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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抖开他的手,说:“放手放手,拉拉扯扯干什么?你是习惯了,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搂搂抱抱,聊聊我我,亲亲吻吻。我可是冰清玉洁的一个姑娘家,不习惯和男人有亲密接触。”

他放开我的手,用热切的眼神注视我,那热量几乎可以煎熟一个荷包蛋,害得我差点以为他爱上我了。他说:“我是明星?什么明星?你真的认识我?那我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死的?”

我在心里鄙视了他十二次,用不屑地口气说:“你看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是什么明星了,何必来问我?”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整他。谁让他演戏演得那么好?你一个大明星,在我这样一个鬼面前,有必要这么发挥你的演技吗?

他看一眼他的衣服,搞不明白,问我说:“衣服怎么了?”

这人太笨了,我啧啧两声,说:“你的衣服是阿玛尼的,男明星们把阿玛尼当制服穿,人人一身,穿得一点个性也没有,这个你也不记得了?你的皮鞋是Ferragamo的,菲某专为大明星量脚定做鞋子,只此一款,别无分楦。那鞋子上的logo你也不认得了?”说完我盯着他的脸看,看他有什么表情,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是皱着眉头怀疑我在胡说八道?

他挑了挑眉,眨了眨眼,撇了撇嘴角,咳嗽一声,佯装镇定地,淡淡地问:“真的?”

我看了大乐,拍手说:“不愧是大明星,这一连串的动作完美之极,赏心悦目。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粉儿了。你在这里也没个亲友团也没个影迷会,怪冷清的。”

他像是知道我在调侃他,居然颇为害羞,停了一停,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再戏弄他,回答他说:“你艺名叫罗意,本名叫罗家亮。你的粉丝团就叫‘意粉’或‘意面’。你是去年农历七月初七死的,死的时候才三十二岁,就死在你花了百万元装修的豪宅里。家务助理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去上工,才发现你死了。并且是自然死亡,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的经纪人和保姆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到后来连警方都介入了。说起来你死得不惨,死后倒挺惨,为了发现你的死因,你被那什么了。话说回来,他们对你还真不错,装殓你的都是你最喜欢的衣服鞋子。要是他们把你这身衣服拿去淘宝上卖,鞋子留下来自己穿,你也没办法是不?”

我一说起话,就刹不住车,说得高兴,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说得他浑身不自在,恼怒地说:“我既然这么有钱,那就肯定不止一身阿玛尼,一双菲拉格慕,还不知有多少被他们黑了去。”

我拍手大赞,笑说:“原来你是个明白鬼呀。”

麻将牌九扑克牌

听我这么赞他,他倒怒了,好脾气也不知去了哪里,冲我发火说:“你才是个糊涂鬼。”

我也怒了,回骂说:“你才是个糊涂鬼。你好好的明星不当,做的什么鬼?那么多钱不花,白送给律师打官司,你钱多了是不是?还有你那一笔笔糊涂情史,换女友快过换衣服,还啥牌子的都有,宁缺勿滥懂不懂?洁身自好懂不懂?独沽一味懂不懂?情有独钟懂不懂?你个白痴。”

大约从来没有人这么当面骂过他,他有点受不了,怒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大声说:“关你什么事?你们什么都要知道?我们吃饭入厕都有人守在门口,挖个鼻孔都不敢,有时不过是和别人多说两句话,就被写成和谁交往亲密,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你们烦不烦?”他一口气抱怨完,这才像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他们笔下的罗意。先前的温文尔雅荡然无踪,啊哈,这人果然是人格分裂。

我笑眯眯地说:“继续继续,你就快要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怎么死的了。你不用求我,你自己就可以救你自己了。”

他被我一盆冷水浇醒,安静下来,掩面说:“为什么我说得这么流利?像是自动从我嘴里蹦出来的?”

我同情无比,“因为你确实是说惯了的。”又问:“想起来多少了?”

他想一想说:“没多少。最起码你说的那些女人,我一个也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和容貌。”

我幸灾乐祸地笑,“可见你是一个也不爱,你这个滥情鬼,还真不愧你大众情人的绰号。我说你在电影里那么深情款款的,怎么全是骗人的?”

“我都演过什么电影?”他好奇地问我。

“唔,让我想一想。《秋风传奇》,你演夹心饼干老二,和老好人的大哥、大家疼的小弟一起抢一个女人,你抢赢了。《情归旧日》,你演一个老好人大哥,和浪荡子弟弟抢同一个女人,你又抢赢了。《偷天换情》,你演一个神偷大哥,和结义兄弟抢着让一个女人,你让着让着又让赢了。还有《随云而散》,你和你老婆的初恋情人抢她的爱情,好不容易你抢赢了,又死了女儿,你灰了心又走了,让你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就是这部电影,你成了天皇小星,拿奖拿到手软,让你成了女影迷心中的情圣。”

他被我的描述麻得半生不遂,捂着腮帮子像是害了牙痛,直抽冷气地说:“我就没演过一个正常的男人?整天情情爱爱的,没有阳刚一点的片子?”

倒把我听得怪叫起来,“文艺爱情片都是这样的,你想什么样?能编成这样都不错了,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就爱看这样的文艺爱情片,好看不好看,票房说了算。你嫌这些不够上档次?不够大制作宏篇巨著?你以为就凭你演得出《战争与和平》?你想上阵杀敌为国捐躯,还是思考生存还是毁灭,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你是像安德烈还是像彼埃尔?难道想照抄《哈姆雷特》来个《晚宴》?还是复制《雷雨》来个《山雨欲来》?你以为抄是容易的吗?好些人连抄都抄不好,抄得漏洞百出,直把‘下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了进去,一群废物。”

我说话连逗点都不爱打,说得他差点被我的口水淹得呼吸不过来,又听我说他演不来大师的作品,想反驳又无从反驳,后一句又听不懂,虚心地问:“什么是‘下面还有’?”

我摇头,就他这样,还敢嫌文艺爱情片不men?我切一声,说:“从前科举考试,是不允许夹带作弊的,有人神通广大,硬是贿赂了主考官,求到考试的题目,叫枪手写了文章,他带了进去。没想到巾短文长,人家就写在那张纸的反面,又怕他抄不全,在正面的最后加了四个小字:后面还有。他先生倒好,把这四个字也抄了进去。审卷的大人一看,好好的一篇文章,当中夹个没头没脑的‘下面还有’,什么意思?马上就抓了个现行。”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很有趣,做我的秘书吧。”

靠,当我是什么?我哼哼哼冷笑三声,说:“看吧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是不是?你以为你还是大明星呐?在这个鬼地方,你要秘书做什么?策划新戏还是炒作宣传?要不要和新人拉手和旧人接吻和半新不旧的人开房?还是跳一次河撞一次车失踪二十四小时?”

他看我一眼。

好嘛,跟我玩上青白眼的游戏了?我还他一个白眼,说:“别翻了,大家是鬼,你吓我也是白吓。这些你都玩过,当然别的明星也玩过,不稀奇。”

他被我噎了回去,憋了半天,才蹦出来两个字:“无聊。”

无聊?说谁呢?说我?说我整天只关心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八卦传言?我有心脏病好不好,我只能呆在家里看看报纸翻翻网页,在各个BBS上流窜,我确实是无聊,不过哪里怪得着我?谁让报纸网站一打开全是这些内容,要无聊也是他们先无聊好不好?我凶巴巴地问:“谁?谁无聊了?”

没想到他老老实实承认了,说:“我无聊,好了吧?”

这下换我哈哈大笑了,乐得我直夸他,“很好,有的人做鬼确实比做人强,你我都是。”

他这才对我有了好奇心,不再纠缠他自己的过去,开始关心起旁人来。可见人是要教育的,也是教育得好的。以自我的中心的人,毛病不过是被惯出来的,这个他身边的人还应该多负一点胄。他问:“你又怎么了?”

我摊一摊手,捂着心口说:“我只记得我心脏不好,跑步打球游泳都不行,连大笑都要当心。身体不听使唤,嘴巴就难免利害了点,就像瞎子的耳朵都灵一样。可现在我很好啊,能跑能跳,能说能笑,不知多敏捷。”

他看了看我年轻的脸,忽然说:“可怜的小妹妹,你被这个病拖累,怕都没怎么享受过吧?坐快艇坐游艇,开直升飞机,潜泳骑马,打高尔夫。要是我们在生前碰上,我可以带着你到处去玩。”

我被他感动了一把,我生前的情形是什么样,我已不记得了。自从来了这里,他是我遇上的人第一个人,第一个与我同时代的人,第一个随我胡说八道的人。我看着他觉得很可亲,尤其是在那些冬烘脑筋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善解人意。我说:“要不你做我大哥吧?我这个年龄,肯定是独生子女,没个哥哥姐姐的。你有个妹妹,也挺占便宜。反正到哪里你都是老大,你手下的人都管你叫罗哥呢,听上去像刘罗锅。”

他嘿嘿地笑,说:“好,那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叫罗意,妹妹怎么称呼?”

我指着他,笑说:“又傻了是不是?明明知道我不知道,还问。”

他也笑起来,“我忘了。”

我问他:“挨下来我们做什么?在这里没事干,总要找件事情来打发时间。你是大哥,你要拿主意的。要是有副麻将,我们就去再叫两个赌鬼来,这里这么些个鬼,一定有好赌鬼。要是有副扑克,我俩可以算二十四,打关牌,抽乌龟。要是有副牌九,我们可以推牌九,通关。我会很多牌戏,你虽然是个花花公子大众情人,也未必有我会的多。”

说到这里,我好像看到了我寂寞的青春岁月,一个人呆着,没人陪我玩,我只好一个人拿了扑克算二十四,拿了牌九通关。他也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我的寂寞,露出同情的眼神。他是打球骑马潜泳开直升飞机,我只是打牌,虽然牌戏有很多种,但寂寞只有一种。

他的眼睛是桃花眼,是电眼。当他用满含柔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这个宅女小白痴不脸红才怪。我再次庆幸我是鬼,我不会脸红。为了掩饰我的心慌,我说:“要不我教你背诗吧。捡最长的来背,背会一首至少要两天那种。”

他郁闷之极,问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连诗都不会背?我什么学历?至少也是专业的表演学校毕业的吧?”

我笑,“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我也不吹牛。你最多会唐诗三百诗宋诗五十首,我无聊的时候,连诗经都背,你怕是连字都认不全。”

他听我这么说,才不言语了。

我吐一下舌头,问:“不会是生气了吧?”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好像觉得你有点看不上我,是我的职业,还是我这个人?”

没想到我打击到了他的小小自尊心,我觉得我有必要去安抚一下。“其实我很喜欢你,至少喜欢你的电影,不然我怎么记得那么熟?至于你的人品,以前我们不认识,哪里轮得到我喜不喜欢?那是你的工作伙伴和N任女友的事。你的工作伙伴说你不错,做事卖力敬业,”妈呀,我真是谄媚,快赶上真的“意粉”了,“你的女友们有说你好有说你不好的,不过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不便发表意见。”完了我觉得有必要再加一句:“自从你做了鬼,鬼品倒是不错,不然我怎么会认你做大哥?”

他点点头,像是颇为满意我的说法。我偷偷抹一下不存在的汗,庆祝我又蒙混过关。

大人不计小人过,大哥不计小妹的过,他说:“你前面说在这里是可以开间公司赚钱,还是硕博连读。我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还是开间公司比较好,你继续点化冤魂,我做你的经纪人。这样我们满了一定的份额,就都可以走了。”

我瞪着他,像是看见了妖怪。

扎红头绳的大白菜

一个人的行为太奇怪,人家会说他是鬼魂附身,那要是一个鬼的行为太奇怪呢?是不是说他人性不灭?

人性不灭。嗯,这个词真不错,可见做鬼确实比较好。叫法是好听了,可不能掩盖他妖怪的本质。我说:“罗大哥,罗先生,罗明星,你先搞清你的身份,你是个鬼好不好?怎么开公司?这里四面白雾,八面来风,前后穿堂,前心贴脊梁,怎么办公?还有还有,办公大楼在哪里?写字间在哪里?茶水炉在哪里?咖啡机在哪里?大班桌在哪里?格子间在哪里?我坐在哪里见客户?坐累了又靠在哪里?”长长地抱怨了一顿,最后爽快地说:“你给我搞一张大红丝绒贵妃靠来,我就陪你玩一把。”

罗明星忍耐地听完我的絮叨,才说:“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又何必字字较真?你这么啰嗦,我怀疑你的家人是不是受不了你的废话,用枕头把你闷死的?”

我气得要哭了,可惜没眼泪。“喂,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骂鬼也别掀牌底。你当心我控告你诽谤。”上哪里去告?这里有没有个鬼头头管鬼之间纠纷?

他问:“我诽谤谁了?”脸上一副好玩的样子。罗先生也会开玩笑了,稀奇。

我板着一张脸说:“我父母。你要知道,我也是有父母的,我没有助理没有保姆,但我一定有父母。我这么年轻,又是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性格,我父母一定很疼爱我。你说我是被家人闷死的,就是诽谤他们。”

他一愣,才知道是说错了,忙道歉说:“对不起,我开玩笑没分寸了。”

我点点头,“我接受。我肯定是父母爱若掌上明珠的那种,不像你,葬礼都是助理经纪人操办的,你父母为争你的财产忙着打官司,葬礼上才露个脸,就分头举行记者招待会了。”

罗大哥的脸抽蓄了一下,说:“不打脸不揭短不掀底牌,这是你刚才说的,怎么一转眼就来戳我的痛处了?”

我轻轻拍一下我的嘴,“那我也说对不起。不过我是好意帮你提个头,好让你想起你的怎么死的,你知道了答案,就可以走了,不用开这个见鬼的公司。”说出“见鬼的公司”这个词,倒叫我忍不住好笑了。

哪知他说:“要走一起走,我做大哥的,不能把小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打算去找答案了,我猜答案一定好不了,知道了也不过让自己难过,没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又不是什么名人,可以让后来的人来告诉你。那我们还是联手一起干比较好,干成了,两个一起走,我也算尽到了做大哥的责任。”

我先是感动了一把,差点要问他借那块白手帕来哭一场,却忽然又想明白了,说:“你是想搭顺风车吧?你自己点化不了冤魂,又没别的法子走得脱,就死活要和我捆在一起,我成了,你也成了。搞不成,大不了大家都呆在这里,万一成了,就…嘿嘿,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啊。”

罗大哥白我一眼,“以小人之心…”

“度小人之腹。”我赶紧接上,省得他自夸自赞自己是个君子。啊呸,我从没听人说过他是个君子。

他哈哈大笑,忽然说:“小妹,我猜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了。”

我一惊,看着他,盼他说出点好话来。

罗大哥说:“你一定是舍不得你的父母,”我切一声,心想这有啥新鲜的,他又接着说:“还有你的男朋友。”

“罗大哥…”我的眼睛又红了,快成小白兔了,“你认为我有小男朋友?”我有吗?我有过吗?啊我看了那么多的爱情文艺片,想被人爱都想疯了,可谁会爱我?我扁脸平胸半颗心,成天要死不活的,连累了父母不够,还想连累别人?谁是傻子,会来喜欢一个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大哥拍拍我手,说:“一定有。你这么可爱,说话又风趣,谈吐又幽默,见闻又广博,不介意自嘲又会打趣别人,长得又…清纯。”他想了一下,才找到了这么一个词。

我自“愁肠百结”中笑出来,“大哥,你真会安慰人。不愧是个大明星,说得我都要相信了。清纯,哈,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那是,我这么年轻,又是个病秧子,不清纯才怪。你圈子里的女明星个个风情万种,少见我这样的清水白菜。不过,就算是一颗白菜,物以稀为贵,鲁迅先生就说过,胶东的大白菜要用红丝线绑起来的。”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这么有趣的话也就你才说得出来。怎么,还不相信你清纯可爱,会有男朋友非常爱你?”有大哥就是好,做大哥的就是有派头,根本不介意小妹妹的胡说八道,还一定要树立我的自信心。

扎了红头绳的大白菜说:“我信。罗意是什么人?走遍三山五岳,看过万紫千红,他说我可爱,我就是可爱。他说我有男朋友,我就一定有男朋友。大哥,你说我死了,他会不会很难过?他会为我守节多久?我一定是舍不得他们,才留流浪到这里来的吧?”大白菜不是空心菜,大白菜的心挺实。

大白菜她哥说:“他会和你父母一样的难过,他会一直到死都记得你,就算他将来结了婚,也会记住你的模样,和你平时跟他说的笑话。”

在这样的花言巧语糖衣炮弹袭击下,一颗清水白菜已经成了一碗开水白菜,柔软地泡在高汤里。高汤的一半是罗天王的口水,高汤的一半是大白菜的泪水。白菜红眼汪汪地说:“大哥你真好,那我死了也不算冤。他们惦记着我,我也舍不得他们。”说得像真的一样,骗死人不偿命。罗天王不愧是天王,演起戏来倾倒万千影迷,一颗白菜眨眼间成了粉丝。

罗天王说:“他们要是知道你会在这里流浪下去,一定十分难过,为了大家都好,你也应该舍下他们,找些有益的事来做,赶快离开才是正路。”

我的白菜心软烂成了上海食堂的名菜——黄芽菜烂糊肉丝,我说:“那我们开工吧,你去抓那些倒霉鬼,我来下手。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两个打发一双。我们早点完成份额,就可以早点离开,等转了世,我们还做兄妹。”

罗天王体贴地说:“好,我们还做兄妹。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这里没有大红丝绒贵妃沙发榻,但是有黑色阿玛尼靠背椅,你将就靠靠?”

我扑嗤一笑,说:“好的,那就靠靠。”有大哥真好。

我们背靠背坐下,互相支撑着。鬼域那么冷,温情最可贵。自从来了这里,我都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的,真是累了。这一靠,疲倦排山倒海般地向我涌来,我闭上眼睛想睡觉。

梦里我像是看到了一副字,用草书写的,写在雪白的宣纸上,边上用蓝色的绫子装裱了,纸上墨黑如漆,游丝飞白,极是飘逸。那上头是八个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前一句甚雅,后一句又大俗,一雅一俗,相映成趣。我在梦里看了都笑出来,看见左下角有朱红的印章,便想凑近些,看写出这幅趣字的人是谁。哪知这一动,就从阿玛尼牌靠背椅上滑了下去,头重重垂下,差点把脖子坠断。

我这一倒,罗意也醒了。我是睡眼朦胧,他是醒意惺松。我还在想着“一枕清风,听说有鬼”的趣文,估计大哥也沉浸在什么黄粱美梦黑甜白云温暖乡中,一时都满心的欢喜。才想回味一下刚才的梦境,再看看眼前这白茫茫无穷尽的雾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暴喝一声:“开工!”站起身来,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

大哥说:“你等着,我去叫几个性急的鬼来。”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便说:“我跟你一起去。”大哥说也好,我们两鬼并肩上路。

飘了一阵,一个鬼都没遇到,我说:“大哥,看来是我玩过头了,刚才为朱买臣的老婆说了几句话,就把他们都给气跑了。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是霉星,谁沾上谁就倒霉。说不定朱买臣就是因为她才老是做不了官。你看她一离开,人家朱买臣就富贵了,做了会稽太守。我本来见一个点化一个,那些鬼差点把我当救世主,追着喊着的,阴魂不散跟了几条街。自从遇上她,我就运气不好了,快成妖孽了。这会儿都避着我,一个也不显形。”

我还在唠唠叨叨,忽见大哥闪身出去,伸长手臂,从雾中抓出一个鬼来,笑眯眯地说:“你不想走吗?你有什么心愿告诉上仙,她一定会送你上路的。”我没想到罗天王身手这么了得,简直是在看武打片。嗯,他演过动作片吗?

那个鬼是个现代中年女鬼,面有戾气,横眉竖眼,活像庙里的金刚怒目。她烫着短发,涂着玫瑰红的嘴唇,穿一件咖啡色的团花对襟盘扣上衣,就是人们俗称的唐装。这个名字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恶俗。什么叫唐装?去看看张萱之《捣练图》中的宫女装束,纱裙披帛,那才叫唐装。

凶女鬼瞪着罗意那张著名的脸,我以为她要惊呼,然后拥抱强吻,像日本中年妇女见了韩国的裴勇俊哥哥那样。哪知她一把推开罗意罗天王的手,呸一声说:“小白脸,滚开。”转眼打量一下我,说:“小姑娘,离他远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何况他长了一对桃花眼,你又长得这么寒酸,你跟了他,早晚要被他玩弄。就像我,我那个死鬼男人,老不羞的,跟个二十来岁的小婊子搞在一起,没廉耻的货。我带了姐妹捉奸在床,拍了这一对狗男女的光屁股照片,发给所有的熟人看,丢光他们的脸。我又拿了照片去妇联,去人大,去狗男女的工作单位,这些狗屁地方一个也不管。我X他娘的,狗男女还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倒把老娘抓了,说我侵犯公民隐私。我X他奶奶个熊,奸夫淫妇敢做,我就敢发,老娘不是好惹的。哎呀天啦,怎么就没有地方可以管一管这些的奸夫淫妇,天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我是受害人,怎么倒把我抓了?…”

她还要抓住我往下说,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罗意也跟着我跑开。雾在我们身后合拢,遮去她的身影,就听见那凶悍的咒骂声还在滔滔不绝地传来。

柳泉居士聊斋先生

雾里到底藏了多少鬼?为什么我听不见看不见觉察不到?但他们却是无处不在的,罗意在我身边飘着,神情警觉,不时窜出去抓一个鬼,有的“嗷”地叫一声就跑了,有的钻出来瞄我一眼,用狐疑的眼光看我一下,又嗖地钻回雾中不见了。他们不再当我是宝,我的三板斧耍完,就没了市场。

我说:“大哥,这些鬼真小气,活该他们走不了。我不过是说话直了点,不中他们的意,他们就这样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真是一帮短视鬼。”

罗意一贯好脾气地说:“你的见解太现代,他们当然理解不了。你也不要太灰心,过一阵他们好奇心又起来了,还是要来找你的。像你这样有法力的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出一个,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想错过的。不过是目前心理接受方面有点困难。”

我看看四周,总觉得雾里鬼影瞳瞳,他们一直尾随着我,就是不肯出来,却也不想放弃,跟着我,是想观察清楚我这个新鬼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吧。

我想起刚才那个女鬼,心里难过,跟大哥说:“你看我遇上的这几个鬼,一个是远古神人,为了理想奔跑至死,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就不用去说他的。那张飞张翼德,也是真正的豪侠,死了也这般的豪气冲天,只问他的头来。那个大财主,虽然笨点,可百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他肯定比你有钱。”

罗意点头,“那是肯定的,我怎么能和他们这些大财主比,光是他家的地产房产田产人口,就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对了,你想说什么?”

我说:“男人关心的都是大事,天地宇宙,大好头颅,百万家产。可你看女人们呢?为来为去,只是为了自己的男人。为男人们的负心,为男人们的绝情。哪怕他已经不再爱她,视她如一碗泼出去的水,女人们还是为他们烦恼,自我折磨,死了都不放弃。从前是见识有限,不靠男人就没法生活,那指望着男人出息,多挣点钱,也不算什么错吧。到了如今,女人受过教育,有能力自己过,但她们还是把全副精神放在男人的身上。只要他们不爱她,就好像天塌了下来,婚姻失败,就是整个人生失败,连生命都是多余。真是可怜。”

罗意听了不说话,那我就继续一个人说:“为来为去,就为了身边这个男人,有意思吗?可是你看她,像她这样的人,哪怕是佛祖上帝外加鬼门关,都不会点得醒她,她的心里,除了这一件事,再装不下其他的东西,连死了都要纠缠下去。女人是不是真的心眼太小,别的什么都不看不见?”

我想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又为什么不去求生?不会也是为了一个男人吧?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太没出息了,还有什么资格点化冤魂,什么权利嘲笑罗意?

罗意不愧是个演员,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他问:“你是不想起你自己了?怕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我嗯一声,情绪低落。

罗意说:“不会的,你肯定另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女人眼界都是那么狭窄,像刚才那个,是心理有缺陷,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偏执狂,偏执狂的男人也有很多,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可男人偏执,不会只围着一个女人转,他们会去打天下,干坏事,杀人放火,发神经病。”我郁闷得很,觉得那个女人真是不给女同胞长脸。“你要是真恨,干脆一刀把那个男人杀了,但她又舍不得,还想要他回心转意。真是。”

说得罗意失笑,哑然道:“拍照上访,确实比不上杀人放火光彩啊。你什么逻辑?”

他居然跟我谈逻辑,我一高兴,就把那女人丢开了,我要是再纠缠在她的事情上,就跟她一样是个偏执狂了。我说:“大哥,我倒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像你,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才不会跟一个人死缠烂打,死了都跌份,死了都没面子。”

罗意啊一声,转头看我,惊问:“什么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我除了女友多,难道…”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我:“难道还有男友?”

“没有啊,我没听说过,”我莫名其妙,“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罗意说:“你不是说男友女友都多多的。”

我哈的一声笑出来,“是我节省主语,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男人女友多多的,女人也男友多多的。”我忽然一个激灵,“大哥,你死得莫名其妙,该不是和男人有关吧?”

罗意的小白脸变得铁青,握起拳头想揍人,看看我的小样,又松开了。

我嘻嘻一笑,说:“大哥,大哥,这年头这也不算什么了,你何必这么愤怒。好,算我说错了,我道歉。”看他脸色还是不好,又打岔说:“我觉得那个法医有问题,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不然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罗意比我更郁闷,说:“别说我了,我最烦人家抓住我一点小事说个没完。”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我俩脑子同时转到了一处。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张口结舌,发出一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个情形我知道,因为我也经历过。

罗意这个天皇巨星的名头,还真不是来得无缘无故,转眼他就调整好了面部肌肉,故作淡淡地说:“要是可以,我还真想回去,查一下我是怎么死的。”

我同意他的说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个情形太熬人了,别说人,鬼都要被熬得鬼火冒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就我们两人不清楚?为什么别人都知道他们要什么,就我们两人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就这么特殊?我没精打采地说:“慢慢熬吧,反正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我也不会长一条皱纹,你也不会变成老头子,多好。你始终是这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我也永远是个年轻姑娘。多好,我俩快赶上神仙了。你说,做仙和做鬼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死不了,不会老吗?”

真是无趣。我们相对叹口气,继续漫游。

罗意的情绪变化得很快,才过一会,就从低落振奋回精神,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抓鬼去了。”

我笑了,问:“这一句说得很好啊,谁说的?”

罗意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面带喜色问我:“你不知道?没听说过?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诗词?”

我瞪他一眼,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知道有什么稀奇?”

“不知道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少见。”罗意取笑我,然后把出处告诉我,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确实不奇怪,现在也没人背他的诗词了。”

我倒不关心这个,只是为一个念头困扰,我喃喃地念:“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的鬼,九千岁的聻。”我大叫,“大哥大哥”,难怪我上次听他说起这句话是,就想到了什么,可一时没抓住,这下忽然想起来,忙说:“大哥,你在这里见过蒲松龄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也像在看一个妖怪。

我急急地说:“聻这个字,这么生僻,你平时哪里接触得到?你是在书上看的?那就是会写了?你知道怎么写吗?”

他摇摇头,也不生气,知道我有话要说,不是又要拿他打趣。

我说:“可见你是听人说的。谁会说这个呢?谁有这方面的知识?我读了那么多书,也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字,不认识,去查了字典,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都没有,查到康熙字典才查到。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本书上有四百多个故事,只有一个故事说到这个字。旁人看了也不一定记得住。”

他听我说得这么兴奋,便问:“哪一篇?”

“《聊斋志异?章阿端》。大哥,你见了蒲松龄,怎么不告诉我?”

罗意有些不高兴,“我在这里这么久了,见过许多鬼,不一定都要告诉你。”

我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说:“为什么?你把这件事瞒着,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是能帮你走?还是有什么原因?老实说,他在这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对这个世界这么好奇,来了想留下参观参观,见识见识,岂不是很正常?我只怕他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不如他想象中的精彩。”

罗意沉默半晌,才说:“我又小看你了,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就是这个不一样,才让你成为可以点化冤魂的这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的获得,是很少见的。即使是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你才牢牢跟着我,我点头,问:“那么…”

罗意说:“什么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