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想做的事情,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会毫无保留的告诉她,不,也许…

韩平自栏杆上跳下,放下酒壶,看着眼前的少年。苏儿也许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苏儿,不管真假,你曾说过要报恩,对不对?”韩平正色对着苏儿问道。

苏儿想起自己曾经欺骗韩平的事情,不禁羞得满面通红,但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句话,而且不是骗人,他是真的想要报答姑娘的信任与搭救之恩。

如是想着,苏儿便点头了。

韩平拉着苏儿的双手,诚恳的问道:

“你老实告诉我,太子如今是死是活?”

话一问出口,便见苏青气愤的站起,斥责道:“韩平,你太卑鄙了。明知道叔叔不会骗你,可他若告诉你,我们也会…”

苏儿没见过姑娘这般严肃,拦住了苏青的话,他不想隐瞒眼前这个人,便坚定的说道:

“活着。”

韩平只觉看到了希望,又问道:

“那他身在何处?”

这几日听来的消息,全都是太子领着乱党,逃窜在外…但她怎么都觉得那不可能。

只见苏儿稍有迟疑,但深吸一口气后,答道:

“不,太子仍在宫中。”

“…”

光疏桂影

破落的偏殿,韩平从前巡逻时从未到达过的地界。

想起那般圣洁高贵的太子殿下竟然被困在这种地方,韩平心中觉得无限悲凉,愤恨。

李淮璟纵是多么讨厌太子,也不该如此待他吧,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兄弟…也许正因为是兄弟,李淮璟才生得如此性格,天家富贵,宫闱萧蔷之内,有的只是阴霾诡谲,尔虞我诈,兄弟、父子这些字眼都过于讽刺。

掀翻了两名看守在外的士兵,韩平推开了破落的院门,在门外边看到了那个坐在枯井旁的单薄身影。

太子李怀昶一袭绸质单衣裹身,发丝有些凌乱,一缕缕的落于眼前,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越显削瘦,眉宇间没有了从前的神采,少了意气的殿下,看上去不那么明亮了,多了一些阴郁。

也许是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太子李怀昶微微掀起眼皮看了看,见到缓缓走入之人是韩平之时,他阴郁的神情产生了些变化,有一点惊诧,有一点悲伤,有一点无地自容的羞愧…

韩平走至他的身前,双膝跪地,拜倒在李怀昶身前,周到的行了一个礼,然后伏地等待李怀昶发话。

“起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有说话,李怀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喉咙仿佛干渴无比般,失去了从前的润泽脆亮,韩平心中又是一痛。

韩平站起身后,李怀昶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去他的身边坐下,韩平迟疑片刻,还是去了,她小心翼翼的在太子身旁坐下,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此时的情景,竟与她多年前的梦相吻合,曾经在梦中,她幻想过很多次,能够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此贴近平等的席地而坐,话语两三,她便足矣。

“此时此地,也就只有韩平你会对我行如此大礼。”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太子率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韩平双手置于膝盖之上,一板一眼的回道:“太子殿下始终是太子殿下,未曾改变,韩平不敢逾矩。”

李怀昶看着韩平略微紧张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然再也停止不了,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韩平不解的看着状似癫狂的太子殿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平…你…”李怀昶苦笑着对韩平说道:“你很好。”

韩平正在想着如何回答,只听太子又道:

“去打点水,帮我洗个头吧。”李怀昶满怀期待的看着韩平,然后又像是说明什么似的,将乌黑的发丝送到韩平面前,确实有些杂乱脏污。

韩平没有说什么,便起身去了。

午后的阳光很是慵懒,风清云游,变化万千。一株绿叶顶枝的桂树下,清水三两盆,晶莹剔透,在韩平心中,高洁的太子殿下便如水一般,无论置于何种简单陈旧的容器之内,依旧清澈。

李怀昶坐在一张破旧的凳子上,撩高了袍角,头顶发丝尽数送至韩平手中,韩平仔仔细细的舀起一瓢瓢的清水浇在手中发丝上,清凉的水平静了她伤感的心。

她觉得,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不管太子的身份如何尴尬,他,都不应该受到如此刻薄的待遇,此番争斗,纵然李淮璟胜了,也不能够如此对待他。

“我记得初见你是腊月飞雪的日子,你在沉鱼巷中买酒,没有看路,莽莽撞撞的撞到车碾之上,酒洒了,你愣了,哈哈,那个场景我始终记得。”李怀昶的声音依旧低沉,像是平静无波般叙述着陈年往事。

韩平没有说话,暗暗将头埋下稍许。

是的,那一次是她莽撞撞上了他的车,当时,她还是刚入宫,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天人般的男子便是当朝太子,只知道当时自身的情绪太过鲜明,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味道全都一股脑的涌入耳中,鼻中。

她楞,是因为繁杂的人流;她楞,是因为泼洒的酒;她楞,是因为暗潮涌动的梅香;她楞,是因为掀起的一角车窗后,那如玉般温润的双眸…

这些,她从来没有跟谁说过,当时的悸动,她会一直深埋心底,如果不是今日这般近交,她相信,她会带着当年的那份懵懂又鲜明的悸动走进棺材,谁都不知道。

对太子的这种感觉,与对李淮璟的感觉不太一样。

对太子,韩平是敬畏,尊崇,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便在心中断定,这位将是她这辈子心中的神祗,是不可逾越,不可冒犯的,她需要做的,便是在远处,在心里表现对他的敬爱。

而对李淮璟,韩平觉得,他就是一坛老酒,一株奇花,酒,是她最爱喝的酒;花,是她最难割舍的花;是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尽管这一部分,现在正在渐渐坏死,想要剥离她这个主体,但不可否认,他曾经进驻过她的身体,刻骨铭心。

感觉到轻按在头发上的动作有些迟缓,李怀昶敛下温良的眸子,在阴影之下,眸光有些阴霾,只见他轻扬嘴角,说道:

“韩平,我可以依托你一件事吗?”

李怀昶的话,拉回了韩平的思绪,立刻点头道:“殿下请说。”

“九弟掌权之后,定会对韩家赶尽杀绝,大局之下,我已然成为阶下囚,自身难保,更遑论保住韩家了。”李怀昶轻悠悠的声音在破落的院中回荡,让午后的阳光更添平静:

“但是,你不同。任何人都能看出,九弟对你甚是厚待,别的人我不敢说,但是你的要求,他多少会满足一点。”

“…”

韩平没有说话,静静的听李怀昶叙说,动作有些僵硬的在他头上浇下一瓢瓢的水,良久之后,韩平才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莫名的轻笑,问道:

“太子要韩平如何?”

若是从前,韩平心中自是有底,但现今的李淮璟,韩平想起他上回决绝远去的冰冷背影,心头霎时被酸涩充斥。

李怀昶猛然坐起了身,不管不顾浸泡在水中的乌黑长发,清明的瞳眸紧紧盯住韩平,依旧轻柔道:

“韩毓…怀孕了。请你务必要护住孩子,好吗?”

“…”

韩平看了一眼空落落的手,想着太子的话。

韩毓…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不用多说韩平便明白太子向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目的了。

李淮璟想谋朝篡位,现在老皇帝生死不明,估计已经凶多吉少,而他将这一切罪行强行加注到前太子李怀昶身上,暗地里却又将李怀昶禁锢,这样他就可以在没有反对声中,顺理成章的接管一切皇权,成为摄政王,代君管政。

可是,韩毓如果怀孕了,那么她腹中的孩子便是皇室正统,就算还未出生,但他的地位是在娘胎里便注定了的,虽然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以李淮璟的个性,又岂会放任这么大一个危险在宫外呢?他势必用尽一切手段,要将韩毓腹中胎儿弄死才算。

“韩毓现在何地?”韩平思虑片刻后,问道。

李怀昶伸出手指在水盆中蘸了蘸,在他先前坐的凳子上画了几笔,形成一个图案,韩平看过之后,李怀昶便舀水将之覆盖,道:

“这是我偶然间看到的,岳父大人说过,这是韩家未雨绸缪时定下的标记,你若出得皇城,找到这个标记所在地,便是韩毓藏身之处。”

“…”

李淮璟站在重华殿内翻看着奏折,苏青急急入内,站在厅内,不言不语,表情十分愤慨。

苏青见李淮璟无甚反应,便率先开口道:“你倒好,真沉得住气。”

李淮璟勉强抬眼看了看他,苏青便凑上前去,指着殿外不知道什么方向的地方说道:

“她已经去了那里,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李淮璟合上奏折,冷冷问道:“担心什么?”

苏青一愣,回道:“当然是担心,担心,担心那小子使诈呀。”

李淮璟弯起嘴角,不带任何感情般的笑了笑,墨玉般的瞳眸冰寒彻骨:“使什么诈?”

苏青没想到李淮璟会是这般反应,一时语歇,想了好久才讷讷道:“就算不怕他使诈,你就不担心他跟你的心头肉说些什么,让你的心头肉离开你?”

李淮璟笑若寒梅,好看却总透着股寒气,只听他道:“他能说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些让韩平出手相救的话…”

苏青刚想反驳,却听李淮璟抢先道:“还有,我的确喜欢韩平,但你们切莫将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估计得过高。”

“…”

苏青再次语歇。

而一旁的李淮璟却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屋脊看了一眼,然后,便有一道黑影自暗中窜出,行动如电般跪在李淮璟身前,双手呈上了一张纸。

“韩家余党在外联络的暗号已然知晓,请摄政王指示下一步计划。”

李淮璟看了看纸中的图形,对那黑影问道:“帝王谷与星辰变那里有何消息?”

“启禀摄政王,星辰变今日群星涌动,似乎要有所行动,帝王谷暂时还未传来任何消息。”黑影恭顺的答道。

李淮璟挥手屏退。

见苏青依旧满面愤慨,他竟然破天荒的好心情道:

“你看到了?韩平不是我的心头肉,却是我的功臣。”说着,便向苏青扬了扬手中的纸。

韩平与李怀昶的见面,原本就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为的不过就是得到韩家在外的联络暗号,如今暗号到手,韩平与李怀昶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苏青将一切看在眼内,愤慨之色不减反增,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如今被李淮璟的所作所为气得更是说不出话了,咬牙良久后,才愤怒的抛下一句话:

“你的再三欺骗连我都觉得过分,更遑论是韩平,她不是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淮璟微笑着看着苏青离去的背影,他会后悔?是的,他的确会后悔,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即便是后悔也要做,他对韩平的亏欠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债多不愁,就等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与她统一算吧,到时候,她想如何就让她如何便是。

天生异象

回到寝宫,韩平脑中还在不住回想李怀昶的话,那个被他画出来便即刻擦掉的图形一直浮于她的眼前,那个图形,会是韩家用来与外界联系的?

太子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韩毓会怀孕,这件事情本身虽然有疑点,但估计不假,李怀昶会担心韩毓,她也不怀疑,但是,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又真的只是一场营救韩毓的计划吗?

正坐在桌前失神,便觉门内涌入几人,为首的自然是李淮璟,韩平见到他,原本趴在桌上的身子忽然绷直,琥珀的眼眸中略带防备的看着他,李淮璟嘴角勾起一抹诱人的笑,这笑,仅一瞬间的功夫便消失殆尽,韩平僵坐着,耳中只听李淮璟用生硬冷漠的声音对跟着他入内的几位大臣说道:

“事情的部署便是先前会中所言,你们依着办便是。”

李淮璟气质高华,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那几位大臣唯唯诺诺的点头,有两个,我竟然还认识,从前巡城的时候,遇到过几回,没太多交集,但是现在,总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不那么单纯,甚至还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韩平无奈的垂下了脑袋,也不怪他们如此,如果是她看到一个无盐女靠着身体勾搭上了高位者,她也会对她‘刮目相看’的。

“是。”

能留下来协助摄政王的大臣都是听风辨位的翘首人物,对于李淮璟的命令,他们即便是心中有所反驳,但也绝对不会当面表露出来的,这是他们的官场伎俩,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让影卫盯着,别打草惊蛇了。”李淮璟再次出声吩咐道。

大臣们俯首行礼过后,才恭敬退出,他们退出之前,竟然集体不忘跟韩平做了一揖,这使韩平觉得受宠若惊,却又感到无力回天。

李淮璟在韩平身旁坐下,便立刻有婢女前来奉茶。

他抓起韩平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唇角再次勾起那抹诱人的笑,轻声细语的问道: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倒是冷落你了。”说着,李淮璟的手便抚上韩平的脸颊,越发甜腻轻柔道:“我的小平儿没有生气吧。”

韩平被他那句‘小平儿’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惊恐万状的看着李淮璟,将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拉了下来,重重的拍在桌板上。

李淮璟也不生气,看着自己的手,顿时笑得开怀,痞气十足道:

“哟,看来真的生气了啊?”

说着便又再接再厉前来掰韩平的脸颊,以两只手指轻轻的钳住韩平的下巴,迫使她正视他的存在。

韩平对他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做什么了,我要生气?”

“哈哈。”李淮璟莫名道:“气劲儿还真不小呢。”

说着便凑至韩平跟前,不容置疑的截住她的唇舌,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便开始了一场火热的追逐战,韩平开始的时候还是抵死反抗,奈何李淮璟段数太高,她又岂是对手,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韩平便四肢发软,缴械投降了。

一番火热的激吻之后,韩平与李淮璟倒在软榻之上,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李淮璟抱在怀中,韩平气息未定,仍在喘息,便听李淮璟柔雅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

“今天下午去哪儿了?”

韩平耳根一热,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的激动起来,垂下眼睑,暗叫糟糕,她这是怎么了?李淮璟不过问了一声,下午去哪儿了,她就做贼心虚般面红耳赤。

“看你这副模样,好在我是知道你的秉性的,不然还真以为你背着我跟哪个野男人苟合了呢。”

李淮璟噙着笑,捏着韩平耳垂,看着它越来越红,不由得回想影卫的汇报,心中不自觉的闪过一道酸楚,但这股子酸气儿刚才冒出一头,便被李淮璟拍死在肚中了,因为他是李淮璟,是摄政王,又岂能像寻常小气男人那般吃醋呢?

韩平自他怀中挣扎起身,红着脖子埋头嗫嚅道: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李淮璟好整以暇的侧卧在榻,墨玉般的黑发自指尖流泻,眼波流转间,勾画出了好一幅美人横卧图,韩平看着又是心中一阵气愤。

“我知道。”他直言不讳:“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韩平坐在软榻一侧,稍事整理衣衫后,便想站起来,却被突然横过的手臂再次拉了回去。

“你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我要再说一遍?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派人调查我的行踪,那都是你的事,我不会干涉。但我也有权保留自己的空间。”韩平一把甩开李淮璟横过来的手臂,正色怒道。

李淮璟见她如此,竟一反常态笑得越发开怀,最后竟然拍着床板对韩平说:

“哈哈哈,韩平你真的很可爱,总是固执的维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好吧,你既然要保留自己的空间,那我也不好强逼,保留就保留吧。”

韩平被他说得更加生气,刚想发飙,却又听那头敛笑说道:“但是…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千万别客气哟。”

李淮璟自榻上坐起,衣衫敞了一半,凌乱风骚的撩了一束头发,对怒气汹汹的韩平抛去一个媚眼,似真非真道:

“现在的大京朝,摄政王的威慑可比其他一些阿猫阿狗要来的强哦。”

韩平皱着眉,听他如是说,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她听懂了李淮璟话中的含义,他是要她看清实力,不要去做无谓的事情,大京朝现在已今非昔比。

她知道,但是她不能。

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么多年来,却还只是一文不名的小人物的原因了,身怀绝技却故意暗藏,鲜于出手,会这样,不是因为她做人低调,而是因为,她断绝不了世上的某些情感,若是按照佛家所言,太执着也是一种罪过,须断,却难断,说到底,她身上虽然有着命运的制约,却也难以抛却尘世间最常见的东西。

不管太子所言真假,她都不希望韩毓出事,无论她是不是身怀六甲,无论她怀的是不是王朝最后的继承人…她都要救她。

第二天一早,韩平醒来后,便去了苏儿住的地方,将他连拖带拽的翻出了皇宫,去到民间。

苏儿以为她要拉他去干什么,谁知道,她只是说要回家一趟,让他帮忙扫灰,听到她如此镇定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儿简直想直接倒地表示自己的诧异。

在这种时候,如果韩平要他提供情报,搜寻乱党,甚至是刺杀摄政王,这些苏儿都觉得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她提的要求却是这般的叫人难以接受呢?

苏儿无语。

跟在韩平身后,回到了那处他也曾生活过的小院子,然后,整个人僵直着身体,被韩平里三层外三层裹好了,手中被塞入了一根鸡毛掸子,然后,韩平在他后背上推了一下,苏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