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从前以为王爷——”他再不能言,仅几个字如鲠在喉。

“要这天下。”四字铿锵有力,言过猛一笑,再转了身子,手下重重沉下窗幔,微颤,“澹台嬴迟,好大的胆子。”

“嬴迟之胆,是因王爷,因王爷的江山练出来的,嬴迟之心,亦是因王爷才活过来。嬴迟心中,唯贤以用明德于天下之君,除王爷但无他人。如今朝事文治,三分于圣上,四分于东宫,余那三分在何?王爷该是比臣清楚。再观武治,京城半数军权握在澹台一族手中,臣说过嬴迟的便是王爷的。如今之势,三分朝权五分军柄在握,这天下为何不能争?!若以逐鹿,臣有七分信念。余三分皆在王爷之愿。”澹台就言而跪,双膝重敲寒砖,闷声骇人。

尹文衍泽双眉蹙了又舒,言是极淡:“这十年,你果是思虑的齐备,也辛苦了。”

“臣确以备属十年,然至今再观,反觉十年的辛劳皆是予他人为嫁衣。臣的意思,王爷明白。从一开始,王爷便未想过为自己争来,而是替人争。”

十年来,他一面助兵部放权于澹台,一面笼络朝中人脉。样样之举显露有争位之心,确又从不表明其意。最引人不解为他拉拢夏国旧臣,但凡夏宫前朝阁老旧部,皆在他之暗助下苟且延息。如今再念,便都明白了。澹台苦苦一笑,事已至此,他纵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嬴迟啊。”尹文衍泽一手扶额,轻攥着眉心,淡淡阖目,只唤下一声,但不作他言。

“王爷,臣只有一言。”澹台抬目相望,眸中尽是坚定。

“你说。”尹文衍泽身子未动,叹了一息便道。

“臣以死效忠的主子从来是您昱瑾王,也只会是您一人,不能是那个肩有六瓣兰心的晏平帝。”

尹文衍泽猛张了双目,一时寒光凛冽,逼向澹台嬴迟,须臾不动,冷冷一笑,旋即道:“望舒那丫头眼力倒是厉害!”团袖于身后隐隐发抖,他从未亲手杀过人,然此刻却有心要眼前跪立之人毙命。眼前并不是朝中闲散无要的小官小吏,那是他最重视的奴才,他最信任的眼目,偏偏又是这么个人让他起了一时杀机。

“您对延陵王恐不止是好奇与防范吧。她肩上的六瓣心兰常要您心慌吗?”澹台嬴迟咬牙强言,喉中滚着腥烫。这一刻,他置生死于度外,“王爷怕是在替她争吧。臣也是才知道王爷所要的,从不是大郢之天下,而是大夏。”

风亭间有湿润的风掠过,酒是冷的,滑过干痛的喉咙并不好受。

延陵易攥着酒杯一紧,眸不动,心却在细细咀嚼公仪鸾的话。大体的意思她明白了,那谣言中说尹文衍泽于夏宫质子两年竟也掀起一场情事。与那牟倾卿!他这一身妖孽,倒也配得起晏平女帝的龙姿凤章。依公仪鸾方才的话,晏平帝盛宠尹文衍泽,且为他建了倾城衍宫,才引了崇毅之嫉。尔后晏平四年的惊宫逼政之乱便也由此而起。说白了,尹文衍泽便是那一滩祸水,沾了他的人必染噩运。于晏平帝,代价便是一座大好江山。

然她不明白,公仪此番言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宣扬尹文衍泽的旧情事,引她吃酸犯妒,实在是说不过去。且不多是十年前的旧事,那晏平帝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毛发不全的小女孩,就算自己心眼再小,也犯不上就此存心节。她既都能为尹文衍泽娶了邛国郡主,还会在意一个死人?!公仪鸾莫不是太小看了人。

“晏平帝之死,至今仍是谜云重重。有人说是被逼得于夏宫自尽,也有人说是被崇毅愤恨之下一剑穿心。可这更多的说法是当年昆仑山上由崇毅于崖顶推下,命绝深涧。”

昆仑山。

延陵易小指微颤,才是抬了眸。尤以记得越儿曾经说过那一日,他们去爬昆仑山,便是于山顶失足跌下的。原来那颇有些传奇色彩的晏平帝亦是受难于昆仑山。

“那尸身便葬在昆仑山?”延陵易倾声询问道。

公仪鸾持着冷盏时而泯上一口润喉,声音毫无经意,轻轻柔柔的:“若不能寻到尸身,便是亡魂不归。堂堂一代帝王尚不至于这般凄惨。晏平帝的尸身是尹文衍泽于山底渊涧寻了四天三夜才找到,而后交还了夏宫的。而后熹平帝即位,便是将晏平帝的帝棺置在夏宫西面的长寝陵,他自己将寝殿迁到西宫的最西面,日面西而做,夜向西为眠。可王爷自己呢,便是那四天三夜,于昆仑山下受了寒湿之气,由此结下寒症。那之后十年,他都不能受半点寒,至今都要闷在热处休养,冷水都不能沾半点。噢,你可知,那晏平帝曾助过王爷,这才是王爷记挂不心感恩无忘的。当时大皇子想暗害王爷,王爷身为质子于夏宫由人杀害也是最好的机会。只那暗人错手未能要了王爷的命,因是郢国人,夏宫的近臣都不想予以处置,言是要交由郢使领回郢地向圣元帝禀示。这明显就是欲不了了之,消息传了晏平帝,那小皇帝极是恼怒,却心生一计。”

“何计?!”延陵易倒由她说的提了兴致,难得扬了声问下去。

讲故事无疑是公仪鸾的拿手好戏,若不是受了澹台嘱咐,三天三夜她也说得过去。

“那晏平帝用暗人的匕首自伤体肤。再传言下去说那郢贼暗人一并误伤了龙体。于是,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郢贼伤了夏王的消息传出来,顶着夏朝的威严圣元帝也不得不查办下去,再以后便有废黜大皇子的乱子了。这女人都是最爱惜自己身子的,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对自己动刀子,寸长的口子就划在——”

“澹台夫人讲得真尽兴啊。”这一声忽由榭台迎面传至,尹文衍泽大步而来,容色沉定,其身后追随而上的澹台亦是面色无异,二人好似真观了什么帖子,这一会儿又闲逛入亭子来寻各家女人。

公仪鸾由声但也一顿,再看向澹台,见他轻挑额眉淡摇了头,才止言未语。

尹文衍泽直接走至延陵易身前,胳膊一伸即是将延陵易拉了身侧,轻抬一指掠过她额发,淡道:“听什么呢,这般入神。”

“旧事。”延陵易亦淡淡回道,稍退了半步,与他相离。

她言之旧事,他又怎会不知。微侧了目于身侧一并迎上来的澹台,隐有责备,然未成言。

“可还好?”他垂声低味,只她能听到。

“因何不好?”延陵易微以诧异,持着声低道,“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王爷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一颤。她能想得偏颇,最是好,索性便就着她的话言下去:“不是就好。”随之一笑,疲惫之色无能尽数藏匿。

第八十一章 选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壬戌十月十六,即是殿试之期。

今秋春闱会试首科取士的十六人,便是要于这一日入围由圣元帝亲自主考的洛成殿策试。

夜未明,科举房官吏便跪于启元寝殿前垂听圣旨。延陵易跪于首位,昨夜入更她便率众人于此侯旨,一夜未退。延陵易阖着一双眼,双膝已木然,待听殿门轻启之音敏感地张目,隐约见殿前的宫盏一步步向自己靠近。那脚步声极弱,来人因着殿外的冷寒不时呵着气,声音随之传下:“延陵王爷,这可真不好。皇主子半夜里犯了头风,正是昏痛不起。今日的殿考恐难支撑,刚半会儿昏醒着,只命小的问向王爷洛成殿可准备稳妥了?”

“劳烦公公回话。殿试之御座黄案已由鸿胪寺执官设下,试桌等考生位次是由光禄寺安放。臣昨夜与科举房掌吏一一巡审三遍,绝无纰漏。”延陵易平静而道,声音夹着暮色深沉,只一双眸子余亮。

“如此便好,主子担着心呢。”那老公公忙挤出了一笑,便要回身。

“公公。”延陵易及时一唤,低声垂问,“科举房递上去的经论八道拟题,不知皇上可有选下。”

“皇上痛得睁不开眼,我们自也没敢嚷扰。只皇上先前有旨传下,若是他选不了,便交由东宫代选。这时候太子与昱瑾王殿下正于启元偏殿筛选着,您看是不是要小的问禀一声东宫。”他这边话音未落,另一侧偏殿门由宫人推了半盏,由内漫出刺眼的光束,另一声传唤亦刺耳——“宣,今科贡试特命主考延陵王入殿面禀东宫。”

延陵易挣扎了些许,才由随应的公公勉强扶起,离地时双膝犹如骨裂般刺啦一声痛得无以忍耐,微歇了片刻,才由领灯的宫宫引入殿门。

启元偏殿,数盏明灯齐亮。殿侧坐着亦是候了一夜旨的三院殿大学士和内阁大臣。少有几个年岁大的老儒昏昏欲睡,抱盏热茶于怀暗自打起了瞌睡。

尹文尚即与尹文衍泽坐于殿首,她方入内时,二人还在探讨着什么,只她一入,便都缄口不言。殿首明灯更亮,他二人昏重的影子洒向殿后。

延陵易欲再跪念安,只尹文尚即冷声越过众人,落了她额顶:“甭跪了,殿外都是冻了一夜,这一双腿还要不要了?!”他说着淡淡睨了她眼,见她面有倦怠,双膝隐发着颤,复又添了句,“看座。”

延陵易身子微怔,平声言了谢,便也入座。

殿首正皱了眉翻题册的尹文衍泽亦由之抬了眼,目光飘掠上,复又黯黯垂下,予身侧伺候的公公使了眼色:“递盏热茶。”

尹文尚即一手铺开满案的题本,八簿八种颜色。他是选了半夜,此时正看得双目发胀,一手紧着眼眉,另摇了本红印题册出声:“这红簿子的选题,是哪个拟下的。”

延陵易就言望去,手边刚接上来的茶盏来不及放便是应:“红簿上的列题,是臣选拟的。”

尹文尚即收了视线,即是递给一侧的尹文衍泽:“老七,你看看如何。”

尹文衍泽微愣,出手接过,只开卷匆匆一略,便蹙了额眉,以淡淡询问的口气:“这第二场策论是经论,然你这几句并非出自《四书》《五经》。”

“是出自宋吕本中撰《官箴》。”延陵易倒也淡定,纵是选偏了题,也径自而答,“臣以为经论不当以拘泥一本。自古而来九经立于学官,并用以取士,乡试会试以此援引作题,皆是大同小异。若想出仕为官,只背了一肚子九经便可,博览群书又当何用?”

尹文衍泽凝了她半刻,一指搭在题卷上轻叩了数下,沉声应:“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这题出僻偏,倒难为了他们。”

“不难为,便不是殿试;受不得难为,便做不来天子门生。”延陵易未抬眸,只一言便要其缄口无言。

尹文衍泽由她噎住,一手端着题本浅笑不止。

尹文尚即目光直直掠过二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借着延陵易的话便是言下去:“这话倒也有理,不受点难为,太顺当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暂且选下这题了。”

经论题目方拟选毕,与正殿相连的隐门由里侧推开,恰是方才传旨的公公,双手正托着缎面金织的印匣,匣上坠着双面锁。那公公满面沉色迎上,见过殿首的东宫与亲王,未跪,只身子一躬,请言:“皇上遣奴才将今科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亲自递承予太子殿下。旨东宫与昱瑾王代为入考坐审。”

声方落,引了侧殿众人暗自探望,目光皆是锁定了那一方印匣不动半晌。纵连瞌睡过去的老臣亦醒了盹,一时极为清醒。延陵易轻抬了眸微微一瞥,随即又垂目默然不动。

尹文尚即由殿首走下台阶,接过公公递上的半面锁,而后又召了持另半面锁的集贤院大学士一并上殿。二锁合一齐开了匣,尹文尚即仅淡淡一览,回身接过刚刚选毕的经论试题,一并交递于大学士手中,回锁封匣后再以加弥封官关防。

如此一来,殿试的两场题选便是告终,忙碌了整夜的文臣相继由偏殿而出。黎明时今科殿试的贡士便要列队入宫,先至洛成殿后的丹陛下排队,各自领取了宫饼,静等升殿。而这半刻恰也给了科举房官吏歇喘时机。待众人退避后,延陵易便由公公领至启元殿西侧的云壁宫休整,云壁宫临着洛成殿,若以甬道通递便只有数十米之隔。

一夜未眠,她反是更清醒。于东厢屋覆眸冷憩,攥握的手越持越紧。屋外传唤声飘入的一刻,心口却猛地松下,微喘了气,又听那一声传唤低沉——“东宫有旨传王爷。”

尹文尚即,果是也在云壁宫。

延陵易入西厢房时,只她一人,单手推了门,却瞧不见半丝身影。再入,便是看见屏风后更衣的身影,尹文尚即正是在更换朝衣。她微愣片刻,即是听屏风内人音漫出——“你进来。”

无声无息的掀了侧帘步入,她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尹文尚即对镜束着玉带,但由镜中望了她一眼,声音低沉:“你近来也不入东宫给我念安了。”

他肤显暗沉,明黄色的绸缎似有些许不配。青衣纁裳设有九章,山、龙、华虫、火、宗彝之五章在衣,藻、粉米、黼、黻之四章在裳。衮冕垂着白珠九旒,白珠是与帝王齐用,九旒用玉二百一十六。有那么一瞬间,她于镜中睨着他之侧影,竟发觉他实有君临天下的气焰。

他见她是看呆了,面上凝重反是轻淡,随着一回身,近她半步,轻了声音:“爷着这一身,可好?”

她回了神,眸一低,便答:“甚好。”

他再进半步,抬手掠过她软腰便是往自己身前一带,声更低:“若这明黄改了金黄,五龙换了九龙,又可好?”

她一颤,然半侧脸已是贴了他胸前,那明黄耀眼的前襟正跃了束金龙,一颗龙目死死瞪着她,盯得她额前发紧发烫。她微阖了眼,淡道:“也好。”

他之野心咄咄,帝王霸位似乎已在两袖之间。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终于终于,他还是问及小粽子。

脑中迅速飘过多番解释,有真有假,然她还未抓住一言,便由之后的话麻痹了神经。

“那孩子是我的,对吧。”尹文尚即的声音满是喑哑,微有颤抖,勾揽着她的手紧下,冷唇凑到她耳侧,浅叹了声,怀着歉意道:“我算了算,恰是四年前那时候。你不当瞒我的。”

延陵易怔怔抬眼,方一启唇,解释之话便吞下喉咙,只紧眉,未言。

尹文尚即眸中尽是痛意,但觉怀中之人隐隐发抖,便想她是一时辛酸难尽言,于是胸口更疼。恨不得将怀中人全然包裹住,不让她再离半分。

延陵易暗自苦笑,想那苦命的小粽子原是并不可怜,不论真假,竟有这么多父亲争着要认。

“那孩子,像你多,还是像我多?!”尹文尚即唇角一勾,忍不住道。听了小粽子的事由朝中漫开,他便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得那该是自己的种。这些年,除了他,他不信她身边还能别的男人。那一日尹文衍泽携子面见父皇,他于启元殿正瞥上半眼,未能仔细看了全影,只自己那一时激动之心绝不能以言语道尽。如今好容易有机会与她亲近,便是要提及那孩子,何时她能领了他给自己抱一番。

“似乎不大像我。”延陵易眸子一低,错了目光。

尹文尚即更喜,眼中掠过精光一抹:“那便是像我。”

她无意再答,反踮起脚抬手予他扶平侧鬓,半身微微前倾而靠,声音温润:“爷,皇上拟的时务策论是什么题目。”言罢香软的气息送入他耳鬓。

尹文尚即微一抖,狐疑的目光逼下,瞬息便又散了开,握着她软腕揉捏着,低低一笑,复又吻上。声音一哑:“你想知道?”

延陵易由他手中抽出腕子,平心静气缓缓言着:“那孩子叫小粽子。如有机会,爷可以接他来东宫坐坐,那顽劣模样颇有几分您的匪气。”不得以之时,她竟也会利用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这想法引她周身发冷打颤。

尹文尚即眉眼中全是喜色,复握回她腕子抵在自己胸前,那前襟滚烫,一颗心跳得极烈。

“论劝农。”

天子金题,于是脱口而出。

第八十二章 常备

时辰已近,科举房的诸位掌事业已候在洛成殿前两侧。

百官齐列,由端景门至洛成殿,龙旗飘摇,此一日,大风。

“考生可有领过宫饼?”延陵易偏身问向一侧。那侧身之人忙是应下,而后再无言。

自东而西,管弦丝竹声奏起,洛成殿殿门大起。尹文尚即着明黄朝衣领文武百官众贤才行升殿大礼。拜过大礼,尹文尚即与尹文衍泽一前一后先行入殿。延陵易率科举房众文臣随之步殿。

洛成殿五门开中三,皆是朱漆金钉,嵌雕龙凤刻画飞云,琉璃瓦檐于这清晨还不及锃亮,只也泛着明光熠熠。殿中阶下十六座试桌于正中,桌上备有笔砚及茶盏。两侧是随试文臣之位,每二位设有落茶几案。阶上殿首设有二上位玉座,东靠上半寸,是东宫之位,稍下为亲王位。中位摆有四座,一为延陵王所设,另三是置予三大学士。

待殿审官员相继入位,尹文尚即亲自示意大学士由殿内黄案捧出今科试题,而后再由礼部官员接过递放入殿外的黄案,宣文武百官与考生于殿外行参赞礼拜。拜跪之声由殿外扑入,延陵易恰抬眼自上殿望下,那清一色冷衫的身影便是今日入殿举的天家门生,能入这洛成殿的大门,便是不得小觑。往后便也说不准就是由他们之中出了我朝的宰相大员,或以入了皇亲国戚之列。

礼毕,礼部掌吏需按序宣考生一一入殿,待考生走至阶下,向上殿的亲王大臣们跪安,才能跪接题纸。

延陵易正持着茶盏于殿下观望,身侧持名册列印的礼部侍郎凑了近道:“王爷,这散发题纸,当是御命主考之职。”说毕,便将宣纸装裱的题纸双手承上。

延陵易放稳了茶盏,才是接过,起身由殿上步步稳至阶前,立于下阶首端,目光平定。手中不多不少十六份御制题纸,每一页皆是四十厘长,十二厘宽,红线直格,考究严谨。

礼部侍郎步下一阶,高声宣考生入殿。序位是按会考之名次而列,今科会试进士第一为益州人士——顾溪呈。

“宣,进士第一益州顾溪呈入殿。”

一声又一声接连浮下大殿,延陵易面色无动,只攥纸的手微紧。

此一时晨时曦光漫入,恰落映及她九蟒五爪的朝服之上,红珠珊瑚亮比初升之瑞阳,璀璨如洗。

顾溪呈一身素白衣持步而入,素服仍是第一次面见时沾染了泥污的那身,缝补的团子只多不少。他方一入殿,她便沉了目,那一番身影,无论于何处,都当引人注目。并非他之檀郎玉貌,而是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涤然一身正气之中又夹着夺天下奇绝的才气,叫人惊艳。

他面中持着一如平日的轻淡,与殿上权臣贵王跪安时,未有卑躬屈膝及满目谄媚,不卑不亢,傲骨朗朗的气势便是要尹文两兄弟不由得挑眉凝目,而后皆暗暗记下了这个今科进士头名的顾溪呈。其实他之显名,于那几年前的一纸《良民谏章奏本》便是由朝臣传遍的,百闻不及一见,果是不凡。其人与其笔一般,傲骨铮铮,才气凌然。

“顾溪呈,跪接题纸。”礼部侍郎再念一声。

顾溪呈闻言才是跪转了身子,对着延陵易一拜,依着礼节,但不抬目,只双手举至头顶。

延陵易递了题纸于他两手之间,两眸睨了他一眼,即是错开。

“谢王爷。”顾溪呈几乎是咬牙而道,于之前便也听几个考生言过,此次主考为那延陵易,方入殿时他更是不屑侧目于她,直直由她身前掠过向殿上之众行礼。隐约见着那一侧立着女人袭朝服的身影,若以女人入殿,不是那做奸为佞的延陵易,又能是何人?!言着竟破了规矩仰目而视,他倒是要看看那个让自己恨得牙痒痒的女人是何般模样,然目光一扫,恰撞及延陵易躲闪的眸色。

猛一瞬间,他胸口似乍入寒冽之气,双眸凸睁。握住题纸的手僵白,猛一松,任其落了满阶。头顶之女子,远山淡眉,褐色瞳孔,眼角上挑,有英气。她浅浅微笑的时候,甚还会有淡涡,只不明显而已。这一张脸,并不陌生,却又因为熟悉,所以怔愣惊痛至此。

于殿上接题纸,但还未有落而不接的前例,传唤的礼部掌吏一时大惊,忙蹲身拾起,反由延陵易出手拦住。

她之眸,清冽。再不躲,反直直逼着那满面惨白之人:“顾溪呈,你不接吗?”

喉间有滚烫的腥气滑过,她的声音很寒,从未有过的寒,是他未听过的。或者,根本这般冷漠才是她,因为她是延陵易,是那个妖孽般的女人。

殿上诸人不知发生何事,只侧目而望,尤是尹文衍泽,望得最深,一双浅眸凝着波光仄仄。

“你可知,殿前御印题旨落而不接,是藐视君威的死罪。”她声音很轻,轻到只余他与礼部掌吏听闻。

顾溪呈依是不动,双拳握于两膝前紧紧阖了目。那一时,这世间俱是静下,连着她的声音一并远而缥缈。生与死早便不重要了,她是知道的。

“殿下何事拖滞?!”甫一声由上殿传来,隐着不悦,尹文尚即终是忍耐不住开了口。

礼部掌吏正不知如何回禀,低声添了一言劝着顾溪呈,仍是未果。

延陵易微躬下身,亲自予他由阶下拾起那散落的题纸,于他耳侧轻念出声:“若要跳,当要抱着佞贼奸王一并跳。你要活着,才能与我一争到底。”依是那一夜的那一番话,如今再听来,却已变了味道。

忽得抬目,白玉冷齿又是死死咬过,那念声扑入耳中,尽是嘲讽与惨笑。顾溪呈竟觉得周身傲骨由那瞬间痛得酸软,她一番话,印他跃升羞耻悲怆之情。

她复将纸推递于他之前,沉声凝然:“顾溪呈。本王问你最后一次,接还是不接?!”

顾溪呈但觉自己一生未有如此狼狈过,凄凄笑过,眸中猛一团雾气盈上,便是寂颤的复抬了双臂,气若游丝:“草民接纸。”

一侧见状的礼部侍郎总算呼出口冷气,忙又回神抬了名册,念:“宣,进士二名徐州姜禀入殿。”

待顾溪呈退身离下,延陵易才握紧了一双手,汗湿了掌心。不为人所察觉的轻阖了目,忙又睁开,她是不能先他溃败,她方要撑住,定要比他撑得久。

“圣上以州县吏督率有司劝民作课,欲盛教于农,说农作以旷田为肥沃,何道可以为之?”

第一场时务策论,由东宫亲自命下,确是尹文尚即透露的劝课作农之题。

由晨时入殿,至日落交卷,连番时辰,殿审官吏皆不得离殿,即是因必要之需离席,亦要于半柱香的工夫归位。然延陵易于殿下回席后只字未言,纹丝不动地凝至日落之时。

待到钟声起,余下的三两个考生迟迟交卷后,大殿才起了稍许声响,无不是作叹交询。延陵易由众人之中淡出,略显疲惫的身影拖出洛成大殿。殿外候了大半日的延陵贤忙以迎上,展了披风于她罩上。这一时风起,果真有几分凉。

“主子多刻未用时了,是先用膳?!”

“先回云壁宫。”殿试尚余明日一场经论,照理科举房各位又是不得回府,需宿了云壁宫。

“好个延陵王。”

陡然一声由身后传出。二人皆是愣住,延陵易未转身,由声音辩出确是顾溪呈。今日他又是头一个交递了卷子,而后早早出洛成殿,原没想到他还颇有恒心,能一等数个时辰。

然此时身后不少官吏已步出了大殿,闻那一声,饶有兴致的停驻脚步等着看笑话。尹文衍泽正立于其间,只凝眉靠在廊前注目于那两团淡影,一双眸轻虚。

延陵易一手拉紧回身探寻的延陵易,顶风紧着迈出了几步。顾溪呈亦连步追上,单薄的白衫于风中飘掠,人也显得十为薄弱。

“延陵易。”他直呼其名,未有一丝惧然。

延陵易顿步,淡淡旋了身子,寒光逼迎:“好大的胆子。”

“好一个延陵王。好一个”他噙声一顿,喉间隐隐发颤,陡然出声,“无奸不成朝。”

延陵易眸中无色,只唇角颤起一抹冷笑,淡淡言:“精辟。”言着回身,那笑意瞬时熄灭,化了一团凄寂。

确是无奸不成朝,她未觉有错。

天下之大,她可以容忍世人皆恨下自己。

天下之大,但有一人能不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