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流民了。

邵箐并非不知民间疾苦的后院贵妇,她也知道遭到当年黄河大决和战乱连连的影响,兖豫两州有非常多的流民。之前豫州四郡的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安置流民。

只是出了关口外,这流民数量之多,还是出乎了她的想像。

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在热日暴晒下缓慢前行,一片接连一片,有大人,偶尔能见到孩子,见到军队护送的车驾,他们忙不迭避开。

“流民怎会这么多?”

饶是孙氏牵挂杨舒,见状也不禁大为震动。

邵箐叹了口气,大约是摄于扶昌一带又爆发大战,不断有附近的流民选择再次四散奔逃。

这么多的流民,解决根本方法只能是取下豫兖二州后,重新丈量土地以安置,调来良种让他们重新耕种,否则啥法子也白搭。

心里沉甸甸的,但也无能为力。陌生人太多了,为了自身安全,护送亲军已严阵以待,帮助什么的杯水车薪不说还添乱。

邵箐只能放下车帘,不再看了。

唉,欺骗欺骗自己吧。

……

母女沉默久久,好在赶路到了傍晚,大营终于遥遥在望了,邵箐想起魏景,精神一振,终于重新高兴起来。

魏景亲自出迎。

但孙氏也在车厢,不好亲近,他只护着车驾,一路直入辕门。

“杨表兄呢?”

邵箐知道孙氏心急,但却不好开口,略略梳洗后,她便主动问起。

魏景笑意微微一滞。

“在西边大营,我领你去。”

邵箐“嗯”了一声,冲他一笑:“先看了杨表兄,回来我们再说话。”

她重新拧了帕子,细心给他擦拭了脸上的汗渍。

魏景心里舒坦了些,便亲自领妻子和孙氏去了徐州军新扎营区,探看杨舒。

济王许嶂等人出来迎,魏景挥手说无事,让各人自散去,一路往里,未进帐,便听见邵柏的声音。

“表兄,我阿娘和阿姐要来了,怕是这两日就到!”

“哦?可是真的?!”

清越男声,略显激动,虚弱却熟悉,孙氏眼眶登时红了,高唤了一声“子明”,急步就冲了进去。

“姨母!”

“子明!”

姨甥二人自来亲厚,母子一般,多年不见,意外不断,孙氏喜极而泣,又哭道:“怎地伤成了这样?可能挪动/若能,当回关内养伤才是。”

姨甥二人抱头痛哭.

耳边一叠声絮叨,又责怪,杨舒长吸一口气,忍住眼眶热意,“嗯,我知晓了,都听姨母的。”

他也看见邵箐l ,昔日紧跟在他后头的小小表妹长成,婉约柔美,已为人妇人母,神采奕奕,祸尽福来,显然过得很不错。

他感慨:“元儿也长这么大了,都当阿娘了。”

他错过了很多很多。

但万幸,亲人们都无恙。

“嗯,我很好,姁儿也很好,表兄勿牵挂。”

邵箐本人,其实没和杨舒接触过,虽受气氛感染,但情绪也没太过激动。她仔细回忆过原身和对方的相处方式,叙旧几句,又关切道:“表兄伤重,当好生休养。”

她就不多打搅了,借口魏景还有事,将空间留给孙氏三人。

“我们回去吧。”

“嗯。”

魏景除了免礼外就没吭过声,但其实他一直关注着妻子的态度,见妻子和这杨舒也不见多亲近,这才郁闷尽消,高兴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他说:“杨舒伤势确实重,过两日挪回关内好些。”

邵箐睨了他一眼。

夫妻多年,她一听就听出来了,他这是心绪颇佳,要知道方才她说先看杨舒时,他可不大高兴的。

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了。

“你呀。”

邵箐想起先前那封信,杨舒的消息挤在末尾,寥寥几句,还被魏景一本正经评价身手不行,她好笑。

回到帐内,她捧起他脸,重重亲了一下,含笑道:“旁人好是不好,我全看不见。”

魏景一双黑眸亮起起来了,邵箐柔声道:“我只看见我的夫君。”

她搂着他的脖子,笑意盈盈:“我夫君英武不凡,运筹帷幄,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民,伟男儿是也。”

说到最后,她一双杏眸晶晶亮。

魏景心花怒放,什么杨舒不杨舒的,他登时抛在脑后,“我也只看见我阿箐,旁人再看不见。”

一个缠吻热吻,二人气喘吁吁,大夏天紧紧搂着也不嫌热,细细述说离情,又叙说姁儿成长。

魏景错过了闺女周岁,遗憾极了,又再次听说姁儿能很清晰唤爹爹了,就重新高兴起来。

说起闺女,邵箐忽想起早上见那个被流民汉子抱着怀里的小孩子,心里有些难受。

魏景忙安慰她:“无事的,待我取下兖豫二州,好生治理就是。”

嗯,是这样的。

夫妻久别重聚,邵箐也不想说些太沉重的事,遂抛开这个,说起旁的。

“姁儿前儿和鲤儿打架,哥哥让她,让她抓了一把脸蛋呢。”

鲤儿,颜明寇月之子,邵箐的干儿子,魏景闻言骄傲:“我家姁儿这性子好,不吃亏。”

邵箐好笑:“你呀,就是……”

……

快乐的日子总会觉得格外短暂,忽忽两天过去了,战机至。而杨舒也能下床走几步,济王劝,许嶂等人劝,孙氏邵箐姐弟劝,他终答应暂离徐州军营,回关口内养伤。

魏景不舍,他和妻子说,若顺利,一个月内就解决此战,回去和母女二人团聚。

邵箐探手,给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柔声嘱咐:“莫急,我和姁儿等着你呢。”

“嗯。”

夫妻俩虽无过分亲昵的举止,但气氛仿佛水泼不入,后面马车的杨舒低声问:“齐王殿下,待元儿可好。”

好,真很好,无微不至,就算邵箐怀孕,也半丝不生旁的心思。

孙氏抿唇笑,含蓄道:“殿下心怀天下,不喜旁支末梢。”

杨舒闻弦音而知雅意,高兴:“好极。”

那边夫妻依依不舍,但终究要分别,邵箐最终登车,魏景亲自送出二十里,勒马目送到再看不见,这才掉头折返。

一返回中帐,张雍匆匆奔来。

他不过刚刚返营,铠甲尚沾染斑斑血迹,蹙眉道:“主公,徐苍战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尾巴撸好了!么~ 宝宝们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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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济王带来了大量情报, 其中有些是难以调整的, 魏景及季桓等人一边抽丝剥茧,一边命人查探真伪。

事实证明, 济王并无虚言,根据这些讯报连日商议,新一轮的战策已具体议定。

战机至。

魏景送出邵箐的同时, 新战策已开始施行。

张雍范磬几将, 昨夜就领命率兵出营,名为伺机突袭,实际意在扰乱敌军视线, 为后续的真正大举进军作遮掩。

这种战斗,能有多激烈?

徐苍,身经百战之悍将,居然就折在此战上?

“当时我与他对战。”

说话的是后一步赶来的范磬, 他皱眉:“战至酣处,忽他胯.下战马一个趔趄。”

骤不及防下,破绽大现。

范磬刀刃已劈至, 当时刀势已不能收,面对敌军他也不可能收手, 雷霆一刀将徐苍斩于马下。

同为驰骋沙场的将军,这种死法, 即便范磬斩杀敌将,他也没多高兴。

当然,正常况下, 他也不会为其惋惜,更不会为了个把敌将和张雍一回营救直奔主帅中帐。

“主公,您说,那传信者会不会就是徐苍?”

遍观整个安王麾下,张雍就认识一个徐苍,他总怀疑是徐苍给他们传的信。

“从前曾听他说,他双手能书。”

张雍喃喃道:“会不会是安王察觉端倪,故而提前布置,将他杀死?”

曾经,徐苍和张雍同袍多年,还搭档过不止一次。徐苍的本事他知道的。战马失误有,但说徐苍会死在区区一个战马的突然失误下,他简直不敢置信。

“公恕。”

季桓大步而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这传信者未必就是徐苍。”

“况且,这传信者的目的,未必就一定是为了襄助我等。”

“伯言所言甚是。”

魏景沉声说:“此人身份不明,目的未知,但凡他传之信,切切不可轻信。”

一进一退,皆牵涉数十万大军乃至整个中原战局。

至于是不是徐苍,他不置可否。

时过境迁,不论昔日如何,今早已是敌对关系,多说无益。

他严厉训懈,张雍也不是不明白,一敛心神,和范磬等人齐声应和:“标下谨遵主公之命!”

魏景颔首:“滋扰敌军,乱其视线,继续依计行事。”

待火候一倒,即大肆进军。

张雍深吸一口气,遂不再多想徐苍:“标下领命!”

是也罢,不是也好,人都死了,万事皆休。

……

盟军大营。

“徐兄弟!!”

相较起张雍因怀疑传信者而泛起的淡淡伤感,陈昂唐延等将的悲痛就真切太多太多了。

他们一起从踺嘉走出来,经历过曲阳被围孤山的血腥突围,一路从荆州到冀州,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的生死情谊。

眼见徐苍身死,陈昂悲吼一声打马而上,杀退范磬抢回徐苍尸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在场的荆州老人,个个红了眼眶。

“徐兄弟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必会照应你的族人。”

陈昂痛哭失声,颤抖着手,阖上徐苍染血的双目。

安王也黯然悲伤,终究打起精神,安抚诸臣将:“叔英棺椁,我先使人运回冀州,也好让他入土为安。”

战场上,生死不过常事,再悲痛,也不能沉浸。徐苍匆匆装裹,诸人将他棺木送出大营,也不得不强打精神继续军务。

安王悲伤黯然的神情,只维持到入帐之前,和卫诩一回到中帐,他脸色登时一变。

“这徐苍,是便宜他了。”

装裹,棺木,特地使人运回冀州,又抚恤族人,一个背叛者如何当得起此等待遇?

但为了军心稳定,安王不得不做了。

他目光阴鸷,切齿:“此等叛贼,当挫骨扬灰!”

当初安王下令,所有臣将都得仔细搜查,结果出来,他欣慰又愤恨。

欣慰的是,追随他多年的郭淮陈昂等人果然无一丝异常,忠心耿耿。

然愤恨的是,徐苍,当真有不妥。

从徐苍的帐内,搜出他珍藏的一柄匕首。

此匕,乃当年齐王率大楚北军第一次击败鞑靼,徐苍立下大功,齐王亲赏给他的。

安王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乃从前魏景随身之物。

从北疆到南陲,从荆州至冀州,辗转大江南北,长达五六年的时间,这把匕首居然还能好好地带着身边。

徐苍果然心怀旧主。

谁是通风报信的内贼,已不言自喻。

安王恨不得将此贼碎尸万段,但他知道陈昂等人和徐苍的情谊,更知道此际不可陡生波澜,只能强自压抑怒恨,给个那叛贼一个战场牺牲的好待遇。

安王恨恨一击长案,力道之大,连卫诩推过来的那盏清茶都跳了跳。

他端起茶盏猛一口灌尽,压了压怒火,“虽便宜了那贼子,但这内奸终究是除了去。”

好歹不需要再左右顾忌,连排兵布阵都束手束脚。

卫诩一贯胜不骄败不躁,神色也未见太多变化,抬目看安王说罢,他为二人续了一盏茶,浅啜了口。

“连日僵持,齐王又有了动静。”他判断:“近日,应有大战。”

盟军不能再败,再一次大败的话,就将彻底处于劣势。

安王面色阴沉,盯向墙壁悬挂的大幅地域图,“敌兵力暂胜,我们该借助地势之利袭之。”

……

交战双方各自谋算,迂回性.交锋不断,一场大战又在酝酿,

前线硝烟弥漫,而邵箐一行已入了关口,抵达广阴城。

姁儿生了气,睡一个午觉阿娘就不见了,她哭了很久,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找,最后都找不到,才抽抽噎噎又睡着了,这几天都不爱搭理人,眼巴巴瞅着门外。

一见邵箐,她挣扎着从乳母怀里下来,撒开小脚丫冲上前抱着母亲的小腿,“哇”一声嚎啕大哭。

“乖,咱姁儿不哭哈。”

邵箐心疼极了,抱起闺女又亲又哄,“下次阿娘领我们姁儿一起去,好不好?”

“阿爹也很想你了,说改明儿就领你出门玩耍,让你乖乖听话。”

小丫头哭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她搂着母亲的脖子,紧紧的,就怕一撒手就不见人。

邵箐轻抚她的背,接过乳母递来的帕子,给闺女抹干净小脸蛋,这才回身:“看,外祖母也回来了,还有,这是表舅舅。”

孙氏和杨舒后脚进屋,孙氏急步上前一起哄着外孙女,杨舒则被扶坐在厅侧的圈椅上。

他含笑看着这个放声啼哭的小丫头。

眉眼随了娘,但唇鼻下巴都肖似亲爹,娇美而不失英气的长相,不过目前还是个有些婴儿肥的白嫩小女娃儿。

澄澈的杏眸瞅瞅他,小女娃不大感兴趣,又歪回母亲怀里了。

杨舒笑着给了个玉佩当见面礼,小丫头懒懒的也不接,还是邵箐接过挂在她手腕,笑道:“表舅舅给你见面礼,你咋不搭理人?”

“无妨。”

杨舒一路也累,邵箐笑语几句,赶紧让人扶去备好的院子。

孙氏跟去了。

回头她和邵箐道:“我这心呀,好歹是放下了大半。”

外甥女婿能两全了,孙氏笑得合不拢嘴:“再待殿下大胜班师,那就真真放全了。”

谁说不是呢?

其实不单孙氏,邵箐也是,此次若能彻底战胜盟军,她起起伏伏长达数年的心,才算真正放下了。

“会的!”

邵箐一边抱哄着黏人了许多的小闺女,一边翘首等待前方战报。

终于,又一次大捷传来。

五月初四,安王周洪率军突袭回师的陈琦梁丹。

魏景却已遣张雍范亚率军突袭盟军大营,声东击西,焚毁盟军粮草大营,而后亲自率大军截住回援的安王周洪,展开大战。

激战至夜半,盟军大败,安王周洪等紧急收拢兵将,往北遁逃而去,魏景率军直追。

且追且战,且逃且战,盟军损兵折将,减员已超过三分之一,一路退至盘水西的云翼山东麓崞岭,借地势之利,这才堪堪停住败退的脚步,勉强稳了下来。

魏景率大军一路追杀,至崞岭前,他倏地勒停战马。

崞岭,非陡峭之地,然也缓缓向上。一条主通道斜斜向上,下端非常开阔,然据哨兵回禀,越往上会越收窄,最上端不过宽十余丈,两侧尽是奇岩怪石。

通道窄,障碍物多,则易设伏兵;居高临下,又易守难攻。

而这崞岭,东靠汹涌盘水,北倚陡峭云翼山,东北皆无路。而仅有的出路在西南。南,即是魏景眼前这条主通道;西,仅有两条相对狭窄的路径,距离约莫七八十里地。

这崞岭,有些类似孤山,虽易守难攻,可攻盟军暂作喘息之用,但若魏景率军紧驻于山下,他们想下来也是极其艰难的。

此时暮色渐沉,一轮红日将将要隐没在山峦之后。

借着最后一片霞光,仰看平坦开阔的主通道向上延伸,远远拐过弯,隐没在墨绿黝黝的山岭之中。

依山傍水的崞岭聚居了大批流民,大军突兀出现惊吓四散,如今尚有零星从主通道冲下,被黑压压的大军又吓了一大跳,惶惶然窜入密密的林间。

此时此地,宜围而困之。

魏景看罢地域图,抬目环视一圈,下令原地扎营。

他随即又点了范磬陈琦,各率七万兵马,往西疾奔七十里,在另两条路径出口扎营守住,若有动静,立即飞马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