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怀未来及反应,由着他冲力猛往后撤了几步,“咚”一声坐了地下。两个小身影,一青一黄即是扭打于一处。看得两侧大人皆是愣愣得全无反应。小粽子人高体胖,又借着冲劲儿快,骑在尹文怀身上,抬了肉肉的小拳头便是要砸下,然抬了袖子方要落,便由上方人狠狠攥住。

他猛一抬眼,恰对上那双黑瞳,深得什么也有没有,他由他眸中连自己的影子都寻不到。白衣黑发,松松绾起的髻,由风吹落出几丝碎发,整个人更显得飘逸卓群。母亲说发衣要体面规整才是礼,可眼前的男子松松垮垮的衣衫,凌散却不显乱的发,是与母亲言中的礼想去甚远。

文佐尘猛一出力,即是要小粽子拽起,这小东西倒是有力,费得他生拽了好几下,才使得他松了尹文怀。

“哪来的野孩子这么没规矩。也不瞅瞅当着谁家门口,就骂脏动手?!你母亲是如何教你的?!”文佐尘略显厌恶地狠狠掷下他袖子,用扇柄掸了掸由小粽子身上一并染沾的泥尘,一出声则教训起来,他醉时便会多管闲事,教训的话自也比平日多起来,“仗着高人半脑袋,胖上几斤几两,就能小霸王了。这京里的地痞小流氓倒也多起来了。”

“文少傅,我看算了。”尹文衍泽知他是酒劲儿没全下,才适时提醒着,“不过是小孩们闹闹,当不得认真。”

“我看不能算,这从小看教育,如此蛮横粗鄙,往后还真不知会成了什么祸害。”文佐尘说着拉过他小领子,硬扯到尹文怀面前,“还不赔礼。”

尹文怀这边刚由唐肃肃就手扶起,唐肃肃弯身替他拂着袍摆掸灰,上下打量了孩子并未伤到什么地方,却听尹文怀反是拉着嗓子哭起。唐肃肃柔声劝着,却一时劝不下,连着于氏都皱着眉头一面不悦地瞟上眼小粽子,一面换着言语劝慰。

“怀儿,咱大喜的日子,不当哭。”纵是连愣了好一会儿的尹文衍泽都蹲下身子,正了他小圆领温声道。他看着这孩子长大,自是知道这小孩的骄纵,只三哥唯独这一个宝贝苗子,是谁也惹不得伤不得的。

“野巴子,你给我跪下!”尹文怀一指小粽子,夹着哭音恶狠狠道。

小粽子于风中站着,更一手推开文佐尘,挺直了身子:“我才不给你跪!”

于氏见状,火气一升,怒瞪着小粽子道:“你这小野种还硬起来了。当自个是什么东西,要你跪了了事是便宜你。”说着即拿眼瞟了两侧立着的小厮,吩咐下去,“把这小东西按下。”

两个下人迎头便越过文佐尘,一人压住小粽子一肩,即是要将他压下去,偏小粽子死憋住气,一双膝硬得如铁柱子般,说什么也不肯弯下。再一个下人急了,撤到小粽子身后,一抬脚生生揣进他后膝。小粽子闷哼了声,然也只弯下一膝,半个身子朝着一侧栽去,重重跌在尹文怀脚边。

“呀。”唐肃肃见小粽子侧额挂了彩,惊得一叫,却看着身边各位脸色,不敢出手相扶,便任着那小孩子闷声吃痛地歪在一处。

尹文衍泽忙予文佐尘个眼色,要他关顾下那小孩儿,文佐尘得了眼色,一撩袍摆蹲了半身,捏起小粽子一袖子抬了抬,做了一叹:“蛮横倒也罢了,死犟个什么。”

于氏心疼地替自己儿子擦了眼泪,才是又吩咐道:“还不把这小东西扔出去,真晦气。”

“小粽子,你自己爬起来。”这一声由隔对的胡同子里传出。

这女人声音,众人听得耳熟,却又一时分辨不出,才一同寻着声望去。

延陵易半个身影已越出巷子,稳着步迈来。依是素色淡衣,依是一丝不苟的体面规整,依是面含秋霜眸凝惨月,然唯一不同的,是她方唤的一声“小粽子”总与平日的声音不同。有威严,有冷峻,却还溢着一丝浅浅的柔。

她方时才巷子里瞧了究竟,因着尹文衍泽在场,犹豫着要不要出面,只此时见小粽子景状不好,才咬牙出面迎上众人。谁也不看,纵连尹文衍泽都夺不去她半丝注目,她只盯着小粽子,从走上来到停稳步子,她目光全凝在小粽子身上。

两侧下人不懂瞧看眼色,仍以身围着小粽子不放。延陵易这才抬眸,嫌恶地瞥过他们一眼,声音前所未有的冷:“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滚开!”一声落,周人尽是寒颤。

尹文衍泽时正半疑着,听了她的话,额头突一跳。她话冷声寒,本不奇特,然那一个“滚”字是真真含了怒,难得她在言中添了情绪。

延陵易越过众人,直到走近小粽子身侧才沉了步子,垂了眸,恰与捏着小粽子袖子望来的文佐尘目光交错。他眼中有惊,蕴着浅波,含了口气,怔道:“你——”

“你松开他。”她沉声回应他,口气已不是之前的怒,但也不好听。

文佐尘微一怔愣,松了腕子,起身靠在一旁。

延陵易俯下身,扶了小粽子起身。她抚平他满头乱发,再以帕子为他净面,最后轻掸了他袍子上的尘,旁若无人般淡淡责着:“方妈夜夜为你洗脏衫洗不尽。你这孩子倒真不体谅人,回回要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小粽子见着母亲,倒也记不得自己一身疼,乍听她言起方妈,竟也觉得内疚,闷哼了两声,眼中蓄了泪。

延陵易掠了他眸中雾气,微抿唇,轻轻嘱道:“不准哭。”她从来教育他人前不得随意落泪,自己是个不会掉泪的,连孩子也训得一般坚强。

“呦,这不是延陵王嘛。”于氏忙一转怒色,添了几分假笑,余光瞥过尹文衍泽之辈,而后才是作念,“这孩子倒是同王爷熟络啊。”

延陵易眸中洌过一丝冷色,并未急着回应,手下只顾着拉平了小粽子的肩领。

小粽子吸了吸鼻子,把泪吞回去,见了这般场景,又细细打瞧了延陵易。聪敏如他,霎时反应过来自己是又给母亲添了麻烦。脑中闪念一过,即是拉上延陵易一角素衣:“姑姑,小粽子下次再不混打混闹了。”

延陵易抬袖的手僵住,她未想到小粽子会如此唤自己,她确也从未教过他这般念。这一声,听入了心,却酸得发疼。一手落在小粽子额前摩挲过,静静起了身,揽着小粽子转身,另一手紧紧攥着他软软的腕子不放。并未看向尹文衍泽一眼,纵是心里明了尹文衍泽与夏远柔皆是在场,他们同来赴宴,一并给他哥哥家的儿子祝寿,一并冷眼看着小粽子受欺辱。

然她谁也不怪,要怪也是自己,是她将小粽子养得如此可怜,仅为了入这宅子瞧一眼尹文怀的泥人塑品,便要由人辱骂由人践踏。

她身前贴着小粽子,迎向尹文怀,沉了声音平静道:“小世子爷,我儿并非野孩子。”

一声出,皆是冷冷寒寒,只“我儿”二字咬得最重最洌,洌得尹文衍泽古水之心狠狠划出波痕。

第六十一章 棠卿

王府家宴上,几盏觥杯交错过,华灯初上。

各家兄弟借着小孩寿筵才是得聚一时,免不了多饮几番。日日痛饮的文佐尘自不会委屈自己,喝过几桌后,便抱着酒壶盘坐在廊头邀月共饮,口里念着对酒歌,一声又一声,全失了节奏音律。

平日不喝酒的尹文衍泽今时抹不开面子,便接过几盏饮下。三两杯后,便有些体力不支,一并出了庭院。恰听见小半园子里的女人们谈着白日的事,起着话头的便是那于氏。于氏身为世子庶母,倒也多喝了几杯,借着酒意说起话来全不如白日的谨慎,话机一转便是谈及昱瑾王的夫人延陵氏。

“你们猜,今儿啊出了场什么好戏?!七皇爷领着新夫人来赴宴,那延陵王确是自己个来寻儿子,你们说好不好笑?!”言着身子一倾,便是揽着亭栏笑踹开,眼前昏昏乱乱,越说越有兴致,“唉。我算明白了,这帮兄弟们啊都是偏爱新来的夫人。你们瞧瞧我们府里,先不说不得宠的嫡夫人,就说我,虽是有了怀儿没个愁,但王爷还不是一个个领着新夫人过府。今天是翠儿,明儿是颦儿的,还真念不全那些女人的名儿了。我瞧那延陵王也算是个美人胚子,这要是添个妆抹个艳,也不比邛国郡主差了去。不过真要那邛国夏国的女人,都是一个个比我们郢国女人有味道。那眉眼,那唇嘴,唉呦喂,看得人小心肝乱颤。”

几家夫人一并笑开,指着于氏碎烂如泥的模样笑骂。另一旁,五皇爷的妾掩着团扇道:“那野孩子的事我也听着了,不过一说那孩子唤得是姑姑。于姐姐莫要胡乱念了去,是要生乱子的。延陵王也是初婚,怎能那么快有了孩子,若是有,那更是天大的笑柄了。”

于氏醉眸微醺,懒洋洋推了半臂,靠着一侧道:“嗯,那小野种是念了声姑姑,她自己称我儿,但也未讲清楚明白就走了。那眸子呀,厉得能吃人,吓得怀儿半晌未缓过劲儿。不过我倒问了怀儿,说那野小子住在对街胡同许多年了,他自己说是有个娘亲,三两月才回来看自己一次。我约摸着啊,不定延陵府里出过什么不干不净的事。这姑姑啊,也能做了母亲,母亲也能做了姑姑的。”

“我看也未然。”五皇爷的小妾皱了眉,再言,“我哥哥家的孩子,我便疼得紧,回回见了他也是直唤儿子,动辄跟外人提我儿子我儿子的。姐姐还是紧着口吧,这可不是能瞎说的,说错了难办,说得对了,也辣嘴。想那延陵家最是不可得罪,昱瑾王性子温软,虽不至于就着这话同您过不去,然他如此疼怀儿,您叫他情何以堪,往后对着怀儿,心里怎不存了芥蒂?!”

于氏琢磨了这话实有道理,才清醒了番,连连叹道:“卿儿妹妹倒真是清醒着,话也说得在理,是我糊涂了。”

“姐姐明白过来就好。”那小妾言着一抬身,目光恰与冷池广亭之外的尹文衍泽交汇。她眸子一沉,垂了头,与各位姐妹言过辞,才是寂寂走出亭落,一路西行。

她视线追着逐步远去的尹文衍泽,二人身影尽数掩在满堂欢嚣之后,才是双双停稳。

“方,谢谢了。”尹文衍泽驻步,淡淡脱言一句,未有回身。

“王爷不该谢我,卿儿并未特意为王爷说了那番话。”那妾一蹲身,即是应道。

“唔。”尹文衍泽微点下头,即是转入夜色。

“王爷。”那妾侍忽扬了声音,“当年皇上意欲将卿儿赏给王爷,却是被王爷推了。卿儿一直未弄明白,扶侍王爷八年与王爷朝夕相处,是卿儿入不了您的心,还是——”

“卿卿。”尹文衍泽截了声,偏了半身,微凝向她,“你想得太多了。比起我,五哥他更能待你好。”

“卿儿只想求个原因。”她苦苦逼向他的目光,八年守候,她莫不是连个终究都求不到。

“卿卿啊。”尹文衍泽叹了声,近了半步,一抬手似从前般熟络地抚平她侧鬓乱发,于他眼中,她从来都只是个连侧髻都梳不平稳的小丫头,多少年了皆未变过一分,“你十岁那年,我为你更名作棠卿。你那时便问过我,因何是这两个字,我当日的话,你仍记着吗?”

棠卿一怔,旧事浮现,她努力去想,去忆,每一丝都不放过。良久,缓缓颔首,眸中清泪抖落:“王爷那时说,您心里有个丫头。王爷,如今是寻到了吧。”她念起了唐肃肃的名字,恍然明白自己名字里的棠,是因着那女人的姓氏而来。笑,狠狠滑过唇,痛,扯了心。

尹文衍泽目色微凝,确也有些看不懂她。

“唐肃肃,棠卿的名字,原是这般。”她由他手间躲过,垂眸行了礼,方退下身子,纤弱的身子于夜色浓浓中如雾影般渐渐淡去,散去。尔后,再无执念,再无。

尹文衍泽空愣了许久,由夜色中收回了腕子,握紧了十指,皱紧的额眉一舒而展。

“卿卿,不是那个棠字,是卿。”

对着夜色,他凝声解释了给自己听。

他为她取名棠卿,却日日夜夜唤着那一声声“卿”,这样,不论以梦中,或是醒时,他都能言着她的名字。

卿卿,倾卿。

夜浓如墨,星辰些微淡下,陋简的书房中透着暖灯昏光。

延陵易持着药膏点在小粽子破红的伤处,眸子瞥了眼忍着不言声的小嘴,微有心疼。方轻道:“小粽子,今儿当着那么多人,为何要唤我姑姑。哪个教你的?”

小粽子无辜的睁大了一双眼,吸着凉气道:“方妈说小粽子总是说错话,说当着外人面不能随便提及母亲。小粽子就想啦,喊母亲是要拖累娘亲的,喊姑姑是不是好些?”

她抚着他发,渐渐靠近了他小脸袋,以下颚轻抵着他前额,静静告予他:“小粽子,往后即便当着所有人也不需遮掩,都记得唤我一声母亲。”

第六十二章 月圆

灯烛已烬,延陵易由案头起身去添灯,一手抬着烛台去阁前放书,瞥到不日前仍摆满了阁子的泥人皆是不见,心下讶异,转瞬忆起了白日王府前满地碎泥才是明白过来。

“小少爷未有他个喜好,夫人又不准他出胡同,他自己一个人憋着,便只好对着这些泥娃子玩耍。”身后端递茶水的方妈轻出了声,藏不住的叹息。

延陵易不予回应,选了册印即是回了案前,只目光落了案前那碎成两截的泥猴子上,这还是前日她当着小粽子面碎成两瓣的,他那时便哭闹了许久。待到方妈不应声的退避,才抬了袖子握紧那两截碎泥看紧,双目微酸,恍惚笑了笑自言自语着:“连这玩泥巴,都是随了他。”

院子里正静,延陵易攥了泥人提笼而出。方半刻,她一心想把那碎开的泥猴子拼好,无奈手艺不精,捏得失了猴样。一推柴扉而出,绕到隔壁的院落中,却驻在别家院前。苏婶家灯仍亮着,犹豫半刻,便也轻叩起了门,里间人一面应着一面套着外衫迎出来。一推门,撞上延陵易,忙一怔:“这是——”

“苏婶。”延陵易努力撑出记笑容,不自在道,“我是住在邻隔小粽子的母亲。”

“啊,原是那位夫人。”苏婶忙让出了半个身子,掺着憨厚一笑道,“进吧,我家杂口人多。院子挤了些。”

延陵易倒也沉着步子不入,只打量道:“我常听小粽子说您院上住着位神仙叔叔。”

“您是说呈儿?”苏婶方还虚眯打量的双眸渐弯成一道线,回了身即是朝向柴间的方向嚷嚷,“呈儿,外间有位夫人寻你。”

柴房间烛光一抖,那依窗而坐的男人于窗纸上漏下长长的影子,吱声一应,便也披着长衣提灯而出。

借着昏光,她也打量不出他的模样,只道那男子清清瘦瘦,声音干净明洌。

“婶娘,何事?”那男子步上两步,眸眼微抬,迎着延陵易细细瞧看,瞳中一亮,轻“咦”了声。他目光于她面中盘旋着,唇角弯下,不无惊讶道,“原是姑娘你啊。”

延陵易闻声也抬了灯笼于眼前,两盏灯齐齐映着二人,他面上极暖,清俊五官俱是现出。延陵易仍是记得自己与延陵空说过,这男人确是生得漂亮。青丝未绾作端髻,只垂下半头乌发,月星缭绕中,更见风骨。

“顾公子。”她是要念出顾溪呈三字,却改了口,一念公子。

“婶娘,是故人了。”他偏头迎着苏婶质疑的目光即是一笑,苏婶闻听一声故人,才是放心地笑笑,便留二人于院中,自己踩着黑回了屋,临去时眸中那一抹精光却是引得延陵易周身微不自在。

“你怎找到我婶娘这一处?”顾溪呈浅浅笑着引她入院。

“我不是来找顾公子。”延陵易跟在他身后,只走了半不,却见他脚步微怔,才又道,“我是代小粽子来寻神仙叔叔。”

“小粽子?”顾溪呈渐眯了双目,“那姑娘又是?”

“我是他母亲。”延陵易说着由袖中掏出那两瓣泥巴推递上去,“我是个手拙的,这小东西是怎么也捏不齐了。想着他时时念叨着神仙叔叔,才冒昧来寻您。”

顾溪呈接上那什件低眉凝了片刻,方是想明白,抬眸笑道:“这不难,夫人恰是找对了人。这悟空确也出自我手。”

“谁?”延陵易皱了蛾眉,淡淡问着,那一夜小粽子便在自己个面前嚷嚷什么空,她未来及问,原道是这小猴子还是有名字的。

“一篇异域传说里的人物。儿时在家乡见过位远方亲戚,她那时就喜欢给我们叙故事,西游记便是其中一篇,那故事是长了点,说了好几日才是完。”顾溪呈言着,眉中竟似含了情,但想起记忆中那小姑娘,话竟也不止,“她还随手画了故事中的人物,那时闲着也是捏泥,便照着捏出来。那一日我见小粽子也喜欢泥塑,才说着捏给他。西游记中,他也最喜孙悟空。”

延陵易倒也觉着西游记这名字熟悉,想是从前文佐尘讲给自己听过,便接道:“可是一个和尚师傅领着几个妖孽徒儿一路西行取经过八十一劫的故事?”

“夫人也听过?”顾溪呈一惊,“我还道是那丫头自己个编出来的,她姓公仪,是我远方家的亲戚,大户人家的子女,不知夫人识得不?”

她知他在说公仪鸾,他既与公仪家是远亲,那言中的小丫头除了那女人,便逃不出他个了。愣了良久,延陵易微摇了头:“公仪世家是京门望族,怎是我们能识得的。”言罢垂了双眸只盯着他手上动作,见那小半块泥巴握在他手中却像生了魂,不下半刻功夫,便是活脱脱化了猴形。

“这便好了?”她低唤了声,由他手中接过,笑着摆弄过番,赞着,“公子手艺是不错。”

“只是随手捏着,比不了精致。”顾溪呈抬眼恰撞上那眸光,若有若无的笑意由她眸间散过,如她整个人般,概都是淡淡的,“我万没想到夫人是做了娘亲的人,小粽子那般讨人欢喜,怎舍得他一人独留人世?”

延陵易心头一窒,明白他这是就着当日“跳崖”一事作论,才是尴尬道:“公子说的是,那一日,是我想得轻易了。”

“这日子再苦,也该为着孩子忍下。”顾溪呈再一点头,宽慰道,“小粽子甚懂事,有他承欢膝下,是夫人的福气。”

“确是福气。”

延陵易怔怔点了头,抬眸迎望向檐前一盏当空明月,这月时缺时盈,时黯时明,然今夜却亮圆的出奇。

她记起初见小粽子时,窗外恰挂着一团圆月,映着他一团粉嫩的小脸蛋。方时他圆圆滚滚的小身子被棉被裹成了粽子团,于是才有了小粽子的名儿。一晃三四年,他再不需裹着,确也肉得喜人。尤是他盯着自己的一双眸子,装满了世间一切美好。

第六十三章 善心

天方亮起一角,延陵易推了小粽子的房门入室,方妈已起,出了榻正为小粽子放下帷幕挡下些微晨曦。

“夫人。”方妈低低唤了声,便由延陵易示意噤了声。

延陵易入了里榻,掀着一角帷帘,凝神看了儿子片刻,由袖口裹出那个泥猴轻轻置了他枕边,再顺手借着帕子擦了擦他睡得满额头的汗,才是又放稳了帘子。扭头离了几步,接过方妈拭手的巾帕淡淡道:“我这一时便要走。”

“那我把小少爷哄起来送送您。”

“免了。”延陵易轻着声音便往门外行,一手扶了门栏道,“由他睡足罢。”

瑞日破云而现之时,状元口胡同的轿子一并抬起,金色迷光恰罩着京都每一寸角落。延陵易微抬了轿帘,由后望去,恍恍惚惚,纵连方妈的脸亦不清了。轿子走了半柱香的光景,忽闻京鼓四响,先是由宫都,再蔓延至京中各处鼓台,漫天皆是鸣鼓之声。轿子恰也停驻,延陵易静静数了那鼓音,一连十八响,是有远方贵客入抵京师。落轿停驻,亦是因御道由重兵封锁,两侧官道强兵戒严,需要一一验检身份方能通涉。

“王爷,是要耽搁您片刻,大夏国的皇帝随皇后娘娘入京归省呢。”轿外小厮低声抱备了一句。

延陵易正抬了轿帘,由一侧官道望去御道之上的夏国仪仗,其势壮大,銮驾卤簿与骑驾卤簿并进,一路逶迤入了丹凤门五门之正中三门,望见头,便望不断尾。五色金龙旗迎风而展,五色龙纛一路飘摇,皆绣着大夏国皇室的族徽黄玉色赤单龙。天子金辂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阔八尺五分,由二十八人相抬,沉缓袭入。次双龙黄团扇与黄九龙伞高高耸起,遮起一片华光,宽大的门道,高而耸立的墩台,这大郢都最夺目的丹凤阙楼,尚挡不下夏国大驾卤簿之威。

“这架势倒也气派。”延陵易不作声地沉下帘子,仍挡不住贯耳雅乐宫调。甫一阖目,转念思及长晋公主远嫁大夏已是三年,三年之后,随夫归京探亲,恰也是摆足了门面。如是想,一国之母,又是一国之尊公主,这天下,能有此显绰身份的女人,业只她尹文韵一个。

易水阁间,延陵易立于屏风后宽衣,屏外立着延陵贤,正端着印册将这三日府中大小事宜报上一遍予主子听。依着延陵事无巨细悉究本末的性子,自是由三日间拜访过的官员至府中杂小事物皆不能放过。

“昨日午时,昱瑾王府曾差车来接王爷,然我们报一时半会寻不到您,那王府下人才随着车马退下。”

“何事?”延陵易着了宽衣,步至镜前扶正了襟领,又细细抚着袖端的罗绣,声音淡淡的。

“昨日是三皇爷家小世子的寿宴,看那意思,昱瑾王府是想接您与王爷同去。主子,这事您得了消息吗?”

延陵易微愣下,偏了半身,扶着妆台坐落,徐徐才是出声:“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言着回了菱镜台前睨着自己,这么一张生不出表情的容样,别说他人,是她自己也看得不舒应。

紧握的十指微松,恰露出那一日由自己仔细叠备的笺纸,一纸三字,如今她已是不敢再看。捏着一角笺即是迎向暖烛,未至却听身后人音漫出——“用心写的字,不当烧。”

延陵易抬眸,尹文衍泽驻了步垂眸,二人视线猛地汇作一处,看得她满眼昏乱,不知是刺痛了哪一处。讪讪垂了头,手中纸笺推递了一处,静静起身:“王爷怎么来了?”

“你昨日,连半眼都未看我。”尹文衍泽近了半步,目光攥着她,袖摆一挥即是打发了屏外候着的丫头撤下,“你说我不当来向你讨个解释吗?”

“纵我看了王爷半眼,您依是会向我讨解释。”延陵易躲着他目光,微侧了目,一手仍抵着妆前,长甲与红木台上微微划过。她想,他要的解释,是该同看不看无关,“王爷,我不善演戏。您想问什么,亦无需兜圈子。”

“噢?”尹文衍泽忽得收敛下满目严肃,转而笑睨着她,一手穿过她肩上柔发,她未来得及拢发作髻,索性他手中仍可有物什把玩,“夫人不善演戏,却似乎好看戏,诸如永安城楼上,那一出戏,看得夫人畅快了?”

“有人不嫌麻烦,喜做好人,我看戏又如何?”展袖露出了一截腕子,皓白如雪的碧腕攥着裙间冷扣,愈攥愈紧,延陵易微抬了眸,目光一瞥,即是散至他处。

“我也是那一日城楼之下明白过来,自己由着夫人摆了一道。夫人是有心做好事,便想着法子借他人之手出力。说也奇怪,夫人作恶时从不假借他人,然这积德行善的事,偏要将功德推出去。”

依着延陵易处处规矩的习性,那一日怎会在自己桌案上留了揉成团的笺纸?且那纸上细细列着自己诬赃公仪棠的一列列恶状,更是不该留下的把柄反能入他眼,才叫他奇怪。然转念一想,不通也是通。延陵府的声名与延陵眉的孕事,皆是系在公仪棠一人之上。人,是她栽赃诬陷,却要另一面暗中保下,实有些难办。索性顺水推舟由着能保下他的人出手,这笔账,较她从前每一笔都明白清楚。这么个女人,你恰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说自己不擅演戏,然那一出公仪棠屈死之后的两难困窘之容,她是比戏子演得都真。

延陵易平静地挑眉,不漏出一丝心绪,出音甚缓:“是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做善事的心思。”

他饶有兴致地看她一脸无谓的推避,总有些话,是她不愿承认或以不好认得,他从来理解,因着清楚明白,才从未怪过她半分。她若要作恶,他便由着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周全。她造下一分孽,他便为积得一分德。若她一生作恶下去,他便为她尝一生。

他凝着她,她眸中每一丝波澜都能牵动起他心绪。

二人满是深意地沉默了许久,终是他先做了一叹:“上妆收拾番罢。夏国皇帝入京,韵儿也回来了。父皇要我们都进宫吃这团圆宴。”

第六十四章 荒君

巍峨的含元殿坐落于三层高台之上,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崪云末。东西二侧架有如巨鸟翅翼的两处悬阁,一名翔鸾阁,另一名栖凤阁。于此佳日喜景,层层阙楼高飞入云,宫灯齐亮,夜如昼。

郢夏二国之团圆大宴便是于含元主殿,虽是托皇室公主归省团聚之名,然以最炫赫的宫殿召迎异邦,却也是亘古未有。

延陵易一手托着夜明杯,目光越过大殿中绸绫莺飞的重重舞姬,故作不经意地打量起正殿之上携着长晋公主笑歪在龙椅一侧的圣云帝,于此之夜,他仅似个老父亲,拉着经年不归的女儿絮叨往事。长晋公主虽是多年前的旧容样,身子却微有丰腴,其眉间眸里隐着阔达显远的明朗,该是因大夏国天高地广之故。她此时观望着她,竟也瞧不出半点郢国女子的婉柔娴色。微微上挑的英眉,乌黑浓密的厚重垂髻,以及月酮色的肌肤,她眼前似乎浮出了夏地女子的丹青,年少时曾在父亲书间偷瞥了两眼,犹是记得,那里的女子透着逼人的英气。

正殿首位的西侧龙位之上,稳坐着夏国皇帝崇毅。夏据西,恰坐西位,郢守东,东位正座,如此安置位列坐序,最是适意。夏帝崇毅生着一张这天下难得的尊绰容颜,由眉至唇,端正刚硬,大有帝王之气。细而长的眼似鹰,灵光乍现时漏着西处游牧民族特有的警备与敏锐。表言行迹中虽刻意透露出文人儒气,仍是会在细微的小动作中掩饰不下周身洌人的凛气。

延陵易持杯的手与视线相平,正是挡住自己随意探看的目光。听说那大夏的幼童,是饮着生血壮体,杀戮,于他们而言不是什么避讳之事。他们嗜血,他们残暴,他们只双眸一醺,即是在想着如何要对方死。此时,他恰巧挪杯,一指揩去唇角余汁,目光穿过众人,直射入下殿众座。一双鹰眸,犀利地扫过众人,而后驻下,微醺!

延陵易由着他的视线一并望去,惊见他目光落了尹文衍泽之上。对座间持杯浅酌的尹文衍泽似醉而未醉,摇着杯中浆液,于崇毅瞩目的瞬间,勾起一抹冷笑,而后举杯相对,沉沉抬了眸,四目相迎。

一个毫不动颜色,一个平静如古水。

一个眸中有杀机,一个眸中含讽意。

良久之后,二人齐齐溢出笑色,然那笑却着实古怪了些。

延陵易狐疑地垂下眸,作势饮酒,小拇指染了湿,极寒。

殿前一袭歌舞退下,又一番伶人漫步而上,位于首端的恰是五皇爷的妾室棠卿。她出身舞坊,曾于宫中掌管乐仪,她的金鼓舞最是技艺超群,每每有使臣筵宴,圣元帝必会嘱命她以舞助兴,纵是她由五皇爷收了妾做了皇家的媳妇亦是如此。

“卿卿,本王亲自为你奏乐。”五皇爷见得佳人于正殿之上夺了万千瞩目,不由得笑颜逐开,推了杯即是站起,越了宫司仪的月台琴前即是以指拨弦,三五成音。

主位之上,沉默良久的崇毅冷眸微转,由着声音挑眉寻看了眼殿中央起舞的女人,玩味一笑,重复念了声:“卿卿。”念罢眸子霎时寒下,冷光逼现间是隐隐的虚颤。

金鼓与琴声契合的天衣无缝,棠卿一袭云雀长衣翩飞展扬,人如轻雁,美得绝伦。水云双长袖于怀中同时击出,相继落入两侧堂鼓之上,细细密密的鼓音,随着她摇摆的身姿渐起渐落,击甩的长袖绫飞乱舞痴醉了看客。座中朝臣皇胄无不赏得双目放光,歆羡赞叹之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升入高潮。只尹文衍泽半眼不抬,攥拳凝目不知在作念何事,容色极是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