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来得说易也不易,说难倒也不至难上青天。她这十年都在为奸,所为件件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下作之事,她于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奸佞之命,再无其他。

余骂名于青史工笔,由身后世人抛棺扬骨,甚至于九泉之下出冰山入油锅,皆无惧。唯在意,所欠越儿之物,不能倾毕生之力偿还,唯在意,他日自己受人正法,越儿该何去何从。这最好的礼物,便是留一座江山于身后,任他颐享万年。再不用任人胁迫,不必为人棋子,他之愿,便是天命。

今为俎上肉,任人脍胾耳。如若不夺天下大势,苍山郁岭碧水云岩间必要多上双捧青灰,两具白骨。

轻风蚀骨,惨云销淡。

挫骨扬灰,她不甘心!

第七十四章 倾城衍宫(上)

“郢帝是朕之亲舅舅,朕若要助你称帝,岂不是引狼入室。”崇毅眸中有光在闪,恰细细凝着她。

“皇上难道不愿重见昔日夏之鼎盛,各国来朝之盛景吗?夏之前朝晏平帝曾享有的极盛,皇上竟也一分不怀念垂涎吗?若延陵以郢皇权在握,再已六地城池奉还,夏国必将重列三国之首。郢也愿向夏称臣。总好过如今臣不臣,子不子,名难副实的尴尬境地。圣元帝在位尚好,如若换了他的儿子孙辈,您仍能屈尊纡贵继而向其称子臣吗?”延陵易似若成竹在胸,将大势所向一一列明释析,唯等这一条大鱼自行落网。

崇毅退步而立,久望未语,沉眸轻浮,淡言:“一介女流,图那权柄作何?莫不是也愿做个女皇女帝,自以为那便是逍遥快活吗?”

延陵易闻言浅笑,微有迟疑,轻言:“延陵易并未有心坐那位置,只是以此为礼奉予他人。”

崇毅微悸,耳中嗡嗡作响,眸不动。心中大骇,已有十年未见过这般浓重嚣张的气焰,敢以天下为礼。

忆中那个尚能与自己抗衡一时,骨子尽是此般狂妄轻蔑的女子,死在自己手中已是十年。

十年,他甚以寻不到一个像模像样的对手,亦再没有能恨至嗜心剜骨的人。

十年之前的那个丫头是有资格骄纵,彼时江山与天下皆是她的,无人能夺。

那女孩以三龄册封长公主掌以储印。时年是天下大乱郢宫乱政的大乐朝历显元十三年,便是那一年,她的皇父,权倾天下不可一世的大夏胜平帝,与邛合谋出兵暗助尹文夺宫,十三年逼宫之乱即是由此而兴。

尹文称帝立大郢之时,为表谢意,向夏列表称臣,贡上云南城为襄助之礼。然那一座万顷之城,只若胜平帝目中浮尘,他全无在意顺手予给自己的长公主作年满三龄之礼。偌大一座城池,仅做了稚女的生辰贺礼。

当时之夏,极盛,尊三国之首位,夺天下大威。

那个一出生便坐拥万顷良田千纵江河的女童,如绣江山不过似她被衾之上的纹印,是与生俱来的极权象征。

她五岁那年,登及储位。时胜平帝西拓疆,殉国沙场,死在她的一夜噩梦之中,却用最后一旨谕令征下西疆萨城。那一座城池,是为人父为幼女登储备下的贺礼,他以她的名字将之命名为“倾城”。

大孝一年后,六岁登基称帝,年号晏平。亲政第一举便是倾兵力剿西地,拓疆域千里,并西土入夏,凡沾染胜平帝鲜血之城池,她皆要夺下。

崇毅不会忘记,晏平二年七月十九的盛夏,七战六捷夷平西属大凉,那个幼童女帝大驾御抵倾城,亲自犒赏三军,爇榇受降。

那一日,倾盆大雨逼袭倾城,干涸皲裂的大地渐浮现出一丝生机,洗涤着满城血与沙。

大凉国君亲自跪递国书降表,然玉阶金龙之座上着天子衮冕的幼女却须臾不动。

他犹记得她凉凉的声音由余丈高台徐徐传下,那声线尚是童音,却是不凡之势。

“蹇符君,你尚是厉害。父皇征伐一生,不过予朕留下这万里河山,千碧秀景。然你却让朕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那一年,她七岁,他十七岁。

她位列高阶玉台之上,他跪身于受封功将之间。

双臂高举于头接过那一盏大功酒时,唯他敢看向那高殿御座上的人,只那一眼,便是铭以永世。

她有一双极似他父亲的眸子,三分薄凉,七分傲气。权力予她无可比拟的气势,那目光,足以睥睨天下。

便是那一日,睨着那寸寸凌光,他忽而明白,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值得拼上性命去夺取。

而在那多年后,他确是如此做了,且一举功成,名留青史。

她八岁那年东平朋党之乱,他是她亲封的东伐大将军,阵前一碗烈酒,他竟微醉,随之逾距。

他问,“若臣这一番东平叛党,皇上可有重赏?”

她笑而答,“崇爱卿业已封王拜土,坐拥抱厦重壁,权柄财禄于你,早在两袖之间,可还有所想要?”

他亦笑,那要看吾皇可有赏?

她但不笑,亮眸轻颤,脱了指间软玉扳指交予他手中,那玉是融入金与玉富贵天性的黄玉,是仅帝王能佩的玉石!她握他的掌渐而阖起,她的手微凉,他却在颤。约指一双银,约指一平生。虽不是夏地的民风习俗,他却也懂其中深意。

“崇毅。你若大胜而归,朕便予你做我大夏朝的第一品王夫,朕唯一的夫君,你可愿意?”

那一日,她如是说,他一个字也不敢忘,不忍忘。

他为她东征,他为她平叛,他为她杀戮,他为她无惧死亡。

因为她,他再不惧朝堂腥风血雨,无视沙场刀光剑影。

他是大夏朝百年无一的奸臣,媚上欺下,荣宠至极。

为了她,他亦愿背上一个“奸”名。

晏平二年,东逼郢邛之地,郢穹两国之君皆畏畏然,双双捧上贡地宝池以示孝感,并求留质子以表忠款。那一年夏期,郢国嫡皇子衍泽殿下与邛国芩郡王携同入夏为质。

两国质子入朝时,听说她为两位风采绝翩的殿下大摆欢筵十三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凤华宫丝竹不辍靡香无散的一十三日夜,他驻守于东疆风营与月对望,握着指中玉扳空念那一声“约指一平生”。她在夏宫皇都大张艳织日夜纵酒寻欢取乐时,他苦苦相思于边塞为她守疆固土。

而后,他听闻,她变了。

她是变了,她予他的密信越来越少,逐以成了假言令色的公文御令,再不会言及她今日去了哪一处,做了何事,又是否笑怒过。他并不想知道科考进士的名列,不想知道户部纳余的银两,更不想知道工事水造的进度。他想听她说的话,她却再未言过一句。

世人都说她极其宠爱郢国的质子衍,他们甚以传开流言说为了博他一笑,晏平帝不惜以重金为他打造那座举世无双的凤鸣鸾琴,只因那衍泽殿下入了夏地唯有弹琴方能排解思乡之郁。又听说他为她编了一曲有凤来仪,她便配他一歌百兽云鸣。当真是琴瑟和谐。

漫天的流言蜚语,她只一笑,却从不去计较,好似那谣言皆是现实。

第七十五章 倾城衍宫(下)

再后来,她在信中说要于倾城建一所行宫,名字已取毕,便作“倾城衍宫”。

好一个倾城衍宫,延着她与那妖孽二人的名字,融着他们二人的情深意重!

那一纸冷笺于掌中化为粉末之时,尚余着她的气息,月梨花的味道,亦是他帐中日夜馨熏的气味。他空望了一双手,这双掌握得剑戟,染得鲜血,操过笔管,却唯独不能弹琴,不得予她一曲。然,她要的便只是这些吗?第一次,他有了惘。凭什么是那个只懂吹箜奏琴的文弱书生?!为她开疆拓土的是他,为她镇守一方的是他,为他不惧奸名唯求上恩的是他,日夜思念却只能邀月思人的亦是他。

这天下是他为她打下来的,这江山是他为她稳住的,这社稷凝着他与她二人的心血。二人一心,千秋万代,生时同命,死后并留青史的宏愿,是她忘了,还是自己记得太深、太真。

“朕若爱一个人,便将万顷江山予他又如何?”

这一句,由她予他最后一书中跃然笺上。如此随性,如此不在意,她便是如此宠那个妖孽吗?予他又如何?她当真如此念想。然那不是她可以随意交予的河山,是凝着他的血,他的汗,他的泪!

失望与惘痛纠杂绵延,而后一丝一丝成了恨。

原来,他竟也会恨她。

他誓要拿回来,从前予她的一切,都要夺回。

倾城衍宫建起的那一日,便是还债之期。

他对她最大的惩罚并非夺去一座江山,而是引狼入室。莫要望了,她心心念念的衍泽殿下,是大郢国的皇子,而大郢国的皇弟,并非他人,是他崇毅血亲的舅舅。这个坐拥半壁江山看似书生文气的舅舅,早已对大夏的领土垂涎贪恋多时。

正如那一年夏助姻亲尹文氏夺了大乐朝的江山,历史往往喜好重蹈覆辙。一座东守城门打开,如狼似虎的郢兵侵入,一出“十三年之乱”再度上演。荒唐的相近,而又荒唐的可笑。

烟沙缭乱尘浮云没时,他立身于大夏东塞的城楼之上,满眸热气翻滚,目睹着大郢的铁骑踩碎他为她打下的江山。泪眼模糊之中,他似看见了昔日于她共立城楼,她扬起一袖指点轻笑,纁裳织藻的玄袖上跃着星辰、山纹。那时,他如此爱她,并一同爱着她的天下。

如今他依然爱,所以恨得也真。锦水汤汤,嫉恨嗜心,他的眼中,唯剩她与那人纵乐于倾城衍宫的逍遥,他们相偎相伴,他们相约一生,他们成了他胸前不得愈合的伤疤。

他是要看看那个满袖文儒酸气的质子殿下,如何为她保全天下,如何解释自己父辈的贪婪。

或以,大难当前,他不会与她同命承担。

同甘而不能共苦,齐享乐,却不得并患难,尹文衍泽,你也终不过是一介懦夫。

倾城衍宫攻破的那夜,那质子殿下离了她,躲身于大郢的强弩利盾之后,俨然又是个孝子。两年七百余日耳鬓厮磨鸾歌凤吹的岁月,不过chun梦一场,他及时醒转,摇身一变,终还是大郢的嫡皇子殿下。

那一夜,他在郢军中见过了他,真真生的如妖孽,便是这妖孽,夺了她的心。

然,尹文衍泽的瑶梦是醒了,自己却终要醉卧一生。

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昆仑山崖顶,他以越皇子的性命威胁。那一时,他要的实非她手中的九龙真印,不过是要她自己走过来,重新握上他的手。他宁愿宽容一回,也不肯与她如此绝然的相望,仿若他们之间已隔了千山万水。

“崇毅,朕如此信你。”

“崇毅,朕说过,今生唯许一人。”

“崇毅,这天下之大,朕坐拥山河与千万佳人,却唯愿与一人相约,亦唯予过一人婚许,独愿与其一人共守天下。你可知,他是谁?”

那一日,昆仑山顶,风略盛,她说了一言又一言,每一句皆要连上他的名讳,一声又一声“崇毅”听得他心痛。风,几欲吹落他眸中冷泪,双唇抿至含血。

她白衣盛雪,步步后退,依是笑着,终不肯落泪。那一团金绣玉囊于她袖中抛出,直入他怀,然他偏手打过,纵是知道那之中便是权倾天下的九龙真印,他也不想由之挡了视线。他是要须臾不动的凝住她,方能一丝一丝咀嚼她的话意。

“我说过,我若爱一人,便将万顷江山予他又如何?然我未想到,你亲手来争了。”她再不言朕,她说过人生最大一幸事,便是终日以我自称,而非那一字冷仄冰寒的“朕”。

他至今未能明白她是如何跌下去,是一阵清风将她瘦弱的身子袭走,还是脚下一记碎石崩裂,她的白衣似只于风中一摇,便是跃下。

万丈深渊,两纵清寒,皆是层层白雾裹着她的身影,而后那身影越来越淡,雾越来越重,他眼中干冽无物,无喜无悲,脑中尽余空白,周身每一处都痛,痛得言不出痛。满山士卒的惊呼声皆听不见,唯有她最后的声音——“崇毅,你这个傻瓜。自七岁那年,于顷城受降台上遇见你,我便喜欢你。这天下,你是唯一敢抬眸与我交望的人。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一生这一人,值得将自己托付。”

万顷江山予你又如何?!

只你想要,我便能给。

为何,一定要逼,一定要抢

这天下,敢以江山为礼的女人,唯她晏平女帝。

世人都言她晏平帝,她的名字,他只念过一回。

昆仑山顶,白衣遁然失了影踪时,由他口中脱唤而出,那一声——“倾卿”。

牟顷卿,她的名字,却显少有人能唤。

他从不敢问,她是否知道,“卿卿”是郢地夫妻之间的爱称。

纵是她任性强要他开口喊其名,他又岂敢轻易言。他是如此畏她,如此敬她,如此爱她。

自那以后,蔓延昆仑满山的马兰花,一夜开败。

自那以后,圣域夏国再无一人能名“倾卿”,他不许!任一个倾与卿,都不许!

这天下,但无第二人配得起“倾卿”这二字。

第七十六章 寒夜

“崇毅,你喜欢做皇帝吗?”

“臣不知。”

“朕之帝位终是要传了越儿的。你便是做了朕的王夫也得不到啊。你说,你要是偏偏喜欢,又当如何?”

“臣若以喜欢,便出手夺。依皇上看,如此可好?”

她笑过,认真看了他,才是道:“如此也好。崇毅,若有一天你偏偏喜欢了,要告予朕。”

方时一句戏言,万未想尽成了真。

青玉瓷盏空荡荡地置在冷石桌沿,满袖寒风,一人饮酒邀月思人的习惯,十年未便。

崇毅于琼华宫的碧月亭坐得身子有些发僵,手下冷子铺满了棋盘,却无心再下。他心有烦闷,心有惘痛,苦是这闷无与为人道,这痛不知当何言。但一回身,满目清寒,只望着身后冷枝之间的云鬓衫影淡道:“你站了那多久?皇后。”

长晋一手推了额前枝叶,曳着裙角步步踏上亭阶,身子略倾,一拜而道:“皇上举棋愣了多久,臣妾便站了多久。皇上,您这一番出神,较往日久了半刻。”

“唔,只是半刻吗?”崇毅回了眸光,手中棋子坠胡乱寻了一地落,“朕以为好几刻。”

长晋瞥了眼棋盘上之景派,沉声道:“皇上这一子是错了,明明是气闭死地,却还要落。皇上于今日微服寻访后便回不了神,臣妾想皇上是会了什么——”

“朕倒是忘了皇后下得一手好棋,也罢,冷夜漫长,与朕下一盘如何?”他截过她话,袖下一挥,即是散去黑白二子,捏了白子于手中把玩起。心,实不在焉。

“皇上是去会了延陵王。”长晋但未由他出声断了话机,反是放着胆子坚定出言。

“可笑。”崇毅猛然怒起,推翻了一盏青瓷,冷色酒汁溅了长晋半身,“你竟跟踪朕。”

长晋依是不动,只眸中抖过一丝颤笑,而后徐徐跪下:“皇上过虑了,这天下还未有人胆敢跟踪您之行径。不过是臣妾与那丫头熟络交好,她身上的薰香与众不同,方皇上一回宫,臣妾便是闻出来了。”

“噢?如此说朕的皇后娘娘是吃醋了?”唇勾起一抹笑,眼眸却依是厉色,手中白子越捏越紧。另一只腕子径自探出,循着长晋,欲抬她起身,“皇后莫要有顾虑,朕也不是她随便一个女人便能看入了眼。”

然长晋长跪不起,示崇毅伸出的腕子如空气。

“臣妾并非犯妒,若说吃醋,臣妾既是吃遍天下美人的醋又如何?延陵易是臣妾为数不多的密伴,臣妾爱她护她之心日月可昭,问心无愧。皇上。看在妾身服侍皇上三年有余未有大过的份上,可否答应臣妾一言?”她说着猛一抬眼,眸中水色漾起。

崇毅习惯了她的一脸谦和温顺,如今满目的坚定,是要他一惊。微有讶异后,哑了声:“你说。”

“皇上答允臣妾,这一生不动延陵,无论她是谁之妻,是何人顾念之人。”这一声,急急脱口,她心下正是无主。那延陵易是衍泽之妻,衍泽与崇毅的恩怨纠葛,她不是未有耳闻。怕就怕,依着崇毅的性子,自己失了所爱,必要下痛手报复才作罢。如今,那丫头便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便能成了二人博弈的牺牲品。她唯有一求,保她太平。

崇毅眸光微虚,竟也随之探了目光,淡淡扫着她念道,“哦?如你所言,她之身份十为特殊,倒是何人之妻,要你这般心难安。”

“她是臣妾七哥衍泽的夫人。”

袖中冷子兀然褪下,崇毅手中失了物,不由得猝然阖紧。久久无声,便是这无声的沉寂,反要长晋不知所措。她才是清楚,崇毅并非知道延陵与衍泽的婚事,那今日一见,便不是刻意探问虚实,是又出自何意?!她面上一急,倒真是急出了热泪涟涟,连声求道:“皇上,您算是应了臣妾的,万不得—”

“他倒是移情了?”崇毅不动声色的言笑,双目却是怔怔,偏头掠了眼月色,“罢了,他也是耐不住十年。”

长晋额头皱紧,由其言中听不出眉目,唯有屏息敛气,苦苦等着。

崇毅一双臂探过去,竟亲手扶了她一把,微捏下软腕,淡道:“皇后,朕是天子,便该有帝王的胸怀。如是十年的旧事,朕早便是不想作念了。棠卿之死,并非冲着尹文衍泽或任何人,只怪那女人取错了名讳,再无其它。你的好姊妹延陵易,朕答应你,不会动她,更不会因她是衍泽之妻便要如何。十年了,他累了,朕亦累。且那延陵易,朕方觉得有几分意思,朕有心用她,也有意与她联手。”

听言至此,长晋胸口闷气呼出,但也觉得崇毅之言越发诡异,不由得双眉一挑。

崇毅一目了然,即是敏感地闭了口,转念便言:“罢了,朕与你说这些做甚。只皇后莫要心存顾虑便好,这一趟入京是陪你归省,非算念旧账,你且安心。郢都入夜湿冷,不比夏宫,皇后还是放心回殿早些安歇吧。”

“臣妾遵旨。”他既已如此说下,她怎好质疑,唯有暗暗记下他的一番诺言。日后,日后他纵是不肯兑现,她是又能奈他如何。无不是此刻图个心安,而后继续步步维艰小心谨慎的与他相处。

崇毅目送长晋迟疑离去,他之目光随着她飘了几步,但沉下,而后缓缓起身,循着她的步子一并跟下。海棠枝下,她微以回身,竟抵上身后人墙,目光恰与他相合。

“皇上?”

“长晋,你可喜欢朕?!”

他第一次如此唤她,虽不是她名,却也不再是那冷仄冰澈的一声“皇后”。但不知为何,她竟由这一声逼得双眸又起水色。就那么定定的凝着他,暗暗问自己可有对这个行似暴虐喜怒无常却时以黯然怅惘孑然孤僻的男人动心。是有喜欢之心?他是她的夫,他是夏国最尊贵的人,他是夏地所有女人仰慕的英雄。她如何不能喜欢。

“长晋不喜欢崇毅?!”他眸间戚色更重,这一时,他再不是九重霄宫之上掌握天下兴衰的熹平帝,只若执拗的孩子,苦苦的求那喜欢二字,苦苦求人能拥他一番,予他一份温暖。

“长晋喜欢。”她再难以忍抑,一出声便脱口,而后清泪纵横,“长晋怎不能喜欢皇上?!”

“喜欢便是喜欢。”崇毅苦苦一笑,抬手蹭过她微暖的泪,“哭做甚。”

厚茧擦过她眸侧,竟未觉有痛,反是留恋那番凉凉的酥麻。

她第一次提了勇气,抬手与他十指缠握,他的手确是粗糙,不好握。然这一份沉甸甸的安宁,除了他,也没有人能予自己。他便是人言喜怒不定的熹平帝崇毅,能在瞬息之间,逼她怕得要死,又在顷刻间要她忘却一切恐惧,只信他一人,只依偎他一人。他虽凉,却足以依靠,他虽薄,却足以交付。纵如这一双手,交握得再紧,长茧咯得再痛,她也不言痛,不觉疼。

“长晋如何能不喜欢陛下呢?自长晋十七岁那一年,于御前与陛下四目交汇时,便笃定以一生追随您。远嫁夏宫,是长晋的心愿。”她于他怀中,静静言着,从未有如此凉静的夜,能要她细细言出闺中心语。紧握的十指在交缠,两颗心微在抖。

这一言,如此熟悉,无论以句式言法,或是语念口气,皆是如此相似。他怎能不抖不颤?!满心酸楚,又是满膛思念。这些年,他总是不专注,总是在一次又一次拥他人入怀时,想到那个女孩,想到那银指之约。搁置在袖笼中的右掌紧紧握起,比左手纠缠的十指仍要紧,那黄玉扳指曾以松垮地握在她大拇指间,如今套在他右手无名指尚有些紧,那里时而痛,无名指痛得连心。十年,他无数次的抚弄摩挲,那玉越发润,愈发温,若她活着,亦该是越发美好。

“十七岁”他微以回神,怔怔道,“真好,真好。”

那一年,他仰目接迎过她的眸光。他十七岁,她七岁。

十指缓缓松落,他放了长晋的腕子,僵冷着身子由她肩侧越过。海棠枝,依是这般冷,冷得人心一并寒下,愈寒,思念之痛,便愈深。

第七十七章 渐入佳境

京举一试便是三日,照例再五日后,入围殿试的名册是该列下。然因着科举房三位主事的大人染了秋寒,时程便有少许耽搁。待消息传了延陵府,延陵易即是斥了科举房一番,言着举事为大但也不报便私自拖滞是要犯了大过。好在尚余两日半,延陵易便也匆匆入科举房,领着余二位主事彻夜不休,拟定人选。

这一日午后,殿审名册各送了凤阳宫与东宫一份,待圣元帝御览与东宫亲批后,即是示下,这才要科举房上下一并呼出了口气。暗中亦有三两官吏对延陵易稍予赞佩,虽为奸佞,却也是个能干实事有硬手腕的。

昏落之时,软轿落了延陵府前,延陵易出轿门半步,即听下人来禀言尚书台执府掌吏李大人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