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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视他,“不带我去拜见一下前辈?我连‘聻’出自哪一篇都知道,难道不算他的骨灰级粉丝?你瞒着我,有什么目的?”

罗意真的被我逼怒了,叫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在这里,什么样目的是可以达成的?你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想靠你离开,但这个早就说明白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个蒲松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了不起的名鬼难道少了?你要不要一一拜见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发起火来很吓人,我退后一步,说:“可他不一样,他对这里一定很熟悉,他一定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东西,我们去问问他,不是很好吗?省得我们走弯路了。”

罗意冷笑一声,“他要是有那个本事,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直路不是给你指出来了?叫你去点化冤魂,到一定的数,就可以走了。但这个确切数目不知道,也算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我默然,过一阵才说:“就算是见见文学名家好了。曹雪芹见不到,见见柳泉居士聊斋先生有何不可?反正没事做,鬼都被我惊走了。没准我能点化他呢,他有什么未了心愿,我们帮他完成一下好了。”

罗意叹一口气,带了我往一个方向走。脚下雾茫茫,没有路没有方向标,他却丝毫不见犹豫。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罗意也许不会点化人,但他有方向感,换了我,早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也许我和他搭档,也是早就注定的,不然凭我一个人摸索,要摸索到什么时候去?

“我先警告你,见了他你可不要吃惊。”罗意说。

我当然知道,聊斋先生的情况可能非常不好。以他的生花妙笔,写出的泉下人物那么多情多意,没想到留下来一看是这么个荒凉地界,失望之下,打击会有多大。也许就快成为一个聻了吧。罗意东飘西荡遇上他的时候,也许从他嘴里听到过这个字,才让他那么恐惧,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不要停留一万年,成为一个恶聻。

不知走了多久,罗意说:“到了。”

我左右一看,这里和来之后所见到的雾原没有一丝区别,他是怎么知道到了的?难道他有猎犬一样的敏锐嗅觉?

罗意说:“聊斋先生,有小朋友想见你。”叫了三遍,雾中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影子,看看这个聊斋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半透明的底片

柳泉居士死的时候是七十多岁,但眼前这个老先生要是活着,九十岁都可以说。老话说的行将就木,骂人说的棺材瓤子,就是他这个样。老得无可再老,衰到不能再衰,他的影子淡淡的,随时一阵风都能把他带走,雾像是他的一部分,他整个鬼形都是若有若无的。轻飘飘晃悠悠,像一张底片。

罗意说得没错,他本人也说得没错,鬼还不是最可怕的,聻才是真正的无底的深渊。

我想起我刚才说的仙和鬼的话来,觉得真是浅薄得可笑。生命是什么?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我们一生下来,就朝着这条路在走。路上有风有雨,有阳光有花朵。每天一睁开眼都是新的一天,可以去中一百万彩票,可以在转弯的地方遇上这一生的恋情。未知让人对每一个新开始充满期盼,这一天过得不好,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会回忆过去的欢乐,过去的每一天叠加在一起,成就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时光流逝,生命才显珍贵。不流逝,那就什么也不是。空气流动,形成了风。水汽蒸腾,变成了云。风流云散,云舒云卷,朝云暮雨,变化万千。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生前太过美妙,死后才知枯寂滋味难忍。这荒凉亘古以来就没有变过,未来还有这么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没有尽头。哪怕轮回都是个起始,只有聻不是。聻又什么?聻就是绝望。有希望有追求的鬼不会成为聻,他们奔跑,他们找寻,他们虽死犹生。只有彻底绝望的鬼,才是薄薄的一个聻。变成了影子都不散,变成了雾都不消。原来这四周的雾,都是曾经的鬼,聻的一部分。

我遍体生寒,蹲下来抱着腿,把白袍子紧紧裹在身体上。真是可怕,怕得我牙齿打颤。我原以为我做好了见一个疯鬼的准备,却不知疯鬼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为这样的疯鬼,并且是注定了的。

走念至此,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不让我转生?然后我明白了,我一定是有心愿未了,这个心愿太过重要,让我拼着不去孟婆茶馆喝茶,不去望乡台观光,也要达成。

我抬头望着这个半透明的底片,我问他:“我可是有什么心愿?”

他对我点点头。

我再问:“你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

他说:“你有何物可让我一看?”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赤条条来到这里,除了一件空心袍子,连内衣内裤都没有。罗意还有皮鞋手帕,范大财主还有翡翠,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他嘶哑着声音说:“适才做梦,梦有年轻女子将至,并有稀世珍宝携带至此,吾见之便可往生。”

我难过地望着他。他很高,跟一旁的罗意差不多高,灰色的长衫被他的影子挂着,像在晾晒一件衣服。他极瘦极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头像骷髅,手像鸟爪。

“先生,”我轻轻叫他,“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先生可是悔了?”

他答:“冥搜镇日一编中,多少幽魂暗梦通。常笑阮家无鬼论,愁云飒飒起悲风。”

我无言可答。罗意说见了他也没用,看来是真的。我站起来,立在他的面前。见了这样的人,我还蹲着也太没礼貌了。虽然无处不在的雾实在让我着恼,虽然此时此地的鬼都不讲究这些了。

我的袍子是丝棉带莱卡,软软地贴着身体,自然平服,没有皱纹。他像是被我的袍子吸引住了眼光,上上下下看了我许多次,然后问我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姑娘芳龄几何?”

我笑一笑,说:“不太记得,总有二十多岁了。大哥,你看我像是有二十几?”

罗意仔细看看我的脸说:“二十二三,不会再大了。你的脸又生得小,看上去二十岁也可以说。”

罗意看的是我的脸,他却仍然留意着我的袍子,再问我:“汝来多久?”

我想这老头真是奇怪,问的问题都让人莫名其妙。我的年龄和我来多久对我们离开有一点点帮助吗?但还是尽量去回答他,“很久了,我觉得像有一两个月那么久,大哥你说呢?”

罗意却说:“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多久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我俩对望一眼,叹口气,又别开了头。

蒲老先生忽然对罗意说:“你看此女子之身体,与你初见时有何不同?”

罗意刚说半句“没觉得啊”,忽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半句话也就像被人用剪刀从中剪断了,有头无尾。

他们两人的目光都停在我的胸前,我又羞又恼,怒道:“女人的身体可以这么看的吗?我虽然平胸,却也是个女人,何况还是个姑娘呢。”

他们像是没听到,又从我的胸部看到了我的腰部我的腹部。我气不过,用手挡在腹部前,不让他们这么看。哪知这一抚摸,连我自己都吃惊了。

我一直说自己扁脸平胸,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我的身体我熟悉得很,因不美,也就不自恋,很少一日抚上个几遍,搓板一样的身体,也什么好多在意的,何况如今又做了鬼。鬼本就是一缕魂,借着生前的身影子,罩着生前的衣服。躯体是个壳,是个空庐,有没有根本不再重要。这么个不重要的东西,我忽视它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这个鬼影子,有了一些不同的地方。

当着他们的面,我不好从上抚到下,只是把袍子从腰后捏了一把,紧了紧腰身。这一紧不要紧,把我吓了一跳。这个身体胸是胸腰是腰,腹部微微隆起,柔软起伏,很有女人的韵味。

我的天啦。我自从做了鬼,没有吃过没有喝过,餐风饮露,漫游雾荒,运动量比从前大了好几倍,却长胖了。还胖得那么可爱,只胖该胖的地方。我现在的三围,一定快接近标准了。要是穿胸衣,至少可以买B罩。我一直梦想拥有这样的身材,却没想到要到做了鬼以后才行。

我忽然有了一丝羞涩,松开手,把袍子往前拉,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

说得罗意这个在女人堆里打滚的大明星都不好意思,忙把眼睛挪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然后故作平静地说:“你可太奇怪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白他一眼,看着聊斋先生,看他怎么说。是他先注意到我的身体,是他在问我我多大了来了多久,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这么问。他的生活阅历和鬼界知识那么丰富,一定能够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的样子实在令人费解,只见他呜呜咽咽几声,像是在哭,又双手互握朝我作个几揖,唬得我忙回礼,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他又仰天长啸一阵,高声说道:“谢梦神指点迷津,我明白了。原来此女果然身怀异宝,神灵诚不欺我也。我蒲氏以半鬼半聻之魂,今日可以睹此神奇,足见天地有大才,于无声处,得闻惊雷。老夫敢不惭愧涕零,以报神灵乎?”说完朝我一揖到底,说:“谢小娘子成全。”说完便要走。

我有了前面三个的例子,知道他是得脱大难了,忙抓住他衣袖,问道:“先生请明言,小女子有何神奇?小女要如何才能离开?”

他哈哈一笑,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说话精气神都有了,声音也响亮了,身形更高大了,影子也浓了许多。他说:“小娘子身份奇特,真真是前无古人。我写尽鬼情狐意,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遇上。不知如今人世间又有几多变化,好不教人向往也。小娘子在此稍待,不久便可往生。哈哈,哈哈。”把袖子往里一夺,转身就走,一步才刚迈出,就化做一片轻烟,融入雾中。

我回手抓住罗意的袖子,欢喜地说:“大哥,大哥,你听见了吗?”

罗意说:“听见了,听见了。说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不久就可以走了,小妹,到时一定记得带上我。”他也极度兴奋,说话都不加掩饰了。

我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们是拍档嘛。如果没有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又带我来见他,我们哪里会有这么顺?”停一停又问:“大哥你说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你一直在我身边,就一点没发现?”

罗意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没事就盯着姑娘的身体看?你是我妹妹,我看你干什么?”却也忍不住好奇,又看我一眼,说:“实在是奇怪,比刚来时变了好多。”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双手抱在胸前,瞪着他说:“大哥。”

他嘿嘿一笑,转看头不看,忽然高声说道:“喂,你们都站好,一个个排好队,别一窝蜂地拥过来,搞得人头晕眼花,不知听哪一个说话。一次一个,其他的待在后头,不要让我看到。”

雾中鬼影来来回回,引得雾也飘来荡去,嘁嘁嚓嚓的低语声像风中的杨树叶,鬼们还真会传递消息。聊斋先生刚走不过是眨眼间的事,鬼们就已经知道了,潮水一般涌过来,浑忘了先前他们是怎么猜疑我。也许他们一直都跟在我身边,看我究竟是何方神圣,待听到蒲先生说什么前无古人,身怀异宝的,就再不管我曾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只要我是个异数就好,只要能救得他们走就好。

罗意做为一个见惯经纪人办事的鬼,组织能力还真有一套,把鬼们编好组让他们等着,待在雾里不许他们现身,免得我看了扰乱心神。我自得了蒲老先生的提点,愈加的耳聪目明,心领神会,他们说个头,我就知道尾,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几个。

问累了,就和罗意背靠背坐着歇一下,打个瞌睡,醒来接着处理个案。我说:“大哥,我像不像三国里的凤雏先生?积压了多年的案子,被我三下五除二就给办了,你说要处理多少件才算是到了份额?”

罗意说:“不知道,总之就是快了吧?”想想不多时就可以走了,真是睡着了都笑醒了。做起事来精神百倍,当真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我再没想到我做鬼会做得这么有成就感,事业做得这么成功。原来有的人,做鬼就是比做人好。

在做大事的空隙,我时不时悄悄打量我的身体,胸脯越来越丰满,白袍子本来宽宽大大像睡裙,这下有几分像晚装了。我虽然做了鬼,可魂子里还是个爱美的姑娘,私心非常高兴。只是这个身体变化这么大,让我摸不着头脑,这天遇上的一个客户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婆婆的面容很温柔,见之可亲,我就轻声问她,说:“婆婆,你看我是怎么回事?”用手扫一扫袍子,把丰胸软腹显给她看。

她瞄一眼我的身体,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惊叫一声说:“我的天呀,这姑娘有了身孕了。”

望夫处江悠悠

晴天霹雳!天雷震震!

天打五雷轰!

玉皇大帝的老婆,我的天妈呀!

我尖叫一声,指着婆婆,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婆婆双手捂脸,瞪眼张口,做了个电影《小鬼当家》海报上的招牌动作,又重复说道:“我的天呀,天降祥瑞了,这姑娘有孕啦。”

我靠,不带这样吓人的。麦考利金做这个表情十分可爱,你老婆婆做这个动作就有点装嫩的嫌疑。再说了,什么叫天降祥瑞,什么叫姑娘有孕?难道我是圣母玛丽亚?这样的故事,只有第一次可以骗得到人,后面的圣处女们,你们想也别想。西方两千年才出一个圣母玛丽亚,咱们东方故事多,祥瑞一降再降,麒麟凤凰龙都有,鬼女有孕难道真的只有我这一个?他妈的,照流行的说法:第一个想到的是天才,第二个这样做的就是蠢才。我可不是蠢才,我就是有点犯糊涂。

看把我吓得五迷三道的,三字经国骂都出来了。我定定神,想起如今我的处境,千万不要再说错话,重蹈朱买臣妻事件的错处,害得姑奶奶祥瑞我走不脱。我打个抖索,说:“婆婆,不可乱说呀,哪有这样的事?”心里又嘀咕,难道,难道我不再是个姑娘?

婆婆显然是被我吓坏了,捂上嘴不再说话,但她的叫声已经惊动了四周的鬼,本来他们都老老实实呆在雾里等着罗意叫号才现身,这下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把我围在当中,像在看西洋镜。马戏团的狮子钻火圈也不过如此,天桥上猢狲出把戏也不过如此。他奶奶的,把我这颗祥瑞白菜当什么了?奇迹是可以白看的吗?不要弄块布罩起来,一块钱一看?

祥瑞白菜大喊一声道:“大哥,把他们给我通通赶走,姑奶奶今天不工作了,要歇礼拜天了,要过黄金周了。放假放假,春节寒假再加暑假,谁敢跟我啰里八嗦,我让他永远走不脱!”

鬼们的八卦好奇心被我生生扼杀在摇篮里,罗意从鬼群中挤到我身边来,脱下他的阿玛尼西装披在我的身上,大声说:“大家都去排好队,不要乱了,不然前面的白排啊,我不管你们哪个先哪个后的啊,搞不清楚的自己下面去解决,别打扰了姑…小姐。”

哗啦一下,鬼群又像退潮一下回到了雾里,但嘁嘁嚓嚓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杨树叶子抖得像遇上了十二级台风。

我拉紧罗意的西装,罗意护着我走开几步,两人沉默了一阵,还是我先开口说话,“大哥…”只叫了一声大哥,我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罗意迟疑了一下,才把手臂环着我的肩膀,我靠在他胸前,失声痛哭。

为什么我不走,为什么我会留在这里,原来如此。还有什么比孩子更让人牵挂?更何况这孩子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胚芽?我就算遇上再大的难处,也不会置他的生存于不顾。我是不能转生,我一转生,他就是死。我停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他能生存。

原来我是有了孩子。可怜的无辜的孩子,生命力如此强壮的孩子,我已经是一个鬼了,他却还在悄悄地长大着。我摸一下我的腹部,为什么我都死了,还会继续妊娠?

哭过之后,我思考起这个问题,问罗意说:“大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在罗意的知识范围之类,但他还是极力为我分析这件事,他说:“你一定是在死前已经知道有了孩子,所以死了也放不下,死都不肯去喝茶望乡。你一心想着这个孩子,这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你不想让他死,于是你也回生不了。你真是个傻妹妹,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魂只是一个影子,没有血肉之实躯,并不能真的孕育孩子。你放不下他,又有什么用?”

我心如刀割,肝肠寸断。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机会长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我做了什么,要这样害己害他?我想一想,问道:“我只是一个魂,没有血肉实躯,可为什么孩子还在长?不然我的身体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这当中,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罗意也搞不懂,说:“也许是你的下意识在告诉你,然后你的身体起了变化?”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一事,打了寒噤,问:“大哥,这孩子,如今…还在不在?”

罗意像是也很难过,他说:“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是个鬼,那么我就是死了的,我既然死了,那我的身体呢?如果已经烧成了灰,那这个孩子也早就不在吧。难道像大哥说的一样,只是我心里放不下他,才让他在我的魂里继续孕育?难道我身体的变化只有个假像,就像假孕的女人也会出现怀孕的症状,假孕的猫同样会搭窝?

我情绪低落,放开大哥,随意坐下,忽然又哭道:“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怎么就死了呢?我要是还活着,现在就会满怀希望地等着这个孩子出生,等他会说话了,我可以教他背唐诗三百首,而不是在这里打发冤魂上路。” 罗意陪着我哀声叹气,有时劝两句,也不知怎么做才好。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罗意是个好人。抛开他大明星的光环,没那么多人宠着,没有聚光灯追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本身是个好脾气易相处的人,但同时他也就是个好的演员,他只会按照编剧写好的本子去演,听从导演的指示,没有爆发力和想像力,也没有创造力,所以他只能靠我,而不是靠他自己的能力离开。我一停下,他就没辙。

因着这件事,让我对工作没了热情,很久都没有接案例,鬼们等得鬼火冒,又不敢得罪我,私底下便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至于吵架,那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罗意被他们吵得头痛,时不时对他们大声喝斥,时不时又抡起拳头来吓唬他们。好好一个罗天王,在这里竟成了维持会长。

终于那个婆婆忍不住了,她这些时候一直在等着我,等我过完了周末,又过完了黄金周,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上来朝我福了一福,说:“姑娘,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有此奇遇的,你身怀有孕,这样的事出现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可知你是与众不同的。你因这个来到这里,说不定另有什么玄机,我是鲁钝,窥不明白,但柳泉居士说姑娘不久就可以离开,那就是解开玄机的时候到了。你按照他说的去做,早一日达成早一日解脱,岂不是于大家都有益?你在这里滞留下去,到时候你十月怀胎期满,难道要把孩子生在这里?”

我被她说得抓不住要领,问道:“难道我真的还有孩子在?我只是一个鬼魂,拿什么精血来养育孩子?这难道不是我的妄想症发作?我死时一定知道我怀了身孕,所以舍不得走,只是为了保住他的一点血肉。但那不是一个做母亲的一点痴念吗?做母亲的为了孩子,原是什么都可以舍弃的。我死的时候舍不得他,所以死了也在留在这里想他,我要是转世投胎做了别人的孩子,那我自己的这个孩子就彻底的没有了。我都是个鬼魂了,这只是我的一点痴念,我不可能真的会怀胎十月,生下一个鬼魂儿子来吧?”

婆婆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我想一想,确实如此。这天地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以前做人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还有这么个鬼界存在?我哪里会想到我会成为一个鬼,并且还成了智者,去点化那些过去的古老的传说中的人物?我自己就快成为一个传说了,那再多点奇迹,也不算什么了。

婆婆握住我的手说:“姑娘,别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你有你心愿未完,孩子时候到了就要出生,你不能再等了。这里阴气太盛,于你和孩子都无益。”

我被她一言点醒。是啊,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就离了这里快去完成,在这里消磨算怎么回事?我打叠起精神,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孟婆茶馆喝茶?”

婆婆见我问她,忽然低头一笑,脸上现出一丝羞涩,一霎时仿佛回到她的少女时期,为了一个少年而心动。婆婆说:“我在这里等一个人,等得太久,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模样,我只记得我们说好,就算死了,也要等到对方,两人手拉手一起转世,生前不能在一起,要活活分开,那下一辈子重新来过,我们也要在一起。”

听得我感动不已。世上的爱情有千万种,什么样的爱情都发生过。有人亲身演绎,有人用笔记录,有人去传说,有人来聆听。

我就是这个聆听者。我问她,“那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婆婆凄然一笑说:“我忘了。我等太久了,已经把什么都忘了。”

我心头一酸,感同身受,我不也把什么都忘了吗?我不记得我是谁,我的父母是谁,我的爱人是谁,我甚至不记得我有了孩子。我问她:“那你记得什么?一点点就好。”

婆婆放开我的手,转头遥望某一处远方,雾中她的身姿如少女般窈窕,她的背景向着我,双手握在胸前,微微仰着头,看着她一生的希望。她就维持着这个动作,很久都没有回头,像一尊石像。很久很久,她一动不动,久得我都看累了,她仍然那样看着。

罗意低声问我:“她是谁?”

我摇头,说:“能够得到她的爱情,死也值了吧?是什么人丢下少年爱侣,离开家乡,去了繁华的大都市谋生,然后一去不回,就让她这么一直等下去?只是这样的事,从古至今都一直重复上演着,从来没有停止过。”

罗意说:“男儿志在四方,怎么会守在家里,不出去建功立业呢?”

我不满地说:“那就写封信回家呀,让人这么等着,一直等到死,死了还在等。你看她,肯定是一直这么站着,站在家乡的山头上,看着来路,等着那个人出现。”

罗意说:“这不是成了那什么石头的传说了?”

我心念一动,大声吟道:“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她闻言一震,回头应道:“你回来了?”

我推一把罗意,罗意这个大明星马上发挥他好演员的本能,柔声答道:“是,我回来了。”

她笑生双靥,容貌转眼间变得十分美丽,虽然脸上仍有皱纹,却丝毫不减她的清秀。她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想和罗意相触,罗意也伸出手去,就在两人指尖快要触到的时候,她凭空在我俩的眼前消失了。

我正为她高兴,罗意伸出的手却抓住了我,说:“该我们了。”

黑水河边孟婆茶馆

我又惊又喜,忙握紧罗意的手,跟着他御风而行。偶尔能看到前头那望夫石婆婆的衣带在飘,那么,我们应该是没有走错路。我看一眼罗意,他也看一眼我,两人相视一笑。

罗天王啊罗天王,靠别人终究是不成的吧,最后靠的都是我们自己。国际歌是怎么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解放,全靠我们自己。他要不是福至心灵,上演了一出“行人归来石应语”的好戏,哪里就能走得成呢?他帮了别人,自己因此也拥有了份额,这才可以离开那个死寂地绝望城,和我一起奔赴望乡台吧。要不是他做惯演员,演技一流,其他的三教九流人马哪里能这么容易就使望夫石婆婆相信她等的人回来了呢?可见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有因才有果。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而返。我们没有旁人拿着秒表计数,不知泠泠然飘了多久,终于前头雾淡光亮,像是换了另一个地界,正满心欢喜,忽然身形一顿,像是脚下的自动传送带到了头,我们一下子停住,差点跌了一跤。

拉扯着站好,左右一看,哗,好不热闹。不远处一溜人排着在上一座桥,全都神情漠然,面无表情。桥下黑水呜咽,旋涡处处。当真是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

桥边有一草棚,有一老妇在倒茶。草棚外都是等着喝茶的新鬼。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干净有的全身是血。我刚从那个雾茫茫灰蒙蒙的地方过来,乍一看这么多鬼闹哄哄在喝茶,一时觉得不惯,便没挤上去抢着要喝一碗孟氏牌忘忧水。

当初我也曾想来,我要是能重新回到这里,我一定三不管地抢一碗茶就喝下,早点转世投胎,早点重新做人。那个地界太荒凉太无稽,能离开就是上上签,再不管其他。生前我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是做鬼都放不下的,都不要去理会了,逝者如斯,过去的不要再留恋。

但现在我可以去了,却又迟疑了。

我不是一个人呀,我是有了孩子的。这个孩子令我牵肠挂肚,令我死了都不放心,我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呢?我在那个地界停留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他吗?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难道就这么放弃了?我不想放弃,可我能怎么做?

我停在茶寮三丈开外处,挪不动脚步了。

罗意拉我一把,看我不走,着急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去呢?”

我迟疑地嚅嚅道:“大哥,我要是去了,那我这个孩子不就没了?”

罗意叹一声气,直摇头说:“那你以为你是真的有个胎儿在体内?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只是一个假象,你一个鬼魂,怎么能够怀孕生孩子?”

我辩道:“可你看我的身体,不是起了变化吗?还有你看我的头发,”我拉一拉我的直发,初时不过才过肩,现在已经到长不不少,“这也不会是假的呀?你的头发怎么没长过?”

他恼怒地瞪着我,问:“那你打算怎么样?不是走就是留,你刚从那边回来,难道还想再去?”

我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才不要再回去,可我也不想往前走,我是想…”我想怎样?这已经太明显了,可我不敢说出来,怕他说我痴心妄想。可我的这一番经历,不正是我痴心的结果吗?

“你想怎么样?啊?你是不是想回到人间去看一看?”罗意一口说破,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我坚定地说:“是,我想回到人间去看一看。我是从那里来的,我的这个魂同样也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孩子,毫无疑问也是死的时候就有了的。为了他我不肯转生,为了他我差点变成一个聻,为什么我要放弃?生命的轮回我已经经历过了,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大哥,我一定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形式存在着,我的魂便是一面镜子,它反射出了那个存在的真实。这个存在是实实在在的,我在呼吸,我在孕育,我有一个孩子要靠我养活,我的头发都在长。我不能为了我的生,就让他去死。大哥你走吧,我是不会去喝茶观光的,我要想办法回到我以前的生活中去。我一定能回去,我点化了那么多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那么多绝望的鬼,该修了多少座宝塔?我是奇迹呀。我不是个祥瑞吗,我不是一颗与众不同的大白菜吗?别人不行,我一定行。”

我又开始唠叨了,我一开始,就没完没了,看看罗意的脸色,我才忍住不往下说。心里还有一大堆话没说出来,但我心意也决,脱下身上披着的西装,还给罗意,“大哥,你走吧,我不耽误你了。你和我不同,你没什么留恋的,你早走早超生。”

罗意看我这么说,知道劝不动我,只好放弃了。接过西装穿好,握一握我的手,说:“那你一个人多保重,大哥不能陪你了。”

我嗯一声,说:“大哥,谢谢你这一路都这么照顾我,要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离开那里的。”

罗意说:“那我也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连离开都不可能。”

我笑一笑说:“我们是拍档嘛,少了谁都不行的。那么,就这样,我们再见吧。”

罗意点点头,放开我的手,转身朝孟家茶馆走去,排在喝茶队伍的最后。

我看看四周,不知该怎么回到人间去,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一个也不见,传说中的阎君也不知在哪里办公,这里除了草棚石桥黑水河,再也没个庙宇楼阁的影子,我要到哪里去找可以指点我的高人?

我把眼睛定在孟婆身上,她是这里唯一的员工,她一定可以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钻进草棚,站在孟婆身边,行了个礼,问道:“婆婆,我在人间有事未了,却不知该怎么回去,求婆婆指点。”

孟婆没有开口,喝茶的鬼倒出声了,有的说:“不许加塞。”有的说:“后头排队去。”有的说:“少套近乎。”有的说:“谁没有点事情放不下?我还有几十万藏在老鼠洞里没人知道呢。唉,早知道我死得这么早,就该把钱拿出来花了,去日本看AV女优,去泰国看人妖,去澳门豪赌,搂个妹妹去香港买包买衣服。”

“瞧你那点出息,”什么AV女优泰国人妖的,这男鬼生前一定是个猥琐男,他在一个姑娘面前说这些,实在不成话。我这个样子,在古人面前是分不清男女,可现代人不一样,我穿这么一件袍子还认不出,那就是不长眼了。对这种人,我根本不用客气。我骂道:“不过才几十万,就想豪赌?澳门?你吹牛也捡有派头的吹好不好?澳门算个什么?反正是吹牛,牛皮捡大的吹,你为什么不说去蒙特卡洛?”

旁边一鬼凑趣,说:“就是,拉斯维加斯都嫌跌份,还澳门。”群鬼哈哈大笑,那鬼恼羞成怒,回骂说:“死丫头,算你嘴巴厉害,老子有几十万塞老鼠洞,你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