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媳自小好独处,性子是闷了些。”延陵易轻言应了道。

“本宫恰也就喜欢安静的丫头。女人嘛,生了张叨嚷不歇的嘴,才是作孽。”荣皇后浅浅而笑,媚态尽露,虽已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十分好,看上去不过是三十绕龄贵妇。玉指葱葱,长甲时而轻敲了水晶扶座,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延陵易倒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沉声不言。

荣皇后见她还真是闷得可以,若自己不先提个话头,二人便要无语许久了,才是缓缓念声道:“我看衍儿倒是娶了个好媳妇。不过似乎是延陵氏你选得我家衍儿,怎就慧眼识珠,一眼瞧上我这傻儿子了。”

延陵易早也想道皇后会如此问,算是有备而来:“臣媳很多年前时于宫中采选,便对当时还未封王的七皇子倾慕有加。少女之闺心,于那时便作想,他日得夫若能有七皇子才德雅韵的一半便也满足了。如今得势恰逢皇上予我选夫,才是圆了臣媳少时的一个梦。”这番话,是她琢磨了许久默念了多次才敲定的。其实本是胡言一片,编纂之后,再添上多般演练,言时竟还动了真情。她原来以为自己并不擅演戏,如今才发现倒也有些从前未发掘的天赋。诸如做个张口即来的戏子她多番尝试练习下,未必会比尹文衍泽差多少。

她一言说辞,多少听的荣后有些满意,微微点头,却也不经意询问道:“依你的才情容貌,既是入过采选,怎那时未能钦点了王侯家?!说不好早些年那时候,你入不了皇上的后宫,也是能进东宫的。”她是也多少听到些风声,这延陵易同东宫有着暧mei不明的关系,几年前也有谕旨赐婚的风头传入。然她并未想到,原是在那之前,这丫头便是入了采女大选的。而这一晃,又是有七八年了。

“当年采选因着事故,臣媳没能有幸入终选。”终以谈及八年前的采女入宫纳选,延陵易平稳如常道。

“事故?!”荣后眼眉微抬,重喃了声。

“臣媳当时肩后受了伤,才不能入选。”

荣后倒也想起是那一年春期采选,于长春池畔摆春芳宴,诸妃嫔与待选采女都入了席。众宫侍中有一女是凉州余孽,伺机谋刺太子东宫。是以当时千钧一发之刻,逢一采女冒死扑身救下东宫。那一剑由后肩穿刺,当时她亦在现场,只记得那时之延陵易也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如今再细细端看她相貌,却与年少模样相近。如此说来,她对东宫是有救命之恩,尹文尚即予她贵宠,倒也无可厚非。反是那些讹传混说的宫人们断章取义,全然未考量多年前的旧事,便造谣生事了。

只延陵易心里清楚,那不是宫人们杯弓蛇影,尹文尚即对自己是揣了不该有的情愫。而她,竟也并未有心抗拒,反是由之任之,将事态搅得更浑。而那许多年前,舍身相救一事也是真。不论怎样,尹文尚即都是由那一次记住了自己,而后许多年,他脑中她之旧影更是挥之不去。

她以那一剑,换了他八年的恩宠,却也不亏。

荣后更是满意地点了头,手下一挥,即是予宫人端出了羊角云杯,杯中满满一盏酒。

“宫里的规矩从来都是,虽也不急,但这一杯催子酒,还是要做个样子。”荣后笑着,玉指轻阖,身子朝后倚去。只一双明眸透着诡异的色泽。

第三十二章 深意

延陵易谢过荣后,便是接了盏于手,正欲抬袖喝下。忽听殿外传来奏报,言“昱瑾王入殿”,稍愣下,手边酒亦是先放了一侧,转身准备着行礼。私下里,她多会念及二人地位尊贵双双持平,所以她从未予他行过妇礼,纵连敬语都鲜少。如今因着是宫中,又是自家婆婆眼皮底下,她不敢造次。膝头一弯,便行下半礼。

荣后也将视线转了正处,盯着那抹自外殿风尘仆仆而入,她眼中尽是爱意浓浓,如平常人家母子的深情浓爱,却又远远超出。

尹文尚即才入殿内几步,荣后便亲自步下了玉阶,拂着他腕子拉他至一侧坐下:“我才与你媳妇说叨几句,你便来了。瞧把你急得,额上出着汗呢。”说着便欲用自己衣袖为其擦汗。这动作若论着寻常母子倒也过得去,只他们不仅是母子,又是君臣,如此便全然不合礼规。延陵易是吃着礼记女诫长大的,在文佐尘之前,她的师傅们皆是用条条框框的礼数限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又没有一人能告诉自己,眼前这对母子,是没有逾越臣则子道。

尹文衍泽倒也感应到延陵易投来的目光中掺着诡异,浅浅笑着以饰尴尬,抬了一手紧上荣后宽袖,温言道:“母后,儿臣自己来。”

荣后目光微慑,只越过他的目光循了延陵易的注目,才恍惚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推腕道:“好好好,儿你自己来。母后年级大了,总看你跟儿时一般,想着你该不稳当。”

尹文笑着寻到延陵易身侧稳稳坐下,目光掠到她手边的酒盏,微有一愣。

延陵易想着趁他未问及先饮了酒为好,是要等他问到了这是催子酒,她反是不知该如何喝下了。

“我来得急,未喝上一口水。”尹文衍泽面无波澜,扫了眼她杯中物,便伸了手要取,“王妃你手边的酒,给我喝罢。”

“这是——”延陵易面有难色,却也不好当着他面说这到底是个什么酒。只得由他当着自己面将酒盏掠去,满口饮下。待他落了空盏,她才起了疑虑,由下人处听闻他尹文衍泽从不会用凉食凉饮,三伏的天都会坚持饮热茶。他肝脾弱,遇了凉,或是饮酒后,便要生疾。然他此时却像是真的热得紧了,口不择食,糊涂地吞了杯冷酒。

荣后却惊地一颤,扬声怒骂道:“糊涂,你又揣了冷酒入腹。焉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那老病根是想着又犯了?!”绝非心疼那盏酒,她心里是真急他。

尹文衍泽才像刚刚反应上来,惊道:“真是热糊涂,儿臣又是忘了。”

延陵易是真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只得闷在一处,瞧着他们母子你一言我一语,她自己越发省得出言,越是沉静则越好。终于等到尹文衍泽于她耳边轻声吩咐道:“夫人先出殿吧,回车里等我。我见你迷糊着,是也听不得我们这说叨,便先回车里歇着。我送了母后回后殿,便与你同归。”

不论他是有心支开自己还是怎样,延陵易都觉得这般甚好,随即应下便起身向荣后跪拜告辞,得了荣后面首,方退去。

车内等候的光景,延陵易确有些昏昏沉沉,还真就睡了下去,再醒转,见车中仍是空荡荡,抬帘掀看,外边天色已是大暗。徐以垂帘,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却听车外脚步声渐近,她心里先是一沉,明白该是尹文衍泽至了。

只他挑帷而入的瞬息,一股子浓重的女人香扑入,与他往日周身素淡的竹香不同,如今这味道又腻又甜,闻罢隐得额头昏闷。延陵易淡看了他一眼,忍下未言。

他迎着她目光,轻道:“是等得久了吧。”

她暗自琢磨他此一去并非送皇后入后殿的简单,或以寻三两个昔日宫中旧好诉念故情也未然不可。否则他满股子女人香息便是说不过去的。再或者,那凭念旧情,也是逢场作戏吧。遇上一个戏子,还真难摸清他戏外的模样。

马车行了一路,尹文衍泽面色大不好,时而以文帕抵着咳嗽几声,便不出声。延陵易是个比他更闷的,此时更难以要她开口言一个字。于是二人也便这般僵着,尹文衍泽是有心欲上三两句,只身子实有不适,话涌到喉咙口又泛着腥气,索性连着言语一同吞咽回去。

行了一柱香的功夫,总算是挨到了王府门口。延陵易先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通轻风,才是舒下口气。未等身后尹文衍泽同步而下,却见府前停驻的软轿中走出了延陵眉。

“小妹。”延陵易不无惊讶地唤了出口,却见此时延陵眉脸色并不好。

延陵眉几步迎上,立了她身前,气势不减,开口即冷笑:“延陵易,你凭什么”

延陵易明白这个小妹从来与自己脾气过不去,从前父亲在时,她便因父亲偏爱长女常常搅弄得满府不痛快。然大抵也是冷嘲热讽胡言乱语,只她今日说得如此平静,却与往日不同。

延陵易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如若是因着公议棠,我不想再谈。”也只这一件事,她骂得起那一句“凭何”,却也是半步皆不能妥协。

“为什么不可以?!”延陵眉更进一步,扯上她腕袖,死死不放,“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别拿家法宗则唬弄人。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公仪棠不可以。你是瞎了吗?这么多年你看着我同他绘事读书,笺书传情,却能视若无睹,现在告诉我不可以。”

“眉儿,莫要作肆。”她沉声喝了道。是于他门府前,延陵眉却是不顾及千金之礼,如疯妇般撒泼骂野于外人面前,十足丢了延陵家的颜面。

“你眼里只是延陵族之幼女,不是我延陵眉。”延陵眉凄凄摇着头,“看不起我罢,是不屑看我罢。我知道,我从来知道你眼底甚少能放下人。你以为我看得起自己吗?被你看扁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可我还是要低三下四地求你,若不是逼得无路可走,我也不会这般。”

第三十三章 做主

延陵易附上她手,却感受到那手温竟是比自己寒。

“可是因为我的臆症?”延陵眉颤了眉心,苦苦索问。

延陵易后撤了半步,目光依寒:“不是你,是公仪不可以。”

“你是要看着延陵幼女与人私奔才称心如意吗?!”一时间,她软硬兼施,总是要轮番试过,才能握住一丝希望。

蛾眉蹙紧,延陵易平生最恨由人威胁,冷冷甩下袖子,连连退了几步,眸光虚下,是冷冷地笑:“你就只这般本事吗?你私奔也好,走野也是罢。再予我哭闹,甚至以死相逼,都随了你。我也告诉你最后一次,公仪棠不可以!除非延陵易死了,延陵不嫁公仪的规矩便不能破!”言罢即是转身,她今日穿着琐碎繁复的朝服,实在不方便提裙迈阶,只疾步迈了三级便由脚下褶碎罗裙搅住。

“延陵易,那我也第一次告诉你。”延陵眉冷吸下一口气,猛地抬头迎上她背影,冷泪砸落,“我有了公仪家的骨肉。你是想看着族规由人破去,还是一尸两命?!”

这一声落,空气似也凝住。

尹文衍泽刚落了车,便听府外喧嚣聒噪,再一闻听这一言威胁,亦有所动容,目光怔怔寻着阶上的延陵易。

延陵易似是未闻,摆平了裙角,即是迎入高阔的府门。袍带于风中簌簌作响,她既是下定了决心,谁也威胁不住。一尸两命?!延陵眉若真以此要挟。那她也就承着。

尹文衍泽愣了半刻,忙是绕过延陵眉去追延陵易的脚步,只才迈出几步,却听身后家仆扬声惊道:“延陵小姐晕过去了”

尹文衍泽第一反应并非回身相望,目光反是追着大步离去的延陵易,那身影过了壁门再是不见,步子也是比往日更快了。白玉指环由拇指中转过,他垂了双睫,唇角掠出一丝弧度,无动声色道:“噢。宣太医吧。”言罢似又觉得不对,改换了口吻:“还是换个京中郎中,先不要声张出去。”

由外廊入内府一道,尾随在主子身后疾步追上的贤儿是不敢随意出声,好不容易步调一致了,才小心翼翼道:“主子可是要先用晚膳,奴婢差人这就去备。”言着便是要托个说辞先行溜下。

“回来。”延陵易猛地出了声,眼眉略微扫了眼眉心冒汗的延陵贤,“先随我去姜夫人那行了昏礼。”

“凭什么要我们——”一股子从早憋至晚,贤儿仍是较着劲儿。

“随你愿。我自己去也好。”她也懒得出言劝,眸子泛着冷光,脚下便是转了方向。

“我没说不去啊。”贤儿是再不敢造次,皱着眉头追了上去。

去西苑行礼,自是要吃下闭门羹,只延陵易并不在意。朝着屋门的方向作全了礼,又念上几句,才是罢。待到延陵主仆离去时,姜元钏才由窗前回了眸子,方才她趴着窗子看了那女人“做秀”,正一脸不屑,一手撂下窗帘子道:“惺惺作态。”

珠帘后掩着的身影微摇,似推了炕桌坐直了身子,修长的五指攥着桌檐,声音哑哑传出:“这一点同他倒是像。是他娶的女人,实一般货色。”

“夫人。”姜元钏扭了身子,迎着帘子步上,持着予人求情的语气,“王爷的心思,您看了那么些年是还未明透吗?那可是真牵挂您,才不是做戏嘞。戏都是演给外人看的,他心里是真有您才对。您动不动就这么冷言冷语,才要寒透他心呢。”

“哼。”依着炕桌坐起的女人,人不过四十。手指修长却是枯瘦如柴,周身漫着沧色,唯独一双冷目霎有神嫣,“你这丫头,还未给他过了房,便开始替他圆谎说话了?!我看啊,即便是装腔作戏,他也不如他王妃的晨昏定省来得全套。”

姜元钏从未见过夫人一口气言下那么多句,虽说不是什么好话,却也是难得。忙揣着笑附上:“哪能啊。我先是夫人的丫头,才是王爷的女人呢。”

“那是个什么东西,要你们一个个争抢着要以身相许?!”姜夫人叹着气摇头,眸光飘了窗处,沉了半晌,手指绕着茶盏圆瓷檐冷道,“打明儿起,把我西苑子封起。要不得什么人都来踏脏了园子。”

“那王妃王爷那里该是问起来了”见夫人如此厌恶新王妃,姜元钏心里是有喜的,面上却是在犹豫着。

“刚我说了什么,原话回上即可。”姜夫人眼一瞟,一手乱了垂帘,目光依是涣散着。

正院这边,膳厅桌上已摆妥了菜膳。尹文衍泽淡而无言地扶着书览看,是在等王妃回院一并用膳。延陵易停在门外整平了衣襟才是徐徐入座,还未坐热椅凳,便听尹文衍泽淡着声音道:“何苦自讨没趣呢?礼数也不是用这个法子来全的。”

她持箸的手慢了半拍子,平声静气道:“我并未觉得错。”他是不会懂得她的坚持,而她亦无心解释。

他抬眸子掠了她一眼,夹了一筷子豆鼓,却未入口,琢磨了又道:“延陵眉那里是有两个月身子的。”他声音压得极低,有意不让周侧伺候的下人听去。

“待她醒了,差个轿子送回延陵府。”她用了口汤即是道,面色平静如打法着外人。

“府里也大。再者她身子又不稳着,急着往你们那孤儿寡母返去是有些不妥。先住下一晚再做打算吧。”他料这事才是刚刚延陵眉自己捅出来的,若真的狼狈着送回了延陵府,仍不知等着什么乱子兴出来。

“这府里王爷最大,由王爷做主。”延陵易亦怠了,懒做思虑,索性由着他定。

说话的光景,延陵易似乎用完了膳,净下手便退了身而出。尹文衍泽胃口似也不大,再加下午用了冷酒,那郁气仍压着肝脾浮散。匆匆用了几口汤菜,便也撤了膳桌。

延陵易自正院西廊走下,入了书房写了多刻功夫的字,便靠着窗炕看书。为了打发时间,她是把延龄府大半的书都搬了过来,闲来无事或者心里装了事,都能以这书房为借口躲个半日清闲。然今日,是不知书册枯燥乏味,还是心中绕着症结解不开,才看了没几眼便怔了目光,出神地望着灯芯发滞。

冷唇死咬,一掌捏着桌檐攥不紧,再猛地抬拳砸了下去,口中愤骂出声:“畜牲!”

恰此时尹文衍泽提着笼灯推门而入,忽一声怒骂袭来,惊得他手劲儿松下,灯盏刺啦着火焰子即是翻滚而落,砸了脚边

第三十四章 谈心

那烛火烧着了笼罩,正于脚侧燃着。

似是灼了脚背,尹文衍泽吸了口冷气,即将那滚着烈焰的烛芯台踢开。身后几个家仆惊乍着扑过去连着几脚踩灭了火势,这书房前才是复安静下来。

延陵易见此景况,再不能继续装着太爷不吱声,一腕子抽了长衫披上,拎起临手边的灯盏步了过去。书房前,暖烛只映上尹文衍泽温润的容色,其余家仆已不知何时皆散下。

她眼再落了他鞋面,果真看出那里烧出个黑洞,好在没透着肉色,所以该也未伤及这金贵身子。

尹文衍泽接过她手中的灯盏,才是一笑:“我道你没另提了灯。这房里油灯暗,看书描字是要害了眼睛,才紧着送盏灯来。”说着指了那笼面,“这小东西也是厉害着的,还未入门,便先烧了我。”

延陵易于他身后阖了门,才是随了他入间。他先是立在案前看了几眼她方才写的字,摇头一指,啧啧叹道:“笔法刚劲婉润,兼有隶意。这要是拿到市面上,任买家卖家都猜不出是出自女人之笔。”所谓字性如人,延陵易的字结体宽博,法式缜密周谨。看着平正,实透着险劲之力;点画硬瘦,却是笔笔携着凛然大气,浑不似女人的闺笺雅字。他说着倒也以指蘸了水于案上学着她的锋力笔法仿下几个字,而后又随意抹去,扬着笑意道:“大欧我是练不来,倒像着刻鹄不成尚类鹜了。”

延陵易正以沏茶,温热的水汁蕴出一层层雾气,她端了茶步上去,由案头的书册压下那字帖淡道:“不过是从小描着九成宫醴泉铭练出来的,写不出精骨。”

尹文衍泽吹着茶沫笑了番,心里却似照着明镜,唐人楷书第一的字法,倒也不是随手即能描练出来的。她自幼是受了多少悉心调教,用下多少苦功,只由这笔骨文风便是见下真底。

由案前绕出,端着茶碗回了炕头一侧坐下,掠了眼另侧翻了几页的书册,尹文衍泽笑意更深:“这七侠五义,是也能看走了神?”他这话多半是笑她方才看着书愣神,突兀地骂了出声。

延陵易听明白了他意思,并未回应,只平平淡淡地走上去,坐了另一侧,二人隔着小桌几。她信手翻了书,复又放回了手边书屉,声音轻着:“刚那一声,不是骂王爷。”

“不是骂我,确也吓了我,鞋子都要着了。”尹文衍泽挑着眉毛笑着道,模样极是好看,连盯着他的延陵易都微有些恍惚,好容易才收回了视线。他渐也敛了笑,声音甫一轻下:“你是骂公仪棠嗯,是个当骂的,干了这等畜牲事。”

延陵易竟不愿提及此事,尤是当着他面谈开了更不自在。言是家丑不外扬,如今在他眼皮底下闹了场,别说延陵家,她的颜面倒也薄了。性子里却又极是别扭,话说到这份上,也不肯软下,自顾自地掐着文绣罗花不言声。

“延陵眉在侧厢房,得空还是去看看罢。”尹文衍泽说着轻拍了她手,知她是个别扭脾气,也知她明明心里怒着却不肯漏了颜色,便也点到为止。而后笑睨着屋间上下,添言道,“这书房用着还顺手吧,我都多少年没有进来了,难为夫人收拾了出来。”

“当年瑶锦姑姑也是这般。”延陵易淡淡扬了声,“背着家训与公仪侯的大公子私逃入民间草巷,待到由祖父命人捆了姑姑回来时,她怀着孽种。”

尹文衍泽心头微颤,徐徐抬了眸:“而后呢?”

“家丑不可外扬,一盏去子酒本是要除了那孽种,却累了姑姑血崩而殁。”延陵易说着轻握起拳,仍记得那个常以笑颜示人写得一手好字的瑶锦姑姑对自己甚是温婉,她的女红亦是由她把着腕子学下的,“延陵府唯一的姑小姐就这般不为人所知的悄然离了世,祖父当下命我们忘记她的存在。而那个当年与她结草为环订下三生盟约的大公子却是于朝中混迹得风声水起,后又入赘皇家,不仅袭了侯位,更娶了圣元帝的亲姊妹王爷的亲姑姑,盛极一时。”只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名叫延陵瑶锦的女子。就像她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尹文衍泽听后渐也蹙起眉心,惋惜道:“为何会有如此家训,公仪与延陵,似乎几世并无过节。”

“倒也不是祖宗们的订下的,恰是祖父。”延陵易以茶润了嗓子,侧了视线,“那是祖父的一个姑姑,最敬的姑姑。那位姑奶奶嫁了公仪家,反因为犯妒伤妾的荒唐罪名被休回府,于延陵家待不出半日以求清白便是悬梁自尽了。祖父袭任王爵后,添的第一条家则,便是由他那一代起,延陵不嫁公仪,世代不结亲。”

“都是何苦呢?”尹文衍泽叹下一口气,瞧了眼延陵,“因着一次偶尔的不如意,便连累了好姻缘化孽情。延陵老祖宗是念着自己姑姑的苦痛,却害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他确是看明白了,这一家子都是将脸面看得比生死要重,延陵祖父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而后这一代代更是苦苦纠缠于此,放不下颜面,便也淡不去苦痛。

“老祖宗怕是从未悔过,至死都坚持着这条家训。”延陵易摇了头,皱眉舒展,“由着那位姑奶奶,公仪与延陵,几代几双人无不是结了孽缘。”她和延陵眉都是亲眼看着瑶锦姑姑一步步走错,而又亡了己身。只延陵眉她,还是这么糊涂。明明知道这本就是要避的,却还是逃不出。

“你在意的不是家门之规,是你那姑姑。”尹文衍泽总算有些看明白了这个中因是缘非,凝着眉淡道,“要延陵瑶锦倾了一生的男人,是公仪棠的父亲。所以,他不可以。”

从来都是念着家训做以决择,延陵易竟从未想到这一层。或以,家则只不过是借口,心底真正的不愿意是想着那人负了姑姑,那人的儿子又怎能不负延陵这几代的恩怨宿缘是要如何才能理清斩断?!

第三十五章 旧事不重提

“也许是你不敢想。”尹文衍泽的声音淡得足能随着薰烟散去。

“想什么?”延陵易难得对他的话起了兴致,随之问上。

“想公仪侯心中那个久念不忘的女子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作古多年化了清灰一捧的延陵瑶锦。”他是以予她描绘出了那场景,以情解此心结才是要领。陈年枉死的姑奶奶是含着得不到公仪之爱的怨怼,那么许多年之后,延陵瑶锦确是得到了。那笔乱账,该是清了。只巧合的是,故事里不幸的人皆是女子,又都是延陵的女儿。所以才要延陵易一次又一次的放不下,不愿相信便是执着,她持着延陵姊妹得不到公仪之爱的执念,却从不去想,为什么偏偏延陵得不到。或以不是得不到,而是早就得到了,却因人的执念隔了九尺黄泉,化了天上人间。

延陵易愣下,复又皱起了眉,如是这般想,头便要做疼了。

“这世上或许真有值得爱上一生的女子。”尹文衍泽润着浅笑,眉间眸深,皆凝着明色,“也真的会有爱了一生的男人。不是上古传说,不是民间戏文,是在身边,亦是你刻意不去看它。”

“还好。”说至凝重时,他仍是恍惚笑了下,随口道。

“好什么?”

尹文衍泽淡淡回了眸子,细细将她看了一遍,唇勾勒出笑:“还好我不姓公仪。”

她忙撤了自己的视线,分不清他是否又在做戏,装出一脸关切的模样介入到延陵家的琐事。只他说的那些,并不全是编排捏造。她的身边,是有那般的男人和女人。

男人叫延陵沛文,女子名公仪易眉。

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公仪易眉的女子,她和延陵眉的名字皆是取自她。就是那么一个疏冷清淡不争于世的传奇女子,的确有资格要他延陵沛文爱得失魂落魄。

延陵易从来知道,父亲心中藏着一个女人,只那女人并非守于他身侧,反是几十年不得相见。她是漫步于他笔下墨中,流晃在他眸眼深处的女子。父亲爱得不是嫡夫人澹台,也不是一朝鸣天做了舒妃的姬妾舒氏,而是那个与他白首偕老是生无可能死亦做不到的女子。她是骨子里流着公仪血脉,便要生生世世与延陵隔山相望以水为阻。

家训门规之前,是他止步了,他终没能如瑶锦姑姑迈出那一步,只能用那个叫易眉的女子填满一生的记忆。

然他至死都仍不忘的女人,为了他终身未嫁。

尹文说的对,是巧合,看似悲凉凄婉的皆是女人,男人凉薄负心的另一面,却无人看的到。

转日清晨,延陵易又是四更起,照旧亲手布置了姜氏的晨膳,再于姜元钏人前被挡了回去。由西苑回了正院,尚不及用膳,便又匆匆调了碗玉燕羹蒸上。贤儿知道她是在给延陵小姐置膳,碍着自家主子是个要面子薄脸皮的才未吱声。

延陵眉于厢房软榻上醒了许久却不起,这套小园子静,她也是难得平心静气下来。再抬眸时,见门处映出那素衫轻带的身影,才是咬了唇,轻阖目。

延陵易依着她床榻缓缓坐下,手边持了温热的羹碗,沉了半晌道:“趁羹还热着,用了吧。”

“用不下。”延陵眉未抬眼,随口应了。

“轿子备在外边,身上利落了,便回了吧。”延陵易倒也不坚持,直接推了碗于案头,声音故作了寒洌,端起了大姊架子,“要丢人回府去。这是个什么地方,由不得你造次。”

“只我离经叛道丢人现眼吗?”延陵眉咽下一吐沫腥气,喘着笑,“延陵易,你也别装出一脸无关紧要。眼下不是你痛痒着,你是无谓。我是丢人了,可你那时也没存下多少脸面。我如今这条路,别说你未走过,你是走不通,不是你不想走,是那男人不要你!”

指尖微颤,延陵易挑了眉看她,眸底全是冷意。

延陵眉猛地抬眼,迎了她目光,走到这一步,她是全不怕了。眼瞳泛着红肿,胀得酸紧,她笑得略显狰狞,泪哗哗地落:“别说你没痛过,你不也是人嘛。你不是也是求了男人带你走吗?同是私奔,偏我就不可以。你拍着良心说句话,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文佐尘是不肯与你奔逃,可公仪他要我,他是不会负我啊延陵易,我从未开口求过你,如今我是什么都不求了,只你让我跟了他吧。”

延陵易抽回了袖子,吸气惨笑了摇着头:“小眉,你是逼不了我。借着文佐尘说话也逼不了我。”说着一推案头即是起身,眸光向后掠去,猛地撞上帐帘外立着的尹文衍泽。他袭着青衫挨着窗侧站着,因那衫色帐色太过接近,她才是久未发觉到身后停了个人。

额头紧得有些刺痛,风打到额上更是痛。

延陵眉方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只这情景除了讪讪垂头再不能做什么,多言一句都是错。

尹文衍泽的眸子恰落在延陵易双眉之间,他竟有些惊讶这由人揪出了旧情,她确也未尴尬,就那么静静地由着自己凝着。不开口,不解释,连习惯性的皱眉都没有。

“看够了吗?”良久,延陵易开了口。

尹文衍泽虚了眼,扯出一抹笑色:“看不够了还”

她是没心情同他大眼瞪小眼,绕过他肩头,即是要走。反被他擒了腕子,故作轻松道:“下次再逃奔,求我才是。我带着你。”

延陵易皱了眉,抽了自己腕子出来。她是看不得他一脸笑侃的模样,尤是在他那番笑之下,自己的嘴脸竟憎恶了。

醉风楼,几年前还是延陵易常会来买醉的去处,只今日,她是等人。

桌前温酒已凉,她有许多年滴酒不沾。是有多少年了?好像自那个能陪自己彻夜痛饮、哭笑至天明的人弃自己而去后便再未饮过。

喝酒,伤胃伤脾,亦是伤心。

半盏窗开,她迎着柔风,一手抬起落了额眉,淡淡揉着。

三年了,她瞧着那对街巷落的柳梢,是青了黄,黄了又青。却忘记了痛是什么滋味。求而不得,得而又失,忘而不遗,遗而又忆的痛,是真的离自己远了。

第三十六章 冤大头

醉风楼,风冷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