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易步子微怔,暗道他倒是来得凑巧,才是屏退了下人,自己提着笼面入了前厅。

朝事不入后堂,官吏不进中门,是延陵府的陈规墨矩。凡是朝中来客,皆要候在前院正厅,如今这李昃李大人亦是。

延陵易入厅时,李昃已起了半身,急急迎上:“王爷,臣奴才”

“殿审名册的事吧?”延陵易微一抬眼,即是由他接过手中灯盏,曳裙入了正位,落稳后才沉道,“定了,皇上也阅了,未说出个什么不好。元狄兄弟的名字我是命人添上的。这一日半的要他好好准备一番吧,殿审上多多在意着些吧。他京试的卷子我看了,也不知他在沅州读得什么书,文辞狗屁不通,实要我这脸面不好过。要不是那审阅的掌笔文人中有三两个忠心办事的,岂能这般草草应付过去。”

“是。王爷辛苦了。”李昃此时已是憋红了一张脸,勉强笑着。

“自家兄弟,不谈辛苦。我若不当这个京审贡试的特命主考倒也罢了,既是官帽子压下来,看见兄弟混在坛子里,难免要顾念番,顺手也就拉他一把。李大人,你说这也算是常情吧?”延陵易的眸子略略打了他一眼,这个李昃于尚书台势力不可小觑,日后是要有大用,他从前效力南荣,如若全把他挖过来了,才是齐备。她不大会轻放过大用之才,尤是能为己所用的。时下,她便借了个饵引他,一条肥饵,是李昃在意的,他李家的独苗子李元狄。

闻此言若要李昃此时感激涕零,他必当老泪纵横,此时噙着感激之泪,连声应着:“王爷予奴才家的大恩大德,奴才与那狗娃子必当生生世世孝奉。”

“那若要李氏一门只忠于延陵易一人呢?”说及要处,延陵易不由得顿下,偷睨着眸光打探身侧人反应。

但见李昃面上灰白了又青,青了又紫,一时哆哆嗦嗦言不出个字,索性再一笑,微揉着眉心平缓道:“此事不急,李大人大有时候细细考虑,延陵易无意勉强了去。”

李昃面起回转之色,常青冷袖一抬,即是由中取出金匣一盏,推递而上:“此番王爷费心劳力,奴才小小一般心意。”

延陵易垂头喝茶,眸子但也未飘上那物什,唯面色无动道:“府里尚不缺这些,若要略表心意,科举房的几位贴了心血的共事倒也该授点谢礼。我虽代大人一一打点过,李大人亲自出面言个谢必也应礼数。”

“王爷说的是,待奴才回府备置后,依着王爷之意势必要全全表了心意。”

“嗯。”延陵易微一点下头,“这便好。”说毕即是准备起身离去,她头有些闷痛,这一番用过冷茶,是有更痛的趋向。

然李昃似是有言未尽,见势忙起身相挡,反将金匣更推近了分,言得恭敬:“奴才也是知道那些金玉货色入不了王爷的眼。所以只备下虚礼。这匣子里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反是不值钱的泥人塑子。奴才听说贵府添了小少爷,且孩子又喜这些玩艺,才是托人从善捏泥塑的景州寻了这一套八仙过海。不是什么金贵的,王爷莫要嫌弃,替小主子随手收下便好。”

延陵易周身冷下,未抬手接过,反以寒光逼向:“李大人,怎会知我府上小少爷的事。”

李昃见状,心下一紧,忙匆匆解释:“想是王爷几日里忙里忙外,未有在意宫中消息。小少爷的事,昱瑾王几日前便急急报了内侍府,而后递了折子予皇上。这一两日于宫中更是言论的多了。这一喜,奴才是贺的晚了。恰又听闻昱瑾王甚为疼爱幼子,为求与孩子亲近便连连向宫人讨问捏泥人的要领,奴才这才.”

“你是个有心的,这礼我收下了。”延陵易方以呼了口气,想真是自己忙得紧了,连着几日未有管顾过府中事宜,但也不知道尹文衍泽那厮又是闹出了什么妖蛾子,不过是添了个孩子,倒似他真得了儿子般兴奋。嚷嚷得要全天下皆知才是满意。

易水居的院庭方打起灯束,青玉石道上泛映着波色粼粼,时而有水声扑入,恰为悦耳。

予澹台行过昏礼,延陵易一面听延陵忠抱着一日半来府中事宜,一面入了易斋,目光越上案前描字的小粽子才以手示意延陵忠止声。延陵易靠了近,小粽子闻声抬头,见是母亲忙要跳下圈椅,延陵易微一蹙眉:“莫动,写你的。”

小粽子噢了一声,才是又垂了头。

“在临谦卦碑的帖子?”延陵易轻轻吱了一声,但未像往日般挑鼻子挑眼,淡淡了道,“嗯,男孩子倒是要从临篆书练起笔骨,遒古雄拔,长气度。”

“爹爹也是这般说,所以才翻了唐人李阳冰的帖子予我描。”小粽子嘴边添了朵笑涡,两眉笑而一弯。

延陵易微咳了声,未料不过三四天光景,这小东西便一口一个爹爹喊得好不亲近。她时下竟有点犯酸,养他三四年也不见他这般和自己亲份过。

小粽子细心觉察了母亲颜上不适,才是低低又道:“是那不成器的爹爹。”

延陵易倒未理睬,只一扬袖子撤开他腕子,捏过他手下帛纸不经意的打量,嘴上依是淡淡的:“藏锋以包其气,露峰以纵其神。篆书的起笔讲究在藏锋。不露笔尖,欲右先左,欲下先上,折笔不停,收亦要空回笔锋。你记着这几句才能练出精髓,不过心的描临是也无用。”

小粽子一指抵上额头,浅浅揉着,暗中苦叹娘亲的老一套是又来了,说不了三句好的便要言下一车不是。

延陵易压下纸面,临案与小粽子一并坐下,端着延陵贤添递上的热茶徐徐道:“这三两日都念了什么书?”

“易易经。”小粽子脖子一缩,这几日倒还真未学好,跟在那不成器的父亲身边混,无不是随着算衍天卦,画那阴阳古怪的太极图。

“卜筮?!”延陵易即是又蹙起团眉,“打明日起,安心守屋子里念书,我从前备下的书目,你要一一读完。再选个日子定下,是要考你的。”

“可是明天小粽子说好了要跟爹爹去二伯家蹭吃。”小粽子身子一倒,作势便要撒娇,“娘亲好,好娘亲~~”

延陵易直被他念得周身发紧,叹下一口气,问:“你这身肉粽子,都是见过几家叔伯了?”

“除了住得最远的二伯家和太子伯伯,他的都见过了。小粽子不多说话的,也不会丢娘亲脸,到了随着爹爹两手一伸,他们即是送上不来不少见面礼,爹爹说小粽子人缘好。”

“人缘好?!”延陵易念想这事情不对,她的人面在这些王爷们圈子里常以抹不开,她儿子能一并好了人缘才是作笑,一手推了把他脑袋,“你倒是如何好人缘了,细细给我念一番。”

“起初人缘也不好,堂兄弟们都不带我玩,爹爹看了气呼呼的领小粽子入宫了,拉着我一并给皇爷爷跪下。正巧皇爷爷准备吃凉瓜,瞥头看了小粽子一眼问吃不吃瓜。小粽子心想有瓜吃还不好,也就应了,皇爷爷就差人把他面前的连瓜带碗递了小粽子。”

“嗯,然后呢?”

“瓜我吃啦,碗也被爹爹揣走了。这一下到了叔伯家,二话不多说,抬了碗亮人前。谁也不多说一个字,一个劲儿往里砸宝贝。尹文怀那小子还把他的九天玄女扔进来了,他起先不想扔,他父王一瞪他,就递了”小粽子越说越起劲儿,手下笔管一扔,即是跳下圈椅,学着他老子双手负背的模样来回走念,“爹爹说了,往后要常去那皇爷爷那吃瓜。”

延陵易霎时明白爷俩这一出闹戏由此而来,只摇了头,不大好评判。恰延陵贤走过来添茶,笑意阑珊着:“我们小少爷啊如今成了财来宝呢。”

“什么宝,我看倒养成个小乞丐。”延陵易淡淡一言,面色如常,起身而立,再嘱咐了番即是领着延陵贤出了易水居。

这屋外恰一阵寒风冽过,延陵易也不知自己是要去何处,怔着亭在半月门处。

延陵贤倒有些明白她的念想,小心着出了声:“主子莫不是要去王爷那里?”

尹文衍泽?!她默念了一声。自那一夜香汤池中的尴尬后,他似乎也在刻意回避自己。纵是脸面厚成那般却也在这几日间与自己玩起了冷战,即食难免相见,也难以四目相汇。他但也不看自己,自己也便不好看他。崇毅之事,她确有自己的难处和思虑,是不能对外人道。然那一日,他双目清寒,颓然离去的背影,是也触痛了她心底不知哪一处,酸软寒涩的麻。

“主子,您还求什么啊,贤儿是真看不明白了。这一般平凡女子所求的,您全得到了,她们求不来的,您也占着。却又见您总不在乎,总不过心。贤儿见识短,但也打心眼里觉得昱瑾王是难求的好父亲好男人,再不论怎样,关键是奴婢能从王爷眼里看见看见”延陵贤一路抱怨着,倒也愣下,垂眸翻着眼皮打量停在浮廊处的身影。

“看见什么?”延陵易抬手握上一束冷风,敛了心神,淡淡问道。

“看见主子您。”延陵贤咬了下唇,眸上滚了层湿漉,一字一句,“贤儿从王爷眼中能看见主子的身影,全是主子。”

延陵易忽而僵住,握紧的掌微松,许久方摇下袖摆,冷眼睨上:“你这一双眼倒是厉害,比我看得清楚明白。”然负在身后的一支袖子却是寂寂的颤抖,手,阖了又紧,紧了又放。

第七十八章 擒与纵

书斋雅居间,熏着冷竹香,一丝一沁尤是逼人清醒。

两侧帷子重重垂着,寒风丝毫不入。内有暖烛六盏,灭了两束,余四。

尹文衍泽是有些个与往日不同,如今他淡淡地立在书案前,手里擒着笔,不知在书什么。纵是听见门响脚步声,但也不同,就那么静静的杵着,周身一切概与他无关。

延陵易挥手遣了延陵贤退下,才是步步迎向,立了他台案前,仍不见他仰头,更不闻一音。如此尴尬僵硬的气氛虽不出乎意料,然着实冷峻了些。试问还未有过人因着生气而对自己不言语,延陵易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想着他憋着气闷下半刻倒也该一笑而过。孰料她立着约有半柱香的功夫,都一直由他当空气。

这景状倒是要她想起了从前嫡母亲惹恼父亲,父亲也是这般闷在书房不吱一声,然嫡母亲每每都有法子把场面圆回来。那时她被延陵空扯着一并听了墙根,略略回忆一番,倒也能记下些对策。

然想起那些话,头皮便是一阵发麻,顿了片刻,她双膝实在立得有些酸,咳了声,强言:“渴了吧。”

一言后,依是沉默,只灯芯“嗖”一声随即灭下。

延陵易瞅了那灯盏,额眉轻抬,暗骂自己不是没话找话,没事找事。于是退步,却有不甘心,想着澹台夫人次次碰壁之后都会使上最后一出杀手锏,说得什么来着?!好像跟香有关

延陵易又咳了声,头皮已是麻得发胀:“刚见过母亲得了一味西域的九回香膏,言是泡在汤中能祛秋寒。”

案前人腕子微顿,仍是无言。

“我的意思是王爷同我一并泡汤吧。”这一声猛的砸下,延陵易心中忽得全空。从前墙根下听嫡夫人最后娇娇柔柔言下这关键一句,父亲必是要败北。她也有心学来那娇声,然话但凡由自己口中一脱,不似嗔求,反像强令。

尹文衍泽持笔之手猛一抖,落了半滴墨于文书。尔后果是被逼得抬头迎望,兀然间四目相对,不自在多过坦然。手下涟墨已是污了一片,他握拳隐一咳,淡道:“今儿免了,有些个乏。”

纵是铁木头如延陵沛文般,听了那一句便要缴械投降。他却能分寸无乱言下二字“免了”。然他一言免下,她心中反是长舒下气,若应了似也棘手。总算逼得他回应,便不算小输一局。如是作想,倒觉得今日的目标即是达到,而后隐红着脸言辞退下。

案前尚在握拳抵唇的尹文衍泽瞥到她行远,亦长吁一声,化拳为掌,蹭过脸颊,那里微烫。

门外恰听了全备的蓝驰忍笑步入,手上端着一盒香膏,说也巧了,晚膳时澹台夫人才是嚷嚷着要送王爷一味香膏,这才差蓝驰去取来,便也是这九回香膏。

“王爷真不泡汤了?”蓝驰将那膏子推了案台上,便退至一角,手里攥着袍角憋笑不言。

尹文衍泽只一瞥那膏,声音幽幽的:“一下午陪儿子捏泥巴,膳后便泡过的。”再吸了口气,唇角微扬,那九回香膏果有一股子异域香气,撩人的很。

蓝驰低眉,唇随着亦扬,就是实事道:“难得延陵王能纡尊低声的求您。”

是啊,难得一次,若说这机会倒也绝佳,只这一次失了原则,往后便无立场可言。澹台夫人那套她学的不高不低,或说用来应付自己倒也绰绰有余。然难就难在,他还不至于由她早早制住。这感情是要一点点积攒,这驭夫更要慢慢来,急不得。她不该急,他更不能急!

“欲擒故纵。明白不?”尹文衍泽低低一笑,眉角轻抬,即是撤去眼前废纸,随手一展,即覆上新笺。龙凤团花的素笺,极素极雅,又是十足的美,一如香玉美人。

再日清晨,晨膳桌上摆齐了各式样的糕点粥品,又是一桌十八叠。这般精致,吃得多了反有些乏味。然延陵易的性格自然不会管顾这些小事。澹台夫人与老王爷的晨膳,她一备十年,如今好容易脱下手来,遂更不去在意。尹文衍泽上了桌,与澹台熟络了几言,只低低嘱咐延陵置备一番,今日入澹台府。

延陵易眉轻扬,淡应下声,而后又听尹文衍泽添言说要一并领着小粽子一并去。她于是想,小粽子果要去,那一份澹台叔伯的脸面钱还未收下。

“夜里未睡安稳?”尹文衍泽随着一句关切之言,听着淡淡的。桌上岳母小舅皆未有大动静。

确也没睡安稳,四更时,小粽子由噩梦哭醒了,她搂着劝下好久才又得眠。然此时尹文衍泽的故意亲近是要她周身不爽。持着冷碟的腕子一僵,幽幽言了道:“王爷的欲擒故纵呢?”她但未看他一眼,说得全不入心。

尹文衍泽手微抖,缓缓饮着盐梅果羹,咽得极为艰难,笑得涩涩:“是啊,前不久还说要小粽子选个玉琴。”

延陵易这才微瞟了他眼,恰他也在暗中回望,二人目光一凝一顿,复又撤开。

说也奇怪,澹台与延陵两家虽为姻亲,反是走动不多。如今来往竟也因着尹文衍泽的情面。

马车上闷闭,架起一面软帘,才有微风洌入,尹文衍泽抬着扇面打了自己一侧的帘子向外张望。延陵母子挨着对面,小粽子吃过早膳后便有些胀气,这一下正难过,好容易老实着贴在延陵怀中不蔫声。

“明日殿审,我与东宫都会到。”尹文衍泽收起扇柄,微一摩挲,添了言。

延陵易点头,竟难得未皱眉:“王爷当到。”圣元帝命下东宫与昱瑾王共掌京考,自当责无旁贷。转念又想起一事,便道,“琼华宫的礼,王爷可是备下了?”

“礼,什么礼?”尹文衍泽先是一惊,才作细问。

延陵易暗叹这做哥哥的似也不大将妹妹的事放在心上,再一看马车似是入了北府池,才将小粽子的圆襟上下摆抹了一阵,话不浓不淡的丢了身侧之人:“昨便是传了消息,长晋似是有了,皇上遣的袁太医言是将以三个月。”

尹文衍泽眸中似有风掠过,一时紧下,而又寂寂化了开,身子倚回衾靠,才是念声:“这丫头还是这般不当紧,既是这般还劳途归郢。”

如此,长晋是也不能随意归夏;如此,再之后便也不及多想深想。

第七十九章 方念

尹文衍泽仍记得夏宫常以飘雪,但一入冬,绵延的雪与低沉阴霾的空,是那两余年质子时光唯一的记忆。

初到时,他甚有些不适应西地的干冷风沙,满目都寻不入青葱之色。

后来她偶尔由文书观到倾城一地少风沙多丘陵绿洲,逢以夏时还能看到蔓穗草,这在干燥荒芜的西疆十为少见。后来她说,衍泽哥哥不喜夏宫的干冽,朕便可以在倾城为你建一所宫宇,便唤它衍宫吧。

不如叫倾城衍宫。他先是谢过,又轻轻地言。

倾城衍宫。她淡酌复念,而后又言,这名字甚好。

那一年衍宫选址时,他与她亲赴倾城,亲自目揽了那一所传奇的城池。她说夏国万里江山,七十三所城郡,唯有两座倾城是她的,一为生辰礼云南,另一便是这倾城。那一日,昏下西风斜阳,弦乱舞肆,她是与他耳边轻念“文宣三阁老说崇毅是荒淫暴虐之人。那些老臣不大喜他,他在夏宫上下皆不得人心。他们说他的势力越发膨胀,朕于夏宫的地位便摇摇欲坠。他们想除去他,甚于想要暗中替朕出手杀了他。”她深信崇毅之忠心不疑,然左右之行受制于阁老权臣,纵连欲宠信于一人,都不易。她不能再宠他,再宠一分,都会成为伤了他的利剑强弩。

“皇上要如何做呢?”他笑比春风,温文清隽,虽是相问,于心中已是明白。

“朕想宠你尹文衍泽,朕为你建这一所倾城衍宫,要天下都知道朕对你的好。朕知道,郢地有人想要你的命,朕这夏宫亦有贼子心存胁迫之欲。朕宠你,便能保你全命,待朕十三岁亲政后,更可以还你自由。”他是两袖无权亦无势,寄人篱下自命尚不能保全的质子,也是最易一叶障目的棋子。她保他,她宠他,不过是一场交换,于他极利,于她无弊的交换。

他住了笑,扑了满袖蔓穗,转而淡言:“皇上可知,蔓穗草的深意?”

她轻睫微抬,靠近于他,她周身月梨香的馨气,微甜,却隐着摄人心魄的忧怨,甚为醉人。

听说那崇毅在驻守东塞的营帐中,亦只燃这一味香。那是个粗嘎之人,当是满身铁骨枪戟的锈味,怎也会生了别种风情弄香燃檀?可是因为那月梨之隐幽淡香,是她的味道。如是这般,这一对倒真是爱的痴心且奇特。他为她舍命尽忠镇守疆塞,她为他歌舞升平娇宠男色。

“是忍耐。”她于他手中捏了一束蔓穗,凝了片刻,脱口而出。是要忍耐一时,才有将日兑现同守天下之愿。她喜欢蔓穗,不因它的高洁,只因蔓穗遍地的五月之末,是崇大将军率军奉朝列表陈奏的归期,是她每一年等待的日子。

他轻点了头,反握上她的手,细腻冰凉:“臣愿意。”

她微颤,欲以脱手,僵愣一时,反将他的五指握紧。若要做出一番盛宠的模样,便该由此刻开始。

“臣愿意做皇上的棋子。”他会意一笑,亮眸却凝以黯沉。

她是帝王,必该有容忍之心。然那个性急如火焦躁如雷的崇毅可有心明了,有心忍耐?!

他那一日的担心,竟不巧为日后埋下了恶果。

鹅黄色的垂怜摇而又坠,偶有窗外湿意颇劲的冷风扑入,郢地的风,实比夏宫寒,因着阴冷。多年再未见过蔓穗,亦多年未领略夏域辽阔的豁达,那荒山,那大漠,那呼啸而过的风沙,皆成了记忆之境某一处不易翻动的陈笺。

“王爷。”延陵易于车中又唤了声,方以念过三遍,皆不闻回音。才是明白,这男人亦有走神的习性。

尹文衍泽回了心志,闻音猛抬眸,却在一瞬间看迷了双目。眼前之人,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启口出言,便又充盈了月梨花的薰息。然再看再闻,眼前的人已是冷眸寒目,揽着小粽子细细打量着自己,这车中素袅的檀香,不复月梨花的甜润。

“啊。你说。”目光一错,尹文衍泽出了声,极淡。

“我方说念了三遍,王爷可是不愿意?”

“你方”尹文衍泽微愣,掩下愧念,无奈道,“再说一遍罢。”

“我差人置备了些紫苏黄苓之类安胎药膳。若以空闲是愿与王爷一并前去恭祝。”她目中无不悦,只是清清淡淡又作念了番。

尹文衍泽黯了眸子,倾了半身,抬袖直攥上她细腕,指尖相触,依是细腻冰寒,唯一双软腕的质感温度从未变过。他目中闪过千百般情绪:“我愿意。”

彼时那一般相握,那一言愿意,是恩重于情。

如今这一握,又是揣了何般情愫,他已不知。

而她,更不知。

“王爷。澹台公府到了。”

这一声及时汇入,听得怔愣住的二人皆以回念。

唯小粽子此时精光一闪,贴了自己的肥爪子上去凑热闹道:“小粽子也愿意。”

澹台夫妇已候在车外,远远望去,那女人巧笑甜颜有娇妇之态,男人俊朗挺硕浩然一派正气,恰也算极配。相比而下,这边一人拉着儿子一袖子的夫妇二人,面合神异,远未有前般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四人相视皆是颔首淡笑,澹台与公仪相携而来,俱是一礼。

尹文衍泽只笑着言上一句自己人不必客气,便随着入府。

澹台府的前庭的廊道甚窄,男人在前,女人步后。过了中庭石耳门,澹台言是与王爷去览帖子,二人便入了书斋的门院。公仪鸾恰摆足了当家主母的模样,乖顺地送走男人,即是领着延陵母子一并进池园观景。

筑山穿池间林立有凌空花池,风亭水榭。日以渐暖,一路清风袭袭,小粽子扭头探眼极是活分。公仪鸾的宗旨从来便是非自己的孩子一个不爱,然不知缘由,见了小粽子但未有像对着其他孩子般讨厌。竟有些喜欢的情愫混杂,几下由得小孩的可爱讨得欢喜,随意开口要认小粽子做干儿子。

延陵易无言愣下,暗道这血缘之亲果是掺不了假。怔忡之间再抬头,小粽子已有随应的丫鬟领在短廊平桥扑蝶。

平台临水,以一圈精美别致低平的栏杆环绕,延陵易方凭依着鹅颈靠椅缓缓坐下,便听扶栏回望的公仪鸾一笑而道:“小小年纪便喜欢扑蝶,日后便是要围着女人转了。这一点可不随王爷。”她言得随便,似是把之前威胁的戏码全然忘记,亲络着仿若二人本是熟识。

延陵易睨了一眼杯中青黄,心于是沉下。这京城出了名喜欢逛园子游荡于花碟女人丛中的,果是那文佐尘。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实不想日后小粽子在这些方面随了他,但若是血亲之近,又能如何?!

公仪鸾由栏前步步徐来,手里托了一盏茶,未喝,只转着杯子将这近日朝中的新鲜奇特事一一道尽,如京城命妇的八卦般,说得吐沫横飞意兴阑珊。延陵易不经意的听着,不应,因公仪鸾似也没予她机会掺和。

话中提了各大逸事,一并由长晋的孕事念了崇毅,而后话锋一转,落于棠卿之死。

延陵易眉额轻挑,轻轻泯下半口茶,想她说到此便是真意了。

“我也是听了不少风言碎语。棠卿死后,昱瑾王着实沉迷了阵,那几日连着叫我们澹台出去喝酒,我家相公说但未见过他喝那么的酒,一辈子的酒估摸都喝尽了,他那个身子不是不能喝酒吗?延陵王虽说是日理万机不得小空,但毕竟夫君之痛,不能坐视不管。”

“那棠卿,从前做过他的丫头。为她痛饮,也在情理之中。”延陵易倒也回应得坦然,似乎并未在意多少。

“若不是为那丫头取这倒霉名字,也不会累人丢命。我看啊,他这般喝,是也因着疚。卿卿,卿卿,叫什么不好,非是那卿之命,引了熹平帝的注目。”公仪鸾说着一叹,微抬起半眸睨着延陵之色,却未见有异。

“卿卿之名,有何不好?”延陵易淡淡扬眉,市井流言她听得少,小道消息来得自是要比起公仪闭塞。

公仪鸾索性直目相视,凝着延陵易纹丝不动,朱唇轻启,字字清晰:“牟倾卿,这名字延陵王听说过吗?”

第八十章 试探

书室中未燃灯,说是观帖,不点灯委实奇特了些。

西窗口立着尹文衍泽,他抬了一角窗幔,正望去水榭楼台的方向,那一处有自己妻小的身影。

澹台嬴迟沉声闷在书案前,一声不吭,双膝上的右手渐攥成拳,微痛。

“澹台,你随我出生入死也有十年了吧。”

这一声隐着微叹,尹文想起第一次见这男人的惊叹,坚刚不可夺其志,他方时想这澹台老兄日后必能于这江山大有作为。

“九年十一月。”澹台细细念想,淡出言,“王爷是把臣看得极透,然臣却连三分也未能看明白您。”

“你是说如何?”尹文故意纵眉,讶异回眸。

“王爷,我们暗中布下的势力,以及臣为王爷做下的那些,至今都看不明白了。从前臣以为,王爷是与众位皇子一般的念想。于臣心中,王爷是唯一有资格与他们争得,所以臣才以不顾性命追随效劳。而如今,澹台隐有不祥的预感,王爷所要的可会与澹台心中所想不同?!如是不同,这一条死路,澹台是否还能与王爷共赴?!”澹台嬴迟咬紧了牙,眉横做一条线。

“你以为本王要的是什么?!”尹文再不笑,只冷目迎去,寒光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