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主公,降军收编完毕,已分散至各营。益州与平阳郡诸事俱井然,诸关口防守严密,甚是平静。”

先说话的是季桓。

魏景目前是初愈阶段,不好劳神,他长话短说,只具体说最关键的:“目前,安王正率军反攻沅南、州陵、当阳三处关隘城池。”

荆州内二郡,已被张雍范亚率兵顺利取下。捷报传回的同时,还有安王震怒正在反攻消息。

不过毗邻荆州东几郡那几处要塞重城,历来易守难攻,安王一旦失去再想夺回,难矣。

目前,张雍范亚等将守着稳稳的,南陵武陵二郡落入魏景之手,已毫无疑问。

和魏景事前所料相差无几,他颔首,又问:“京城如何?”

这问的是皇帝。

平阳一战,天下瞩目,结果以朝廷大军被彻底击溃告终,这都七八天过去了,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韩熙道:“京城讯报,皇帝大怒,只是怒斥一回后,却未有其余动静。”

譬如,齐田高贲等人。这二人虽战死,但身后少不了褒奖或责罚,无声无息是不正常的。

魏景勾唇冷冷一笑。

这是在焦急等着呢,等他的死讯是否能顺利传出。

平阳一战除了朝廷大败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魏景重伤了。魏景死了,皇帝虽损失惨重但好歹目的达成,痛并快乐着;但若魏景不死,那就真是血亏。

可惜,魏显得失望了。

韩熙目露愤然,又禀:“这二日,桢泉军和济王又蠢蠢欲动,短期内或会开战。”

不管魏景死没死,对于桢泉军和济王来说都是大好消息。北军抽调二十五万,其中十五万是从豫兖二州的战场上腾挪出来的,这么一去不复返的,正适宜大举进军。

可以预见的,魏显该如何地焦头烂额。

魏景目中闪过冷芒。

他和魏显,可谓新仇旧恨累累,寝皮食肉难消心头之恨。

季桓忙道:“主公,年内我们应以荆州战局为重。”

他这是怕魏景新仇旧恨的,愤而北伐。

不是说不北伐,而是现在还不到最佳时机,目前他们有比先北伐更好走的路。

邵箐明白季桓的意思,北边儿几大势力混战,掺一脚除了需要一个好的切入点以外,一个好时机也必不可少,现在显然不是。

最起码一个,卧榻之侧仍有人酣睡。魏景手下的平阳、南陵、武陵,这荆州三郡俱和安王地盘接壤,对方虎视眈眈欲夺回失地,不管下一步怎么走,都得先解决此人。

而且不管如何,他都得先养好伤并把身体调养好再说,战事可徐徐图之,但身体亏了就是一辈子的。

邵箐微微蹙眉。

魏景哪有不懂的,忙安抚看了她一眼:“二郡防御,交予张雍范亚就是。平阳一战刚结束,我军暂不宜再兴大战,先休整几月再说。”

这是客观条件,更是主观的,他要和妻子携手一辈子的,又何曾不看重调养身体呢?

“伯言所言甚是。”

魏景声音略虚,但依旧沉稳。他固然恨毒魏显,但却并未如季桓忧虑的那般会冲动。

时至今日,他早不是一个人,争夺天下早非仅复仇一意义,战略方针自然慎之又慎。

魏显,姑且再让他多活上三年两载。

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活得畅快了。算算时日,他中箭至今足足八天,桐川大营都没举白幡,没死成基本能断定了。

折了二十五万北军,济王桢泉军焦头烂额,偏偏没把魏景给杀死。

很痛苦吧?

安王也是,想趁他一死夺回荆州三郡,乃至进军益州,现在俱落了空。

期望落空的滋味不好受吧?

苦心筹谋一场以朝廷名义的大战剿杀他,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愤怒吧?痛苦吧?

魏景勾了勾唇,目露讥讽。

……

魏景还真没猜错,安王此刻还真是很愤怒气恨的。

他已经接到魏景没死的消息了。

确切的。

魏景在荆州军中有眼线,他亦然。魏景情况稳定以后,为了安定军心,这消息正式宣布下去了。

益州军有多喜气洋洋,安王就有多气急败坏。

“一箭穿胸竟还不死?!”

这人的命究竟是有多硬?两次九死一生都熬得过来?安王重重一拍书案,犹自不解恨,狠狠地一推,笔墨纸砚“哗啦啦”碎了一地。

外书房还有郭淮等心腹幕僚,震惊之余一时噤若寒蝉,卫诩接过信报一看,也是皱眉。

不得不说,这齐王的命还真大。

议好的反攻计划尽数夭折不说,目前还有另一个大麻烦,“洛京你意如何?当宜早不宜迟。”

平阳一战,若非安陵武陵二郡,安王损伤其实是不重的,他及时退军了。这对于己方来说,自然是最正确不过的策略,但对皇帝就不然了。

皇帝损了二十五万大军,而安王顺利退军,恰巧魏景还没死成,这暴怒之下,就算是同胞兄弟,翻脸都不足为奇,更何况安王还不是。

安抚皇帝,并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乃当务之急。

安王现在固然另有地盘,但他从不打算放弃朝廷的资源。说实话如果不是魏景的横空出世,他如今本该北上一步步蚕食皇帝的势力了。

眼下失了三郡难夺回,又有强邻为敌,就更不能和皇帝翻脸。

魏景!好一个魏景!

安王咬牙切齿:“逆王使计致诸侯联军溃散,又趁机将我军一分为二欲歼之,我被逼至东坳,眼看高贲齐田屡屡失误,败势难以挽回,我不得不突围而逃。”

虽然很盼望魏景死,但两手准备还是得有的,借口已经议论过很多次,并不止给洛京呈了一次奏折。

将责任悉数推在高贲和齐田身上,反正这两人死了不会说话,战场实情不是当事人也不清楚。安王一派在朝中占据重要地位,口舌不缺。再避重就轻认点失误,应能糊弄过去。

安王对皇帝还是很了解,后者现在必定震怒于魏景没死之事,济王和桢泉军马上又得上来了,就算有些不满,也应能过去了。

他屏退诸人,提笔拟了长长一封奏折后,又写了几封密信嘱咐洛京心腹,最后唤来几个心腹亲卫。

安王阴着脸将奏折和密信分别递过去,又对其中一个附耳吩咐一通。

“速速去办,不得有误。”

“是!”

……

其实安王奏折到之前,皇帝就已接获魏景没死的确切消息了,捏着信报的手颤抖起来,刚进殿的冯太后见了心里“咯噔”一下。

“皇儿,怎么了?”可是,可是……

“母后,母后,”魏显一把抓住母亲的手,骇然:“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怎么可能?

不是穿胸一箭了吗?

那可是精铁□□,怎么可能?!

可魏景就是没死。

而且既能广宣军中,那肯定是伤势见大好的,再没任何性命之危了。

他牺牲了二十五万北军,齐田高贲等心腹,还有足足三名隐卫!

这五名隐卫,是他最后最贴身的一道防线。

他心脏一阵紧缩,连忙抬头急令:“从今日起,汝二人不得离开朕半步!”

梁柱顶上跳下二人,跪下应是后,无声纵身而上。

魏显心下略安,只是焦躁并未因此消半点,冯太后捏紧他的手,惊惶道:“皇儿这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剿杀逆王?”

好好一个大楚江山,怎么几年时间就成了这样,她曾一度以为的荣登峰顶安享荣华,现在回想竟像一个短暂的梦。

魏显烦躁:“我也想知道!”

朝廷已再无力围剿逆王了!

他甩开母亲的手,困兽般急急踱了几步,没有任何头绪,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是新太尉詹权:“启禀陛下,桢泉军前夜偷袭我坪山关,幸而守军警惕,及时击退!”

坪山关,豫州西北的一座要关,朝廷与桢泉军交战的前线。虽击退敌袭,但明显停了几个月的战事又再次兴起了。

詹权一脸急色:“陛下,久守必失啊!”

二十五万北军被抽掉后,朝廷豫兖战场的大军防守有余,但进攻的话就捉襟见肘了。先前以为,平阳一战就算败了,怎么也会有残军剩下的,但没想统统降了逆王。

豫兖战场再度开战,朝廷兵力紧,会很被动,如之前一样稳基本不可能了。

魏显倏地站定,咬牙:“立即增征兵卒!”

增召新兵,几个月前才进行过一次。又召?恐民间压力巨大。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詹权顿了顿:“臣领命!”

他急急告退去办。

魏显面沉如水,看詹权转出殿门,恨恨一拂奏折“哗啦啦”掉落一地。

“该死的逆王!”

“一群没用的东西!”

……

皇帝雷霆震怒不用想也知道的,那么安王的的奏折是怎么一个效果呢?

皇帝信没信?

没多久魏景就接报了。

“这安王对付皇帝,还真挺有一套的呀。”

信报来时,邵箐正准备给魏景擦身。现在是他受伤后的第十三天,伤势大见起色,他已能下床走动,缓步徐行神色看着和平时一样,就是脸色仍有苍白,不过也比之前好多了。

饮食依旧清淡,但不再局限流食,伤口也结痂了,但沐浴还不行,他身上三处伤口,最多把帕子拧湿一点擦拭。

邵箐命兑温水进来,她去屏风后把头发重新梳了梳,出来水也来了,信报也来了。

给魏景解衣裳,顺便探头一看,她咋舌,这安王当了逃兵,居然还真能糊弄过去。

皇帝是有些微词,但呵斥一顿就过去了。不像齐田和高贲,战死后还被降了爵位。这还是看在是先帝留给他的心腹份上,又是战死,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魏景冷哼一声:“他在这对母子后头唯唯诺诺十几年,总归略有所得。”

这话不无讽刺。实际魏景并没揭露安王野心的打算,一来损人不利己,二来他可不愿替死仇铲除毒瘤。

看见魏显被糊弄,他心里畅快得很。

魏景扔下信报,见妻子拧了帕子来,就侧身配合她擦洗:“济王桢泉军再兴战事,魏显自然不会重责魏平的。”

战事胶着,前线北军损了十几万,这回可没像从前那么稳了,皇帝焦虑着呢。这安王在他眼中是自己的另一大实力,之所以没调往前线正是因为魏景。

“嗯。”

邵箐细细替他揩了两遍背部,又转到前头来:“咱们先旁观,待你调养好身体再说。”

每次提起皇帝,他心情总会晴转多云,邵箐揉了揉他的眉心,亲了亲他绷紧的脸:“他那龙椅也坐不了几年的。”

不要在意他。

魏景神色稍霁:“嗯。”

他笑了笑。

他情绪还是没彻底好转,邵箐暗叹,这个她也没办法了,只能细心安慰几句。

唉。

邵箐正琢磨着如何多哄魏景几句,好让他高高兴兴,不想她还没开口,却有一则喜讯先传到。

“禀主公,已寻获傅夫人踪迹,就在荆州曲阳郡撷城一带,我们的人正加紧搜寻,不日将有确切消息。”

韩熙急步奔至中帐,知道里头传了热水也不敢擅进,大声在外禀报,声音掩不住的喜意。

“当真!”

这真真天大的喜报,魏景“霍”一声站起,撞到水盆也没顾得上,连上衣也顾不上穿,急步冲出外帐。

“快快将详情说来!”

难怪他这般惊喜,自上次在交州首次发现孟氏母子踪迹后,后续寻找并不怎么顺利。孤儿寡母的生存不易,孟氏母子一路从交州辗转到荆州,人海茫茫,痕迹时有时无,至今日才终于找到具体范围。

韩熙连忙将具体寻找过程说了一遍。

“好,很好!传令下去,仔细寻找,务必找到。”

“是!”

邵箐抓起上衣追了出来,边听边给他披上,带韩熙领命退下,魏景欢喜间又带悲:“舅舅在天之灵,必也安慰。”

他紧紧攒着她的手,邵箐回握,另一手拥着他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抚:“是的,必是如此。”

其实几个月辗转寻找,她真挺害怕线索中断的,这给了人希望以后再失望,魏景该有多难受。

万幸,现在好了。

希望这孟氏三人都好好的,一个不缺。

她轻拍着魏景的背:“你好好养伤,届时我们正好回去呢。”

魏景重重吐了一口气,露出笑脸:“极是。”

“好了,咱们先回去把身擦完好不好?”

“嗯。”

……

夫妻二人翘首以盼,后续消息确实没有让人等太久,七日后就传回了。

这是好消息,但却算不上全好。

孟氏和女儿傅芸找到了。

可惜没有傅沛。

作者有话要说:啊!宝宝们二更阿秀正撸着呢,下午再发哈

☆、第108章

青翟卫回禀, 他们是在撷城一处贫民聚居地找到孟氏母女的。孟氏母女以针黹为生, 当时正在窄狭昏暗的房间里借着天光埋头挑线,听得来人见礼并禀明原委, 人愣愣的。

哽咽了很久,才大哭出声。

有些事情青翟卫问就是僭越,小心翼翼试探过, 确实只有两人后, 也不敢细问,只能先一步传信回去,然后带着孟氏母女正往平阳赶。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 傅沛基本是没了,再不然走散拐子之类的,反正再难把人找回来。

魏景展开信报一看,笑意扬了一半, 就凝住了。

不是他不在乎舅母表妹,只在意表弟,而是他本来抱着太大的期盼, 好歹能给舅舅留下一点香火的。

邵箐只能安慰:“日后给表妹招个赘婿,或者待表妹诞下幼子, 过继给舅舅当嗣孙,也是可以的。”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现在不流行这个。在时人眼中,女儿所出的血脉和儿子的到底不同。

是太封建了,但没办法, 世情如此,硬反驳没用。

她叹。

“嗯,你说的是。”

魏景到底历事多,黯然过后,很快就振奋了起来,“也是好消息。”

这世道乱哄哄的,孤儿寡母几年颠簸,能剩下两人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明日回平城吧。”

孟氏母女正送往平城。

今天是魏景伤后的第二十天,伤已大愈,榆钱大小的伤痂不但很稳,而且已有了收缩的迹象,不用多久就能渐渐脱落了。

他面上苍白渐不见,一应举止已恢复如常,也开始处理公务了,就是有严格的时间限制,邵箐可不允许他劳累。

骑马有些颠簸,但乘车的话,垫厚实些缓缓徐行是没问题的,就算没有这消息,魏景也打算这两日就启程回平城。

如今不过略提早些许。

邵箐自然没意见的,只是她亲自去盯马车,务必要垫得厚厚实实的,又怕他热,马车不好多放冰盆,她特地给铺了一块象牙凉席。

魏景这辈子就没坐过这么软的马车,胸腔里那颗心比这车厢还要柔软,搂着她亲了亲:“阿箐真好。”

他心里甜丝丝,又心疼,掐了掐她的细腰,蹙眉:“瘦了。”

这大半月妻子照顾无微不至,欢喜甜蜜自然是有的,但也心疼得很,“我好得差不多了,回了平城,你可得好生歇歇。”

“嗯。”

瘦是略瘦了些许,但邵箐并不认为自己是累瘦的,炎炎夏日,瘦点不是很平常的么?往年也一样。

不过她没反驳,笑吟吟应了他,搂着他的脖子,感受他的体温,笑问:“舅母和表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这二位是魏景仅有的亲人了,又是女眷,她自然会好生照顾。不过日后总得相处,提前问一下有点底子。

魏景便道:“舅母端庄贤德,日常待我虽恭敬,却不失慈和。”

呃,不多不少,和上回所说没啥两样啊。

邵箐忍不住瞅了他一眼,会不会他根本也不十分熟悉?

不过是也不奇怪,一个是皇子殿下,一个虽是舅母但更是臣妇;一个是外男,另一个则是女眷。二人圈子根本不一样。

其实邵箐猜得也差不多了,侯府内外院门禁森严,孟氏平时也就迎接他时见见面,还有皇后宫里请安偶尔碰上,没什么机会深入了解。

不过孟氏还算好的。魏景记忆这么好的一个人,蹙着眉头愣是想了好一会,都没能想起表妹傅芸的模样,想了想,最终道:“五表妹端庄敏慧,柔嘉淑顺,故靖江侯世子三次登门求之。”

邵箐没好气,这明显就是套话呀,赞扬名门贵女一般都能捡几个安上去的溢美之词。

得了,不用问了,他是没印象的。

邵箐确信,他还没自己知道的多。

原身京城顶级名门贵女,自然是见过平海侯夫人孟氏,和这行五的傅氏嫡女的。

邵箐记忆里的孟氏,身材高挑丰腴,面如银盘,五官秀美,是个仪态端方的大家贵妇。至于傅芸,长相明艳动人,据闻肖似傅太夫人年轻的模样,身材则肖母,也是高个丰满型。

邵家和平海侯府交情一般,原身和傅芸也没啥特别交集,只混了个脸熟,深入了解没有。

得了,不管什么性情都实际存在了,合得来就多处处,一般的话就客客气气好了,反正她也有正事忙。

邵箐一点不纠结,很快抛开这问题,只一意照顾魏景。

这马车不疾不徐,在第五天抵达平城,由于算得正好,孟氏母女也是今天到的,接报刚好前脚进了城。

……

久违的亲人,仅存于世的亲人,几经艰难终于找回来了,即使稳重如魏景,一时也不禁激动。

马车尚未停稳,他就站起要撩帘子。

邵箐忙道:“你慢些。”

她瞪了他一眼,上前扶住:“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了,你伤没好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