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魂记夏夜鬼故事上一章:第 4 章
  • 还魂记夏夜鬼故事下一章:第 6 章

都骂死丫头了,还不是个猥琐男?呸,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不能输给他,我冷笑一声说:“几十万,只够我搓一次麻将。我胡一把十三不靠门前清带花再自摸,就要你输得去钻老鼠洞。”哼,当初我在联众打牌,可是殿堂级的,输赢从来不放在心上。

群鬼大乐,看我们两鬼吵架斗富。孟婆茶馆门口本来一片凄凄惨惨戚戚,被我们这么一闹,快成快乐大本营了。那猥琐男鬼气得要冲出队伍来打我,马上被其他鬼拦住,有鬼说:“看你也是一个大老爷们,也有四十好几了,怎么跟人家一个小女孩吵架?死都死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赶快喝了茶走吧。”

那鬼哼哼叽叽,嘴里还在唠什唠咕,很有些不干净,听得众鬼皱眉,我听得有气,扬起眉毛正要出声,一旁早恼了一个人,他离开队伍站在我身边,对那猥琐男说:“你一把年纪,欺负这样一个姑娘,太过分了。快向这位小姐道歉。”

我转头向他笑道:“大哥,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你管你走,我就要闹得大点,闹到主管出来,我有话问他。”

罗意笑说:“我说你这么忽然变得这样好斗,原来是藏了这么个主意。”

我哈哈一笑,正自得意,忽然发现排队的鬼都没了声音,群鬼一起看着我身边,我越发来劲,说:“你们算是运气好,来着了。见见我大哥,天皇巨星罗意。”又问那个猥琐男鬼,“罗天王是我大哥,你说我有没有钱?你那个老鼠洞也就是个老鼠洞。”

众鬼看着罗天王,全是一幅惊疑不定的样子,他们估计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么个曾经的明星。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想到罗天王也会变成鬼。终于有一鬼问:“你死了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这里?”

罗意露出一张标准笑脸,说:“这个事情,请去问我的经纪人,或是等通告。”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罗天王啊罗天王,一到观众面前,就发挥出他的本色来了。

有鬼又说:“罗意,听说最近在你的豪宅里找到了你藏起来的毒品,跟你有没有关系?”

罗意转头笑说:“这个事情我不太清楚,我离开了这么长时间,那里是谁住着我也不知道,你要不等我的经纪人开个记者招待会?”

有个年轻女鬼说:“你太笨了,这种消息也信,罗意死了快一年了,什么人不能藏点东西在里头?”仰面看着罗意说:“罗意,你真的和何丽莎小姐结婚了吗?”

做鬼都不忘八卦,女影迷真是热情。我说:“罗意先生没有和任何人结婚。今天的问题到此结束,那边备有清茶一碗招待大家,请大家移步前往孟女士茶舍。孟女士的茶可是老牌子老字号,顶级奢侈品,平时喝不到的。”

女影迷也笑了,说:“要用生命来付账,可不就是顶级奢侈品?”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迈步朝奈何桥而去。跟着后面的鬼也喝茶上路,那个猥琐男鬼白我一眼,喝了茶也走了。

我们这一番吵闹,孟婆婆一直没有说话,继续她煮茶舀茶的工作。我一时好心,帮她收收茶碗,看看旁边有一桶水,又把用过的茶碗洗了。嘴里说:“大哥,你该走了,你看我应付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的。”

罗意没有回答,我抬头看他一眼,他一脸思索的神情,我也不去打扰他,刷一下排开七只碗,拿起瓢给每只碗添上茶水,自嘲地说:“我开个茶馆当个阿庆嫂也很有模有样吧?”

罗意还在发呆,排到跟前的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说:“我们一起走吧。”

我听见这话说得有趣,一看正是那望夫石婆婆,心里倒是一愣,想坏了,婆婆真把他当情郎了。

罗意也是一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那婆婆说:“我们不是说好要拉着手一起死的吗?我等了你一生一世,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刚才我在前面走,看不到你,心里还担心,是不是又要错过了,还好你跟上了。那我们就走吧。”

罗意被她的话吓傻了,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刚才见观众见记者的机灵劲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好咳嗽一声说:“他,他不是…”

婆婆看一眼我的腹部,说:“你不要再在这里耽误工夫了,对孩子不好,快回去吧。”

我长叹一口气,说:“我也想回去呀,可我不知怎么回去。我问孟婆婆,她也不理我。”我转向孟婆说:“婆婆,我来这里后才发现有了孩子,我想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能不能救得这个孩子的命,却不知路在哪里,婆婆请指点一下,我下次再来喝婆婆的茶。”

孟婆的眼睛像X光一样扫描了一下我的身体,脸上露惊讶的神色,然后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我没想到她会推我,推的方向又是那黑水河,惊慌之下,下意识伸手去抓什么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这时罗意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

我以为他是出手救我,忙握紧了,等他拉我上去,但孟婆的力气大得惊人,罗意反被我拉得向河面倒去,他又反手去抓,正好抓住望夫石婆婆揪住他衣袖的手。婆婆看他抓紧她的手,脸上高兴得要开出花来了,当即也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不肯放开。我们三个一串,去势不减,都跳进了黑水河。

乌澧江上渔人码头

黑水河不是河,黑水河是阴阳界。那黑漆漆的颜色是阳极与阴极的磁力石,黑沉沉的质感是阳界与阴界的分水岭,黑洞洞的视觉是阳界与阴界的时间差。阴阳双鱼不停的旋转,转出黑乎乎的一个通道,身周有电极在不停地刺穿我的魂魄,万箭穿心般的痛。

你当然知道这个感觉,有时你维持一个姿势坐久了,一起来,就会觉得有一万根针在扎你的脚。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有人来推你,谁要是敢这个时候来戏弄你,你会恨不得飞起一脚踢死他。

可是痛是快乐的。痛楚让人觉得是在享受,因为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有针在刺我。有多久,我没有感觉到身体的感知了?

穿过阴阳的隧道,我遍体生痛,痛得我站立不住,摔到在地上。跟我一起跌倒的还有罗意和婆婆,他们的脸上同样露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哈哈,痛不欲生。什么叫痛不欲生,这就叫痛不欲生。痛得我后悔要走这么一趟,痛得我后悔没有喝那一碗茶。我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罪?难道我的苦还吃得不够?痴念,痴念,为了那一点痴念,我从生到死,从人到鬼走了一圈,如今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屋顶上的霓虹灯在闪亮,它多年不变地缺胳膊少腿儿,龙虾只有一只爪,螃蟹少了两只螯。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渔人码头,本市最大最高级的海鲜餐馆,我常年对着这两只丢盔弃甲的虾兵蟹将,在心里给它们装了无数次铁甲长戈的钳子,还添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让它们去打那个“渔人”,杀得他跪地求饶,问他为什么让它们坏了N久,都不去叫人来修?

渔人码头,那我们是在河边了。原来这条乌澧江,还是一座生死桥。

我哈哈地笑了出来,爬起身,先去扶起婆婆。婆婆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头,早被眼前的灯光晃得眼晕,哼哼叽叽地站不稳。我再看罗意,他的眼睛看着渔人码头那四个镶着亮蓝色霓虹灯管的字,脸上被映得蓝一阵白一阵。

我大笑说道:“大哥,我们回来了。你记得这里的,是不是?你在这里吃过多少次饭?”

罗意回看我一眼,满脸的惊喜,他也大声说道:“我记起了,记起来了。我是罗意,我是个演员,是个非常有名的电影演员,戛纳威尼斯的电影节我都去过,蒙特卡洛我也去赌过,我给很多名品做代言人,钱多得花不完。我曾经站在这个城市的颠峰。人人都想认识我,广告商排着队等我的档期,电影本子一摞摞地堆在我面前,还有…”

我截口说:“还有妖娆多姿的女人们排着队等你接见。”我被他沾沾自喜的腔调恶心坏了,因此口气里透着恶劣和厌恶。我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刚一回来,往日的不可一世又爬上你的身,我冷冷地说:“罗先生,你是个鬼,就算你生前拥有无数的香车美人,你现在一样也享受不到。我说你回来干什么?你又没孩子等着你养,你不是说过就算生前发过誓,就算有人对不起你,什么做鬼也不饶过的,只要能转世,就不再追究吗?怎么就回来了?你是老鼠洞里还藏着几百万没花,心痛了?”

他被我的口气噎着了,一时还不上嘴。我自从叫他大哥,就真的当他是大哥,他温柔和气,一直都那么照顾我,我对他也十分尊敬。虽然有时话多点,态度却是亲昵的恭敬的。他也一定是习惯了我的态度,这猛地一子被我这么讽刺,顿时接受不来了。

我看他被我刺激得有点找不着北,心里又软了,放开婆婆,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大哥,你醒醒呀,你不再是大明星罗意了,你只是一个回到人间的鬼,生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美酒不能喝,美女不能碰,你只能看着眼前的繁华,而不能介入。就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温暖只是火柴尖划出的一团光,那点光不能使人活,只能让人在虚幻的满足中去死,连死都感觉不到是在死。”

罗意不说话,看着河水里霓虹灯的倒影,灿烂华美,却是假像。

我再问他:“大哥,你回来想干什么?是想查清你是怎么死的吧?你听了那些新死的人的话,你才发现你是真的大人物,却死得莫名其妙。我被孟婆推下河的时候,你伸出手来抓我,你不是要拉我上去,而是要跟着我回来。你知道我是回得来的,就像是我会离开那个鬼界一样。大哥,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罗意回过头来,一脸的戾气,他冲我喊:“是的,我不是要救你上去,我是要你拉着我回来。你不是一般的鬼,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鬼仙,你有超能力,你是个祥瑞。我只是一个演电影的戏子,你一开始就看不起我,是不是?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以回来找你的死因,为什么我就不能?你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人,我却是天皇巨星。你的死和我的死,哪一个的影响更大?”

很好,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这样才像个风头十足的大人物,在鬼界他只是一个小鬼,在人间他却是闪闪发亮的super star。他以为霓虹灯照在他身上,他就又有了耀人的光环,他可以做回罗意。我踏步上前,揪住他的阿玛尼西装的领子,用足全身的力气,把他往身后一扔。他吃惊之下,也没想起要避要躲,任我把他摔出。他不重,我扔得动。我生前也许不到九十斤,又是个病殃子,他却是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健壮男子,却被我轻轻松松地扔了出去。

他落在一辆疾驰过来的红色敞篷跑车里,车里坐着一男两女,三个人言谈甚欢,丝毫没有发现身边凭空多了一个人。跑车嘎地停下来,后座上的女人推开车门下车,就从罗意的身上穿过,留下一阵香风,跟着前座上的一男一女,扭着身子,进渔人码头了。

罗意坐在后座,捂着脸,没有话说。

我过去坐在他旁边,轻声说:“大哥,我们是鬼啊,香车美人没我们的份,你放弃转生的机会,回来追查死因,不值得的。”

他叹口气,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回也回来了。也好,让我死个明白吧。”

我想一想说:“大哥,你记得那个鬼说什么吗?他说警方在你的寓所找到了你藏起来的毒品。”

他一惊,转过头来看我。

我说:“你生前吸那个吗?大家是鬼,说说不要紧。会不会是你一下子吸食过量呢?”

他缓缓拉高他的衣袖,看看他的胳膊。

我说:“不会是注射,如果是,当初就会发现了。我死你后面,你的死曾经轰动一时,这样的细节不会被漏掉。可是大哥,你对这一套真的很熟悉啊,一说这个,你就看胳膊。”

他自嘲地一笑,“这不是公开的秘密吗?”

我们两个坐在敞篷车里发愣,一时不知去哪里。我是来找我的死因的,他是来找他的死因的。我们两个鬼,该怎么进行查案的工作?这又不是我们的长项。

这时婆婆过来看着我们,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周围的东西都好奇怪?我一样都不认得。”眼睛里全是恐惧,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我们这才想起她来,一时万分惭愧。我下车扶她坐进来,说:“这个地方,离你的那个年代已经很远了,看你的衣服打扮,应该是明朝时期的,你的皇帝姓朱?年号是什么?”

她从褙子里摸出一个银质钱,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万历通宝”,反面有“月”字。银质的钱不作流通用,镌有“星”“月”字样的钱更是少,这应该是讨口采的吉祥钱。她的家人放几枚在她的衣服里,也是一番心意了。

我还给她,说:“婆婆,我们隔着四百多年呢。”

她闻言一呆,问:“那他…”

我握住她的手,难过地说:“他不是你的情郎。你生前的心愿是情郎回来,你等了他一生一世,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模样,他是谁。你生前的心愿没有达成,死后也要等他回来。我们在误打误撞点化了你,望婆婆不要怪我们欺骗了你。”说完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她会发难。她是四百多岁高龄的太太婆婆,我怎么好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婆婆沉默半晌,却说:“也许他是转过几次世的呢?不管转过几次,魂总是一个,那我等的人就没有错。这种事,哪里会错得了?几百年就等来这一个,是他让我离开那个鬼界的,那我就认准了他。”

我吓得差点晕过去。再看罗意,也是一副下巴掉下来的样子。

好嘛,我们两个现代人,还不如一个明朝婆婆接受得快。

罗意哭笑不得,没想到当时戏瘾发作,竟惹出这么一段是非来。好在他也习惯了女人围着他转,便不再去纠缠这个问题,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敲打着这辆跑车的真皮座椅,心里有了主意,听他问,便笑着说:“去你家。”

罗意这个没本子就不会演戏的大明星又不懂了,他“嗯”了一声,听我说下去。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人说的,他们还在你家找东西?那就是说你的豪宅还没卖掉,现在是一间空房子。我们三人暂时没地方去,又没个落脚点,那空房子不正好给我们的住?你那屋子大得很,我们三人一间都有富余,你在你家里说不定还得找到点线索,我也好去找我的家人。”听得罗意不住点头,我又说:“你还记得你的豪宅在哪里吧?”

罗意哈哈一笑,说:“我连我是谁都记起来了,怎么会不记得这个?我住罗马花园一号别墅,我的车牌号是L1000。”

我哼一声说:“瞧瞧你狂妄那样,用得着这么张扬吗?”

罗意有了N0.1打底,说话中气十足,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你懂什么。”

我转向婆婆说:“这种风流浪子,你要他干什么?”

婆婆看着他,是满脸的仰慕,说:“我的郎君,自然是人中龙凤。”

我差点呕出来,转念一想,又乐了,说:“好,我们就让一座空屋子开始闹鬼吧。”

戴眼镜的小马哥

空屋子还没开始闹鬼,人多的地方就开始闹鬼了。

我和罗意正商量怎么去罗马花园,是飘飘荡荡地溜达过去,还是搭顺风车省点力气?罗马花园在市郊,离市中心的渔人码头好远的。我的赤脚白袜子,婆婆的三寸金莲,不方便在尘满路面的柏油路上赶道儿,万一踩脏了怎么办?我的白袜子踩在地上,到底会不会弄脏?大都市空气质量那么差,可吸入悬浮颗粒物超过100,抬头看星星,星星都不明。我们爱形容我们所处的三届之一为“红尘”,路为“紫陌”,连起来就是“紫陌红尘”。

紫陌红尘,路边开的花姹紫嫣红,踏马游春,回来马蹄染色,搅起浮尘,连灰尘是红香软靡。人们对这个世界有多少热爱,从这个词里就可以看得出。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我是因为做人做得失败,才觉得做鬼不错,但罗意却是做人做得成功之极,让他冷冷清清地做鬼,实在有点可惜。

罗意抚摸着跑车的真皮坐椅,又溜到前头去研究仪表盘,打打方向盘,霓虹灯忽红忽绿地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睛都红了。他想开快车,想重新领略一下速度与激情带给他的刺激,我看出来了。

他用手拍打方向盘,拼命捶击喇叭,但车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喇叭不响,音响没声。一个鬼是一个魂,是虚浮的,是一个影子,它触不动实体物质。世上好玩的东西那么那么多,统统统统与我们无份。罗意像是这时才真正明白这里头的残酷,他脸上流露出的失望之色,看得我都不忍心再看,然后他开始咒骂,飞快地咒骂,骂天骂地骂佛祖骂上帝,骂人生骂鬼生骂还生骂不得往生。骂得婆婆一脸哀绝,骂得我那叫一个乐。

我在心里幸灾乐祸,巴不得在他的每一句咒骂后头加一句“谁让你回来的?”,但我聪明识趣地闭上嘴,左看右看,看着进进出出的食客,各说各的,各笑各的,没有一个人听见有鬼在骂人。

罗意埋怨完了命运,又开始骂他圈子里的人。说经纪人怎么吸血,制作公司怎么无良,导演怎么变态,编剧怎么白痴,观众怎么弱智,评论家怎么狗血,娱记怎么无聊。我听听津津有味,这一番骂比前头的好听多了,好些内幕八卦都是我从前不知道了,听得我像是在看《艺术人生》、《我与某某不得不说的那些事》这样的可乐节目,听得我差点要插嘴说“真的呀”、“后来呢”、“太不像话了”、“这你都能忍”之类的赞叹话语,誓将“意粉”进行到底。

他骂得痛快,我听得过瘾,忽然有人暴喝一声,说:“他奶奶的,啰里啰嗦,这点破事还说个没完了?有点新鲜词没有?亏你还是个见过市面的人,咋像个娘儿们一样叽叽歪歪,死就死了,当了鬼就好好当,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以为什么鬼都能做个人间的鬼?这是很难得的事,你能回来,说明你有点与众不同,是个…”他一时想不出个词,正琢磨该怎么说,一边思考着就现了影儿,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的高个男子。

我看他卡壳,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接了下去:“祥瑞?”此男子虽然戴了眼睛,貌似是个斯文人,但神情却很是豪放,板寸头,粗脖子,脖子上还有一根粗若小指的金项琏,身上也是一件材质极好的西装,不比罗意那件差。这个鬼要是活着,一定是个人物。我却不认得他。

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不怕,乃是不懂。这个鬼突然从跑车前面现形,我只不过是在打量他,还敢跟他提词,罗意却哆嗦了一下,马上噤若寒蝉,不说话了。

那鬼跃上引擎盖,坐在挡风玻璃上,伸手在方向盘上一摁,一声刺耳的喇叭声破空而出,响得我们三人都瑟缩了一下,跟着防盗报警器也呜呜地叫了起来。这一叫,引得路人和门童还有泊车的人都转头来看,看了两眼又走开了,有个过路人还小声说:“这警报器这么灵敏,真讨厌。”

罗意看他露这么一手,还是不说话,但我猜他心里在嘀咕,怎么我不行他行?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我小女子不知世道险恶,看他这么嚣张,还拍手说:“大哥,你瞧瞧人家,可见资深的鬼是有道行的。大哥,你记得《人鬼情未了》那部片子不?男主角为了保护女友,就去地铁里跟资深鬼学艺,你刚才按不响喇叭,人家按得响,咱们要不要跟这位大哥学学?”

那鬼听了哈哈大笑,拍拍罗意的肩头,跳进车里坐下,问我:“这位小妹妹有趣得很,新来的?”

我“嗯”一声,说:“新来的,刚从乌澧江爬上来,正打算下一步怎么走呢。这是我大哥,罗意。”在这样的人面前,我就不说他的身份了,免得自讨没趣,指指我身边的婆婆说:“这位是明朝的婆婆,我是他妹妹,叫什么忘记了。大哥怎么称呼?”

那鬼笑得前仰后合,说:“老子做鬼做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拖家带口的鬼从那边过来。罗老弟你有意思,”又看一眼婆婆,笑得差点抽风,“明朝的婆婆,哈哈,哈哈哈哈,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罗意被他笑得恼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小妹,不要乱说,这位是小马哥,我的老板之一,我为他白拍了二十部电影,这间渔人码头就是他开的。”

小马哥大笑着握握罗意的手,说:“很好,你还记得我,你死了有一年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有婆婆有妹妹的?到底是靓仔吃香,到哪里都有女人跟着,不过你这个样子我有点看不懂,婆婆太老,妹妹又不靓,你要她们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口味变得这么刁钻了?”

罗意冷着脸不说话,婆婆是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我好歹是个饱受电影薰陶的人,虽然没见过多大市面,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马上把他们的关系理得门儿清。我说:“小马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大哥是跳进三界里,不在五行中的一个鬼,大家都是从那边过来的,对那边的情况都略知那么一二,轮回中注定的事,我们哪里做得了主?小马哥生前风光,死后明白,既然能说出当个鬼就好好当的话,怎么又搬出从前当大哥的架子来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鬼,没谁比谁特殊一点,你这样对我大哥,可有点不太合乎鬼道。”

小马哥骂一句:“有个屁的鬼道,老子就是鬼道。”说完不再理罗意,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愁眉苦脸地说:“小马哥,我是回来查我的死因的,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不知小马哥能不能帮个忙,指点一下路数?”我自从在鬼界游历过一番,深知有高人指点的重要性,马上抓住机会,问起最重要的事情来。

小马哥皱着眉说:“放屁,我哪里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那你呢?”他问罗意,“你回来干什么?”

罗意对他冷淡得很,说:“一不小心就回来了,没想干什么。”

小马哥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又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笑骂说:“老子第一次听说有一不小心就能够回来的,如果这么容易回来,这里就全是鬼了。这里的孤魂野鬼不超过一百个,哪个不是有点名堂的?你以为回来很容易?”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罗意,“我可没看出你哪点出奇,除了你那张脸比别人周正点,还有什么是比别人强的?可阎君那里,不是哪个长得漂亮就管用。”

我好奇心起,问道:“那小马哥是怎么回来的?又凭的是什么奇特之处?小马哥就算是三合会竹联帮山口组黑手党的总老大,也不见得会在阎君那里讨得了好。”

小马哥倏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角度的大,速度之快,快赶上猫头鹰了。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冷,厉声问道:“小丫头胡说什么?你知道多少?哪里有这样事?”

我也冷言冷语地说:“小马哥,听你和我大哥说话,摆明了你是黑道人物,你控制了他的制片公司,让他白给你拍电影,他表面上是大明星,实际却是你的赚钱工具。不过那是以前的事,过去了就算了,他不计较,你也应该乐得不提。如今他死都死了,你还在这样羞辱他,可让人看不过去。”

罗意脸色铁青,看着乌黑的河水不说话。他和小马哥都不说话,看来我是猜对了。我一直以为他风光闪亮,原来暗地里有这样黑幕,我一下子对他同情得不得了,对这个所谓的小马哥讨厌得很,便说:“这里是小马哥的地盘,我们不打扰他了,走吧。”

小马哥却不放过我们,按住罗意的肩膀,说:“你回来到底干什么?”

罗意抖抖肩,想抖开他的手,说:“刚才说过了,这位妹妹想回来查查她的死因,孟婆就送了她一程,我们三个当时正拉着手,一时没松开,就一起回来了。”

也许是孟婆的名头大,小马哥听了放开手,掸掸罗意的领子,说:“这倒有点意思,看来这位小姐真的不一般。”

罗意说:“那当然,她在那边点化了几十个冤魂,连一个半鬼半聻的疯鬼都被她送走了,我也是因为她才能回来,我这妹妹十分奇特,所以孟婆才另眼相看。”

小马哥对我兴趣大增,将我看了又看,锁着眉,像是看了也摸不清底细,过了一会才说:“既然这样,我就留你们在这里呆一阵,你们见一见这里其他的好兄弟吧,免得以后冲撞了,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跳下车,一抬脚上了渔人码头的屋顶,手在那两只长年有两处不亮的龙虾螃蟹上头一搭,龙虾和螃蟹立马就亮了,不但是亮了,还卡嗒卡嗒合了合张开的钳子,于是我看见我不知是梦里还是想像中出现的画面:龙虾和螃蟹打起来了。

我蓦然间心一跳,回头去看面对渔人码头的马路对面一排高楼。这样的情景我一定是见过的,只是以前没在意,谁会知道霓虹灯忽然好了的后头,藏着这样惊死世人的大秘密?而我,既然见过,那一定是住在对面的高楼里。别的地方被这排高楼遮住,是看不到的。那么,我的家是不是就在这排楼房之中?

婚纱美女vs旗袍小姐

我望着那排楼房发呆,那排楼成三折波浪形,为的是所有的窗户都能面对这里的超级无敌大江景。那排楼长得有五里地,高有二十多层,间间窗户都能看到这倒霉的闹鬼的渔人码头。我要是把这些窗户挨个查一遍,我死了也要脱层皮。为了自己的孩子,我母爱泛滥一下,脱层也没什么,可我压根儿不知进去查什么,又从何查起?

罗意发现我注视着那排高楼,问:“小妹,发现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我猜那边的窗户里,有一间是我的卧室。这龙虾和螃蟹打架的画面,我像是曾经看到过。”

罗意倒是为我高兴,他说:“这就不错了,刚来就有这点发现,也算有了目标。没事,你放心,我会陪你一家家看过来的。”

我没精打采地说:“大哥,这里怕有上千个窗户,一间间看,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罗意说:“你慢慢想好了,又不急。”

我还没开口,婆婆倒说话了:“你不急,她肚子里的孩子急。”

罗意都快把婆婆忘了,这时回头看她一眼,婆婆得他注意,脸上显出一丝害羞,罗意怒冲冲瞪一眼,扭回了头。我见了他幽怨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他们两个这番纠缠,真是有趣。婆婆跟着他,本来是为了一起赴生,谁知又回到了人间。两个鬼在人间有什么有趣的?忽然想起聊斋里的一句话来,那里话出自《莲香》,书里说:“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

心里没来由一痛。两鬼相逢无乐处,一人一鬼同样没乐处。那桑生名晓字子明的,结识了一狐一鬼。鬼女死他,狐女活他,并且活了不止一次。逼得鬼女附身在别人身上,才算完结了这段鬼缘。做鬼有什么好?美食不能尝,美酒不能喝,美女不能抱,帅哥不能泡。

我们三个低着头各想各的心事,忽然一抬眼,周围已经鬼影瞳瞳。忽往忽还,忽嘻忽笑。有高有矮,有俊有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打扮也是奇奇怪怪,峨冠博带有之,广袖敞胸有之,西装中山装有之,有一美女居然披着婚纱飘然而至。这些鬼们显见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有这样的鬼群存在,那我们和明朝婆婆的小集体,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样的情形其实我在鬼域那边已经见惯不怪了,但忽然在人间看见,还是少不得吃惊。

他们凭花傍树,倚车靠栏,彼此之间打着招呼,甚是熟络。那婚纱美女绕着停着的诸多车子研究了一通,忽然飘到我们的跑车面前,眼睛一亮,抚摸了一下,再抬眼看看我们。我看她的样子像个花痴,就等她看见罗意惊叫,谁知她只看了一眼罗意那张俊脸,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嘴里还说:“原来是个小白脸。”

我听了嗤嗤一笑,瞅着罗意直乐,以为会看到什么好玩的。那知罗意的脸色怪得很,见了这女人,有些不屑,却也有些敬畏。婆婆却很是得意,有人和她郎君打情骂俏,她心里美得很。

估计鬼们是到得差不多了,小马哥从屋顶上翩翩地滑了下来,坐在门口迎宾小姐面前那个有半人多高的小枱子上,那枱子平时是放菜谱、名片、印了店标的火柴这类的东西的。小马哥坐下后架起了二郎腿,抱着胳膊,一歪身靠在了迎宾小姐的肩上。

那小姐按惯例穿一身大红的丝绸旗袍,开着高高的叉,抹着厚厚的粉底。描眉画眼,很是漂亮。这时过了饭点,没什么客人进来,她收起她讨好的笑容,手肘撑在枱子上,指头拄着下颔,张开她美丽的嘴唇,无聊地打个呵欠。一点没发觉有什么东西靠着她。

小马哥有些人来疯,看看下头一地的鬼,忽然咧嘴一笑,朝旗袍小姐吹了吹风。那小姐忽然一哆嗦,打了两个喷嚏。旁边开门的门童赶紧凑过来,嘻皮笑脸地在她耳边低语。小姐粉脸生威,杏眼含怒,面露鄙夷地哼了一声,拿了张纸巾拭了拭鼻子,把脸转到另外一边去了。这一转,正好贴在小马哥的脸上,红唇便在他颊上印了个香吻。

低下群鬼大声叫好,我也忍不住好笑。小马哥得意地挥一挥手,袖底似有一阵风拂过,那风缓缓绕着这一片地面掠起,风里竟然带着一股紫茉莉的香味。紫茉莉,夏天傍晚最常见的花,花香如邻家的少女。我有多久没有闻到任何气味了?何况这紫茉莉又是如此的熟悉。

小马哥不是一般的鬼,小马哥是有法力的。这么多鬼都听他的召唤,不是因为他生前做惯老大,死了还要做老大。他应该是生来就不凡,才会年纪轻轻做到老大的位置。他的与 生俱来的本事,应该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有了小马哥,我有什么心愿是完不成的?我望着正在戏弄小姐的小马哥,就像看着一个救世主。

与自己的前途命运攸关,别的就成了扯淡。有些事明知不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怀着一颗怜悯自身的心,套用一句流行的亦舒师太的话来说,就是“不是不悲哀的”。

小马哥把手臂搭在旗袍小姐的肩膀上,吊儿郎当地说:“大家都来了吧?叫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今天又有三个新朋友从那边过来,大家见一见,免得以后行走起来不方便。”他指一指我们三个,“那是我从前的兄弟,罗意。那小丫头是他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妹子了。那大嫂也是个有来头的,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不要去打扰她。我妹子过来有些事要办,以后谁瞧见了,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如今我们这里人才凋零,人丁不旺,大家也冷清很久了。难得今天晚上聚齐了,又有新朋友,就一起疯一夜吧。”

鬼们哄然叫好,各自出动。我心里琢磨是去找小马哥说话,还是看鬼们如何寻欢作乐,就见婚纱美女飘了过去,挤进小马哥和旗袍小姐之间,双臂挂在小马哥脖子上,妖娆作态。小马哥像是故意要气气婚纱美女,一手拨开她,只管搂着旗袍小姐腻歪。旗袍小姐不知有两个鬼在纠缠她,只是觉得浑身不对,顺顺头发,挠挠脖子,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一只蚊子。

她这么扭来扭去,在我看来,和婚纱美女的姿势没什么区别,都是在挑逗小马哥。小马哥得乐,把一人一鬼都抱在胸前。婚纱美女这下满意了,也老实了,转而冲旗袍小姐做怪样,乐得小马哥哈哈大笑,这边亲一下,那边亲一下。旗袍小姐提起手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捻捻手指,应该是在找一只蚊子。这一拍,当然小马哥也挨了一下,他倒不气,笑着反手拍了旗袍小姐一巴掌。乐得婚纱美女抱着他的脖子大笑。

这样的限制级别,不是我该看的,但我忍不住要看,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婆婆惊呼一声,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看来还是古代人教养比较好。罗意看着那三个挤成一团,脸上都是冷笑。

我看得奇怪,问他:“大哥,你认识这个女人?和小马哥什么关系?”她应该不是什么小明星吧,不然和罗意搭上关系,不会不写在娱乐版上。

罗意说:“她是小马哥的一个女友,一直吵着哭着要嫁给他,小马哥什么人,哪里会这么年轻就结婚,只是跟她玩。后来小马哥死了,她就吃了药,死的时候穿上这身白衣服,说要跟他合葬。有女人肯自己殉葬,小马哥的家人当然求之不得,就给他们举行了冥婚。我那时也只是把这个当一则笑话来看,谁知回来就遇上他们。只是没想到他们也都回来了。小马哥…”

我说:“他是有些不一样的吧。你输在他手里,也不算冤了。他在这里都有势力,谁能是他的对手?”

罗意点点头说:“怪不得呢,我服。人怎么能跟命斗?”

我们三个坐在车里嘀咕,小马哥和婚纱美女还有旗袍小姐在拉扯,其他的鬼开始做恶,自找乐子去了。就见渔人码头本来光华璀灿的室内灯、室外灯、景观灯、霓虹灯一起熄灭,里头的人尖声大叫。跟着蓝荧荧的应急灯亮起,再来又点是一支支的蜡烛,这个餐厅的经理和工作人员真是训练有素,转眼就把一个平常的夜晚变成了烛光晚宴。

这里蜡烛才点起,人声刚平息,忽然对面劈头一暗,天空都灰了一大半,原来波浪大厦那边上千个窗户一起暗了。路灯也熄了,红绿灯也熄了,所有的灯都不亮了。路上跑的车顿时乱了,刺耳的刹车声连成一片,有车撞了,有人伤了,开车的坐车都探身出来,问是怎么回事。有人下车了,有人吵架了。对面波浪大厦里的应急灯、蜡烛、手电筒也纷纷亮了起来,一个个窗户像一则则故事,有的急着讲述,有的默然无语。

再过一会儿,马路上已经全部是人,楼房里的人也耐不住黑暗和闷热,走出故事里,来到江边上,想吹点凉风。有人汗衫睡衣,有人拖鞋赤膊。这时饭店里受不住热的客人也出来了,穿西服的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妆浓的被汗糊了。经理和服务生在后头不住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