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是逼的于夏宫自尽,也有人说是被崇毅愤恨之下一剑穿心。可这更多的说法是当年昆仑山上由崇毅于崖顶推下,命绝深涧。”

“晏平帝的尸身是尹文衍泽于山底渊涧寻了四天三夜才找到,而后交换了夏宫的。”

燕山,又是燕山。

每每立于山顶,都有熟悉的感觉。

因为梦,那个纠缠自己近十年的梦魇会在这里更为清晰。

东边天水交接之尽头亮出一抹又一抹晨蕴,不刺目,却惊出眸中水光。

她沉沉阖了目,酸涩的滋味憋在胸口,任由耳边风雨夹杂之声混着模糊的人音飘入。

其实这个梦不长,她仅仅做了十年。

醉卧十年,南柯一梦,她尽是做了什么。

“若辰这一番东平叛党,皇上可有重赏?”

“崇爱卿业已封王拜士,坐拥抱厦重壁,权柄财禄于你,早在两袖之间,可还有所想要?”

“朕若爱一个人,便将万顷江山予他又如何?”

“崇毅,朕如此信你。”

“皇上,为何不叫倾城衍宫呢。”

“朕想宠你尹文衍泽,朕为你建这一所倾城衍宫,要天下都知道朕对你的好。”

十年可以用来遗忘,然记起,只于转瞬之间。

迎着第一束晨曦,她寂寂而笑,雨后出芽野枝顿时爬满山头,冷声浮遥于山葱翠郁间。

“牟倾卿,许久未见。”

第二卷:时乱 第三章:谁的江山

“衍泽哥哥,东营的将卫说,崇毅连着三日在花醉楼过夜。”

那一夜,夏宫永央池开着不败的荷花,风拂荷盏,暗香盈人。

那一夜,他又在抚琴,他想念遥远的故乡时便会奏琴。所以她为他建了望乡台,筑在一池荷盏央处,高高的云台,乘风驾雾。

那一夜,她又是这般说,她时时会在他耳边碎碎念,尽是崇毅如何如何,崇毅怎般怎般。

每一次他皆笑着听,轻手拂乱她的额发,再柔声劝。那个时候,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任性,她霸道,她会吃醋。但凡听到崇毅又碰到了哪个美人,便要发一肚子火。他便由着她胡闹,待他平静下来,再静静予她弹琴。

那段日子,他只是被她困在金丝笼的云雀,偏偏这个主人常常喜欢打开笼门,自己一并钻入,依偎在他身边撒娇玩闹,时而再念起那个遥远的他。

他对她是什么?父亲,兄长,质子,宠伶?也许可以是一切,但永远不会是那个住在她心中的人。

她的心太小了,从未留出过他的位置。

“皇上,他是男人。”他推了琴,一手轻落在她的额上,抚弄着她隐隐皱起的眉,而后再叹息一声言劝。

“衍泽你也是男人,为何就不去吃花酒?”

“我也会的,只不是现在。”他一笑,眸中百般温柔,“衍泽日后也会成为一个凡夫俗子,会娶妻会吃花酒,会流连于胭脂丛中,会讨那些女人的欢心。而后我还会有一群儿女。不过那是衍泽以后会做的事情。眼下衍泽只有一愿。”

“何愿?”她一时抬眸,长睫忽摇,眸中透着星点明光。

“守在皇上身边,直到他回来。”他眼不离她,言中清淡。

“尹文衍泽,你莫不是喜欢朕?”她虚着一双眼,隐有得意,却故作出恼怒的样子。天威不可戏!

“臣不敢。”他浅浅一笑,却是凑至她耳畔低道,“皇上不要担心,我绝不会说喜欢你。”

他绝不说那二字,她便可全无负担的对他好,将他当棋子。

我绝不说喜欢你,我便不痛,你亦不累。

一榭秋风,一池花飞,一个朝代飘摇如雨。

郢军破宫之日,她仍立在望乡台上听他弹琴,又是那一曲有凤来仪。

紫宫飞宇,琼楼迷乱,他匍匐于她脚下,任她决定生死天命。她飘飞的裙展如,墨深沉,纵跃玉阶仙台,于九天玄池间书着天地的颜色。朝服下单薄的身躯微有颤抖,这一身龙云八宝平水锦纹的袍总不合身,无论裁剪几番,都难以撑起。

“衍泽,朕放你回去。”她迎着宫门的方向,似乎看破一场云烟寂灭,终是说。

挟持郢之质子,便是抵抗郢军的最后砝码,那些如山堆积的奏本如是说。

一个棋子的重要,她明白,她从来明白。

“皇上,臣说过,愿意做晏平帝的棋子,便也愿意做大夏的棋子。”他苦苦地笑,苦苦地迎向她的目光,只寻不到她眼中的半丝温度,全是颓败。

月华阑珊,灯火靡丽,若不是东方厮杀之音震天动地,便也该是一夜美景。夏宫的每一夜,都是极美的。

“父皇戎马倥偬一生,所稳下的帝王大业,毁在我一人之手。我为了一个贼子毁了牟姓江山。”她步步走下云阶,走至他面前,绝望写在颜中,微以轻笑,“不过你要活着。你要回大郢,为大夏陪葬的人只朕一个便够了。无论是做个凡夫俗子还是帝王皇胄,那个位置都在大郢等着你。你会逐渐忘了大夏,忘了夏宫,忘了朕,再忘记自己所受的一切屈辱。有朝一日你会娶妻生子,你会学着喝花酒,终日流连红馆花巷,走马章台取悦美人。这些你说的还都未做过呢。”

他依旧是笑的,只笑着颤抖,笑着点头:“我会为陛下回去,为了陛下娶妻生子,为了陛下堕入俗世。只求陛下不要走远,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定要站在让我一眼望见的地方。”

街市堂口渐渐热闹起来,摊贩们开始摆弄摊位。永元茶庄临口的茶案前,公仪鸾摇着胳膊犯瞌睡,另一手拍着臂膀呵欠着仰头,模糊不清的看了对面面色无动的人,是觉得她可能傻了,要么就是昨夜淋雨淋傻了,昨夜她虽被这发疯人吓了一跳,然还是好心的一路跟随着她,直到追着她爬上了燕山。

她是真以为她要寻短见,才不要命的扑过去拿树藤套住她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的口干舌燥才是将人由悬崖边上拉回来。未料这疯女人开口第一句竟是:“我饿了。”

“公仪#####有睡着过很久。”延陵易放在桌边的手一颤,####

“我的最高纪录是连睡三十六小时,哦,就是一天半。”公仪鸾由桌正中选了个馍馍便直接塞了半口。

“有没有睡过十年。”这声音极弱。

公仪鸾下巴一脱,忙接着掉下去的馍馍,另一手探到她额前:“没烧糊涂吧。”

“十年之前,他从不肯说他喜欢她,她也高兴他没有说。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纵连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影子只是闪了那么一瞬间。十年之后,梦醒了,她却发现,他一直都在身边,一直。有木有一个人,他从不会许诺说什么,但永远都在。”

公仪鸾皱着眉头未应,却听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但似乎很真实。

“其实我们早就见过吧。那一年选质子,我说选个年纪差不多的郢国女孩子陪我作伴吧。他们把你送到玉门关,那个时候还是崇毅抱着你,你咬了他脖子,口水吐了他一脸就是不肯到玉门关。后来,郢国队伍中走出个少年,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他一抱过你,你便步哭了。我记得他说他说可以代公仪郡主留在夏国。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尹文衍泽。”

公仪鸾依旧不出声,十年之前,她还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哭鼻子吐口水的公仪鸾也不是自己。

延陵易轻轻一笑,眉眼舒展,有许久没有这么痛快了。梦醒,很真实,再无飘渺。她离了桌案,长袖扫过桌角,徐徐走向庄外。

公仪鸾凝着她的背影,眸中迷惑层层淡下,初日的明光映照这她周身,她的身影但也没有从前那般冷了。公仪鸾也笑了笑,转着手边茶杯:“真好,你算是醒了 。可我还在梦里。没办法,太幸福了,便不舍得醒来。”

日升而起,郢宫沐浴于晨曦安宁沉雅的气息之中。经昨夜骤雨来袭,落英纷洒满地。明辉交映的凤凰高阁耸立入云,偏云殿一时寂静,青碧为瓦,琉璃作甓,错以金银,流云漓彩之余更见端雅别致。

禀报之音一阶又一阶传递而上,殿门由内推开,满殿静宁的百合香飘传。

延陵易轻步入内,两侧宫侍忙以引退。

长晋正坐于镜前弄妆,山海图的画屏挡在二人之间。

“易。”长晋未回身,只由镜中淡淡扫着绰影,轻唤出声,“七哥昨夜四处寻你,来了琼华宫两次。你一夜都是去哪里了?”

“我想见崇毅。”她开口即道,往日之隐忍全是不见。

长晋方扣上半枚耳珠,闻即扭身,皱眉道:“你要见他?”

“我要见大夏国的熹平帝。”她更是坚定。

“皇上昨夜宿在善儿那里,你是怎么了?”长晋忙起了身,由屏风后绕出,出手握紧她的袖子,叹一声,“手这般凉。”

“娘娘,皇上往偏云殿来了。”殿尾的宫人忙以传话。

长晋一惊,即是松了她手,理了理襟领扯着延陵易一角衣一并要跪下。延陵易推开半步,离了她手,只目光紧紧逼上由殿门处逐渐清晰的金黄色袍衣。他周身上下依是泛着熟悉的月梨香,她从未告诉过他,其实他一点也不配这个香。他身上的血型气太重,需以浓重的麝香才能压住。

他眸光落及她,只微一颤眉,便错开,步至另一侧,虚扶了长晋一把:“都说了,不当跪。”

“皇上,延陵似乎有话与您说,臣妾是不是要退避。”长晋瞥了眼延陵,面上畏惧,言声极弱。

“唔。那你先到后殿等我,仔细着些。”崇毅一点头,即命宫侍伺候皇后退下,再回身于延陵易目光交换时,眸已寒,噙着淡笑,“这才刚过科考,延陵王便是等不及了。”

延陵易亦笑,只这笑中掺了太多杂余,她在努力笑出牟倾卿的模样:“我来便是要告诉你,我确等不及了。”

“太过急躁不是什么好事,狈不能比狼还急。”他讥讽一笑,牵了目光,有那么一刻他竟不屑于看她。野心太大却没头脑的女人,要他讨厌。

“我也是刚刚记起来没有必要夺,我有的远比它多。”她笑得有些朦胧。

“哦?”他虚光一瞥,眉蹙了半分。

“如画江山,锦绣碧川,七十数所城郡,两岸青山万顷良田,这些我都有。”她字字刚强,素齿一张一阖,那日昆仑山涧的风很凉,却不及她的声寒,“崇毅,朕的江山,你坐着可稳?!”

言声仄仄,震裂人心!

《皇运》第二卷 第四章 于是

空殿森然,云阙勾檐过风,青枝摇曳,满地凄影碎迹。再无他音,尽是宫铃摇散弥传。

“崇毅,朕之江山,你坐着可稳?!”

她如是说。长梦一时惊破。

风使柔的,香是暖的,影是乱的。

心底由一抹裂痛回转,崇毅呼吸一浅,人瞬间呆若僵石,怔然未动,眸中转也不转,仿若血液倒流,由心房直沸贯至顶。

崇毅,崇毅。

天下世人敢这般唤自己便只有

崇毅,你看这御花园植上满地蔓穗可好

蔓穗一开,朕便知崇大将军要归朝了

崇毅,你喜欢做皇帝吗?

崇毅,朕如此信你信你!

除却一双鹰眸滚烫至沸,周身每寸皆冷寒冰冽。兀然一陡,胸痹满闷,隐痛阵发,心房似寸寸扯裂,痛卷着血袭上,冷汗涔涔。耳膜阵痛,斯斯嗡嗡的杂声漫天铺地。连退数步,扯紧殿前云帐,箔丝云锦尽化了碎帛。痛,如刺如绞,莆田盖地。他艰难移出半步,似想一手扶锦屏扇,然脚底虚空,连人携着屏风轰然倒下。

云母翠瑛碎裂于眼前,延陵易唇边依挂那抹残忍至极。崇毅身有心疾隐痛,是先天之症,她仍记得,那三中他仅犯过四次,却次次险要了他的命。殿外风过铃檐,日辉盈了满窗。

“不可以太早死。”她未俯身,只脚尖踏了他袖袍一角,“才刚刚开始,崇毅你要陪着我玩下去。”

他瞳孔紧缩,面色苍白,皱紧的额前勉力舒开,惨败一笑:“我怎么舍得离开倾”

不等他将最后一字念出,她已截声道:“我只说要不得你太早死,没说要你活。”言罢低声轻笑了番,无色双眸微扫了因痛紧扯起的团袖,“我先走了,你慢慢疼。”

“倾卿——”他伸出一臂,扯住她落摆轻摇的长袖,丝帛的质地清凉细腻,每一字尽需提起勉强言出:“别走我,我还你都还你。”

“还我?!”她空笑了声,戾气寒寒,猛回身狠狠扬腕,于她手中抽离,任他臂摆重重跌下。

“崇毅,你拿什么还我。城池可以相送,江山也能悉数奉还?!越儿的一双眼,朕十年的噩梦,你又如何还得起?!”

九天重阙,高壁阔阁,尽是碎裂之声。一声一声压沉人心,重无。

偏云殿外,延陵易抚平了襟衣,袖上褶皱恐难一时捋平,云璃绣纹断裂,即是换用最精妙的针线也难以缝补。风,方是柔的,这会竟冽了。她一紧长袍,便要迈下殿阶。

两侧宫侍忙躬身相送。这群宫人不听主子传唤是不敢随意入殿的。

这会儿风凉起,她见他们在殿外吹着寒,是有些不忍心。回了半步,挑了一个看着较顺眼的小宫人淡道:“你回殿里看看,我出殿时方听里面吆喝了一声。”

那小宫人几下未反应过来,只盯着延陵易不动。

延陵易一摆袖子:“你们皇上是不是有胸痹心疾?!”

宫人立时惊悟,提着裙摆扭头大步跑回殿内。延陵易又迈下几步,果然闻听身后嘈杂人音滚出。尽是一声一声“万岁”。可笑,他犯起顽疾,不念传太医,嚎唤声声万岁就能安然万岁了?!

出郢宫,软轿直入南街。一路打着窗帷,她似乎是第一次细致瞧看这个世界。

郢地的街巷,郢地的商贩,郢地的乡音侬语,一切皆与梦中不一样。这些长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景状,却如一个陌生人般,她探看着他们,它们也陌生的看着自己。

十年来,对郢都的冷漠,面对周身世界的苍白,于是都有了原因。

因为从未归属过,她从不属于它,它也不是她的。十年耳濡目染之后,她钟还是一个陌生人。

“延陵易。”

帘外飘来喑哑一声,伴着勒马滚蹄,她一时想不到这声音出自何人。

嘱命停轿,但未掀起轿帘,便由轿外之人猛然揭开。

她愣住,日头有些刺眼,甫一阵明光卷入,她眼有些发胀,裸瞳僵硬的转过,很涩。

尹文衍泽立在轿前,一手扬着素帘,亦是寂寂凝着她,无言。另一手持着马鞭,却在袖笼中颤抖。发是乱的,半夜冷雨,半日阳,袍衣已由风拂了半干,寒凉的贴在身上。心头的寒冽,在寻至她身前的一刻,渐以回暖。

“去哪了?!”怒喝一声,声音确实全哑了。

“不知道留个信儿吗?!”又一声怒,红肿的双眼噙着血丝。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一声,已弱了气焰,只苍白的唇仍是遏制不住在抖。

最后这一声尤是熟悉,胆子大从来就是她牟倾卿。

方发涩发胀的心,由这一声渐入了凉风轻爽。她浅一勾唇,笑音如铃。

“傻了吗?”见她未怒自己的失态,他缓缓呼出了口气。一夜焦急紧张悉数化了疲惫,腕中马鞭松下,声低弱,“以为你又丢了,你再敢给我丢个试试。”

她起身由轿中步出,立于他身前。阳光很烈,他的眸光从来都是柔的。

抬臂一袖拂去他发上沾落的碎叶,不用言明,皆以清楚在心。十年了,他这紧张自己的毛病还是未改。

“你才是胆大,敢言本王傻。”口中如是脱出,目光却不怒,她又近了他半步,扯了他前襟,“把头低点,有话对你说。”

他于是低头,她于是踮脚。

喧闹的街道,嘈杂的人声。来来往往的车马人行,琳琅满目的商品,酒香里飘溢而出的香甜浮动在身边,只脚尖立地,一双臂挂了他腰间,仰起的头凑在他耳侧轻言:“对不起。”眼眸微微一簌,即是有泪轻滑,落了唇中。

他一颤,僵立无动。问天问地,由延陵易口中可以听到过这三字。

她错过他耳侧,唇轻点了他的。

周身尽是人流,尽是言声,却全是不顾,此刻她眼中只有这个人,漫天铺地,都是她的影子。

努力踮起的脚尖在颤,吻上他僵硬温凉的唇亦颤。齿间泪的咸涩一丝丝淡尽,眼角却有更多的泪涌出,她终于知道那句话没有错,吻一个人也可以吻至泪流满面。

最后一滴眼泪稍纵即逝,唇离了他,香甜温软的味道仍余。

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一双睫染着泪珠轻抖。

“不敢了,再也不敢走丢,再不忍让你寻我等我。再不会”

她还未说完,最想说的那句话便由他突而底覆的唇堵住。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定会站在让你一眼望见的地方,再不

他掠着她的每一寸呼吸,不仅仅是她的唇。但凡她吐纳而出的每一丝气,他都欲吞入。

她垂眸,任他肆意妄为,渐渐失神,一双手扯着他后襟更紧。他亦揽着她,若不及时握住她的腰,那踮起的足脚必要受不住。

冷风似是还暖,沁着梨花的香甜。

云璃的袖摆随风浮摇,与他悲伤的曲龙山纹交映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