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记住这个眠在自己身侧浅浅而眠的男人再不忘,记住他胸膛的温度,记住他鼻息的轻浅,连着他唇边宁静的笑一并刻在记忆深处。这记忆会随着她去死,一生一世伴着她。

“看得我都要脸红了。”平卧的人长睫轻抬,慵懒目光扫着她略显凌乱的容颜,他喜欢她随意散漫的样子。较以权掌州疆的晏平帝,倾大郢之势的延陵王,他更希望她只是平凡的妻,而后再是自己孩子的母亲。如此平凡而真实,却是遥远的奢望,可望不可及。

她这才错开目光,收了手,别扭的找着借口:“我在想”

他笑着起身,将她拥入怀中,长臂绕在她胸前,修长的指一勾她鼻尖:“你在想这一刻极美满。”她实在不需要用借口掩饰,她眼中的每一丝色泽,他看得比她自己都透彻。

由身后人洞穿心怀,实要她难堪,微以挣扎,仍是勉强道:“我在想王爷的贵体,可有其他女人碰过?!”故意憋出要他难看的话,自己面上尴尬的讪色褪了半。

他吻过她香肩低低一笑,习惯性把玩起腰间软发:“噢?这么快也学起捻酸吃酷了?心底是有什么人选了?”

他尹文衍泽因着不举品行端正多年,她是也清楚,不过是随口一句推辞,反倒由他将了一军,将烂柿子砸了回来。她不答,便摆明是没事找事,只得硬着头皮憋出一笑:“那牟倾卿也没有吗?”记忆回潮多时,于他之前,却是一字不言。有尴尬,也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他说过,牟倾卿,是不能拥有的女人。

尹文衍泽故作愣下,懒懒拥着她,不经意道:“我说了你能不吃酷?”

延陵易狐疑目光微侧向他,隐咬唇:“你们有什么?”苍天可鉴,除了日夜同眠,他与她真未有半分逾越!

他抬起她的腕子轻轻吻下:“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念着她年龄小,不时常做而巳。不过香汤池里,温泉谷中嗯,有几次还是印象清晰着。”越说越离谱,邪邪笑颜艳涟如芳,“御书房的那一次,窗阁外跪了满地候旨的老臣,我跟她就抵着窗根,随手拉下面帘子,我那时怕得一声都不敢吭——”

“胡说!联何时予你轻薄?!”胸口怒气憋闷冲盈,她恨得十指握了双拳,瞪紧了双眸侧身睨他。

燃着火焰的瞳仁映上他温凉如水的静波,他勾勒而出的淡淡浅笑,似道明了所有真相,她才是明白,又落了这厮的诡套!这男人厉害着,一句话一个陷阱,他棋盘上已是陈兵布将,直等着她束手就擒。从她选夫嫁了这么个“不举”之辈时,便是落陷的第一步。

“倾卿。”他低唤了一声,半晌,道,“你从没有演戏的天分,装什么都不像。”

她叹,不是她演得不卖力,而是他看得太清。

那一日,她无端消失整夜,再于当街上与他亲好,情绪之转变不可谓不疑。

恰又是那一晨间,崇毅心疾复犯,琼华宫上下缄口不言延陵易的到访,可她周身浓重的月梨香瞒不过他。

记忆重拾,她有心难念,他更比她更煎熬。

那几日,生怕一个醒转,她便不在自己怀臂之中。生怕她不留一字的粹然离开。没有人比他更怕牟倾卿的醒转,似乎她一醒来,便要离了他而去。那几日,他做好了最坏的念想,等待着她的言诉,凌迟处死的刑刀便横在胸前,她对他好一分,那刀便深入一寸,痛得他更怕,怕失去。

他看得出她在瞒他,这是否意味着,她也不愿离去,她仍愿是延陵易,作他的妻。

于是,他配合着她,将这一场戏演满演足。直到她竟然把自己给了他,完完整整。那一刻,心头的圆满无以言表。他拥着她,与她在僻陋的书案土鱼水交合,有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她不会知道,天荒地老这四字是他默默予给她的诺言。只她想要,再艰难,他都会兑现。案上摊放的庆州回折又如何,罚抄七百卷印折又何如,纵然污得是一旨传位遗照,他也不会在意。

可是此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凝了那么一丝悲伤的美满。他又一次看透了她心,她想要记住自己,尔后再不论离合欢悲,她可以凭念记忆。

终于终于,他配合不下去了,那一声“倾卿”并非真心想道。他只愿替她解下满心负担,坦诚相见。

他唤了她一声,却再不敢注目,如此般的心慌意乱,只能追溯回当年昆仑山下寻她的焦急。

这一声轻唤,隔了许久才有了反应。相隔十年,她竟有些模糊。脑海中曾以浮现那个身影,却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小女骇,存在于自己身体中的另一抹魂灵。其实那个一心爱慕驰骋大英雄的牟倾卿,早已不在了,昆仑山涧,余着她的怨念,也是最后的挂思。

“衍泽,我们要个孩子吧。”她渐渐凝向他,眸中抖着湿色,聚不成泪。

他猛地抬眼,未料她会如此回应,哑声道:“你,说什么?”

她浅浅一笑,湿色敛散,偎了他胸前,十为认真道:“我算了算,满十月的话,便是明年的八月。虽要错了荷花映池的光景,却还能赶上槐蕊香满园。八月越儿是不是也会因此撑到八月。”

孩子的意义,可以是永不分离,也可以是永远的牵系,还可以是

他狠狠一咬牙,将她揉进怀中紧紧贴着,眸中闪着泪光:“你听好,我要的是你!别想拿个孩子把我轻而易举唬弄打发了。

不,你再重新给我听着,我要你,也要孩子,以后你没别的事干了,就是给我生一群孩子。我要你忙得没时候去想那些杂七杂八。哦,那老太婆子说喜欢闺女对吧,这五年先给她生仨丫头,再五年我要儿子,再”他渐以言不下去,狠狠一搂她,裹得她周身一痛,自己喉中却哽住,“我的意思是永远陪着你,生也好,死也罢。”

第十二章 脾气

这一年尾末,风雪阴霾的郢都迎来最后一件大喜,东宫世子降生。

腊月二十三最冷的那一夜,沫玄音痛了整宿,于转日黎明诞下一子。宫都得讯,于是起钟呜响,华鬘飘坠,祈福连以三日不歇。圣元帝大喜,亲书赐名“承暾”,承上天之佑,喻其为大郢初升之日。

再一晃便到了辞岁,年三十的大清早延陵易操持着一家置备着年饭的膳料。尹文衍译难得赶着起早拉着小粽子写对联,而后挨门递院的贴去,颇有几分热闹劲。连着几日府中土下皆在备应年礼,时而忙得延陵易焦头烂额,后来姜夫人倒也体贴的遣了姜元钏打下手。二人配合谈不土默契,倒也未红过脸。

厨厅间瓷锅银盆摆了满案,王府的年夜饭共五十六品道,比宫廷六十三品少了七品。申正开桌,于午时便要陆陆续续摆置凉菜点心。身为皇家子媳,延陵易是要随尹文衍泽于未时入宫,同圣元帝及臣亲贵王们一并入年夜大宴。然府中尚有一家老小,且是她嫁来的第一年岁宴,便仔细着置办。

望舒端来汤底由延陵易一一尝过,门口恰挪来姜元钏的影子,延陵易推着汤勺一点头,侧目予姜元钏念道:“椒屏岁轴的,都置备好了?”

“是。”姜元钏一应,偏头打量起平日最懒惰的几个丫头竟也有条不紊忙着膳食,虽不服气,却也道延陵易是个会用脑子使唤人的。袖中又抽了金裱红面的礼单簿子空递过去,“照着夫人的意思,将如意吉星摆了头面,而后又加了国顺民安玉墨隔等十样物,正添齐六十六整,羊簿由夫人览过示下。”

延陵易净了手,由帕子擦干,才接过来前后览了番,点了头道:“先予宫中递份单子。物什眼下便挨个往车土搬吧,仔细着些。午时你再去车里照着单子上的检过遍。”

“主子。”延陵贤见时候差不多了,忙贴上来道,“这一早晨忙叨,你当回院子里歇歇了。夜里还要撑着守岁呢。厨房里有我守着,宫礼那边姜姐姐看着,你当放心吧。”

“那炉食点心要挂着时候。”延陵易应下,便由延陵贤半推半扶的请出了厅子。

正跨过半门,恰见前园子里转过来小粽子拉扯姜夫人的身影。小孩在前面拽着,姜夫人穿得臃肿慢吞吞的跟进,裘帽遮着半张脸,虽看不清容样,可那不一般的气质一眼即能辨出。

“小粽子,你又失礼了。”延陵易忙添步子迎过去,一手拉过小粽子靠着身前,“怎能拽扯夫人?”

小粽子冻得满面通红,两手呵气裹着自己双颊笑弯了眼:“小粽子给夫人送年帖来着,夫人说她饿了,我便拉来寻食点。母亲,今天定有不少好食的吧。”

延陵易一惊,这时候早该用了晨膳。自己晨一起便忙着备年膳,姜夫人那边倒真疏忽了,以为几个丫头会备了送下。未想丫头们也忙着糊涂下,想着平日多是延陵易亲备,便一并将西园子的膳忘了脑后。亏得老太太饿着肚子等了许久,一大清早又人人忙着,想找个递消息的姜元钏都难。遇上小粽子随口一提,这孩子倒亲自拉着她来厨房寻了。

“这可怎好,是我疏忽了。”延陵易额眉皱紧,才又道,“夫人回园子里等一下,这就备了送过去。”

姜夫人面色却是极其平淡,未因着饿肚子便难看几分,反是随意笑笑,将她身前的小粽子拉了自己手边,攥着小肉手道:“倒不打紧。这府上人人在忙,只我们一老一小闹着。不过寻口食罢了。你回院子吧,这时候也近了,喘不得半口气又要梳整入宫。”

一时的体谅倒也让延陵易半时未回过味来,愣站在空廊子里发怵。反是祖孙俩毫不在意的绕过她有说有笑的往厨房里走。姜夫人走出几步,才又回过头来不经意添道:“入宫你穿那身绛色素花袄子罢,大雪那晚见衬得你甚端整。”

一言话更引延陵易惊讶,不等目光追上.姜夫人已是回了身子,软步轻移,团影模糊。只那大掌捏小手的架势看得廊口伫立的人霎时暖盈了胸口。那一句老话倒也未错,人心都是内长的。

未时不到,前院里起了炮送王爷及两位夫人出府。宫车前端挂着吉帘,尹文衍泽先一步落了车前,抬头正见延陵易着了绛团素袄立在门端过风处,才几步挪过去拉上她摆袖,难得见她袄上衬出了几朵素花,添了喜气。他一高兴,便笑她:“住后就这般穿。”

延陵易睨他一眼,即是准备上车。尹文衍泽反手拦腰环住她,声音一低:“慢着点,肃肃也一并去。”

延陵易斜着眸光打量过他,念着什么时候这一口一个“肃肃”叫得亲份,面上虽无异于平日,只撤了半步,一手掰开自己腰上的爪子。

“嘿,反了你了。”尹文衍泽狠狠拧上她腕子,再往自己肩上一带,搂得更紧。

“难不成王爷尚要左拥右抱才得面子?”她递了个眼色上去,慵懒的看向另一处。

尹文衍泽啧啧两声,漆黑的瞳眸往她眼前一凑,似笑非笑:“你这是吃醋?”

胡说二字咬在齿间,尚未脱口,便看尹文衍泽撤了视线,一抬袖子冲着府墙根方映出的影子挥上:“肃肃,出来吧,傻站着吃风啊。”

夏远柔迟疑着迈出步子,由小丫头掺着过了门槛,迎着尹文衍泽便是一蹲身:“妾让王爷、姐姐等久了。”话说得温温软软,不刺耳,衬着她一身湖青底子淡鹅色软袄,更显南边的旖旎娇柔。

轻飘飘的一字“妾”正绪了胸口,延陵易冷眼瞧去,琢磨着她的意想。

尹文衍泽依是清浅笑着,抬了左手只捏上她一角袖子扯了身前,差着半步的距离,才道:“不是说了吗?别张口闭口的称妾,大不好听。”府中人听了别扭,入了宫,不快的人便不是如今的三两个了。

车上吉祥如意的年帘一打,即是下人们念着主子们上车。

车前忙有小家奴跪了地,弓着背借主子们踩上。夏远柔先上,犹豫着抬了抬脚,终是没法踩下去,咬着唇睨了几眼尹文衍泽,皱眉道:“路上踩了几脚雪,靴子上正湿着。一脚踩土去不是要脏了”声音越发轻柔,而后更是没了音。

尹文衍泽心领神会,下巴一抬便示意那奴才起身挪开,他自己一把拧土车帷,跳了车上,才向着唐肃肃探了一支腕子,体贴道:“过把手,我拉你上来。”

延陵易淡淡瞥了眼笑得轻柔的尹文衍泽,只觉他面上写着硕大三字“大善人”,瞧得她都不屑搭理,错开目光,连夏远柔如何上得车都懒去顾及。寒风一凛,脖子在狐裘围领中缩了缩,双手忍不住套回袖笼中。

尹文衍泽拉了唐肃肃入车,才又迎着延陵易伸了腕子,面上笑意更暖,戏谑道:“得了,该延陵王了。”

延陵易看都未看他一眼,只示意刚起身的下人再跪下去。她不是夏远柔的温软善柔,别人踩不得,她却能踩。可怜那小家朴又扑腾跪下去,屏着气生怕这主子质着气便是狠狠一脚下去,估摸着是要出了正月也不见得能直起腰。

尹文衍泽见她这副凛然气势,摇头笑得不成样子,探下来一脚瑞开跪着的下人,身子一倾递了臂,将身前立着的延陵易连拽带搂地抱上了车。凉凉的鼻尖凑了她的狐裘脖领里,正抵着她温软的细腻,笑音闷闷的:“我知你醋着呢”

延陵易颈根里痒着,缩着脖子侧了视线,恰被尹文衍泽逮个正着,在她唇土轻一啄,痞痞笑开。一手抬起的帘子重重垂下,这才搂着延陵易进了车厢。

夏远柔正是窝在最里,方那一幕全入了眼,见二人靠近,才讪讪偏了头看着别处。十指虽是握在袖中,仍凉得没一丝温度。延陵易回醒了神,覆手轻打下尹文衍泽的腕子,才钻了后厢与夏远柔一左一右坐着。

一时间三人间气氛极为尴尬,这一夫二妻的相处也实在别扭。好在是除夕夜,沿道遍布花篱,响炮燃竹,万响齐发,一声一声聒噪着,淡了车中不少尴尬的沉默。

车马一路走得平稳,在南街口转个巷子,一路朝西便近了最东边的宫门,巍峨宫墙瞬时抵在了眼前,纵是费力将窗打子全抬起来,也难以一眼看到墙顶。触目的红,看习惯了便也不觉着刺目。车马停了东华门前的下马碑处,外间下人在帘外等着尹文衍泽递了宫牌才能引车马再入。

尹文衍泽坐着近帘子处,才一抬帘,下人即是凑了过来于他耳侧附言。说不到半句,便见尹文衍泽抬帘的手微一抖,才又猛地坠下,帘子随之覆在身后,将自己与车内人隔断。

再回身入车时,面上添着几分犹豫,只一仰头对着里二人轻松一笑:“无碍,时下查得严实。”

一紧一松的情绪,延陵易霎时便瞧出了端倪,只当着夏远柔面不当问什么,起了窗帘打一眼窗外,这便是入宫了。

“你”尹文衍泽突然仰头,难得收敛了调侃,满目认真。脱口一字,再难出声。

“王爷怎么了?”延陵易微蹙着眉迎上,轻轻问着。胸口似拧起,毫无来由的憋闷。

“无事。”尹文衍泽喉间一热,即是滚出了最后两字,而后只盯着一摇一摆的吉帘幔子再不吭声。

帘缝里泻下橘光,正映了他半张脸的神色影影绰绰。

第十三章 我在

宫城钟鼎鸣声,高烛玄灯环着九彩壁霞永寿大殿。

车停在玄天门外,至主殿仍有百步。入殿的亲臣贵公携家带口络绛不绝,延陵易三人方一下车,堵在人前便是道不完的恭贺声,一声盖过一声。尹文衍泽一路应得不上心,唯一只袖子死死拽着延陵易行得大步,身后追着的夏远柔隔有三步。

他难得走得这般急,脑中千般念想忽闪而过,重重锥刺心头,尤是难!

脚下猛停驻,不语的是尹文衍泽,惊得却是延陵易,愣愣的垂首盯着由他紧握的腕子,生勒出一团红印。

“你—”延陵易瞧不出他心思,空念了他声。

“回延陵府!”身未回,言声强硬。

她仰了头凝他,目光空无依傍,他攥她的手竟在颤。

耳边喧闹的人声渐而淡去,他的嘴开了又阖,之后的话被生生拒于耳外,她一个字也不想听。由他掌中艰难地脱出腕子,灼痛刺辣,心慌得全抖了。怔怔旋身,已分不清来路。强忍着不能失仪,纵是心慌成几瓣,步子也不能乱。迎着相反的方向,与照面擦过的重臣一一轻点下颚,在路人看来,她还是持礼得体的延陵王。只她知道面土的强笑难以维系,后襟汗湿,凉凉的贴紧脊背,寒风掣过,骨子里都在颤。

宫城以西,玉堂金马碧瓦朱甍的延陵王府依是一片沉静。居丧人府概不贴春联,时下更探不出一丝喜气。澹台夫人刚刚在前堂拜过丈夫的灵位,半个时辰都在檀香烟缭中自说自念,偶尔落了三两滴冷泪又不留痕迹的拭下。步出灵堂,正对寒园凄景,心头微凛。冷泉汇入假山下的溪池,浙浙沥沥,绕过云石叠错,府外炮竹嘈杂皆是被隔断了,只听假山后的人音越发清晰。

“你个蠢呆子,这点芝麻大事都办不全应。”男音清洌如泉,此刻却透着隐隐忧虑。长衫袖影由凉风一带而起,玉树流光。

“世子爷,奴才照您的意思拦等在东华门处,咱家王爷未现影儿,那昱瑾王听罢又是半点反应都没有。而后车就入宫了。”

男音更怒,一口一个呆子开始骂嚷:“你这么大一张嘴不知嚷嚷啊,喊个主子,她不就从车里抬帘了?!你说,这好了,人给我入宫了,我还怎么拉出来!你说说你这么大一脑袋瓜子,尽灌些泥沙子。”

隔着水榭,澹台夫人听了几言便明白过来,脚下急着绕出水阁,就着手中握紧的暖炉便是迎向那石蹬桥头的人影,正中其后颈,狠狠骂上:“我倒想知道你脑子里装尽了什么!”

长衫一抖,延陵空即是捂着后脖颈转了脑袋,见了身后越走越急的澹台夫人,哼叽着道:“老太太您也忒给我使劲了。”

“大过年的,非要就小宅子那事叨扰你妹妹?!不看着她犯忌讳匆匆回了娘家,我道你便是不安心。”澹台夫人恕着发抖,恨起咬牙一指戳着他脑额。

“老太太,这不要出人命了吗?刚赵郎中也说了,过不下这半时一日的。她出府时我可是千保证万保证的,这回来人没了,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你儿子能不能活着出正月都难说。”延陵空袖子一摆,扶着桥头砌石,垂首盯着池水,眸中掠过轻缕在意。

澹台一手转着佛珠,“阿弥陀佛”了声,叹气道:“我早就说过,那住小宅子的粉面小郎不个带福相,留不住。偏一个你爹,一个她,说什么都要养着。如今宠来养去倒添了罪过。”

话音尚未落,西廊子又追土了小宅子的丫头,边哭边道闻人公子方又呕了几口血,听得廊子这边母子心下更是不安。延陵空急火攻心时便只能握拳敲额顶,连着敲了几拳头,也不知应对。澹台夫人皱紧额头咬了下唇,只作吩咐着添土几口延命赤身,才摇头叹气的离了廊子。

寒风掠过,摇枝颤曳,水中尽是乱影斑驳,与兰池外陆离飘渺的身影碎了一池。

盘花窄袖的淡月色棉裙.冷绛色的素袄上印染的卷草纹,细腻精致。华贵出尘的绸缎衬出她惨白如雪的颜面,眸,黑如浓浓的墨,似一低垂,即能滚出漆墨。他见过她的横眉冷对,见过她勉强僵硬的笑颜,甚也窥过她面对文佐尘时的羞衲错乱,却从未遇她慌乱如此。

冷息入肺,慌乱掩饰着眸中闪烁,延陵空生硬一笑:“怎么办,哥哥似乎又要你失望了。”

延陵易眸不动,未看他一眼,只僵硬的抬步,绕过兰池,步土水桥,与他肩头擦过,不出一言,连最擅长的责怪都未有。延陵空胸口狠狠抖痛,伸出的腕子便愣在半空中,却独独握不住她,而后僵硬的换作扶栏的姿势,心下,寒凉一片。

松柏竹林依是玉翠青葱,山石云母锃亮如星。浮岚亭后的百米甬道,走得比任何一次都沉重,延陵易几乎是拖着步子前行,空气访佛胶在墨中,霎时抹不开。

怔在堂室前,冲鼻的血气隐来心口阵痛,抬了手却在愣在门处,头抵着门,一息一息落在门缝间,很凉。屋门由内猛开,迎面即是小丫头跪地的哭音:“主子,您总算来得。公子该是等不起了。”

延陵易晃着袖子要她退下,抬脚入槛,浑然一软,便是迎前倾倒,反要由小丫头及时托住身子。

“主子。”小丫头见她慌作这般,心下更紧。

延陵易轻点了头,手下一推,自己僵直了身子拖着步子往里走,越发浓重的血气扑来,她眼周一红,摸着榻帐缓缓坐下去,就着榻土的热炉捂过手,才敢捏上衾被。

闻人越歪在榻上轻喘了几息,小指一颤,辩着脚步声和这若有若无的气息,出声气若游丝:“可是姐姐?”

他容色本就淡,如今更是淡得不成模样,唇角尚残着淡抹血色未拭尽。

延陵易眸中一颤,双手棒过他一只腕子,小心翼翼贴在自己脸侧,而后埋了头于他掌中,声音低不可闻:“我在。”

第十四章 人间

闻人越勉力一笑,唇角已无力扬起,轻呼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傻姐姐除夕不好回娘家招晦气宫里那边也说不过去。”

那些都不重要了。双肩隐隐颤抖,延陵易甫一笑:“我哪都不去,只陪你。”

“姐姐有些事,越儿瞒了你十年。又不能带着下九泉,文亲那里,越儿没脸予他说。姐姐,如今我念下的话,你必要记好。”闻人越握着她手一紧,“姐姐未有欠我什么,那天下不过是你儿时胡乱说下的戏言。越儿不要,也要不起”

“越儿。”延陵易静静抬目,一时顿默,良久才挣扎出声,“我问你。夏宫有多少所殿宇,凤呜阁供着几色神尊,雷天池距华阴宫有多远?””

闻人越身子一抖,慌乱的喘息,憋了口冷气忙把头靠向隐处,痛声咳着,口中血色猩红顺着唇角淡涌。

延陵易双手板过他惨白的脸,只觉那血色混着滚热的泪延着手背一并滑下,指尖随着颤起。胸口某处越发酸痛,匆匆错开视线,狠狠拥了闻人越入怀,周身悸颤,并着心一同抖。

“夏宫殿所一百九十八座,凤呜阁供有七色神尊,雷天池过华阳宫要八十一步。你这小骗子,竟是骗着姐姐十年。”她念着,一产颤过一声。面上纵泪涟涟,十年来第一次狼狈落泪,心是疼的。十年三千余日夜,最痛苦的人并非自己,而是活着又记住一切的他!

闻人越缓缓阖眸,心底滑过一丝落寞,她终于还是记起来了,他却一点都不开心,连想象中的激动都没有。十年来,他恨不得替她背负所有的记忆,咀嚼尽那些仇恨。如果可以,他一定要亲手为她建一所城堡,让她生活在美好的谎言中,再不会痛。可惜他如此卑微力簿,十年来,牵累她的仍是没出息的他,他已成了她的羁绊,是她不肯原谅自己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的孽债。如今他真是累了,眼皮一覆便能真的睡下,这一睡,或许再不会要她劳心劳力。这样也好,南荣失了最后牵绊她的筹码,她便要做挣脱的凤凰,涅磐重生。他这般想,心底丝缕的不安与不舍便渐渐冲淡了。

“姐姐,你要答应我。”眼眸胀得酸痛,他憋住一口腥气,死死咬唇,言声坚决如铁,“如若有一日,越儿先行了一步,姐姐定不可寻我,也不准急着追我。你若不应,来世我定不见你。”

“不准走。我要你活下去。”她摇着头捏紧了他肩,命他抬眼看紧自己,强硬道,“天下我还没为你争来。唯你活着,这一切才有意义。若你不在,如画江山又有何用?!”她坚持活下的意义便只有他。

若不是他,自己也绝撑不住十年,如今他是累了要走,但不问她是不是也累也倦。说好活着一起,死也一并的。来时一起,死当也要同时。她怎么也不明白了,怎么也不能应下。

“我何时想要那江山啊?!”他摩挲着握紧她,缓缓堆出了笑,“真要我说,姐姐是该安稳着把小外甥给我生下来才好。都说昱瑾王是极美的,你们的孩子一定好看得紧。”

“你见过他,是尹文衍泽。”她眉间一舒,并含了笑,拇指抚着他掌心,“可还记着他?”

闻人越先是一愣,尔后饿微点头,唇角笑意更浓:“越儿一并记着他的有凤来仪呢。他是个有心的,也能忍能等。眼下我连小外甥的眉眼都想出来了。真好,真好。”笑过,复又微抬眼眸,凝凝盯紧她,一字一顿,“姐姐,你还未答应我呢。”

“我应了,今生再不能见。不应,来世你又不见。”她靠在他肩头,冷泪斜斜坠下,寂寂颤抖,“你好狠呐。”

“昆仑山上,姐姐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这句话,越儿也想留给你。再以后,不论何时,我们生生死死都是一起的。莫寻我,我便在你身边。”他气息渐而弱下,连着血腥气一并淡了,“越儿天生胆小,离不开你半步。姐姐,越儿累了,想睡下阵子。”

“不行,还不能睡,要照往年般一起守岁。”她猛地摇头,离不开他的人分明是自己,真怕他一睡便再醒不来,她此刻自私的紧,只想他能多醒片刻,“我应你,什么都应你,求你再陪陪我。”一日也可,一时辰也好,半刻也罢,即便是眨眼的功夫,她都奢求。

他静静抬眼,似乎添了几分气力,笑亦能蔓延,“如此越儿便醒着,陪姐姐看烟花。今夜的花烟会一定热闹。”

廊子里已有丫头支起了暖棚子,美人榻一并抬了棚里,榻侧盖着挡风的幔子,炉子的炭火烧得正旺。延陵易与闻人越穿戴齐整,半拖半抱的将他挪出了屋。他本就瘦,如今人只剩得精骨,即是抱起尚不费半分气力。置他歪在美人榻土,腰下垫了软衾,他却摇摇头执意坐起,偎在她肩头,失了焦点的裸瞳空洞无物的盯着天上。往年他都会坚持看烟花,只听着那‘刺溜’一声便能辩出是什么形状的花色。

夜风拂过,雪梅悸颤。水溪池声隐隐约约。月光如暖玉,溢满了庭院,闻人越仰头凝望的方向,便升着半缺的暖月,月色皎洁,爬满了他苍白映雪的面容,尤是亮。

远处飘来笑嚷人声,果真是第一束烟花升了空,形若半开半阖的牡丹,银鳞碧珠,金玉交章。一束比一束升得高,绽得璀绝。延陵易摇了摇身边人的袖子,启笑道:“起了呢。”

“牡丹吧,年年打头的都是盛世牡丹。”闻人越轻不可闻的笑了,浅声念着,“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再美都是别人家的姐姐,如要回家,记得带越儿走。”

唇间陡笑,一丝丝攥紧他的腕子,延陵易含着苦笑望向东首的天际,烈焰彩烟浮荡在雾霄中,起了又落,瞬间开阖霎时凋败,焰色逐层晕染着天边,缱绻迤通。每每绽开一朵,便是一阵鼎沸人声。

“越儿,你猜最外一层焰边是什么颜色?与往年不大一样呢。”凉风入鼻,一时酸涩。

肩侧的少年渐渐阖目,微以浅笑:“海棠红?”

“不是。”

“黛螺?”唇微张,咬字艰难。

“也不是。”她握紧他的手,只觉手心的温度寸寸凉下。

举起他腕子呵着暖气,温软的湿气盈在五指间,只觉得他指尖抖了一抖。

“紫紫檀。”他又问,因疼痛紧蹙的额眉一丝丝舒展,呼吸渐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