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你再猜。”虚迷的清眸缓缓凝起水雾,她极力忍住。

眼皮轻抖,半晌,他张了目,长长一滴泪自眼角滚出:“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再陪你

在这个世界上,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不起,她一辈子想说给他却无力开口的话,终是由他说了。

最后一滴泪滑落在她领口,尚余着他的温暖。那束纠缠于心头的冷弦“啪”一声绷断了,倏然间,连痛都失去了知觉。满天的焰火似乎没了颜色,嘈杂的人声回复了宁静,镜花水月般,周遭与自己隔了一个世界。

“越儿,你再猜啊,已是近了。”

声音浮荡在空中,抓不住分毫便落在死一般的静谧之中。

“是绀青。你今日外袍的颜色。”

越儿,你再对姐姐说句话,一个字也好

不要这辈子记住你最后的话,竟是对不起

对不起,再让我自私一回,再多陪我一瞬,人世间太寂寞了我舍不得你

越儿,听见了吗?爆竹响了。越儿,德肃十九年了

“呼啦”一声,扉门轻启,由外奔入的小丫头满面喜色,手土架着半人来高的红灯笼,边走边念:“主子,外边炮声起了,给您和公子挂个好彩头,年年吉祥着。王爷筵还未散,便遣人递了玉如意来,并着指派了三个太医来府上了,说是散筵便来府,您是不是”待到大红灯笼映满了庭院,视线顿开时,猛地截住了言声,瞪大了眼晴友憷,回神之间,猛然跪地“哇”一声恸哭而起。

身后延陵空闻音疾步迎上,酡红的衫衣荡在冷风中,交错杂叠。几乎是艰难挪了她面前,无奈却夺不来她一分注目。肩侧的少年,如今歪在她怀里,静静的躺着,没有温度,没有气息。长睫落霜,无力的下垂,她一动不动,交握的五指僵冷如冰,死也不能分开。

延陵空心头痛紧,膝上一软,便是跪下,靠紧美人榻,双手拉过她冰凉的一支腕子捧在心口。

“死丫头,你抬头看我眼。”

延陵易冷睫微抖,但未抬起,许久,生硬吐出寥寥断句,声音零碎轻柔。

“正月里不说死不吉利。”

说罢,眼前一片昏白,黑夜中似绽放着星星点点的火苗,直到完全将自己吞没。身子倾倒前,浑然落入一记怀抱,香软暖融,夹着青楼红馆的迷熏,甚是刺鼻,于是呛出了满面冷泪。

“对不起”她讷讷喃了声,凄然而笑,唇角勾起的瞬间滑下一抹猩红。

死丫头!延陵空又恨恨骂了声,霎时痛得要死横抱起昏过去的延陵易,大步疾走,一脚踹开扉门冲外喊念:“刚来的几个狗屁太医呢?!这会儿死哪去了?!”

漆黑中忙跪着迎来三个人影,酡色朝衣映着月色,摇曳如水。

“只跪着有屁用,滚宅子里一个,另两个跟我走!”延陵空友怒的时候并不多见,平日总是一脸嘻笑怒骂,天底下竟似没有一事能过他的心。如今这场面不仅看呆了太医,连着家奴们都不敢吱声添言,便看着他五步并三,匆匆奔向易水居的方向。

寂静半宿的延陵王府便在延陵空一声声的吆喝中升起了喧闹。易水居冷窗紧闭,太医的意思约摸是中了风邪,这一时半会不好过凉。鹅黄的幔子隔着两个世界, 凌空踩着步子于屏风前来回叠着步子,惶急不安时便###个跪等在外间的丫头出气。

垂幔轻抬,两个太医边走边商量着药方子,待到绕过素屏,忙对着满眼黑肿的延陵空释然一笑。

“世子爷放心,延陵王这是肝火郁结,中风邪之症。臣等开了调气定魂的黄苓方子,每服三钱匕。水一盏。煎至六分。去滓温服。”

“得得得,这些你自己吩咐下人去。我只问你她这病紧要不?”

“回世子爷的话,不甚紧要,仔细调息着,便能安稳。”

延陵空头一点,似乎满意着,绕了屏风即往内入,身后重重幔子坠下。榻上人影渐而清晰,急上几步,榻前有圆凳不坐,非蹭着她身边临着榻沿沉沉坐下。延陵敏死后,她也是中了回邪风,人昏沉,时而夜寐涕泣。那段日子,急得是要把全城的道士请来驱鬼作法,守着十三日,才要她回了魂。如今如今。他叹了一声,若她真想随那小子走了,便是全天下的道术都拦不住她的执拗。

她只说闻人越是养母的儿子,是自己答应养母照念一辈子的孩子,但他从来知道,那小子对她的重要,恐这世上无人能敌。那个位子太重要,太特殊了,也是他延陵空歆羡了十年的。

她养着他,宠着他,十年来一次不落的每月割断自己的腕臂取血为他续命,她看向他的眸眼中有前所未有的柔光,只他一出现,她的世界便添了几分颜色。这些他都看得见,甚至曾以嫉妒过,不过后来,连他自己都却步了。那个少年,他比不起,闻人越是她空白记忆中唯一的色彩,是她用血延续的生命,是她以自己的命守护的人,他是她努力存活的全部意义。就是这个人,如今不在了,他也不知道,她再醒来,是活着还是死了,或者说,她活着也像死了。

榻上的她,睡得极痛苦,额上全是细细密密汗。是又做了噩梦,同上次一样,在梦中挣扎困苦。像她这样的人,醒着睡着都是累,活着受活人折腾,死了也未必能如愿轻爽。他又心疼她了,每每恨得咬牙切齿,却仍是没皮没脸的凑上去心疼这块硬石头,回回都要咯得自己生疼也不肯作罢。

他想起她初来延陵府的时候,弱小的身子挡不住风,宽绰不合身的袍子从头裹到脚。那一日,他领着小眉立在澹台身后,不打算仔细瞧看来着,并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那眸子似锥,冷冷逼着厅中众人,未有惧怕,只有股子狠劲。她好像从那时便十分清楚,这并非自己的家人,延陵府不过是她辗转的战场,他们俱是敌人。那时,他也当她是敌人,一个骨子里刻着冷漠的女孩,生生打破了家中持久的平静。她能对所有人笑,即是她计厌的人,也知道如何控制你。她幢事知礼,晨昏定省,未有一次失礼。十年来日日清晨,俱是见她忙碌在厨房及文母的屋室。父亲面前,她是聪颖敏学,母亲之前,她便乖顺贤巧,处处十拿九稳,样样手到擒来,他那时便有心想问,她不累吗?

日子久了,他便知道心疼是个什么滋味,心疼久了,更想拥有。拥有这个字眼,何其难?!

榻前案上架着烛台,火焰缓缓舔舐着烛头,红珠滚落,凝成细长的泪痕。延陵空错开目光,望着香烛,见那火芯乱抖,心下全乱。

“别走。”榻土人轻喃了一声,惶急中握紧身侧人的袖子,冰凉的质感平复了心头的惊悸,便又沉沉昏过去。

延陵空由着她腕子,目光寸寸移土,落及她唇畔的血色。苍白的唇,配上那一点猩红,极是妖绝。她曾经玩笑着问自己女人喜用大红的唇脂是因何?他说不知。而后她便道,这样忍耐的时候便看不出咬破了唇。她就是这么一个死丫头,不会做戏,只懂隐忍,痛时较谁都能容耐。

他俯下身子,垂首停在她面前,长睫拂在她眼眉间,引她额首微蹙。唇,循着她的气息渐渐覆土,她唇角的血泛着腥甜的味道,触在舌尖余有淡淡的咸涩,比世间任何一种味道都好。她的唇,更比想象中软,含在口中似香软的蜜,眼角忽而湿起,心头微酸,却也隐着甜蜜。舌尖探入的更深,是想尝尽她所有的味道,正如同,他这一生唯愿与她一人醉生梦死。人生百般滋味,只同一人并亭的心意,她可知?

身后云幔揭起,螺色纹印腾着鸾凤和呜,一圈一圈绕着滚边蔓爬。冷风过帘而入,立在幔中未进步的二人皆是愣下。澹台夫人扯着幔帘的手渐抖,惨白之色跃然迎上,牙关紧咬,方能止住颤声。吸了口凉气,复抬眼凝上身侧同并伫立的昱瑾王

第十五章 番外(一)秦城楼阁烟花里

我的姐姐牟倾卿,是个好皇帝。

每一次,追在她幡然如飞的裙摆后咿咿呀呀这般唤时,她都会停了脚步,而后拥我入怀,犹记得那怀抱是暖的。馨甜诱人的月梨香飘摆在她两袖之中,轻瘦的十指细腻如水,凉凉地捧起我额头,轻一点。

“越儿,你知道什么是好皇帝?”她如是问,笑比春风。

于是我想,什么是好皇帝。便该同姐姐那般,端坐于华阳宫正殿,日夜不辍地勤于政事,体恤万民如子,近贤臣如亲,她指间的每一笔都是牵系江山万里,眸中任一抹光泽,都有天下黎民的影子。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是生来的帝王,姐姐亦如此,她抚上苍龙宝座的威武龙腾时,眼中会闪过不为人知的落寞,

声声浩荡的万岁,三跪九拜的臣服,填不满内心的悸痛。她是生来便要坐那个位子的,是努力去适应那个位置,却不是天生的帝皇。心软如水,便不是一介帝王所该表现的大气。

父皇殒国那一年,她当命我与母后一并殉葬的,这才是她身为帝王权掌万生所该具备的绝然。可她没有。她便是这样的人,温善隐忍。她的笔下从没有逼迫二字,更没有恨。你若伤她,她定不会还手,她会问你为什么,等着你的解释,等着你将她如水温软的心割裂得面目全非。所以......她宁愿负身落下万丈悬崖,亦不肯与那个人挥剑交锋。她一辈子的骄傲,不能狼狈半时。卑微的活,与高傲的死,她是选择了后者,才以受困半生。

父皇冷情寡恩的血脉,在她身上不得延息,她更似母后的优柔存善。我常想,如若她像父亲更多,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至今仍端坐于夏宫主殿,承天恩佑,受万民景仰,于青史留善名。

然,如是那般,我也不过是九泉之下一抹散不去的幽魂。

夏宫是一座冰冷残酷的宫城,在它之下,是垒垒血染的白骨。任一位帝王的登基,便是基于杀戮之上。正如我的父皇在他即位之初,亲轼兄母祭天告慰先祖。姐姐是也难逃这一抉择。她的手上一并沾染了母后的鲜血,母后的白骨,只不过化作了她登向九重主位的阶石。

立子去母!残忍冰冷的四字,是夏宫每一位帝王洗不净的罪孽。

主弱母盛,是立嗣继承之中的大忌。那些只懂搬动旧史陈纲的老臣只道母系外戚是独居骄蹇,无以制衡,他们罗列出古来擅权之殷鉴,逼得亲子杀母弑弟以保万年春秋。可他们忘了,姐姐亦是女人,她不仅仅是女帝,更是女儿,是姊姊。

据说那一日,风尤盛,雷天池呜声不断。母后便是被缢毙于雷天池的湖心,直竖池底的丈高刑架通体碧色,与池水的青翠交彰相应。我能想象那云绣团花的脚尖踩着水面,只挣扎了余下便再不动,风一掠过,素白的衫影径自飘拂,无数人眼中的泪便是碎在那一刻。

老公公说,那一日,母后如水的眸眼,始终望着华阳宫的方向,宫前矗起的高台是姐姐伫立的位置。老公公又说,那一次姐姐未有落泪,只他却看见,她躲在袖中的一支腕子被生生握出了血痕。

父皇母后去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近臣谏言为防后顾重忧,当一并殉主。两派各执一词,于华阳宫正殿争得面红耳赤。生与死,不过是群臣捭阖的诤言,而非帝王之意。那时,姐姐也不过是个傀儡帝皇,她之命,亦如浮尘,不过是父亲留了个空名予她。弱小的身骨蜷在宽绰的龙袍之中寂寂发抖,便是登上那半人来高的龙椅金座尚需大公公将她抱起举上。她方以任人操控,处死了自己的母亲,如今又需不吱一声的听殿下朝臣主意兄弟的生死。他们自不会感到痛,因那并非他们的亲人。

“你们一一”

稚嫩的童音由殿首散佚,她之声尚弱,不足以威慑众人。阶下朝臣不过以为那是杂音入耳,自顾自的争论喧吵。直到......她缩在袖中的双手紧阖,于掌心生勒出血印。割心的疼痛,逼入骨髓,清醒着每一寸神经,双目红肿后,是静静的沉定。

”朕。”指间紧攥交龙玉玺,这一声颤舞,方明悟何谓权握江山。

殿下一时俱静无声,那一字,分量极重,足以震慑朝堂。

“朕欲立越皇子为储,此事既定,朕意.....已决!”声依稚嫩,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刚强如铁。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权力不单单可以杀人,亦可用以守护。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学会用那个威慑天下的字眼一一“朕”。

一字吐出,她便再不是天真童稚的牟倾卿,别无选择,若以守护,她便只能做晏平女帝。

她是在万千宠爱之中降临人世,一出生便坐拥万顷江山,无上荣耀于她,不过是举手之间轻易可得。于是她也爱众人,她大爱天下,她博爱万民。于是她的爱,便也成了刺向自己的剑,夺了她短暂的帝王命。

一个帝王,可以爱江山,爱王权,爱将相,却独不能爱人。

她错便错在,爱得太多,反误了自己。

我时而能忆起华阳宫前的钟鸣。

每每昏时,钟鼓清越悠扬,缓缓散佚,荡于苍天碧穹之上,更似人音低喃。

姐姐拉着我,一步一步漫过华阳宫的各处角落,立在高台之上,眺望雷天池粼波荡漾的湖心。

“越儿,你知道什么是好皇帝吗?”她拉着我的腕子又问,长摆云罗梯袖的朝服荡在冷风中,裙飞飘舞,“在你知道好与坏之前,便是可以做好皇帝的。

“她淡淡的笑匿在云烟之中.越发缥缈。

“越儿,不要做好皇帝,你只做个能守住延绵江山的明君,便好了。”

其实,这世上不是没有好皇帝,而是难有。

那一日,我便该知道,姐姐是个好皇帝,然好皇帝也不能保住江山万里。

这世上只该有两种帝王,一是守住万域河山的明君圣主,再一便是无能守疆卫土的昏君后主。

盛世君王青史垂名,引为绝赞。那断送江山的末世后主,却显少人能知道.他们也曾是个好皇帝。

第十六章 番外(二)汉主山河锦绣中

我的姐姐牟倾卿,她不是个坏人。

可在世人眼中她也并非一个大善人,老百姓骂她奸佞,朝党讥笑她是贼臣,这天下还未有人能如她般,吃尽脏沫,受尽鄙夷。为什么?!便因她是女子,便因她身后的万贯家财刻着延陵二字,便因......她骨子里的狠绝。

那年自昆仑山顶跌落,嗜骨的疼痛撕扯着每一寸神经,我几乎以为自己便是要死了,埋在她怀中许下了生死之愿。我説,如有来世,但愿我的姐姐能做个坏人。

君子难为,便要做小人,所以延陵易并不是君子。

天空的颜色,碎在那一日凛风中,血光十溅,最后一抹色竟是红,铺天盖地的滟洌。

玉茗山涧的清泉滚入喉中,沁甜冰凉的气息萦绕在昏暗之中,一指凉凉的抚过我的眸眼,我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极是悦耳,她说,“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双眼。”

那一刻,我握紧身侧姐姐的腕子,凉得刺骨。她仍未醒来,我便想,她是否还会醒。

漆黑中等待了十五日,她终是醒转,却未能看我一眼。

她轻抚过我缠着白纱的眼眸,我不知那里是否还染着血色,她抚得极轻,凉凉地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仓皇一笑,眼中滚热的烧灼剜刺着伤口,滚下的烫泪,必以掺杂猩红。

“越儿。”泪滑入唇,盈着血腥的味道,二字由我口中滚出。

“越儿。”她喃了一声,似陷入了漫长无边的回忆,声音微颤,“我可是欠你一座江山?”

今生欠你一个天下......这八字闪晃在她空白的记忆中,她似笑了,因摸到她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那时我便想,能有记忆,便是幸福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腕子,声音又一空:“那你告诉我,越儿又是谁?”

便是从那一刻,我开始明悟,牟倾卿不在了,那个笑时会弯了眉眼,会用沁凉的指尖点在我额头,会贯满了一袖蔓穗花的人,没了。她只是秦宓,一个失了记忆,失了真心的玩偶。我们皆是玩偶,活在那个女人的操控下。

暾元庵的风,夜夜件有女人的哭泣,我甚怕。时而蜷在姐姐的怀抱中,恍惚问道,“姐姐,我们是死了吧。”莫不是死了,才有迷散不尽的昏黑与寂寞,死亡或许也未有这般悸痛。

“我们......活着吗?”她微微笑,双肩轻抖,似玉茗山涧婆娑的云枝。

我抬手覆上她的浅眸,冰凉的触感,未有一丝温度。

三月后,我尚记得,是木樨香溢了满园的时节,她离开了暾元庵,去往那个名叫贱民署的地方。她松开我腕子的瞬间,我似听到风声,凄绝呜咽。她说,等我。

等待的时日也许并不漫长,但落入周身尽是黑暗的寂寞中,每一刻都是煎熬。宁嬷嬷常来看我,每一次都端来好喝的汤药,甜甜的月梨香,有姐姐的味道。我开始迷恋起那个味道,进而依赖那一日一碗的甜汤。温暖甘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过,安宁的满足油然而升,便像姐姐在身边一般。那个女人时而很温柔,见我饮得畅快,便笑着揽我入怀,凉凉的手指滑过我的眼,不同于姐姐的轻柔,却是隐隐的刺痛。她说,乖孩子。惨败的笑散在唇边,这天下还能有比我更乖的孩子吗,不予任何抵抗的喝下那一日一碗的毒药。

那汤,我用了一百一十日,直到姐姐回到我身边。然我的生命也不过再一个十年了。我庆幸她未让我等得太久,再一个十年我会用完整的生命陪伴她。

她跪在我身前,用硕大的斗笠罩住我瘦如柴骨的身躯,这一次,她坚定地握紧我的手,死也要带我离开。

她说她会带我去这世上最繁华的宫都,那里有无尽奢美的景致。她说我们以后生活的地方如同仙境般,不可比拟的绰贵。她说那里居住的人都好骄傲,她说我们日后要小心翼翼的活着,不可有差错。

她说了许多许多,我只轻轻地笑,轻轻握紧她的手,其实.....哪里都不重要。有你便好。

其实.....如若她还能记起夏宫琉璃瓦金银错的高阔台阁,记得飞插入云的玉砌檐壁,便不会饮羡延陵王府的华丽。夏宫的繁华,是连郢宫都不及。

延陵府于我们,不过是从一座牢笼,逃到另一个。

入府后的她,面上笑容越发疏离,即便是在我身边,亦会愣愣的出神。一夜之间,她似乎得到了家人,慈蔼的父亲,贤惠的母亲,兄妹更是齐全,然她竟是更寂寞,前所未有的空虚。漫长的昏夜中,她搂着我簌簌发抖,再由噩梦惊醒。一次又一次,我听见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便是在那个时候,我越发的想活下去,至少要活着陪她寂寞。偌大的天下,我不能丢她一人独守。

十年,她为我倾尽了心血。每一月换血的初八,是我唯一不能见她的日子。由死入生的疼痛我能忍受,因知道她定是卧在另一间冷房坚忍着由生入死的艰辛。她瞒我,我亦肯在她面前装作一个傻瓜。我如此自私,我不想死,只想能多留一刻也好,默然接受她予给的生命是我一生中最残忍的抉择。

能看到她大婚,是我最大的庆幸,我更庆幸,那个立在她身侧的人,是他。

初以为是机缘巧合,姻缘之线一牵便是十年。而后才是知道,不过是一场无望绝然的等待。所幸,结果还不遭,不论以什么方式,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正如有凤来仪尚需云兽合鸣来配才是圆满。

夏宫的老公公们说,姐姐出生的那一夜,天生异象,中宫天极星之后隐现红光,直映长公主出生的凤阳宫,于是人言帝星变。那时便有卦师言凤阳宫出生之女有朝一日会成为女帝,红裙定天下。

那卦师们还言,她之一生会与三个男人相联。

第一个男人是因她死,第二个男人会杀了她,最后一个男人,她会因他而生。

姐姐六岁那年,父皇为了予她兑现及储大礼,西征凉国殒身殉国。他是为她而死的第一个男人。

第二个男人是崇毅,他在她十岁那年杀了她。

最后一个男人.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去......

姐姐,如今那个眠在你身侧的男人,天注定你是为了他而生。

请原谅我,最后一声道别,说得是对不起。

我实在没有勇气与你道别,再见二字,于你,于我,都是重不堪负。

于是没有再见,我便在你身侧,一步不离。

第十七章 心结

德肃十九年,三月初十,风骤起,天阴陈.寒云压绕百里长喽,都宫阙之上偶有鸦鸣哑哑。

寅时二刻,数日积雪凝而未散,绀青软轿由东华门入,直进琼华宫,轿落偏云侧殿微倾,人出轿。

九十六级玉阶,延陵易每举一步,必在心中作念一声。

素服着在里裳,外罩绛紫缘边游鳞对雉的朝衣,未显不搭。

迎门的公公躬身请入,朱漆宫门层层遁开,崇毅负首立在南窗前,恰是背对着她。出了正月,他身上已是大好,走动出行皆以自如。如今一颗忧心更是飘回了夏国,上月听闻,夏生时疫,流民失所,入郢的密奏一本急过一本,他便无心再留,却也知于郢地尚有未了之事。所以.....他召她入殿。

身后脚步声轻顿,再无进,他怔了瞬时,旋又回身。

遥遥相望,眸中模糊不清,他真是.....不容易认出她了。

一头青丝绾成流云华髻,冷色长簪凝着云影素花,眉间青山冷黛的云色,是属于延陵易的寒凉,非牟倾卿。便是倾卿,实不能以如此凉薄的目光凝望自己。

“倾卿,你过来,我有物要予你。”徐徐伸出的一支腕子微以颤抖,大病之后苍白的容面隐着几分憔悴。于她之前,他竟不敢言朕,便好似讽刺般,他看她的目光更多是疚痛。

她未动,及地的袖摆松松垮垮下垂着。若不是上了素妆,她的容色也不大好,风邪入体,昏沉了一月足才有了神智。醒时,尹文衍泽双目红肿,青茬落额的模样才是惊吓了自己,原以为不过是漫长一夜,原似足月之久。

顿在空中的冷袖,黯然收至身后,崇毅艰难地步向她,愈近便愈能感受强烈的排斥气息,每走一步.心底抽刺的疼痛猝然揪紧一分。她周身尽是刺,不得人靠近半步,那些芒刺生生地指向自己,猛一下抽入心口,便是痛得流不下血。

“倾卿。”他又唤了一声,是不知今生还能再唤几回。然他却不知,牟倾卿是死了,她之魂魄全碎了。昆仑山的风太烈,魂......便全散了。

“越儿走了一月并十日。”她终于出声,平如水,“你何时走?”

眼底划过一丝刺痛,他忍痛更近了半步,袖中冰凉的质感渐而递上,驼骨为柄的精致匕首,刻有龙鳞羊角与夏国古字,她一眼便能识出是他的名字。那一年,他倾师东进,玉门关前,她亲赐御物,便是这一柄龙鳞匕首。那一日,她说这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只作防身。她宁愿他在阵前少杀一名敌军,也不想他肩背胸胛多出一道冷疤。

他握起她的冷袖,将匕首阖紧在她精瘦的掌中,十指触接间,微凉的颤抖。

“西郡起时疫,你再多予我几日。待到.....待到事态平息,你持匕并来见我,便是以此杀我,大夏朝臣俱不敢阻拦半分。”他言声平坦,实不像在说生死之事。

好一个爱民如子的熹平帝!她虚眯了长睫,却无力挑起轻笑,僵硬的唇勾不出半丝弧度,唯有寂寂抿直。那是她的子民,他有什么资格怜悯,又有什么资格求自己给他时日平息!不过是借口,一逃再避的借口。他最大的失谬,便是自以为死亡即是结束。错了!死亡不过是最软弱的选择,昆仑山崖她软弱过一时,终不能软弱一世。她要他活着,活着数尽他的过错。

”朕宠幸衍泽质子,与你何干?朕为他建倾城衍宫,用了你的银子?朕以江山爱一人,你不舒服了?那朕问你,你又凭什么?!崇毅你.....倾慕朕,心疼朕,爱......朕?!”冷袖猛然抽出,寒匕怆然摔地,怒声迸出,“这便是你爱我的方式!甚好!甚好!“

寒气呛入喉中,她忽不能再言,连声念好之后,睁大了一双眼,恨恨攥着他。

“倾卿!”

又是一声倾卿,她是也不知他再能念出其它什么?!她此时最恨由他口中脱出这二字,如此讽刺,如此肮脏,但要她无比自嘲,十年前的旧事,不过是自己一场春梦,丢了江山,丢了他,更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