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影后的人扑腾地翻过,拉下一丈白绫,落展摆袖迎上,挥了挥腕子:“易儿啊哥哥我今儿守灵”言声薰醉,含糊不清着。

延陵易闻声辩出确是他延陵空,渐呼出了口冷气,踩着由窗棂处扑入的月光抬手掠起满处浮幡坠绫,偏步近了后堂,见延陵空果真醉得厉害,身子正滚杂在绫帷中蜷了一处。她道他定是把这当作了寝间瑶石木软榻,叹了口气,便也随着蹲身,出手推了推无知无觉的某人。

延陵空邪了目色撑起一只眼,腻着笑意哼哼道:“呦来了,是想我了,还是想老爹了?”

她见他一时醉一时清醒,便有心要甩下他腕子自行离去,偏手一推反由他出力握紧。他指间传递的温度很热,不是父亲的温热,而是燥。目光落及那轻瘦露骨的五指,再循着他臂腕向上望去,她淡淡迎着他清瞳,竟也不动。

延陵空缓缓靠了上来,呼吸渐而贴上,二人额面之间只隔一指的距离。她甚能感受到他平稳温热的呼吸袭入她双眸间。身子微微后撤,反被他出手拉了过来,出力过猛,她更以始未料及,身子惯性冲了上,额顶直撞他口鼻间。那一刻,全然静下,他温软的唇贴紧她前额,轻轻落下一吻,煞为轻柔。她僵住,酥麻的触感由头顶麻下,袭了周身。心底一抽,猛错开脸,恼色迎上,喝了道:“延陵空!”自己平生最恨由人戏弄,偏多少年间由面前之人玩弄了不知多少次。

“怕什么。”他醉眸微沉,哼哼唧唧地笑着,“哥哥亲妹妹天经地义,你不记得小时候是如何由哥哥亲油了一张小粉脸了吧。”那时候,他吃过油茶糕点,最不愿接过下人递来的软帕净手净嘴,反是要拉过那不吃也不喝干瞪眼发冷光的小丫头满脸亲上一通才是洗嘴了。兹等小霸王的行径,他便是醉着,也能忆起。

延陵易微错开目光,竟有些不愿提及,推了他腕子便急急起身,匆忙之间反由脚边绫帐牵绊住,半起的身子复又跌下。这一回,反落入延陵易怀中,由他稳稳持住。

她惊地愣下,眸中只映出他瞳孔深处闪烁的灼光。

延陵空微一轻凑,即是与她近在气息团绕间。他眸中蕴着异色光彩,是她看不清的。

此刻,延陵易倒也安静下来,心里绕出他方才戏谑言着兄妹大可无拘束的言语,虽有强词夺理之嫌,确也带着分寸,至少是能让她吞了颗定心丸的大实话。眼下他再与她玩起暧mei来,她反是不怕了,她知他心里有个度,也知他的目光从未在女人身上停留过。只是妹妹,她于他,更不过如此。

她由着他灼灼的气息袭过额顶,停在眉头,落及轻睫,复又萦绕了她唇鼻之间,她皆没有躲,只闪着冷睫等着他如何下戏。他气息中的酒味很重,不过并不引人厌恶,她只一嗅便辨出,是那因曹孟德而声名远播的九酝春酒。

“傻丫头,不躲吗?”他轻睫忽闪,齿间距她薄唇樱口几要覆上,见她仍无动于色,眸中渐以转色,淡笑道,“再不躲,即是要贴上了”

延陵易轻吸了口气,平静道:“不是说天经地义吗?”

他眉眼弯下明意,抬了一指隔在二人双唇之间,又用力以指尖贴了她朱唇,示意道:“这里可不行。纵是文佐尘,也不可以。”

第十章 出银子纳王夫

辰时的风隐杂凉意,圣元帝上朝前特诏了延陵易入养元后殿询奏。

她今日选了身玄彩流云百福宫服,依是青苍深色,缁墨锦带玉玦临风。华鬓梳作簪花高髻,以真、假发结合绾至顶层卷梳,髻旁插了白芍含蕊石玉簪,前缀串珠珠玉步摇,顶戴霜白牡丹。

这是宫中贵胄女眷甚为常见的发式,却也是延陵易二十年来梳下的最复杂髻发,是以耗费了足足一个时辰。她唯一的要求便是发间皆用素色饰缀,但凡沾了一丝华彩艳颜,必要她皱眉许久。于是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华鬓,都要比常人多用去一半的光景。

一路袭步掠风,脚下软履轻踩,宛落浮云。

于养元殿一路随侍的宫人眼中,这女人是美。美得芳华刹那迷醉,是冷得绝然痛彻。于炎炎夏日看去尚好,这微有凉意的晨间,看多了亦是会彻头僵凝下。

养元殿深帘一幕幕扬起,延陵易微眯了双目,胸口袭下冷气,一步一步朝向宫人持帘躬身请立的方向——圣元帝的御用香殿。每于朝前,皇帝必于此殿袭香,愈是浓烈尔郁的馨香愈能引他心神明净。

身后已响起延陵易六肃三跪九拜礼的朝贺声,那声音很寒,却也在圣元帝意料之中。犹然记得曾以言戏谑延陵沛文温软善和半生,却得了这脾气秉性异端的女儿,是时,沛文笑得淡而安然,只言必是他上辈子欠了这丫头什么,这一世她是来讨帐的。

双手浸过香炉,含着冷烟撤手,淡淡转身,凝向十步之外躬身跪立的身影。他未看清她眉目,只觉得那身形确像沛文,女映父影,是以福气。

“听说你想要那个位置。”帝王霸位坐久了,便不喜绕圈子,他想了便说,定不会犹豫半分。

“是。”

这一声,应的干脆利落,实是出乎预料。沛文的优柔寡断,行而不言,她并未全随了去。圣元帝微微抿直了唇,直步迎上。延陵易下意识退了半步,并非惧怕龙威,只是甚不欢喜他周身珠兰浓郁香气,熏得腻人,重得引人睁不开双目这云南珠兰,越是燥热的天气,便香味越烈,此时最是浓烈。

圣元帝反料定她定是怕自己,唇畔不由得爬上一丝狡笑,极为浅淡。言中气势更扬,声亦亮起:“延陵家的男人都是死绝了吗?”

咄咄逼人之势如燥风忽至,本就封闭的内殿因帝言更是憋闷,晨间来袭的舒爽凉意顿逝。延陵易轻扬了额头,虽不能平视,确也尽力探出皇帝眼眉处刻意掩下的帝王傲尊。轻吸了口气,淡道:“家风不正,全凭小女一人之力匡复族业。”延陵之男丁,半男不女,半死不活,有伤大雅败尽族风之论,早已由人言传遍京城。所以他此般问训,她只能道是挑衅。

圣元帝以月檀烟醺了双手,双臂扶了和田玉凉座缓缓稳下,沉寂半晌应:“嗯,此趟出兵扰平云南动乱,由延陵府出饷五十万两。朕,便允你此袭位。”

延陵易面容沉寂,冷睫微抬,唇角一丝丝蔓出并非笑意的弧度,十为奇谲:“臣愿出七十万两,皇上再嫁个儿子予臣如何?!”入宫门,嫁于皇子,便是作了天家的子媳。此事于延陵家必有收益,爪牙直逼宫闱,转逆势而上,重整族威。反之皇家亦得了收拢延陵大势的利果。她此般喊价,气势不减,亦是明白这本买卖天家并不会亏,圣元帝自会好好端量。

圣元帝猛地抽离了一支腕子,挽在身后紧紧攥起。天家一个皇子方值二十万两,远是不及她一个王位贵,这笔账,她倒是算得“清明”。敛气忖度,他想了又想,须眉上挑,憋气作言,“要哪个,随你挑。”他的儿子是多,值钱的不值钱的更是一把把,只不是太子,大多可由她任选了去。他料她毕竟没那个胆量选太子。

“臣还是回去琢磨了再报。”延陵易出声,就是他的话言下去,而后淡然退礼而出。

养元殿外,明光耀目。

延陵易微整衣襟,轻转了身偏向后殿云粱,微微一笑,这一日,阳光最好。

不过半日,延陵易选夫一事即已传蔓开来,朝事散后,九位皇子由交泰大殿并步而出,各有各的龙彰圣仪。太子尹文尚即位于前首,最得气势。由后殿追来的宫人忙将消息传来,他之神情瞬息万变,终是扬眉浅笑,料定是那女人等不急了。他答应过她,总是有法子要她做自己的女人,然她却似比自己更急。

“呦,延陵家的女人谁敢要,那是个女人吗?小十一他们年纪还不到立室。哦,未娶妻纳妾的兄弟中,也便只有老七老九了。她若是不肯做妾,便是要从这俩人中选了。”其身后立着气势逼人的三皇子,他生母是南叶属国的长公主,甚得欢宠,朝中除却储宫太子与嫡出的七皇子,再没有一位皇子的地位能越及他尹文浦杉。一时间口无遮拦,回身对上身后的兄弟打趣了道。

尹文尚即的目色猛地冷下,淡淡扫了众人一眼,隐有不悦。总是她的女人,他如何任着被自己兄弟调侃。然此时只能强行忍下,双手负了身后,一手紧攥了另一腕,生勒出几道红印。

昱瑾王府。

长春池畔,尹文衍泽静静地研墨,闲时他多会亲力亲为,冷竹凝香的墨锭,配着长春澈液淡淡化开,颜色不浓不浅,如黛色青山跃然入金锡玉笺。今日他借口染了热症便推去了早朝,朝上的事便由探访而来的九皇子细细叨念出。

“七哥,莫不是真轮到我们二人之一做她王夫?!”尹文觞恭吞了口竹香翠盏,他七哥斋子里的茶,最有味道。

墨上添了一笔瑶竹,尹文衍泽柔柔地笑,凝着明熠:“她未必能看上我们。”

“七哥的意思,她还真能有那个胆子入东宫。虽是太子爷宠得紧,只父皇那一关,并不好过。”言着朝向身侧持盏不语的文佐尘淡道:“文少傅,你说呢”

文佐尘轻放了杯盏,终以抬眉瞧望,只眉间川字并未舒展。

“文佐尘,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第十一章 选夫

易居水阁。

“你脑子热了?这会儿急着嫁人?”得了消息一路而来的延陵空顾不得坐稳即是道。

延陵易此时立于花梨紫檀案前,笔间静静描着黛色远山,闻得兄长破音入室,以乌金釉瓷刻雕的文镇压了印纸方绕步而出。临于端木茶几前,缓缓推递了青花茶盏,浅声应着:“是有这般打算。”

“一定要姓尹文的?!”延陵空手中把玩起核桃木转珠,轻攒了额眉。

“噢。”她吞下一口温热的茶,暑九的闷晒,汗浸了额顶。

“原来竟不是他文佐尘。”他轻笑了一嗓子,目光微微涣散着。

她稳稳放了茶盏,偏了视线迎向,定道:“为什么是他。”

延陵空一时无以言答,怔看了她,那目光很深很沉。

“主子,太子爷在池前候着”

忠儿的声音恰时破窗而入。延陵易眸子一沉,只片刻便清楚来者何意。她欲起身离步,却反被延陵空紧住了团袖,他箍着她,死不肯松半分,出口即道:“尹文尚即吗?!他不可以。”他生来即对那般权势的地位有着一股子厌恶。尹文尚即似乎完美地无可挑剔,只他看着他却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疏离,是淡淡的陌生感。他坚信,那个人全不是表面的坦然君子。

她徐徐抽回了袖子,平静道:“延陵易的夫君换谁做,都可以。”

易居水阁立于琼池之间,环水以数座大小装饰不一的栾亭,尹文尚即恰候于其间一处,最是隐蔽无人的一角。若非今日忍耐不及,绝不会轻易拜访。袭着一身常服,他是微服暗访。

“太子爷。”她沉声自他背后唤了声。

尹文尚即猛然回身,一身挡下午间耀烈的明光。这光线刺地人眼目发胀,由他只身遮下,她倒也能沉静抬目平定凝望。他于她身前步子一晃,竟出手将她揽至胸前,因这四下无人,他也敢这般肆意妄为起。

“就这般等不及?!”他低低笑着,下颚抵入她脖颈,全然不嫌天气闷热,硬要二人贴紧于一处,才是罢休。

她有心躲,却是避闪不开,抿了唇道:“太子爷的意思”

他一手贯在她胸前,环抱起她靠着身后石栏椅歪下。指间把绕着她额前碎发,本是有心像与其他女人亲昵般玩弄她青丝缎发,无奈这个女人无时无刻不是规矩利落收拾地体面整齐,发定要全然绾起,从不肯落下一缕。

“你要我把控户部一厘银子都不肯出,这般急着上位,原是要与父皇谈条件。”他此时念起那段子细细琢磨方看出门道,原是她也是嫌自己年岁大了不能拖,忙着要嫁了自己。

延陵易肩身微颤,他的话,听明白了半点,大半些还是不通。只五指攥紧,静静听他言下去。

他沉眸凝她,眼中是一团复杂的漆黑。他轻叹了口气,气息全入了她后颈,空气中的热燥渐也暧mei起来。他的声音沉沉的,透着丝无奈:“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是比你更急。”言着心头微颤,皇上若能答应她入主东宫,早是不用等那么久了。他也想过至少要等到初登大宝,握以实权,才有机会要她成为自己的女人。所以眼下只得尽力收起一切锋芒,老老实实做个绝无忤逆的忠臣孝子。

她全然明了他意思,心中溢出苦笑。算是他想得多且远了吧,她要嫁的人,只携着尹文一姓即可,未必一定是他尹文尚即。目光由亭外冷荷缓缓收来,侧目迎着他目光,淡淡道:“我想选的人不是太子。”

他眸睫微抖,气息猛重,低声垂问:“什么?!”

“不能是太子。”她的声音很稳,似乎很是平静,“皇上不会应。”

“你既已知道不会应,为何还要提,你还能嫁谁?!老九那个毛小子,你真是看得上?!”他又气又急,连声作叹,想起让兄弟抢了自己女人,实是满身的不适。

“或以给其他王爷做妾也可以。”她对妻妾的名份并不太在意,毕竟要选的是延陵王府的王夫,在延陵家中,无论她是妻是妾,他们终是平等的。

她不计较,反是要他怒火攻心,他的女人怎可随意予了他人居妾位。延陵易轻瞟了目色迎上,掠到他怒色,便故意向他寻了主意,淡道:“那要如何做?!”

尹文尚即一手紧了她腰,越揽越紧,身子腑下,气息拂着她淡淡地扫过,他的唇自她额顶一路携下。延陵易出手掠紧他后衫,若不出手揽住他,她必要栽下。他每每都会将自己逼至如此狼狈又尴尬的处境,纵是不喜,确要忍耐。自她第一次未有抗拒他的肆意妄为,便是决心要将这男人当作自己第一块踩角石,她今日隐忍住,他日便是要踏着他夺得一切。

他的吻停驻于眉间再未掠下,眸中透着玄色,忽然出声道:“选老七吧,他是个不能举的。”

她猛颤了轻睫,询问的眼神迎了他目色,吸了口气道:“不能”

“父皇倒也说过,我唯一胜了他在子嗣。”他轻轻松了她,揽着她直了身子,认真解释了道,“因是个不能举的,我也只能接受你嫁他。”

她脑中瞬时映出方日与日光华的男子身影,那般奇谲明熠,似由天地灵华精气所生。她初始以为他是完美至无懈可击,然可惜极致完美的背后,却也隐着天下隐诲的私密。这也是圣元帝不肯立储传位于嫡子的原由吧,千秋基业,后嗣为重。她静静思索了这前后,暗道如此也不错,她只是要借个尹文的名号,草草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爱与不爱,举或以不能举,皆同自己无关。

“臣全听太子爷的意思。”一幕“忠心耿耿”的戏码,她演得并不吃力,或者说,早该是如鱼得水。

待到延陵易一人步出秋水亭时,已是戌时,风渐也凉下,她一人环着碧台浅浅行着。指尖凝着玉栏的清冷,目光紧紧锁着池间随波光盈绕的神影。依是那月白浅衫,三年之隔一如昨息,连着穿着都没有改变。她竟也不回身,只盯着那波影珠光,舒平了额目。

“石头。”他终于出声唤了她,那一声,隔了千日,仍是不变。

第十二章 待嫁

她伸手扶了池前花柳垂枝,月季香的芒刺刺满手心,痛感分明,真不是梦。

“石头要嫁人吗?”文佐尘自她身后步步袭上,淡衫挽了伸手,脚步很轻,声音更弱。

延陵易一手压下冷枝,猛地回了身,直视了他怔言道:“业已三年。文佐尘,我若再问,你可还是当年的回应,不曾有变?!”

“我不能带你走,不能。”他温笑而答,一来十年,她是他见过最不寻常的女子,亦是最出凡的。那是个梦,他要如何告诉她,那个名为大不列颠的岛国与她并非同一个世界,即便举万生之力,也不是她能走到的。他不能带她走,因那只是个梦。

她静静地笑,不带有一丝苦涩的味道,这样很好,至少可以嫁得安心而又无憾。此一生,若不能与期愿之人相守,那么是谁便再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急着选夫?”他沉声问她,全然认真。

她错开了视线,满手殷红隐了伸手,握拳以遮:“越儿想要个姐夫,延陵也需要丈夫。”

这应言要他心生可笑,摇头反问了她:“你只为了他一个闻人越而活吗?”

她轻轻阖了眼,并不愿去答。她是因谁错过了年华,他仍是不知吗?她本就是迟钝的人,偏遇上了比自己还要笨拙的男人,于是他们之间永是横沟直贯。任时间静下,凉风穿贯二人之间,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相隔了有多远,他更不知道她等了多久。

荷塘的柔风夹杂着清润的气息,她隐约听到了新荷静静绽放的细微声响,终于出声:“文少傅如今伺候的主子是昱瑾王吧。”

他不解地迎眸相望,半眯着眼睛,十指握紧,那个不举的男人,又与她何关?!

她猛地睁目,冷冷对上他的注视,坚定言道:“昱瑾王我选了他。”

“延陵易!”

“如今喊这三字不合时宜了,文少傅。”她纠正了道,“你当唤我那一声王爷。”正如三年前他唤自己父亲主公般,眼下她与他二人已无主仆之系,他便该恭言相敬。

他望着渐也沉下目色,自嘲地笑了番,咬牙惨念:“是。延陵王。”

掌心痛得连心,她忙却步离去。长衫摆地,绕出回尺长廊。枝叶于风中飘落,满目青翠于她目中化了凋黄,

一路走,一路苦苦笑着道:“延陵易,这一生若只能爱一人,你以为他是谁?”

够了,真是等够了

一连三日,阴霾愁雨散不去,终以在这日昏后淡了湿气。满座庭堂四面兰花明绽,动人得紧。

“易儿。”晚膳后半晌,澹台夫人推门而入。只她一人,连近身服侍的丫鬟都未领,怀中紧揣了个金漆朱翼锦盒,以四方平绫帷幕相遮,缎黄色的围布略显陈旧,想那盒面必是年头久远。

延陵易正伏于案前览书,闻听人音忙撤下案烛,由妃子软帘后端步绕出,袖口拂着香墨冷熏,眸眼清平。

“昏时借灯览书当心着坏了眼。”澹台夫人说着双手捧了锦盒推递于碟几前,满是小心翼翼地掀了一角绫缎,目光掠了延陵,徐徐道:“一下午子皆在翻捣这什件。宫里来信说是日子定下了?!前些日子还愁这鬼天气不随人愿,见也晴开,才能放心。”

“是。”延陵易就着她问话应了声,便沿着桌案缓缓坐落,三日前即是将人选递了御前,终于今日午刻得了回音,不说吉日,便是行礼之吉时都由朝廷甄选后遣了下来。八月初八巳时,是双吉祥时,最易婚娶。

“倒也差不多几日了。”澹台笑意绵绵,丧夫之痛的愁云惨淡一扫而尽,无不满足道,“好在喜绸吉缎一早就差人备下的。至于那鸳鸯绣被及衾套蝠枕更不需说了,自你及笄,这一年又一年的,我都不知添了多少件套了。你也是有福的,一岁又一岁的拖,终是修够了时候,末了挑个称心如意。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他公仪家用不上笑话咱。我们易儿要么不嫁,要么就要嫁得最好。这一回倒是能让那姓公仪的羡慕不下,不过是前年嫁出个做世子妃的女儿,又当如何,我们延陵门是亲自选皇子。纵连我娘家澹台本是三五年不走动亲近的,刚还派了丫头来念好。”

“嫡母亲。”延陵易实听得有些腻了,不为人觉察地攒眉,目光偏向另一侧,口中淡淡的:“皇上也说丧其未尽,这喜事千万莫要兴得太张扬了。简单着办就好。女儿也是这个意思。”

念及丧期,澹台又想起了亡人,唏嘘了阵,还是坚持言道:“女人还不就这么嫁一回。这喜事不办热闹了,日子过不兴旺的。宫中的喜聘不过三两日便是该赐下的,易儿你看是不是要我进宫谢个恩旨,全当为你撑面了。往日里这回旨谢恩,必是你父亲的,如今他人不在了,也不能丢了礼数,日后里授人把柄。”当家嫡母多年,她也知道脸面是个什么东西。嫁得风光,于婆家也不会低人三分。再者,延陵家二女一子皆未有喜婚,如今长女选夫,不仅是抬了门面,又是大大一喜。本是沉浸于丧痛之中澹台更因此得了起兴,早先病怏怏的身子全然明朗。她心里约摸着这日子当是要越过越好了,再以后有了嫡皇子贵王爷以靠山,他延陵门多年的颓势总能一扭而正。

时下便把宝贝了许久的锦盒褪了最后一盖方巾,启盒亮出一角花软缎,色泽雍华,面底平滑光润,绣样繁杂纹路精细,瑞兽织锦间隐约能辨出是副麒麟送子图。

“这是”延陵易稍一愣,手伸上,摸了一角缎尾,这质地极软。

“是送子仙布。还是你太祖嬷妈传下来的。自曾祖父到你父亲,甚以你那不出息的兄妹,都是这灵布送来的。这同房时藏了被褥中,不出多几日,你那里就是该有消息的。”说着忙一眼瞟向延陵易腹间戏道,眸光略晕,隐着笑意。手下掸开缎面,四角摆好,细细欣赏起来,点头啧啧赞道,“按规矩本是该留了你嫂嫂的,只空儿那混小子,我是不打算指望他了。你如今世袭正位,又是选夫,他日所生后嗣中必有一子是要姓延陵的。这绸子,我代祖宗们传下给你。唯愿你是能强过你父亲,往后多子多福,多寿多禄。”

第十三章 抱歉,贵了点

德肃十年八月初八,双喜吉时,延陵府有违祖制,举丧尚不及百日即兴大婚之喜。

这一出喜宴,却也引人讶异,皆是王爵顶位强强联姻,一个王爷纳王夫,另一个皇子爷娶王妻。礼部典仪官已不知要如何入册立碟,频频请奏于圣元帝久久没收到回音。

大喜当日,因着延陵白事未尽,设于延陵府的喜筵并不算铺张煊赫,平静地无异于一场家宴。宫中遣派了太子前来执礼,圣元帝并未出面,似是对这一出联姻实不大关心。明白事理的宫人皆清楚,这一场喜事并无光彩,嫡皇子更不过是以几十万两卖出去的筹码。与这新上位的女王爷第一回合交手,皇家便先失了一步,朝中臣员就此也于暗中诡议连连。纵连送礼贺喜的势头,远不及皇族其他亲事,一来怕助长了延陵家的气焰,二来忧心有损皇颜。

雕花嵌玉的窗棂前贴满了一排双喜,耀目得很。烛台燃着大喜红烛,如凝了血色红泪。一地红绒长毯绣着珠丝玉线的芍药牡丹,是皇聘喜件之一,什么质地的倒也不明了,总之踩了脚下极软便是。喜榻立于珠鸾凤仪之侧,隐在玉鸳鸯屏扇后,是上等沉水香木雕凿而出的千工床,卷蓬顶坠满了以红线相穿的各式云母翡翠,外榻前有绯红帷幕重重垂下,落及踏步,金色长穗摆甩至地,尽显华贵。

行过天地礼后的延陵易安静地坐稳于榻中,身侧洒了满床的红枣桂圆花生之类,咯得很不舒服。屋外丝竹喜乐不绝于耳,引她烦躁。厚重的喜巾下,她的世界一片混沌,额前紧痛,呼吸不畅。耳边尽是宫中嬷嬷们碎碎的念叨,没完没了地颂吉贺福。

大婚吉时,她便是迟了。因着宗审六部的差事于宫中耽搁多日脱不开身,回至喜府时已是晚了片刻,草草更欢喜衣,施以红妆。待到仆人来报,喜堂前早已准备停当,诸王候等多时,她才刚绾好发。多亏了忠儿贤儿二人有条不紊的忙络才是未出差乱。

这门喜事的分量,她早已掂得清楚,不过只是做齐个脸面走个场草应对付。看在是自己求来的婚事,再琐碎,也要忍下。其实也远无想象中的繁琐,皇家体念延陵族门有丧服在先,便由三十八礼减至十八。拜堂礼之后女眷入了后院,男眷是要依着规矩冲入前庭围着新郎官敬喜酒。

终于静下,似乎是时辰过了,屋中大小喜娘随侍陆续散去。僵了多时的身子好不容易软下,歪在了廊头的雕花团架,一手扯下重重地盖帘,终是吸上一口新鲜冷气。她忆起自己同延陵空商议好的,拜堂交她,洞房却要留给他才是。只她至少要见过新婚夫君一面,全然交待清楚了才算遵循礼节。

“主子,王爷到了。”这一声由窗口飘入。

延陵易恍惚回了神,无声以应。

光线猛地漫入,随在来人身后是十八盏红烛喜灯,正刺得人眼胀,延陵易忙皱眉偏过目光。门外伫立的人影淡淡吩咐了几声,即是撤下十余盏,只他自己抬了单盏举步浅入。尹文衍泽的步子极轻,这一点延陵易初有领教是在庭前拜堂,那一时她总有感觉身边不像立着个人,反是环着抹不浓不淡的气息。

“延陵王。”他立在屏扇一侧,淡声唤了她,不是夫人,不是王妻,而是她的王称。而这一声,却也唤得恰到好处。此刻,她确也不想由他口中听到其它字眼,这三字终是最稳妥。

“昱瑾王。”她亦如此回应,对得整齐。不是嫁,而是她选了他,纵是什么皇亲嫡子,她也不会自视于人之前低下半等。

门口侍门的贤儿猛吸了口冷气,她从未见过如此夫妻,拜堂后言得第一声竟是各唤其尊位,未免有些许奇怪。挪了视线,狐疑地掠向另一侧的忠儿,见她满脸凝重并无异色才复又垂了头攥着自己脚尖,全当自己是个聋子傻子。

延陵易徐徐起身,长裙琐乱,微有绊脚,她行得有些艰难。

“每月中旬住在延陵王府,月后旬入您的昱瑾王府,上旬臣与王爷各回各府。如此可好?!”这也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合乎情理的分法,一来无需日日相见,二来彼此的门面都有所保全,三来总要在天下人眼前演出夫妻和睦的戏码,“延陵府,比起昱瑾王府是要小了些,只人也不多,中旬的十日倒也不难熬的。易居水阁后恰有一处书斋也是能收拾出来,密不透风,因着太过闷热才弃之不用。臣也刚知王爷喜热,若有这个需要,那斋子可做王爷于陋府的憩所。”

“为何是本王?!”他猛地截声问道,噙着浅笑,一如往昔的温润清和。

她只当自己并未听见,径直说下道:“延陵府东院各有我和兄长的居所,西面住着嫡母亲和小妹。王爷平日——”

“为何不回答本王?!”他又问,无恼意,然眉心已蹙紧。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世上有人能够无视他的出言。

“本王不喜被一而再的打断。”她仰目而视,显有的一次,她于直视他时并未觉得昏眩,或以因为她眼中并没有这个人吧,“也不全是我选。你是我二十万两买来的,贵了点。”是他逼她,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却也一针见血,丝毫不留余地。

他轻睫微颤,某些时候他的眸光会乍然涣出一抹诡谲的异蓝。也许真如传言中一样,他的母亲,圣元帝唯一的皇后是个以色侍人魅乱中宫的妖女。轻吸入一口香气,辨不清这室中熏着哪一位檀香,总之他并不喜欢。然笑意仍以温软:“抱歉,贵了点。”

她轻轻滞了呼吸,不得不承认,他算得上她见过中...脾气最好的男人。正因为不是个男人罢,所以才会温软至此。

“因为不举吗?”他最后一抹笑意淡去,双目依是清润,毫无逼迫。他看得出她在相识的同时,眼中却无半丝自己的痕迹。他煞以奇怪,她倒是如何做到的。心,是要冷漠至何种境地,一切在她眼中才全然无了色彩温度。她并无在意,纵连会惹怒他惊扰皇室,她都是不在乎。是尘土吧,或以在她眼中,他连尘土的分量都不足。

她是想说其实这与她无关,话至唇间还是吞下,平静地飘了眼门外的侍人,淡道:“关门吧。”如若他急得顾不得脸面,她会忙他顾应到。

第十四章 府门深如海

喜房中红烛轻摇,映出一片光晕,灯前伫立之男子喜衣未褪,他立得笔直,眉目清朗,目光须臾不动地攥着身侧女子。看多了她铅华弗御的素丽,竟会觉得偶尔沾染脂粉的她更为鲜亮,却也不真实,如水中月、镜中花。太过鲜活,便是虚妄。骨子里的淡漠是抹不去的。

“此言只对延陵一人坦白就好了。”她终以出声,眸中沉着一抹坚定。天下人都清楚,她延陵易嫁得是最尊贵,她更要他们都明白,她配得起眼前这完美无瑕引无数女子翘首期盼垂怜的男人。

“尹文尚即要你嫁个不举之人,你便从了他?!”他出言显少一针见血,如今这般直接,确也连自己也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