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皇帝,朕这郢宫震鼓金舞,想是初见吧。”圣元帝见他目色未离那纵舞而起的棠卿,恍然笑过,微有傲色。

崇毅不动声色的吞下口冷酒,目光依是不却,浅浅应着:“舅舅的郢国,是佳人美舞并备,是夏不如。”

然圣元帝西侧方还巧笑嫣然的长晋公主面色已有灰白,目光一并望去那起舞之人,双唇轻颤,沉沉吞了口气,惨一阖目。

舞毕,棠卿面上已染了疲色,与众人笑过,方欲退身。却闻殿上掷杯之音惊传而响,而后是刺耳的笑赞声传至——“夫人的舞技已是超群了。”

崇毅的声音很浊,掺有闷闷的哑音,加之鼻音厚重,初听时总有一股子逼人的压迫引人周身不痛快。

延陵易亦是如此,由着他声音微蹙了蛾眉。

棠卿已是偏转了大半的身子,轻轻挪正,因着礼节,低眉恭敬道:“卿卿与夏国臣工看笑话了。”

“赞叹不止,又何来的笑话?”崇毅言着步步趋近,脚下每一步不失气势威严。同为一国盛主,崇毅周身萦绕着那股子不容侵犯的帝王霸气,较之圣元帝更甚。

棠卿欲退,只抬眸悄然观望间,由那气势一逼,双腿软下,无能动弹半分。

“你叫卿卿?”崇毅故意压低了声音,于她三步之遥站稳,一手付在背后,“这名字十为好听。”低沉含着喑哑的声音扑入耳畔,不仅仅是殿中央的棠卿,纵是稳坐于殿下的延陵易都是周身颤过。方那一声,夹杂着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痛感忽地盈上,却是不知因何作痛。袖笼之中,暗暗以十指相握,疼痛之中紧紧阖下双目。那一声瞬时漫出——“倾卿这名字十为好听。”她再一抬眼,惊望着殿上与棠卿相对的崇毅,可是方才他又念了声十为好听?!

然大殿之上仅闻棠卿细细的柔音溢出:“是妾幼时的主子选下的名字。”

崇毅勾了笑,浅眸一瞥面色惨败的尹文衍泽,而后探身与棠卿耳侧低道:“朕知道他是谁。朕也要告诉你朕要你,今夜便要。卿卿。”

他最后唤她名讳之时极是温柔,声音酥麻地引棠卿一颤。她惊恐地抬眼,眸中腾起了雾色,长袖于裙侧寂寂颤抖,整个身子即是欲稳不住,跌跌撞撞向后撤了两步,反由崇毅大掌揽过软腰。

“郢国皇帝。这个名为卿卿的女人,外甥可是能要了?!”崇毅旋身即冲向殿首笑道,这一次,他并未唤“舅舅”反称呼起了郢国皇帝,是要与位首之人同等位阶。

圣元帝并未料到崇毅能有此惊人之举,当着两国臣工,甚以当着自己和长晋公主的面前全不在意。或者说眼前这个满目淫色的男子,再不是十年前自己随意掌控的夏国傀儡。十年来,不是没有探子回报,多少也有耳闻夏帝暴政淫荒。如今他这*之行,倒是入了自己眼前,脏了郢国宫都最炫赫的含元殿。

“毅儿,她是你五弟的妾,论着表亲之辈,你也该当唤她一声弟妹。”圣元帝掩下目中不悦,满是自然道。

“我们大夏没那番规矩。”崇毅笑笑,揽着棠卿的手更紧,眸子掠过在座各人,“不过是借用一夜,明日便能还了五弟。”他眼中无关紧要的安然之色,是惊呆了一席人,无人敢出音,心下俱是怒恼却又不敢言。

“父皇!”冷琴砸地,迸裂声响,五皇爷几乎是由琴桌前滚出,匍匐着跪上前,额头重重抵地,“父皇啊!”他又是唤下一声,比方才更恸,尾音颤着却再是难以言下。

崇毅周身寒凌之气,恰也笼罩于五皇爷周身。双目热泪倒贯而出,自己的女人已是被那淫魔困缚于怀,如今又听他扬言借一宿,胸中何其之痛,又何其之恨。

圣元帝突然不再看自己的儿子,任由他浑身颤抖着跪在大殿,却是不言声。殿中忽冷寂下许久,圣元帝微抖了余下轻睫,攥过身侧长晋的腕子,转眸与她交谈:“朕听说你在夏国养了匹马。”可笑圣元帝宁愿谈及饲马养畜之事,仍半刻不肯顾及殿下满心期待委屈的儿子。

长晋公主只觉那一瞬,圣元帝的手极是冰寒,他抚着自己腕子,指尖轻点。她明白他是想要自己借着夏皇之妻的名位为自己的哥哥嫂嫂解围,然不是她不了解崇毅,恰是她太明白清楚了,所以这一刻,她只能含泪将所有情绪吞下,如同这三年间的每一日般,小心翼翼的说话,谨慎艰难的行事,纵连一个眼神,都不能随意交付。

“对不起。”长晋公主冷眉凝蹙,轻轻颔首,喉间滚出艰难三字,隐隐的颤抖。如今她由他一手攥着,近在咫尺之间方是看明白,自己那曾经叱咤朝野,集天下权势于一身的父亲,总归是老了。不仅仅是双鬓斑白的痕迹,连那目光都不及从前坚毅了。

空杯落地,“砰”一声脆响。

尹文衍泽抖袍而起,淡着眸子对上崇毅,笑若有若无:“夏国皇帝。这是在大郢,而非夏国。大郢的女人不可借,‘不过是’三字,更以轻薄了。”

第六十五章 忠、贤、敏、善

夜风扑入,满殿香暖黯然残逝。

含元大殿,一时间静得出奇。无人应声,无人抬眸,纵是喘吸声都是浅呼轻吸。

圣元帝醉醺了一双目,静沉了良久,金玉之口方开:“衍泽,你住嘴。”言时微抬了眼皮,双眉之下俱是疲惫无奈,袖笼轻颤,手中冷杯再持不稳,“咣”一声落了彩釉玉砖,沿着蓝田暖玉的含光阶滚下。

崇毅甫一笑,余光只瞥了尹文衍泽,更是须臾不动地凝攥住圣元帝,似等着金言以定。

“朕之大郢,地广物博,美人更以遍地。不过是个寸银不值的姬妾,尚给得起。”宽袖一摆,圣元帝扶着龙座蹒跚起身,侧身对着殿阶之下的众臣皇亲,另一手握起长晋,未言。

长晋即随着起身,与侧掺扶着圣体,瞬时读懂了老父亲的心意,才是轻转额眉对着下位臣工冷声吩咐:“父皇累了,先行退殿养息。嘱诸等郢夏臣工尽兴。”

殿下一干人等皆是叩首恭贺,方时死寂的沉闷一扫而尽,待到圣元帝身影退下,文武贵臣亦能坐起再持觥筹重起了酒令。

殿之中,得了圣元帝默许的崇毅更为猖獗,于周遭歌舞宫乐再兴之时,横抱过棠卿即是要离去。

“崇毅!”尹文衍泽直步而出,挡于崇毅身前,冷光乍寒,他直呼了夏国皇帝的尊名,这一声惊得方缓和的殿中气氛急转直下。延陵易因着这一声,竟也牵去了视线,虚眸观凝着二人,不由得揣摩那个名为棠卿的姬妾倒有何等才馨雅惠,能引得难有动容的昱瑾王无顾君臣之礼高呼异国君主名讳于众。

崇毅扬眉挑出一丝笑讽,盯紧了尹文衍泽,一字一顿,出力咬牙道:“十年未见,骨头倒也硬下许多。质子殿下!”

十年了,他的眉似冷了,眸也寒下。与天地争辉的绰姿,更是能褪尽那些曾以屈辱半世的旧痕。这大殿之中,除了崇毅,再没有人记起那个跪在大夏国玄坤殿上畏畏缩缩候守天子之命的衍泽质子。

尹文衍泽冷眸一颤,捏拳在侧。

二人冷光相对之时,棠卿颤抖着长睫,唇齿轻离,甫一出声:“王爷的挂心,卿卿谢过。”眼中聚满了湿气,恍惚间,她看不清他的容颜,那眉那眼,那轻挑唇角的温笑,却又通通刻印在心上。这一世,是无福厮守而终,便不能再连累了他。

“人言夏国皇帝是英勇神明之辈,若能沾得一丝隆恩浩荡,是卿卿几生几世的福气,卿卿无悔,亦欢。”棠卿言着勉强一笑,努力做出全无在乎的神色,然她演得越逼真,周人便看的愈痛。

延陵易永远记得那一夜,棠卿于含元殿偏道逐渐隐去的身影。

那女人最后一次回眸的明华,深深刻在自己心中。

那一日半夜,京城忽落了场骤雨,豆大的雨滴由含元殿檐下滚落,连成珠串。

便是雨势最猛时,尹文衍泽抬步出殿,任滂沱大雨袭身。纵深九百六十步的煜阳广场,他徒步走过,背影在湿漉朦胧中一丝丝淡去。延陵易立于含元前殿之上,单手扶握栏上白玉螭雕,冰寒滑凉的触感钻入心头。身后延陵贤撑起了一纸长伞,恰遮出其半露在雨中的身子,冷雨打落的声音有些吵。

“主子,王爷他”

“由他去吧。”延陵易淡了声音,欲要转身。

殿中一群人仍以醉生梦死不知愁痛,纵是丝竹声已刺耳,乱舞琼姿已看得麻木,酒,仍要一杯杯痛灌入腹。众人醉着,却也醒着;醒着,但也醉了。延陵易忆起延陵沛文常挂在嘴边的说教,酒,不是醉,是麻痹。延陵沛文纵酒若狂,这唯一的恶习,恰是被延陵空学去。

“可是延陵贵主?”这一声由殿口西门飘来,那身影立在昏光交接的扇影面,一半昏一半明。

延陵易转眸相望,嘴唇微动,一虚长睫,半疑唤出:“善儿?”

忠、贤、敏、善,如若不错,眼前身着夏朝异装的女子,恰是三年前随长晋公主远嫁夏地的延陵幼仆之一,延陵善。三年前,与延陵易颇为交好的长晋公主选了延陵家的丫头作随嫁女侍。人选勘定后,圣元帝即是御封了延陵善钦元郡主的名位。由仆入主,她延陵善算也是京门家奴中最得出息的一位。

“主子。”延陵善认出了延陵易,拂袖轻摇,即是要拜。

延陵易忙以进步,抬手架起延陵善欲跪之势,眸中失了分寒色:“如今你已受加封为夏帝的宠妃之一,我如何能受得起这一拜。”延陵善三年前随长晋入嫁夏国,初始便被封作美人,而后母以子贵,再进妃位。延陵易言她是宠妃,倒也不虚。崇毅虽荒*乱,然子嗣并不多,延陵善得子为傍,于夏宫之势便是盛宠。

“善儿这一身皮囊贵名,皆是主子予的。侍奉一时,便也一世。善儿贵位升得再高,仍也只是主子一人的奴婢。”延陵善满目盈泪,一时间握着主子云袖激动无言,喜极而泣,添了暖泪满颜。而后略显羞涩的以袖相掩,哭笑道,“多年未见主子,善儿这个不成器的又引主子见笑了。”

“这些年,是辛苦你了。”延陵易叹了声,即是附了她腕子,与她两手重重交握。

延陵善一手拭下残泪,才道:“方殿上公主寻了您许久,隐约识出了您,却又不敢妄认。才是嘱咐了善儿寻个时机亲自认您。如若真是主子,公主嘱令善儿一定要将人领去琼华宫与她一处说念。”

“这”延陵易犹豫下,又见雨势不减,才是应下。

善儿见她应下,才是轻柔一笑,握紧了她腕子添道:“这些年,长晋公主十为想您,善儿亦是。夏宫深冷,我二人便常以乡音叙念旧事打发光景,念得最多的也是您。由夏入郢时,听传言说是您嫁了——”

“七皇爷昱瑾王。”延陵易接了声即道,远山眉隐挑起,面色极静。

第六十六章 旧事

设在万尺高台之上的琼华宫是东宫最高的殿宇,此时钦定为夏王移宫,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偏云阁筑在琼华宫最东首,依着液清池。百顷湖波抱拥形如云雁的阙楼,每一日清晨,东日似是由液清池地钻出,而后芒洒千万,最先照亮的也是偏云阁。但一入夜,偏云阁中多会布上层层高帐垂幔以遮光,一路入内室,竟是要穿过百层纱帐。

室内昏黄的烛光微闪,高殿玉榻中倚憩的女子闻得步声徐徐回身,眸一轻抬,即是凝住。

延陵易一进步,掀袍即是要跪,却听殿上柔音飘出:“小易,你莫跪我。”

沉膝僵住,霎时为难。

长晋公主忙由殿端步下,情急之中,但也忘了踩履,只赤脚踏着云毯急急迎至她身前,双手托起她平举交握的两臂,柔声嗔念:“你若跪我,往后我再不予你见。”

“皇后娘娘。”延陵易轻声唤念。

“多年不见,我看你是又忘了该如何念我。”长晋微一叹气,揽上她腕子,引着她上殿临榻。

二人同落于榻间,周身宫婢撤下,满殿烛光寂寂扑闪。

延陵易由着昏光微微打量了长晋半鬓,出手扶正她鬓间玉鸾,低声一唤:“韵。”

“方好吧。一切方好?”长晋握攥住她落在自己一鬓的手,紧紧。

延陵易甫一苦笑,默默颔首:“再辛苦也比不了你。论景况论势态,总要好过你。”

长晋两耳起烫,眼中即是发热,摇着头与她十指紧握,每一分情绪都渴望着通过紧攥的指尖传递给彼此。

“这日子太辛苦了。”出声一抖,便埋了延陵易怀中,重重阖眼,“总觉得自己是要熬不下去了。那不是个人,他不是。”

“韵。”延陵易忙出手堵她口,却惊触了两手湿漉,余光扫过两侧,见全是无人才低声劝念:“莫要胡言作念了,日子总是要辛苦才忆得重。”她这般不痛不痒的话,拿来唬弄自己都无济于事,更不及他人。然这片刻光景,她又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无非都是一个难字,难难难,难上加难,难上再难。什么时候逼得人一颗心死了,两腿蹬踹,眼再一闭,才是不难,亦难不起来了。

长晋拭下颜中清泪,强撑了意志,平复了情绪,才是又握紧她腕子:“我知你是嫁了七哥。”

“你人在异域,却也消息灵通着。”

“这么大的事,也不予信上说。”长晋面有责难,而后才又轻叹,“不过你是这不把事当事的性子。于你眼中婚嫁本也不是个要事吧。若说七哥那是个有恒心的,一求六七年,总是把你求来了。我那时未与你交待,从采选之后,七哥他连年向父皇请旨予婚。父皇和延陵老王爷眼里只装着太子哥哥,才是将七哥的意思一次次打回去。”

“你既都清楚,那时怎地不告我?”

“我也要有机会告你诉。当时东宫那边要你要得紧,几次闹到了父皇那,七哥又是个不唸声的,我又不知他是真要娶你,还是冲着延陵家的势力去的。且你也没心情听这个那时你心底存满了那姓文的酸书生,还能放得下什么?我先是以为,你不嫁东宫,便是嫁他了。”

延陵易笃韧的目光轻抬而起,泛着明华,陡然一笑,掩下所有落寞:“还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错过了最好的年华,终是要自己选夫才能将婚事应付过去。他们一个是学识渊博风liu不羁,一个是金骨贵命天姿凤章,我怎配得起?还不就是挑个不打眼倒也看得去的王爷,清清淡淡的把日子过实在了。”

“如今你倒也求实在了。”长晋笑着她,之前满目难色倒也由三言两语的说叨推掩下去,“忠贤敏善,都好着吧。善儿是跟了我,眼下还不错。你府上三个,可都好着。如今我特意将善儿一并领回来,就是为了她们四姊妹团聚。选个日子,都召宫里来凑一番,就我们自己人。”

“除了敏儿,余的都好。”延陵易偏过视线,攥着一角摆袖玩弄而起。

“敏儿那丫头怎么了?”长晋倒也一并忆起延陵敏。于夏国时还常与善儿说及那个好捏泥人的小丫头,是四人当中生得最有灵气的。见谁都是一脸笑,从未见她皱过半寸眉。

“是你走后的事。”延陵易垂眸半晌,眉角情难自禁地纠起,“那丫头人没了。”

长晋恍惚中未能醒神,怔怔脱言:“怎地?”

“我那时一犯妒,即命人杖毙了她。”言简意赅,她静静诉出口,未有情绪波动。然双眼已倦,浅浅阖着,“那丫头便是这般没的。”

长晋呼了口气,听罢心中反是更疑惑,哑声道:“我记着四个丫头里,你对那孩子期望最高。你常说喜欢她性子,你那赏罚分明我明白。只你确下得去手?!”

“都是旧事了。”延陵易摇头惨笑,袖摆一推,即是想绕去话题,再不言及。这些许年间,不乏人叛她害她,然伤她最深的也是那延陵敏了。她不是没有给过那孩子生路,是她一逼再逼,终不得活。

由偏云阁而出,四面八方冷风汇聚,直入肺腑。

延陵易双腿已沉如墨,殿台九十八云阶,是要扶着青玉石栏才能勉强步下。上一次寸步难行,已是三年前,恰是那个丫头死去的那日。那一夜的风,也如此时的干冷,空气中弥漫着悲凉的气息,就那么安静的结束了生命,连一句解释都未有。她不过等的是那“对不住”三字,只那丫头说了,她便饶过她一命。偏她是比自己还倔强,纵连示弱的眼神都未留下。

人,僵直立于悬阶之上,声已冷:“善儿,你出来罢。”

身后柱壁玄关处缓缓绕出延陵善清丽素雅的身影,冷风撩起她宽展的袍袖。

她立在那一处,久未动。

半唇微颤,眼中写满了悲戚,寂寂凝着延陵易:“主子,方才与公主那些话,善儿都听到了。”

延陵易眉角轻抬:“我知道你在那影帐后面。你这丫头仍是同从前般喜好听墙角。”

“三年前离京时,善儿同主子说的那些话,主子一直记着吗?”

“你说不是你。”延陵易点头,苦苦笑着。

那一年春期因着书房走漏消息一事险些败露,宁嬷嬷叮嘱说身侧四个丫头中定有奸细。那时她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心思缜密如丝,谨言恪行又讨各家欢喜的延陵善。四个丫头中,延陵忠举止言行寒凉,最像自己;延陵贤多年伺候于澹台左右心思最单纯;延陵敏最聪慧,心灵手巧伶牙俐齿,最不似个丫头;然只有她延陵善最像个丫头,老实本分,主意不多,却是个极有城府的丫头。所以四人中,她必先疑她。

第六十七章 脸面

“当年,我初以为是你,便将你的名字添了钦定随嫁的名册。”忆起旧事,延陵易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复又垂眸,单手掠过她掌心,重重一握,“心思细腻如你,怎么不会明白我的意思?你忍而未言,直至临行时苦言于我,你并非是那叛奸之人。”

延陵善唇边浮起惨笑:“那时主子已然不再信善儿,予善儿一条活命,谴嫁夏地,已是至仁至善。善儿心里明白,都言主子薄情,然您对着我们这些丫头是会存下半丝情面的,从未念想过赶尽杀绝。也是因此善儿未有怨恨过主子的猜忌。然然敏儿她,从来是主子最信最喜,纵是对善儿您都指下一条活路,怎就不能要她活?!”她停了停,敛起眸中波光,忍而又忍,终是耐不下,声音已抖,“方时主子说自己看错人心连并着欠下善儿一个人情,问善儿要什么?善儿只说了一求,唯那一求。”

四更钟响,一波又一波的钟鸣由鼓钟楼传散。那声声闷重,记记敲心。

“善儿唯一求。若以日后主子拿了那丫头,定要保全她一命。”

延陵易愣下,念起往昔之言,如芒刺在背,微一旋身,伤口忽而被撕扯开,痛正以绵延。

随手一缕清风即是重不能承,苦不容堪。

“如此看来,是我失言于你了。”延陵易缓缓开口,每一声皆沉,“然那丫头确是伤了我的心。能做的,我尽做了。这一条死路,也是她自己选的,我拦不下。善儿,我不骗你,我拦不住那丫头,她那性子比你我都硬,死也不肯解释半个字。我至少至少留下了她儿子。”

“儿子?”延陵善眼中滚泪凝住,咬紧双唇,瞪圆了一双眼。

“是。”延陵易轻笑了番,疲惫地阖目,叹了一声,“那丫头真是个胆大心细的,竟瞒着我们生了个孩子。像他,更像她。”

“怎么会?”延陵善再亦控制不下,周身颤如筛粒,一抬袖子紧紧揽住石栏,膝方能不倒,泪瞬时凉下,“我那时劝过她,玩火必*,是要她适可而止。未料未料那一件事上,她如此执著。”想是当年主子如此疼延陵敏,心事也全只于她一人说念,偏她还是要做出这等事,伤透了主子的心。

“可是我不够疼她?”延陵易苦苦自问,话中尽是落寞自嘲,“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叛我,伤我?!这天下,还未有人能如她一般伤我。敏儿,敏儿,你倒是要我如何对你。”言着一步步漫下石阶,裙角由风展起,身影前所未有的凄然落寞。

众人都说那个叫延陵敏的丫头心比天高,爬了主子心上人的床榻,才是触了延陵易的心痛。纯粹是咎由自取得了恶果。然,谣言终不过是水中花,虚幻的紧。延陵善如今明白了,那丫头是逼得主子一步步退,退至无可再退,亦是伤寒了主子的心。

“主子。”延陵善忙追上两步,连膝带人一软,扒着廊壁垂垂跪下,泪洒满襟,“文少傅的事,是敏儿执拗。然然善儿也不能要敏儿背着为奸逆叛的罪名候在九泉之下。她虽是一言不说,可善儿明白,她是有苦衷。那孩子的心是最软的,你要她伤人,不若自伤。”

“你可是有要说的?”延陵易未有回身,扬袖于空中拂摆。当年她一走决绝,心中确如明镜,知道幕后之人的手脚,如今她终是肯说了?!

延陵善一时间怔住,胸中有话难言,俱是不能诉的苦衷。重重垂眸,凄凄而泣,摇头泪如雨下:“没有善儿没有可说的。只望主子能多多念及那丫头的好。”敏儿已死,再多说一言亦是无用。敏儿已死,似乎一切也该由着她的一捧青灰洒尽。

“多年来,我常以记起她的好。”延陵易回声而道,她是要时时念及,才能对她儿子好。这些年,她对着那孩子,便能忆起那一双眸眼。那孩子越发像她,是样样随她,这才是要看寒了自己的一颗心。

漫天的夜色似要淡去,最东面的天际藏蕴着某丝悸动,一轮半月空落落的挂了西天,东方再未能有它的处地。这昼夜相侵的光景,最引人沉闷,正如此刻,一颗心,微悬。

延陵易步及宫门,遥遥望见琼华宫门口打着明灯,四五个宫人围着一副单架低言轻语。

延陵府的轿子即是候在相对的北面。

延陵易入轿前朝着那一处多望了几眼,随口问着延陵贤:“这都要破晓了,公公们守在宫门作何?”

“主子。”延陵贤面有难色,忙打起轿帘道,“咱回去再说吧,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

“倒是何事,要你这般心惊胆战?”

“死人了。”延陵贤一垂头,咬牙惨道,“那个被夏国皇帝拉去的棠卿夫人,死了。”

延陵易眸子一沉,即是由软轿中掀了角帘子,瞧着那四五个公公围聚的方向道:“架子上抬的恰是那夫人的尸身?”

几个时辰前,还是纵歌起舞夺了含元殿上所有臣工注目的女人,如今已冰凉着身子搁在这琼华宫门口吃风。延陵易虽无讶异,却也由心底生了一叹。

“身上都是伤,倒也不知道那夏国皇帝是人还是魔。好端端的夫人,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折腾得没了气息。”延陵贤忍不下,低着声音抱怨,“听公公们说,是被来回折磨了番,痛得实在受不住,才咬舌自己了结的。人凉后,裸着身子就被丢出了琼华宫,外间守夜的几个公公看不下去,才用席子裹了抬出来,这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往哪送。就这样回了五爷那里,如何能交待?!”

“好了。”延陵易一闭眼,沉声道,“既与你无关,便不该是你叨念的,余得也不是你操心下的。”言罢再抬眼,忖度了番,即是由轿中而出。

这天色一丝丝放亮,夜,再不如之前墨沉。

延陵易走近那由席子包裹住的尸身,未出手揭下探看,只问周边立着的小公公:“五爷那边知道消息了吗?”

“筵还未散,皇上说五爷在宴上喝得多了,即要五爷去闭室抄经醒酒。这时候,五爷定还未出闭室呢。然已有公公去向皇上问话,就是迟迟未有回音。我等皆是在这边候着。只可怜了这位娘娘了,不说狼狈的迎在风口上,连身蔽体的衣服都未有。人死了,还要受这份罪。”

延陵易一回身,吩咐着延陵贤道:“回偏云阁向长晋公主讨个主意,就说看在她五哥的脸面上不能让棠卿无衣遮体的送回去。”

第六十八章 狼狈之奸

偏云阁的香堂间,只架着一炉炭火,周遭极是寒凉。

一角软榻上覆下帐帷,靛青色的纱绸乱了人眼。长晋瘫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之上,身子发软,声声低泣着。她不敢靠近,连瞧看一眼都不愿。

这堂间极静,长晋是怕引了崇毅注目,才选在这临着礼佛殿的香堂。内无宫人侍应,若要予那可怜的女人一袭装束,尚需亲力而为。

几个公公将人卷着席子搁置在墙角的硬榻上,即是被谴了下去。

长晋事先命宫人于此堂添了炭,她说这天太寒,怕棠卿走得辛苦。

延陵易临着床榻坐稳,她还未有怕过什么,死人见得多了,最多的尚属自己亲手处死的那些个。如今对着棠卿,应是毫无知觉。她与自己无怨无仇,二人便也连照面都未打过。若不是在琼华宫门口实以看不下去,她断不会插手。

一手持着湿热的巾帕,另一手轻褪去覆在她身上的席子,只一眼,仍看凉了双眸。

这身上未有一处不伤,由额面及发肤遍是瘀青,因着咬舌自尽,血扔流不止。延陵易用巾帕拭着她唇边干涸的血色,仍能感受到口中湿冷浓稠的液体滚落了满手。只净了一张脸,却不知费了多少干净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