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氏多年孜孜以求,一朝心愿得偿,而且儿子也不用记在人家名下了。她日后是老封君,现在掌侯府后宅大权。

要是她没掌权,她绝不敢直接在大厨房放心点菜,还是给儿子吃的。

邵箐轻叹一声。

其实,这也算意料中事了。

离开大厨房,二人直奔正院。

对比起热闹辉煌,人人巴不得往上赶的西边儿,这个曾经并不逊色的正院萧条了很多。

院门只坐了一个婆子,正房里两个侍女,没见大厨房提膳来,只小厨房燃了一点灯火,两个厨娘在忙碌着。

非常冷清,邵箐一眼看过去,都是孙氏的陪房。

她刚蹙了蹙眉,却见内巷尽头拐过几个人,当头一个是身穿湖蓝色扎袖袍服的少年人,十四五岁年纪,身量没完全长开,皮肤白皙,眉眼间和邵箐有几分神似。

这是原身的胞弟,邵柏。

……

从前出门前呼后拥,如今只跟了两三个心腹,邵柏神情平静,一年时间,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少年成熟了许多。

接近门房,就听见里头兴高采烈又羡慕:“上回大厨房老张头整了清蒸鳜鱼,很得世子爷喜爱,老张头大大得了赏,这回还不铆足了劲儿?”

“是呀,听说足足赏了一锭雪花银!”趴在门房外的几人一脸艳羡,末了不忘说:“哎陈哥,你也不差呀,听说前儿蔡大郎君才赏了你,……”

话未说完,一阵“踢踏”脚步声接近,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公子。

众人讪讪见礼,二公子面上不见喜怒,旁边一心腹却叱道:“聚在此处作甚?还敢挡二公子的道么?”

这些人虽态度不复往日,行个礼都拖拉敷衍,但还真不敢挡路,有嘴皮子利索的打哈哈两句,众人退到一边。

等邵柏等人过了,有人愤愤不平:“二公子如今呀,是世子位丢了,以后出仕也难。还弃文习武呢,有什么用?文官当不得,难道武官就行啦?”

“就是……”

不过二公子再如何,也是侯爷膝下仅有的二子之一,敷衍可以,暗地里动动嘴皮子可以,再过分些的却没人乐意当出头鸟了。

说了几句,自觉圆了面子,就换了话题继续吹嘘起来。

“公子?”

贴身小厮青松担心地看了眼主子,他们没走多远,又顺风,后面的话隐隐能听见。

“无事。”

人情冷暖,这一年邵柏见得太多,不说当面说什么,不提及他的母姐,这种程度闲话他早已不往心里去。

他不能给西边儿再有打击他亲娘的借口。

青松愤愤回头看了一眼:“若不是大姑奶奶那事,咱们主子封了世子,这群狗奴才必恨不得跪着舔过来!”

“住口!”

邵柏倏地站住,回头肃着一张脸:“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是说我阿姐半句不好,立即收拾收拾回家去罢,我留不住!”

牵扯不行,为他不平也不行。

青松也知主子一贯态度,方才一时气愤略有涉及,忙跪下请罪:“是,奴才谨记!”

“切记日后不可再犯,起来罢。”

邵柏板着脸:“这世子他爱请封谁就请封谁,我总能供养起我阿娘。”

说完就走,邵柏快步穿过前院,回了母亲院子。

孙氏一见他来,立即站起,两个贴身丫鬟退下去守住房门。

“二郎,可有你阿姐的消息?”

在母亲极期盼的目光中,邵柏低下头,艰难道:“没有。邵大家的已仔细探问过了,珙县军屯没有阿姐。”

珙县军屯,邵氏流放的目的地。

其实从去年年初,邵氏被流放西南以后,孙氏和邵柏立即设法往西南探听消息。

风口浪尖流放队伍去自然不敢凑上去的,但总得确保她好好的,等风头过去再设法打点一下军屯卒长,给安排轻松的活,尽力多照顾她。

可惜通往珙县军屯的驰道偏僻,后半段路上就这么一伙人,有人尾随太显眼了。

只能缓一缓。

谁知这么一缓,就再无音讯。

反复探听,孙氏的陪房最终回来报信,确定邵氏不在,齐王殿下也是,甚至当初一同流放的那几十号人,都不见踪影。

孙氏当场就愣住了,两行眼泪刷刷落下来。

心如刀绞,闺女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心疼的是假的,想起姐姐从前告诉闺女的小女儿心思,她后悔极了,为何当初她没有多疼女儿一点?

孙氏失声痛哭。

女儿出事后,她才发现,十数年费尽心思,原来自己最期盼其实是一双儿女平安康泰。

“阿娘,阿姐是不是……”

邵柏眼睛也红红的,小时候和姐姐吵架,不懂事故意气她,如今想想都难受,他后悔极了。

只要阿姐好好的,他以后都听她的。

“不会的,不会的,说不定是中途有什么变故,她逃了出去。”

可即便是真的,一个柔弱女子,要往哪里逃?

孙氏拒绝去想,喃喃道:“咱们再使人悄悄打探,多寻寻,会寻到的,……”

……

屋内母子抱头痛哭,屋外邵箐悄悄抹了一把眼角湿润。

看着难受。

尤其她有原身的所有记忆。

原身弥留之时,忘却了所有委屈抱怨,只惦记着亲娘弟弟,唯恐自己拖累了他们。如果死能消弭影响,她愿意死一千次一万次。

孙氏和邵柏同样如此,侯夫人尊严,世子之位,苦心追求了十几年的东西,一旦与闺女姐姐的生命相比,都不再重要。

从前的执着,就这么释然了,如果能换,屋内二人必然会很乐意的。

唉。

这时,一只大手覆在她的脸上,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魏景轻声道:“阿箐,等到日后生变,我们就把他们接过来,可好?”

邵箐一怔。

原身爱母弟,她也希望这二人过得好的,如果对方遇上困难,力所能及她也很愿意相助。

但立马进去相认不可能,她和魏景尚在人世的消息何其要紧,绝不能走漏的。

不是说故意泄露什么的,但激动下说漏嘴,甚至梦呓被人听了去,这些都是风险。

更甭提什么带人走了,人家好歹还是侯府夫人公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未必就乐意离开。

但若对方一朝遭遇死劫,邵箐自然是要尽力营救的。

尤其是这死劫是自己带来了。

日后魏景发展到一定程度,身份暴露怕是很难避免,她是魏景之妻,亦然。

那尚在洛京的东平侯府呢?

不提别人,孙氏和邵柏,她必然是要救出来的。

魏景显然说的也是这个,他低声道:“我在京城留了人,分出几个专事东平侯府,提前布置妥当,一旦生变,必能将你母亲弟弟平安救出。”

“阿箐你相信我。到时候,你们三人必能团聚。”

他很认真,也很自责:“只是如今,怕是要委屈你了。”

“我如何不信你?”

这般处置,确实是最恰当的。

邵箐听着魏景细细说自己的安排,他在东平侯本有二个眼线,可是如今似乎已另有打算,不能用了,他再安排几个,日后里应外合。

魏景认真道:“我亲自挑人,都是好手,绝不会有闪失。”

事无巨细,样样妥帖,显然不是临时想的。今儿白日,就见他一直在琢磨事儿,原来是琢磨这个。

“嗯,我知道。”

邵箐含笑,这一刻她是感动,他真的很好。

她伏在他的怀里,高兴之余,也忍不住叹,当初拜堂当真夫妻的决定虽匆忙且无奈,但今日她由衷感慨,这真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她大约不会找到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丈夫了。

……

“夫君,你真好!”

回去的路上,她伏在自己的耳边这般轻轻说着,很温顺,很认真,魏景简直心花怒放。

唇角翘了又翘,他轻咳两声,俯身亲了亲她。

回到住处,夫妻进行了一次久违的深入交流,顾忌她许久不承.欢,敦伦又慢又磨人,他却畅快极了,只觉得人世间最快乐一刻莫过此时。

“累吗?”

完事后洗漱过,二人穿了衣裳,他把她抱着身上轻轻拍着,哄道:“睡了好不好?”

“嗯。”

邵箐昨夜和午觉睡得足,其实不怎么困,应了一声也没睡着,聊着聊着反而突然想起一事。

“咦?你之前不是遣人打听杨表兄的事吗?有消息没?”

原身在意的就这三人,母亲弟弟完了,邵箐就想起杨舒表哥。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青梅竹马四字在眼前晃了晃,魏景正在云霄上的心绪立即“吧唧”一下掉回地面,他微笑滞了滞。

轻咳两声,他状似不经意问:“怎么突然就问起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景:←_←

邵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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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这话问得。“你先前不知遣人查了么?”

不突然吧?

“都七八天了, 还没结果吗?”

不能吧?青翟卫一向很有效率的。侯府嫡子离京离家这种八卦, 应该很让人津津乐道才是,打听应不难。

魏景噎了噎, 确实已经有结果了,之前在上林苑传信不方便,今早呈上来的。

妻子睁大眼睛瞅着自己等回答,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夜深了,先睡吧。”

替她顺了顺垂落的青丝,亲了亲她的发顶, 轻拍了拍她的背:“今早来的,不急,明日再看不迟。”

“不嘛,我还不困。”

忆起杨舒, 邵箐感慨,这表哥挺不易的。

原身姨母三年前病逝,但其实姨夫去得更早一点。姨母就是因为夫君去世大恸, 又逢三九寒冬守灵,寒气入体一病不起, 紧随姨夫脚步而去的。

表兄杨舒一下子就父母双亡。

偌大的都阳侯府,子孙繁茂, 济济一堂,可惜他父母情深膝下只有他一子嗣,也无旁的嫡出庶出兄弟姐妹, 二房就孤零零剩他一个人。

二房一脉就一独苗了,照理说他祖父都阳侯怎么也得多多关照,给好生安排铺路。不可能让他出京的,更不可能让他投在济王麾下当个小小的谋士。

“唉,杨表兄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了。”

邵箐皱眉:“可是那都阳侯府不是还好好的么?”

怎么回事?

她分析得很对,对这杨舒也极为了解,魏景听得却不大舒坦。想起妻子曾经对这姓杨的夸赞,先前暂被压下却未曾消散过的那一口闷气又重新翻涌,堵在胸臆之间进退不得。

他面无表情:“都是已及冠的人了,难道还不能处理好身边诸事么?”

尚需表妹操心?

没用的家伙!

他板着脸似有不快,语气也不大好。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就变脸了呢?

邵箐不明所以:“这不是表兄么?姨母待我如亲女,我待表兄如亲兄,多关心关心,不是常事么?”于原身而言确实是这样。

亲兄啊?

这一瞬如拨开乌云见皓月,魏景通体舒泰,遂点了点头,他赞同:“这倒也是。”

他话罢起身,直接去了多宝阁前,拉开左边第一个木屉,取了一叠纸笺回来。

挺厚一叠,邵箐接过,干脆卷着被子翻身坐起。

魏景倚在床头将她搂过来,他的怀抱暖烘烘,她回头冲他一笑,索性盘腿捡着舒服姿势靠着。

邵箐低头细看。

翻了两页,呃,这杨舒的遭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激烈一些。

涉及人命了。

死的人她的表嫂,杨舒的妻子。

……

杨舒之妻姚氏,杨姨夫挚友姚望之女,也是他临终前给独子亲自定下的。

姚氏世代簪缨,名门清流,姚望任太仆卿,姚氏为其嫡长女。

原身也认识她,姚杨二人交好,来往甚多,杨舒没有姐妹,作为小姐姐的姚氏,自然要多照顾新来的小表妹的。

两人关系很好的。

在邵箐看来,这姚氏温和婉约,人自然很不错的,但她待原身主动热情照顾,未尝没有杨舒的原因。

只要有杨舒出现的地方,小姑娘总顾盼频频,眉目灿然生辉。

而杨舒也是对姚氏有意,韶光少年,微笑如沐春风。

这一对少年男女目光交汇之时,总有一种原身说不出的感觉,小姑娘不懂,邵箐懂,这简直都要冒粉红泡泡了。

郎有情,妾有意。

等到杨舒年龄差不多要定亲的时候,姨母已经打消了亲上加亲的念头,问儿子可有看中哪家姑娘?杨舒略有羞涩地对母亲说,他看姚氏就不错,娴淑温良,必能孝顺母亲。

两家长辈一交流,觉得非常好,于是两家交换了信物,只待姚氏及笄就定亲成婚。

然而可惜的是,不等姚氏及笄,杨姨夫就出意外去世了。

因为上面还有父母亲在,而母亲历来对妻子有微词,他唯恐自己去后独子婚事生变,于是撑着一口气求了父母,说想看着儿子定亲,并希望出孝后二人就成婚。

这当口,都阳侯夫妻自然没有不应的。

杨舒父母相继逝亡,他的伤痛最终是一年后进门的妻子抚平。

本来吧,这样下去也不错的,然可惜祸不单行。

姚望为东宫铁杆心腹,皇太子傅氏倾覆新帝即位后,姚家正是头一批被清洗的人家。一府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幼童流西北一千二百里。

这种情况,按律祸不及姚家外嫁女,然很可惜的是,这些外嫁女往往逃不出被休和“病故”的下场。

这些伎俩,生在勋贵世家的杨舒很清楚,所以在姚氏事发的当天,他一接讯立即马不停蹄以最快速度赶回家。

可惜已经晚了,姚氏已亡故。

被生生勒死了的。

彼时,她身怀有孕,刚满三月。

一尸两命。

“怎么可以这样?!”

邵箐再忍不住,“啪”一声将纸笺拍在床上。

杀人和杀鸡似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还是个孕妇啊!

祖父母就是知道他会阻拦,这才先下手为强,杨舒悲愤之下,直接带着妻儿的尸身,离京远去,不知所踪。

后续的事都阳侯府不知晓,邵箐却知道的,杨舒投在济王门下了。

回忆在陈留那惊鸿一瞥,昔日笑意和熙若春风的清隽少年,如今神色清冷,气质淡漠疏离。

邵箐长叹一声,真是作孽。

“既然此事已不可挽回,多想无益,杨舒亦未曾哀毁伤身,罔顾父母之恩,你亦无需担忧太过。”

“嗯。”邵箐点点头,都一年过去了,杨舒熬了过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

唉。

“怎么了?”

妻子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魏景仔细劝了一阵,她言语间也不再纠结,本按平常她该渐释然的,只是她今日却一直还在长吁短叹。

他问:“杨舒丧妻虽悲,但如今看着也无碍。你不是说不担忧么?”

邵箐摇头:“不是这个。”

她叹息的,其实不仅仅是杨表兄的遭遇,更多的,是在失落这一段被迫消逝的完美爱情。

一生一世一双人,杨舒和姚氏,是她在此间所知的唯一一对。

姨父姨母勉强算一对,但也差了点,姨父从前有过通房的,婚后和姨母逐渐心意相通,这才主动遣散。

“你不知道,表兄主动拒了通房,一意等姚家阿姐过门。”

通房是都阳侯夫人安排的,她最见不得儿孙独守着一个女人,尤其是有了二儿子这么一个先例,二话不说直接选了人送过来。

这老太太性情霸道,辈分地位又尊,那个小辈敢拒绝她?

但杨舒拒了,这事当时闹了好大一场风波,他咬牙顶住了,在祖母膝下跪了一整天请罪,也坚持不收。

当时的杨家人简直无法理解,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用过不喜欢搁着就是,为何冒着不孝的风险硬要顶撞祖母?!

是不是傻?

他们不懂,姚氏懂,邵箐也懂,甚至连原身这个本来十分懵懂的小姑娘也懂了。

“杨表兄也不纳妾,他主动在婚书上添上的。”都阳侯夫妇脸都黑了。

这古代固然绝大部分都是三妻四妾乐在其中的男人,但也是有真挚容不下第二人的爱情,不管身心。

多难得呀,现代都少的。

懵懂生憧憬,少艾两相许,你我倾心相恋,一朝结为夫妻,携手共历风雨晴天,并将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