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姜元钏正羞紧了双眉,容样似要哭了。

“我可是尽力帮你说话了,人不应,我也没法儿。”姜夫人一摆手,满面无辜,端茶起身悠悠哉哉地朝 帘子 后步去。一步一步,沉而又缓。她看着延陵易,便有如看着年轻时的自己,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坚持 ,纵是 淡淡的笑,淡淡的凝眉,都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并未遇到一个好男人

大半天光景,俱是无事安然。

延陵易闷在房中便只有听延陵贤言着各房的新鲜事,多是围绕着尹文衍泽说开。说是尹文衍泽一早心情 尤是 好,并用了两碗饭,纵连出府里都是乐着的。临上轿前,还夸了望舒头上的簪花喜庆。延陵贤把这事 当笑话 一般摆弄,又道那望舒头上的簪花从进府就未变过,怎就今个受了夸。他这一夸不得了,满园子的 丫头都借 着望舒的头簪去找着师傅打一个来。

“主子,我也给您打一个吧。”延陵易说着便把话点到自家主子头上,“王爷看着喜庆啊。”

“要它做什么?”延陵易冷冷瞥了她眼,手下纸页一翻,又幽幽言着,“他那不是看着喜庆,是心里高 兴。 ”

话正说着,门边望舒丫头来了信儿,言是王爷不能按点回来,许是要晚半刻,要府上不用等着共膳了。 话里 透着蹊跷,尹文衍泽本就对朝事不挂心,朝后应酬,更是少得又少。他之兴趣便只有闷在书斋子对着 挂了满 墙面的算谱出神。

延陵易想了番,终是细问下去,果真是乐极生悲出了差子。那不上心的人去了朝上,反是把该予圣元帝 递上 的庆州回折给误了。朝上黑压压一片,唯他敢不要命的说了句“自己把折子丢了”。这难得准时上回 早朝, 还把该递的回折给丢了,圣元帝的盛威自是不言而喻。

听过望舒皱着蛾眉回禀,延陵易倒也明白别说晚一刻,便是夜不能归也有道理。手下一挥,即是谴了望 舒回 去换身衣服,她刚一进来便滚着股子凉气,这寒热交替着,是要受病。

延陵贤手下递着茶,方半刻的好心情全干净了,却见身侧坐着的主子倒是半点也未受影响,翻着手中书 册仍 是兴致勃勃。她又立了小半会,见实是无事做,便先退了出去。回身关门时,恰听案桌上不轻不重一 声幽幽 传来——

“倒是什么都能丢,怎不把自个丢了”

卷二:时乱 第九章:折红

三更入了半刻,昱瑾王府烟全灭下。

墨顶软轿于府门外稳稳落地,打轿子里出来的人影顶着冷风小跑入了府。身后持灯的侍从跟了几步便将 人跟 丢了。园子虽大,却是地处皆入了心,那一路小跑的人一路东进,半步都没绕。廊子里灯也灭了,正 黑得紧 。进了正院后,尹文衍泽便蹑着步子轻声蹭到门前,见里间黑着,才呼了口气,手下一推门,起了 五彩线路 的毡帘。

屋内依是漆黑一片,他便依着感觉绕过了圆桌,直要往里屋蹭。便听身侧人单袭上,一时要吓破了胆。

“皇上予你吃食了?”延陵易由桌前转了个身子,燃起半只烛,推了一处。

尹文衍泽由着光看清了她眉目,见未有怒气显在脸上,才敢笑笑:“你在着也不点灯,真给爷省油火钱 。”

“饿着吗?”她料圣元帝气着绝不会赏食,便不顾他读语,自顾自念道。

“倒也好,小九给我送了顿,偷着用了。”

她再不看他的傻笑,只低眉掠了眼他腕子,口中依是冷,却全无从前的嘲弄:“在勤政殿抄了几百卷折 子, 手不酸吗?我见着抖啊。”

他是有些口渴,端着茶盏欲喝上一口,手一抖,半盏洒了出去:“父皇这次是真够狠。也亏得小九小八 跑来 帮着抄。关键时候,还是亲兄弟能帮衬。”

她见他手抖得厉害,才缓了气,抬袖子帮他稳住手,淡淡道:“那折子你真给丢了?”

“唔,寻不到了。”他吞了茶,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便直接应下。

“我看抄折子倒是罚得轻了。”她摇着头,递了帕子过去,起了身再添上几盏灯,“泡个汤祛乏吧,望 舒给 你留灯了。”

“不只这一罚呢,还罚我俩月里头一个上朝,并着扣了半年的月俸。”

说着一起身,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汤是不泡了,呆不得半个时辰就得回勤政殿,差着几十章折没抄 罢, 小九替我在那顶着呢。我跑回来就是紧着看你,猜你等我来着。”

未料他这般辛苦,她嘴上不说,心上也有埋怨,这一时半刻也不知做什么好,倚在他身前微一挣扎,却 听头 顶传来他声音:“这半刻,什么都不用做。我不饿也不渴,就这心里想人想得在宫里坐不住。你 让我好 生看着你就行了。”

“你啊。”她靠在他胸前,指间摆弄着袖上的云罗蟒绣,“再别闯祸了。”她笑自己是越发看不明白这 人了 ,时而高深莫没谨言慎行,全天下就他把一切看得最明白,时而又像个大孩子,言语行举尽是天真, 她倒也 习惯了被他的甜言蜜语迷得七荤八素,初始还是不适应,久了发觉他就是这么个人,便也由着顺着 适应了。

“嗯,只这一次。”他忙应下,满是痛快,“听说你在老太婆那替我办了件痛快事。”说着双眼一眯, 得消 息时他正抄得腕子酸,一听她帮着自己“拒下”姜元钏那事,一气畅快下便又连抄了他几十章。

她狠狠一瞪他,不用说也知道,他打着自己旗号与姜夫人那周旋了多次。这回推了她决定,最得某人心 。

“小粽子睡没?一整天没嚷嚷见我?”姜元钏的事,他一个字都懒得多提,转而又念起小粽子。

“念着你呢。晚膳时还问我你去哪了。刚又不肯睡,说是等你,我哄了大半天才好。”

“说了小粽子,我倒起起来,东宫今儿知会我说选个日子想接小粽子去转转。我怎么觉得,他这话里有 话呢 。”说着渐也蹙了眉头,垂眼一瞧,延陵易倒也把额头皱起来了。

“他以为孩子是他的。”延陵易微一咬牙,才是脱口而出。

“不是文佐尘的吗?”他倒也诧异,搂着她腰身的手忽地滑了下去。

“你倒是消息灵着。”延陵易才站直了身子,静静予他道,“三四年前,有一回御花园里摆宴,你们兄 弟几 个都喝多了,太子当时拉着我入了小园子。”

他眸子一沉,凝着她不动,静了片刻,缓缓道:“不说了,这事我信你。”

“我不说完,你怎么信?”她连连摇头,而后攥着他一只腕子,“我脱了身,可又怕他事后责难,便推 了当 时就近伺候的一个丫头过去,是谁我也记不着了。反正就是有那么回事,我初以为他转日醒来该是明 白,真 没想”

“没想糊涂个三四年也没搅和明白,他真拿随便一丫头当你了。”他索性接了她话,再一咬牙,“我说 那些 年,他紧着向父皇求你作甚。你说吧,我一求求个七八年怪不容易的,他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想当 年未把 我气煞过去。好在他房里还有个能闹的女人,要不然,怎知你今时窝谁怀里笑呢。”

这话多半是气言,她听了也不过心,那些旧事本就烂XXXXX掰扯不明白。只他提及沐玄音,她不由得又 愣了愣 ,沐玄音!她是将她扔在那虎狼窝里许多年,也不知她的日子可也能勉强撑下。再不济,总有 肚子里的 孩子护佑,她倒期望她能安稳无碍。

“你说这误会,是不是该给他解开?”心底一虚,当日就着刺探考题,毫无原则的便应了,这一时 半刻 倒真不知如何解。

她面上纠结全入了他眼,他长臂一搅,凑到她耳边蹭道:“老虎鼻子你抓什么,暂由他去吧。多一个疼 咱儿 子不是好事?!日后慢慢来。”日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沉,便再也无言。

果不出半刻,他匆匆的来,便匆匆的走。

待到屋室内重归了一片安寂时,延陵易隐约觉着方才那人似还在,耳边仍漫着他不可捉摸的戏言散也散 不去 。从前都是一人独守,却在这几日养出了毛病,偌大的房间,她突然觉得空落。

这室中经由她一番改制,已是金穗布阶,帐暖衾软。庭燎云香,屏列雉雀麟龟,毯铺花团锦簇。然也是 今时 发觉,这主人不在时,屋中便能全失了色彩。

未熄烛,帐中半昏半明,垂帐依是大婚的喜色,耀人的红,刻丝弹面的滚边配着大红喜色倒也大俗大雅 了, 她才是第一次细细打探这帐子,毡帘幔子上竟也绣着不少石榴,隐着多子多祈愿。

就着昏光,半卧在半榻间缓缓阖目,一手循着另一侧枕边徐徐摸去,昏昏欲睡间却由手中握着的物什惊 醒。 忙以起身,借了半盏灯台,由他枕下抽出那折子。

“庆州总督臣元枢恭谨奏”

折面上浓墨几字,惊得她困意全无。这折子便该是尹文衍泽说是寻不到的御览回折,莫不是真丢,而是 有心 瞒而不递。庆州,庆州,她喃着出声,只觉那偏隅小地未有什么势力值得他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瞒下 。抵挡 不住满心疑虑,手下一紧,便起了那折子,触目却是一片惊红!折上陈奏之言,俱是不见,全由殷 红染尽。 她猛地眨眼,看清了那红,才又想起昨那一夜,书房漆黑之间,她是坐在案桌之上不仅仅是 推了前朝的 宝砚这折上的红是她落的那“丢失”的回折便是她毁的!

翌日清晨,延陵易照着平日的习惯予西园递了食,又同前一日般坐等着姜夫人用了膳,才是退出。小雪 地封 严,前日的雪未融,即是又落下新的。午时过后,借着风势弱减,延陵易持伞出了王府,未携女婢, 以步代 车。穿过深街甬道,入了人烟渐多的西巷。过了几口巷子,再左拐又拐终是进了一处门院。

两进的小宅子,砌着土墙,顶上以稻茎护盖,偶有几支雪梅含着葆爬在墙头,风中凄颤如娇霞。延陵易 一推 扉门,便有小丫头前来接应。抬头便望见院内青篱下坐着的人影,挡风的斗篷下是一袭白狐皮袄,白 得耀目 ,袍角长拖及地,沾了一路雪渣,更是晶莹。她身后临着木香棚,脚下的芍药圃已由桔槔盖住,闻 得步声渐 入,一手扶着木棚架,艰难回身,见了延陵易便欲跪。

延陵易忙进了一步,一手接住她随着扶起:“你身子重,还讲究这些做甚。”

“主子。”她低微一声绕在延陵易耳侧,言道,“之前接了主子的信儿没能寻得机会出来,好在说通了 太子 予奴婢出宫拜一回平安娘娘。我料这院子浅不敢多带丫头,车马俱是等在娘娘庙那边,不刻还要回去 。信上 说的吞吐,主子意要动东宫了?”

延陵易点头,不复出声。

“主子,玄音定不辱命。”沐玄音眸子一闪,即是坚定言道。

延陵易落目于她高高隆起的腹,声音轻不可闻:“这孩子便要来了?”

情不自禁的抬手一护,指尖蹿来的丝丝温度引她心头微抖:“估摸着是这孩子怕冷,是要等等。奴婢想 待孩 子落地,便将那事替主子了了,一绝后患。”

延陵易犹豫着一并触上玄音高隆的腹,感应着那温度,声亦低柔:“这事我不想你出手,只需你多 番应 衬便可。”

“主子不信玄音了?”她惊得忙道,抽出手握紧她的。

延陵易苦笑,若不信,何苦冒着风险予东宫递信,又何累邀她至此。莫不是不信,是怕受良心责难,可 笑她 也是有几分良心的?!

“玄音,宫中耳目众多,我能深信不疑的,便只你一个。”她覆着他腕子安抚,话得尽是实言。

“主子莫要忘了玄音的死心。”她忽而一笑,眸中生泪,为她,她沐玄音死亦无憾。

“我,定不忘。”

残雪落了青篱,寒梅云缀,香颜半开间,轻喃着应下。

第十章 不怕

清溪泻雪,由草木深处曲折蜿蜒,冬日凄寒御花园内仅一口活水便隐在琼花宫末处。今日

“一夜间,梅全开了。”延陵善立在插空飞楼之上。扶以雕栏听着溪声潺湲,渐而轻笑,那笑声极浅,“是你,我知道。”

身后之人徐徐步上,素色长衣挡不住风,寂寂作颤:“眼下,你有机会说。”

眸光一陡,旋即落下泪来,延陵善转回身,对着素衣女子道:“敏儿已经没了,再说什么也失了意义。你念起她的时候,不会怕吗?”

“怕得要死,又能如何。”冷冷的笑,冷冷的言,便是她延陵忠。

“好一招嫁祸于人,并着将她与文佐尘的旧事翻出来,敏儿不死也是死。三年前离京时,我便想到是你,却未料及你手段如此狠绝。”

“想到是我?”延陵忠唇角微勾,“你比延陵易厉害。”

“你处处学她,却又学的样样不像。你学了她的狠,却学不到她的毒;你仿着她的手腕,却算不到她的心机;你有她的谋略,独缺她的

延陵忠,你学了个四不像啊,连着自己都丢了。”

“至少我活着!我未被她赶到偏地远隅!这三年,是我得着她的信任,留着她身边学着历练着。这些,你和延陵敏都做不到!”她步步紧逼,眼中蕴着风雪,一层一层皆是凝重。

“可你从未赢过!”门栏窗槅簌簌作响,她声亦是凄凄颤抖,“十年来你得到了什么,不过是忠不忠奸不奸的奴名。”

“我得到了什么自己请楚!”狠掷下一声,窄袖收紧,延陵忠转身迈下楼台,大步两阶,她再不愿多留半刻。

延陵善扶紧玉栏,身子寸寸滑坠,冷泪霎时满面。想以四姐妹曾经同命一连,如今生死苍茫,人心薄如纸,幸焉祸哉!

身后细雕浮门顿开,银裹雪裘的身影由暗中步步而出,月梨浅香飘于左右。

延陵善大惊,继而又大惊,冷泪困于双眸久不落,匍匐而上,抱住那雪裘下摆苦苦求道:“主子,我求您了再别杀了,再别饶饶她”

啼哭不成音,长袖于风飘摆抖如筛糠,然那僵冷伫立的人却未言一个宇,动亦未动。昨日膳桌上见了延陵贤与延陵忠两姐妹齐在,便说给她们二人半日的空闲,借着替长晋送药膳的名义入宫姐妹团聚。那二人心道主子心情大好,才几番体念她们姐妹的情义,畅快应下旋即也退了出去差宫人予琼华宫的延陵善报信。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一番安排不过是想听一个真相,以解压在自己心头三年的死结。该听的话,都是听见了,搅不清的乱子,如今也梳理请晰了,只这心头却像空出一口洞,冷得很,寂得很,更痛!

“善儿,敏儿,忠儿,贤儿”延陵易陡一笑,冷风入喉,滚着腥灼,低低一咳,唇际骇然凝血。

入昏时,又落了雪。街上更是人烟稀少,延陵易仰头看天的时候,觉得它格外亮,亮得刺眼,垂目间却又被团团阴霾包裹,她忽而想起记忆中的夏宫,便是这般,阴郁压得人喘不上气。

车马入了里巷,不知名的人家,不起眼的小院,入门时,延陵易还是顿了步,她似乎又闻到了飘浮不定的腥气,这院子里死了太多人。

西角暗室里挑了灯,她抬步入内时,烟是冷的。她知道几个死心塌她的家仆巳得了命将延陵忠困于此。延陵忠才出宫时,便有家仆清了她来此赴约,而后一闷又是大半个光景。她给了她时间,要她自己个想明白。

延陵易有些累,坐在窗角并不看她,窗缝里透着冷风,吹得她头痛。

家仆撕去延陵忠嘴上的封条,气力极大,该是痛得要闷哼,只延陵忠死死咬唇一声未出。

再痛也不会言。延陵易于是轻轻一笑,转了身子懒懒的抬了眸子凝住她。

“敏儿也是在这屋子里走的,一个宇都不说的眼神与你很像,都是苦苦撑着。”

“主子后悔了?”延陵忠惨一笑,“错杀了敏儿,不是您心头的旧痛吗?书房走水一事,是我办下推给敏儿,这么多年,主子想明白了吗?”

那一年,书房走水,书阁里有几卷重要的书册落了延陵沛文手中。而后不了了之,旧事也再未提过。宁嬷嬷一句内有奸人,便是查出了延陵敏!

“甚可惜当年那书卷是落于延陵沛文手中,并非你。”延陵易眸子一闪,冷杯猛地掷下,“嫁祸延陵敏,便是恨她先你一步得了便宜将那簿子递给延陵沛文。你好不容易部下的局,好辛苦能得的果子,就这么失了,当然不甘心!可你问我后悔吗?忠儿,我但也告诉你,杀敏儿我只痛不悔!她是延陵沛文的人,而你”

延陵忠粹然仰头,眸腾轻雾,凄凄一笑:“主子不敢说吗?”

“圣元帝!”苦苦逼出,心口寒彻。

她是圣元帝安插在延陵府的人,与自己一般,都是细作。可笑一个延陵府,掩着几方势力苦苦争持左右不下。可笑延陵沛文,明明将一切看在心底,仍是故作糊涂。

暗门轻启,由外入内的老者手持托盏,托上两盏杯,一青一白,推递而上。

延陵易痛在心底,一抬袖,扬了声:“你选吧。我没有什么话予

“可是我有!”延陵忠猛得出声,颜白如雪,淡唇因死死咬出憋出红紫,“主子只会决定,不会选择。这两盏都是毒酒!”

延陵易微一冷笑,果真是厉害的丫头,把她习性全摸了个透,再看她时,忽而沉静:“你说得对,任一盏都能要了你命。当年我给那丫头选择,她两盏齐用时便是告知我不必给你们选择。”

延隙忠狰扎推臀,两盏瓷杯俱碎,她面上终有泪凄凄落下,身子一倾,大口鲜血呕出,染污了前襟。勉力而起,却又重重落了双膝,声音似哭似笑:“主子你看错忠儿了。忠儿一辈子为你备制车马,事事在先,纵是要死,也会先自备下,不脏主子的手。”

延陵易回眸,恰见她血泪斑斑,扶握案角的手重重一紧,似要握出血来。一双目,睁得骇然,须臾不动的凝着她,一声“忠儿”卡在喉间死死脱不出。

“主子为什么我比不得敏儿,我处处学你,又哪一点学的不好?!为何你偏说她是七巧玲珑慧心善意!不过都是奴才,都是安插在主子身边的细作,凭什么她就可以抢主子的男人,凭什么她就可以选择生还是死!主子忠儿死也不明白不明白!”

人音渐断在身后,堂口的风狠凉,足以穿透前胸后腹,延陵易一步步推壁而行,迈得艰难。那四个丫头是伴着自己在延陵府易水居长大的。墙头有冷梅错枝,颜如丹砂,沁着寒凉的气馥滚入鼻间,重重一咳,眼角呛出泪,身乎靠着壁墙滑下,有那么一瞬间,耳边全无声响,尽是自己喉咙深处的呜咽,可她知道,那声音只埋在心底。再痛也不会言!她与她果真是一样的。

“主子,那丫头自备的药实在烈,折腾了三两下便是断气了。”老嬷嬷追及的步子就愣在身后,不敢上前,只声音轻飘飘的漫上。

风寂寂的掠过,长袍滚卷。

延陵易再一根根推臂,勉强站立,距那一顶软轿只差着三步!

车马回了东巷,硕大的昱瑾王府匾额便顶在府门正中,来接应的是由琼华宫直接回府的延陵贤,出轿时延陵易只轻轻飘了她一眼,见她面无疑虑,便是未语。一人平静的跺着廊边的雪渣住里处走,正如她出府时的平静,漫无边际的廊阁在眼前昏晃摇摆,她终于发现,从前如此习惯的格造,其实并不喜欢。周身那些也许习惯的人,或以也如这廊子,总有一日会遭自己抛弃。

浑身疲极,仍是坚持拜过姜夫人行了昏礼。

回了正院,值着厅间昏膳摆齐。堂里围了一圈丫头,皆是候膳的。延陵易初以为尹文衍泽未归,便自然如住,一面予人去催小粽子来用食,一面问着王爷可是归府。问罢才知尹文秆泽昨抄了一夜的折子,又去早朝上愣着,下朝后便再没精力跑尚书台叨扰澹台赢迟,也未去翰林院同几位皇子混茶吃,早早便是回了府。吃过洗了番即蜷在房中睡,昏时几个丫头连着去叫,都未叫醒。

延陵易知他这是累怠了,便嘱意大家先用,桌上留出了几样清口的水菜,而后又嘱咐小厨房再去备个补气舒胃的粥。饭膳上小粽子随口问了声怎不见忠儿姐姐,延陵易未回应,于是厅间便更沉静,全没了声。

回了内室,尹文衍译仍卧在榻内侧,延陵易稳步饶到他床尾临着坐下,手中端着的汤汤水水一并搁置了小几案。窗幔垂了榻摆,她便盯着金穗滚边愣了少许会儿神。正不知想到了何地,手心一热,即是由身后人攥了过去,她回身一探,便对土他笑眼,眸里似含着星玉,难得的干净。

她未笑,也无反应,眸中一丝波动都没有。

“怎了?”他见她私个木头般,才渐收敛了番,扯着她腕子一摇,“是不是那疯老太婆子”

他之后话再难出口,因她欺身而来,直接咬住了他唇,甜濡香软,甘甜的味道充斥在口中,还有一丝涩苦。

他迅速回应着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吻,毫无来由的随着她一并沉浸于其中。她睁着目,眸中却无物,空得骇人。床板重重一沉,衾衣开始摩挲,“沙沙”的声响极能挑起情欲。她抵身附上时,方抬起的帷帐猛地垂落。

她不说话,也不吭声,更没有脸红,手下机械的撕扯他的亵衣,最最上品的织造于她眼中都是一文不值。

二人困闭在床帏间翻滚,沉默是最痛的针,穿刺她胸腹,扎在他心口。

她吻他,就像醉红楼里的窑姐一般取悦男人,但她知道自己做的不一定会比那些妹子熟练。麻木地咬过他耳廓,吻上他白皙的颈窝,蔓延至锁骨。长睫扑闪擦摩过他胸口时,她甚以听见他闷哼出声。舔舐,接吻,撕咬,她在勾引他,不仅仅是情欲,也有她的痛,她的恨,她的无奈。

她要他一并与自己品华,所有的味道。

他一直强忍的平定目光终在瞬间涣散,那一团欲火被她撩拨起,再难覆下。他脱去她上衣,比她的动作温采,素手穿过她香软的黑友,是他这一生握住的最寒。这一次,他没有任那肩头的伤疤夺去视线。他只凝着她,一点一点凝紧,品着她的痛尝着她的苦。然后狠狠拥住她,就是那一抱,她霎时感觉自己要碎了。碎如齑粉的痛,噬心而又美好。

他垂首吻下,温柔的,馨暖的,细腻的,含着情欲的。

挺身而入的瞬间,酣畅淋漓的疼痛穿刺着神经,那些迷乱的繁杂抽丝剥茧般一丝一缕浮动于眼前,紧握的拳终于释下,她吸了口冷气,又是重重咳起,混乱渐平静,咳出了满脸冷泪。她知道,她要的便是这个,刻骨铭心的痛!

目光游离间,他吻住她胸前的美好,与她一并寂颤。

烛火摇曳,床帏翻卷,她在抖,他亦在颤,任谁也不吭一声。他的胸膛很暖,心跳很稳,目光如水,床第之间颠鸾倒凤,是他试图一次次深入,探索着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抚慰着她最深处的悸动。

眸碎了,凝聚的泪碎了,她感觉到自己全碎了,碎得一塌糊涂。满目红缎金绸碎裂前,她浅浅阖目,倚向他胸前:“傻瓜,两杯都不是毒酒”

泪,不知不觉中落下,一触而散。

愣愣着停驻,再不忍动一分,伸手触到那丝泪痕,他眼中是深深的静默。

她听见他的声音,不是暗哑,却是干净如水,淡比月泽,无比清晰着。

他说,“莫怕。”

又一声莫怕,却与那一夜的暗哑不同,这二字不是说给她的身体,是心。

又一声莫怕,黑暗中,她唯幢得,死死拥紧。

第十一章 坦对

梅染飞雪,白是剔透,丹亦如血。

室内香糜如烟,翻动了不知几刻的帏帐终于静下,二人在攻城掠地的侵龚后轻拥浅眠。

延陵易醒转时,尹文衍泽睡得尚沉,她坐起了半身,裹着软衾遮住一丝不挂。不是羞涩,亦没有脸红,只仍未习惯于此刻的狼狈。或者,而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粹不及防丧失理智的尴尬。就像这一次是她挑起来的罢。处死延陵忠后,她心头便有如压上千斤重石,无以负重,便痛入里髓。她答应过延陵善,无论是谁,都不会再夺人性命。暗室中那两杯酒亦不是毒酒。她有心将她送走,予她最后一条生路。

可那丫头不服输又执拗刚硬的性子与自己如初一辙。

目光浅浅移下,尹文衍泽睡颜极安宁,唇角勾笑,不张扬,却有一种圆满的味道。夏宫时为了护全他的性命,夜夜共眠,然睡在他臂弯中却是另一番感觉,彼时温暖中夹杂着安心,他常以单个姿势不动,连翻身不敢,晨起时一只胳膊往往酸僵麻木。如今,他依是不常翻身,也会用臂弯护住她,于她却又是另一般感应,除了安心,隐隐的甜蜜与圆满充斥在胸口,眸中毫无来由涌溢的温暖,让她寻到了久违的安宁。

冰凉的指尖滑过他细腻的颈肤,这么一刻的圆满,是要她暂以忘记所有的痛苦憋闷。记忆虽不是处处美好,但她愿意铭记这半刻的安宁,尔后即便要面对前所未有的艰难和生离死别,以此刻为忆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