,整个东宫,只这一处最清静,也只这一殿,不会由人亲自入。然引路的太监春熙知道,这殿子特殊,更知道,延陵家的女人,对太子而言,更是特别。于是才自作主张引了她候在平洛殿。

尹文尚即快步迎入时,正见延陵易背对着自己审视满塘夏水粼粼,她沉默的时候,眸如冰寒,看了一眼确是能刺痛眼睛。他是不知,这女人怎么能冷成这副模样。然,确也是她的与众不同,才引了自己格外特殊的关注吧。

“喜欢吗?”他猛地出声,气息中正,低沉浑厚间溢着哑哑磁音。这一声穿过瑶台宽阁,落了窗棂处,久久不散。匍匐于树枝头的明晕霞光似听得有些微醉,隐隐退散了去。

只她眸光依是冷凝,并未回身,亦无应言。

尹文尚即已是大步迈入,停了她身后,双臂穿过她软腰交互阖起,含了笑意:“是为你建的,知你最喜池景。”此一处兰坪池,白日看有明昼的艳涟,昏景自有昏晕沉沉的神秘,然最迷人的还是夜景,于夜迎着堂风徐徐赏池观水,已分不清是梦是实,只叫人沉醉了。

她周身有股子不自在,只淡了呼吸,沉沉道:“云南一事,皇上势必会向户部讨银子平乱。太子爷控掌户权,这一回搪塞个理由一厘钱不拨吧。”尹文干燥灼热的气息由后颈漫入,她隐隐皱了眉,并不喜这般与人靠近。

“知道了”轻声回应了再不想多说,他知她要的也只是这一句承应,别的话说了她也不会听。这么多年,他早该看清了这女人,总是有事求自己才会*了来。他看了她那么多年,也算是等了许多年,每一次都是等到被这女人用过了再用,却从未有一次等到她完全将自己交付于他。就是这么冷淡的人吧,淡的他在她眼中,或以只是“有用”吧。他将头隐在她后颈,轻轻吻了她的细腻平滑,满足地一笑,至少眼下对她,他还是有用的。

她听他回应,便要撤身离开,只他紧紧环着不要她动一分。

眸间更冷,延陵易微吸了口气,偏了目光对上身后人半张侧脸,只片刻,便又收回了视线,由口中淡淡唤了声,这一声并无其他女人的娇羞:“太子爷。”

尹文尚即面容坚毅,五官轮廓十为清晰,这一张俊容必能于众人之中引人一眼看中。比起他那个娇美如花的贵妃母亲,他更多是随了圣元帝的阳刚英朗,只她从来不喜欢太过耀眼张扬的男人,凡是巅峰盛极,在她眼中,离终绝之日怕不久矣。或以他真该收收自己周身逼人光芒,才能要她看得他久一些。

“今夜你陪陪我吧。”然他并未意识到她隐在眸下的沉凝,只轻轻开了口,似命令,亦似请求。

第七章 子嗣单薄

“太子爷,您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她后颈微离了他温唇,声音渐也轻轻软下。与他硬碰硬不是什么好主意,一味相抗死拒,也只会要他将自己箍得更紧。

他含了口气,邪邪一笑,了然道:“延陵王位。”这早已是众人看穿但不言出的秘密,她如此问自己,实以可笑。

“是。”那位子倒也算是其中之一吧。她略显僵硬地扯出了抹笑意,只这一笑,并不好看,“在这之前,不当留下太多话柄。尤以同太子爷暧mei不明的纠葛,不仅仅是我,您也不会愿意传得满宫飞吧。”

“你这个借口,很到位。”他笑着睨了她,手间一松,便由她自怀中脱出。其实他并不急于这一刻,终有一日,他会堵了天下人臣的嘴。因这是他的女人,她延陵也只能是尹文尚即的女人。他当然要助她成王,若以他的女人封王及臣,最终也都是他权掌天下的助臂。然他也定是会要她看得清楚明白,他东宫太子妃之位,远比一个延陵王位更尊贵。

她静静回身,正对了他,暮色沉沉,这殿中尚不及点灯,她借着依稀的昏光,却也看不清他全部。脑中忽闪过一事,忙蹲身贺道:“来得急了,忘了祝上东宫得喜。这一次想必玄音夫人定能为太子爷添——”

不等她言毕,他猛地提步,一手扯上她绣金兰襟口拽起了半个身子,手上力道十足,狠狠逼迎上她浅淡不明的眸子:“你是真心想道喜来着?!”他是愈发看不明白她了,她越是平静无波的目光,越能让他心绪散乱。这喜天下都能贺,只她不该言。

她心头疑虑冲冲,不知这半刻前还温言宽语的人怎就变得如此暴佞,莫非他宫中之喜只她言不得?!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他手间终是一软,力度缓下,却也不肯全然松去。眼中寒光锃锃,他看她看得眸底涌了痛意。再没有一个女人,能要自己痛成这个模样,只这年过二十仍嫁不出的冷面女人能做到。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为了她等下多少年,能做的,不能做得,只她延陵易说一个字,他都是尽力做下的。这些年连着子嗣单薄的名声都为她背了。若不是上月前被圣元帝以酒灌醉,玄音的喜真不是该从何而来了。他不是阳事不能举的尹文衍泽,更不是终日流连龙阳好癖的延陵空,她怎么也能信了世间谣言..他不是薄子,而是认定了他的嗣,只能出自某一个女人。

延陵易,你是要我等到何时。

六月十五,圣元帝因着云南四派戈乱心生烦躁又中了恶暑,连以三日辍朝不更后,闷在长安宫避暑。这一夜圣元帝传旨宣七皇子昱瑾王入殿奉棋。

长安宫是圣元帝最亲睐的寝殿,因正对以东风,夏暑时便更会常日宿于此宫。

大殿宫灯长明,亮如白昼,每步出五步,皆旋立有窑青釉狮形灯盏。一盏之内有菊、莲、牡丹三式花纹。

狮背处立以ju花瓣状盏口,盏内印了折枝牡丹艳,壁模更是绘着青色莲纹。时灯亮起,由着姜黄光色落下,盈在通体青色玄壁间,足以照明,又不会刺目。

檀木为梁,白玉凿地,熏香漫布,软帐云叠,由风吹涌旖ni一堂。宫毯绣以盛世连锦盘图,是西域进贡的羊绒,耗以绣匠百余人之力才完成了这一副举世大作。此时由大殿正主龙位铺展而下,一路袭至殿尾,足有丈余。尹文衍泽抬步而入,见这贵重宫毯铺起,却有心不想踩践,轻着步子绕了别处走来。

正位陈着梨花木镂雕软榻,镶有云母翡翠,熠熠流光。榻上翻着棋谱的圣元帝瞥眼见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道:“毯子即是要人踩得,用不得绕,只踩上步过来就好。”圣元帝如今四十有五,因着朝事所累生了华发半鬓,眸眼隽明,爽朗清举,实有不凡之姿。月白牙色的常服软袍质地极柔,绣以单色龙章,闷夜里穿这一身,最是轻快。

尹文衍泽仍是坚持绕步迎上,双膝及地跪请了圣安。方退到一处立着,温意嫣然,看得圣元帝都有些收不拢视线,实也不知自己怎就这般生了个尤是祸害人间的儿子。宽袖忙挥了棋盘上两色子,一指掠上对面软席:“坐吧,朕好久没与你杀上几盘了。”

尹文衍泽依言缓缓落坐,指尖方触及通透奇润的冷白玉棋子,便听圣元帝幽幽道:“听说前日里你三哥送上的西域名妓,又被你原封不动退了回?!”

尹文衍泽面上微凝,簇眉间淡淡地笑:“父皇,莫要再难为儿臣了。”

圣云帝翻了两眼棋谱,眼也未抬,只推了几步棋,声音不重:“你还是不行?!”这些年,他这个为人父的,没少为儿子寻访各地神医。龙生九子,他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年不过十二龄,其他八子皆以正常得很,偏这本是金贵苗子的嫡皇子得了这无后之症,实在是他心头多年笼罩不散的阴影。

尹文衍泽面有难色,只唇边一抖,略显僵硬道:“儿臣,早是死心了的。”

“你三哥说这次来的西域名妓那方面功力是最好的。他自己都不舍得用,送了你是有心帮你调调。不想你还是不行”圣元帝叹了口气,如不是这嫡皇子身患男阳不举之隐疾,他又怎会将储位让给皇贵妃之子尹文尚即?!未想那尹文尚即确是个能举的,却是多年来不生子。

无嗣,即是江山不稳之兆。随着年纪大下,他心头愁团更重,朝堂上之事更以越发吃力,有心想传位,却迟迟等不到后嗣降临。所以这一次,尹文尚即侍妾得喜,他甚为关照。

尹文衍泽吸了口气,一心想将话题扯开,推了棋子儿便道:“父皇,云南那边——”

“别给朕提云南那两个字!”圣元帝猛扬了火气,一手甩了半盅棋子,碎玉及地,铃铛作响,其声怒道,“那四派平息了不过几年光景又是动手争抢起来,活要气得朕吐血。往些年只朝廷劝下,他们各退一步,便也了了。今年反是叫嚣个不停,朕已有心遣钱箬率兵前去平息,把那四派党首压桌面上调停!”

“往年朝廷明以调停,实是暗中掏钱压事。如今照着办即可。父皇更该宽心,不该恼到入了暑气。”

“户部那些牛犊子扯着劲儿跟朕言掏不出银子。”圣元帝一手紧抚着前额,横眉直皱起,“连着太子也言涝事用度超了岁额,此时不该出纳。”

“父皇既然从库中掏不出银子,就从臣下们手中要啊。”尹文衍泽落字轻言,只盘上最后一出气口由他死死封住。

圣元帝手中捏攥的黑子落地,念着他话意琢磨过来,微以噙笑。再回眼望了棋上,不由得干笑了两声,扬声道自己输了一盘,亦是第一次无骂无责好脾气地认了输。

第八章 喜兆

一斛明月当空,四下俱静。

六耳白莲棠花亭间浮动着水气弥蒙,这一夜极是燥,燥得人眠不下。

白釉刻花壶顶滚着热雾,六瓣牡丹壶口斜下一流,满了半盏。最热的时节,尹文衍泽都要饮下最烫的茗茶,这习惯坚持了许多年,没有一次例外。高领纹襟,玉带文印,皆是一丝不苟,并未因天气燥热松散几分。

其身侧坐下的皇子少傅文佐尘确是个不拘小节的,如此闷夜实以承受不住,便亲手裁剪了宽袖,落得半袖青布衫招摇于昱瑾王府上下。穿得如此轻透,仍是嫌热,时不时猛摇起洒金团香扇,沉香木浓重的薰气便也扰了亭中清淡的竹香。尹文衍泽身袭特质,对各式浓重香覃都是敏感,唯竹薰能让他心沉目定。

文佐尘摇了三两下团扇,微有烦躁地掠了昱瑾王几眼,想不出如此闷夜他倒是如何看得进去枯燥的《四元玉鉴》。

阖紧全书,尹文衍泽面含笑意,抚卷微叹了道:“可惜李冶早生了六十余年。若能亲眼历证四元术,他天元术中的不破谜解,即是可解了。”言着以扇柄代笔,蘸了杯中冷下的清茗,列下繁难的天地人物四元组式用以术法一一相解。

文佐尘灌下几口冷酒,偏头瞅了眼他术中算式,不出声的咧嘴一笑,他来自现代,看了这奇特列法很熟悉,大致是与几百年后现代数学的高次联立方程组相近。魂入大郢十年,同自己能谈起算术章法的人,也只独一个昱瑾王。

凭心而论,尹文衍泽对算术的造诣相比同期之人确实罕见,别说精读《算经十书》,自古留下的各类演段算法,不伦谬正,他皆会虚心拜读,遇到谬误不仅是标出,反是要亲自演算论证古人算法错在了何处。

“虽说是基于前人天元术的式法,然朱世杰不可谓不高明。如此这般,四元四式消以三元三式,再消作二元二式,终化了一元一式,便可以解。有了这四元宝法,天下便无不可解之繁杂。”尹文衍泽一手推了案,大获心得。他自幼痴好算法,他人身陷官场宦途之时,他反是坠了演法筹算。他人于高堂庙宇观天下盛景,他的演练簿中也自有一番天地。

“我们那里管四元术叫分离系数表示法,王爷方才说的去元,念作消元法。”文佐尘换了持扇的手,声音轻悠。三年的光景,他一门心思做昱瑾王的幕僚,却是日日夜夜为其究讲算法演道。这样安稳乐哉的日子,于大郢朝上下,却也不多见了。

“是吗?”尹文衍泽只淡淡笑了道。文少傅言中的家乡,总是过为奇特了些,如他人一般的另类。

“云南那边我看王爷倒似一点也不急。”文佐尘只轻轻一转,即把话头绕回了政事。比起数学算法,他更痴迷朝中的腥风血雨,他实为考古探密而来,将日回去还要编撰奇代古书,并不仅仅是想搬弄古法演算。

“银子能压下的事,为何要急。”尹文衍泽答得随意,连眉头都未皱起。

文佐尘不由得静下,扇面划过冷石案,顿了道:“王爷是同皇上提了借银子的事?!”

“提了。”尹文衍泽唇边淡淡拢了笑意,眼眸清定。

“这一次,岂不是称了延陵家的心思?!王爷不大喜好做成人之美的事,何以此举”这朝中能有底气借钱予皇家怕也只有那一门。文佐尘言着黯下冷睫,想及当年借着古人的诗词论道四处游荡被延陵王慧眼识“珠”,而后入延陵府五年,皆是督导着那女子。延陵易的行事作风尤以狠辣为要,许是这一次底气足了,谋算起来反不屑于遮遮掩掩。选了老本家云南生乱,更是言意凿凿明确了要圣元帝遂了她的愿。

尹文衍泽竟不等文佐尘言毕,即截了他的话道:“算不上成人之美,只想看看那女人倒是要什么。”眸中如蕴着静川清波,十为明润。浅笑习惯地掠上唇边,缓缓弯作一抹深意。

文佐尘眼皮轻跳,抬头迎上,声有沉涟:“不是延陵王位吗?”许是他心中从未有生疑,那女人,是天生的王位归属,骨子带来的龙姿凤章无以遮泯。

尹文衍泽含笑起身,转向了云池垣壁的方向,那一处有清风徐来,每至湖心荡漾处却由着波光散去,总也汇不入六耳花亭。从前文佐尘便也抱怨过,为何不将花亭雅阁设了湖心处,憋这一处闷燥,是他不知道,闷才得心冷,热到极处才能沉思。人言冷处偏佳,他尹文衍泽却喜热喜燥,是众人皆不喜的东西,才有获来的价值。

延陵王府,夜难安。

片刻前传旨太监来报,准延陵大小姐明日入宫觐见。消息一时间袭满了全府,本是闷热的夏夜更添了躁息。风亭水榭间筑着易居水阁,楼阁建于湖心央处,最是避暑纳凉。亭楼四角各架着一樽高达三四尺的铸铜鎏金宝塔熏炉,周壁嵌有掐丝珐琅,炉内燃松枝艾叶,是有驱蚊避水虫的功效。

贤儿手托青丝錾刻百玉盏款步而来,杯内盛有温水。延陵易有夜起用水的习惯,所以每半刻,都要由丫头候在外间不时地换递上温水,水一凉下,便是要撤了换过。纵是酷暑之夜,也不敢递去凉水。

贤儿步至阁前,只对向守着屋外忠儿轻道:“主子睡下了?!”耳边蝉音出奇地响,如此夜里也只她主子从来都能睡下。

忠儿一手接过托盏,声亦淡淡的:“还未。说是燥,便在侧间软阁浸着香汤。”

“该不是袭王一事来了苗头,兴奋地睡不下?!”

“要得你胡说。”忠儿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到前院里叫人把这躁死人的破蝉消了去。”

这楼阁全以精致贵木雕镂搭营,并不十分消声。

延陵易本是沉了池底良久,隔着水音,阁外之音隐隐听入耳,微睁了目,缓缓吐着气浮出水面。

汤池以羊脂白玉雕砌,四壁绘有浮生百画,池底绽放以大片妖娆掐丝鎏银五彩海棠,伴着粼粼水波望下,竟是栩栩如生。白釉青瓷莲花瓣中滚动着吐水凤珠,温香水流自珠口汩汩贯下。室间熏以荷香,透着别样清馨。端云持架上平铺有静衫,依是她倾慕的素色

延陵易静静扬了手,绕至后颈轻轻附上,那里还余着尹文尚即的吻痕,无论泡了多少次汤浴,总也不散。连着几日,无论多闷燥,她只能穿高领夹襟的袍衫才能挡去。然那印记,却要她心神不宁,生怕落入人眼。只此时,才得以全然放松。而后身子像后靠去,倚着池壁,后脊抵上流水柱,恨不得以水流冲去那后颈的污痕。无力地垂了双睫,轻阖双目。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这一声复又袭上,逼迫着她神经突跳,纵是浸在热汤之中,依是冷得发颤。

十指紧紧相攥。长甲痛戳在手心,疼了心口。她猛地睁眼,额上浸着冷汗,寂寂出声:“是我吗”

第九章 忠奸贤佞

阁外忠儿听了里间动静,忙托着壶盏进了外阁,却隔着侧间软帘沉下步子,静等那帘子一掀而起。

不出半刻,那帘子由里间人挥手扬起,延陵易着了素衫淡然迎出。

忠儿递了温水过去,低低唤了声“主子”。

“冷了。”延陵易只指尖隔了瓷盏轻轻一触,便道了这水不合温度。

“啊?”忠儿心下一紧,欲将盏杯抽回,“这就去换。”

延陵易却端了盏近唇,勉强泯下几口,淡道:“不必了。”而后抬步错身而出,却不是朝向寝间的方向。

苍兰正殿,奉以延陵王灵位。

夜风拂至时,竟添了几丝凉气。延陵易轻推了半门直入堂间,慢慢踱至案台之前,冷袖转过灵案,出手扶正了牌位,静静审视过刻印的朱漆红字,“延陵王”三字醒目,刺入了眼底,激起颤悸的疼痛。

她忆起年幼时,他携着自己游历京城上下,方圆几百里间的冷川奇岭,皆印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足迹。他手心的温度总是暖过自己,所以她习惯了将自己的手包裹于他掌中。这世间,也只他一人,能握紧她的手。再没有一个人如他一般,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辟明彻。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慈父,也是师长知己。

她没有燃香,面对着他,只静静凝视即好,熏香会迷了眼,叫人看不清。

“忠臣吗?”她微眯了双目,凝向那灵位,唇边隐有颤意,“从一而终的忠臣,却要于身后被世人诟病为佞贼。甘心吗?父亲如此一生,你可有甘心?!”延陵沛文,你侍应三主,以命承任,鞠躬尽瘁。不该得那欺主瞒天、勾盟反贼、图以篡谋的骂名。

她尤记得他离世前手中紧紧攥握的御旨文批,硕大的一个朱红“佞”字,是皇帝对他延陵沛文一生忠贤的论道。这就是圣元帝对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的恩宠。他是昏聩君王,一句不分青红皂白的“贼党乱臣”是刺了他的心,更要了他的命。

然,因何要认?!又为何定要选择以那种方式离开?!你一心要保全的又是什么?

是延陵一门百年不落的王位,还是为人父的仁慈?!

时至今日,她掌心仍是在痛,只因还染着他的血褪色不尽。

“即日起,延陵氏再无忠臣。”她淡然坚定的声音响彻苍兰正殿,是要灵位后的阴魂听见,若以尽忠谏贤三朝却难得一个正名,这个“忠”字她必不会再要。延陵王位,她是坐定了,无人能夺。她要位列权首,要睥睨天下,是要做一等一的佞臣奸贼,无人及挡。

邪风骤起,堂内黑白双色帐帷扬风而动四下拂摆,乱了室内冷烛光芯。灯芯折焰灭下,满堂檀熏弥绕,溢着青烟于浓夜中摇曳。延陵易借着寒月凛色,隐约辨出帐帷下歪倒的人影,不由得出声喝道:“谁守在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