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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捣蛋的鬼们,在人群中呼啸穿行,有人胸部被摸,有人屁股遭袭,有人钱包偷了,有人鞋子掉了。然后捣蛋鬼们一人占据一辆车,这个摁喇叭,那个扭音响,马路上噪声震天,人们都被闹得手忙脚乱,头昏脑涨。

冷艳教教主

这一晚上,最忙碌的是警察和医生,警车和救护车,还有救火车、抢险车,红的黄的白的什么颜色的车子都在马路上跑来跑去,呜呜地闪着灯,扯着警报,继续加大道路的繁忙程度。一时这里烧起来了,火光烛天;一时那里消防栓被车撞坏了,水柱喷涌。人群也跟东跟西地看热闹,反正回家也没电,回去干什么?又拿出手机来打电话,你喂我喂的,吵得谁都听不见。好一通呼朋唤友结束后,人们拉队结伴地去找乐子去了。一个停电的意外事件,成就了人们的狂欢之夜。

鬼混在人群里玩得非常高兴,那情景,有点《巴黎圣母院》里四月一日愚人节的荒唐,还有《基督山伯爵》里罗马狂欢节的疯狂。做鬼没什么劲,那捉弄人就成了他们的节目,常演不衰,花样翻新,重在搀和,与时俱进。

停电是现代人的软肋,这些过时的鬼们也知道了现代人的这个命门,抬手就给断了电,弄得自命不凡的现代人一筹莫展,只好作作烛夜游之举。

疯到十二点过后,有些人盯不住了,再热也回家睡觉去了。鬼们却精神大好,继续和留在外头的年轻人纠缠。我和罗意还有婆婆被红色跑车的主人赶了下来,挤在马路上探听谁去罗马花园,我们好搭顺风车。那跑车的主人上车时对另外两人说了一句我送你们去水景,就让我们乖乖下了车。水景别墅和罗马花园是两个方向,我们就不去瞎兜风了。

要搭顺风车还是个很麻烦的事儿,一来人家的私家车不会像拉客的中巴一样,在挡风玻璃前支块牌子,说去哪儿去哪儿,二来我们也没法站在路边朝热心人竖起大拇指。想我在鬼域干得那么顺手,一来人间就玩不转,可见这真的不是我的地头了。物是人非,怎么不令我起黍离之叹。

我正伤感着,忽见眼前红影一晃,那个穿大红丝绸旗袍的小姐拎了包,穿着高跟鞋,娉娉婷婷地走在人流中,手挎在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胳膊上,两人说说笑笑,走得十分亲密。我望着他们,惊讶万分,尖叫一声说:“大哥,你看前面,他是怎么做到的?”

罗意也朝他们看,一边看一边说:“怪不得可以说那样的话,有这样的本事,当然不用怕做鬼了。”原来那个小姐挎着的人正是小马哥。我们没有认错,小马哥的眼镜和金项链都在。

机不可失,我赶上去,拉着小马哥的衣角问:“小马哥,你是怎么做得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鬼?为什么你可以触摸到实物,可以鼓起风,让我闻到花香,还可以通电断电,让龙虾螃蟹打架?还有还有,你是怎么有了实体,可以抱美女,那是不是还可以共渡良宵?”瞧瞧把我激动成什么样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我不管,只是紧紧地尾随着他,生怕他一消失,我又到哪里去找得到了?他这么高深的本事,他要是不想搭理我,我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有辙。

小马哥从眼角看了一下我,说:“你才来,急什么?等过两天我们见着了再说。我们做鬼的,讲究一个互相帮助。你来了,就归我管辖,你有什么难处,我不会不管的,刚才我不是对其他兄弟说了吗?能搭手的都搭把手,大家在这里生存,都不容易。好了,不和你多说,今晚你哥哥我要逍遥快乐一番,你别来打扰我了。”

我拼命点头,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来,又说:“我和大哥商量好了,我们还去他的罗马花园一号别墅住,你想着我们就来看看我们,有什么功夫就教教我们,小马哥,你真是我们的救星。”

这时旗袍小姐开口说:“去你哪里还是去我哪里?我跟我女伴同住,她没什么,就怕你会觉得不方便。这好好的忽然停了电,害得我衣服都没法换。”靠紧小马哥娇声说:“大哥,你是渔人码头的常客吗?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大哥姓什么?”

我听了扑嗤乱笑。这小姐,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就往家里领。而且领的还是一只鬼,她倒不怕瘆得慌。我笑说:“小马哥,你比我大哥还要吃得开呢,你不怕我嫂子来搅和你的好事?你把她扔哪儿了?她怎么就能任你胡作非为?”

小马哥朝旗袍小姐笑说:“妹妹,我们去君悦,那里有电。”又朝我说:“你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自来熟得很,罗意那小子,怕是跟了你才有活路吧?不然凭他那个死脑筋,能干成什么?行了,你别跟着我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我哦一声,回头去找罗意。在车流中一扫,就见罗意坐在一辆银色的敞篷车里,正朝我挥手。我跳上车,笑问:“大哥,我刚和小马哥说过话了,告诉他我们住在哪里,他说他过几天来找我们。大哥,这车是去罗马花园的?”我看看车主,是个漂亮的年轻小姐,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眉眼之间,很是冷艳。

婆婆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白衣女郎凑得很近,像是在仔细研究她的长睫毛。那睫毛长得可以停一只鸟,搁一只笔,连我都觉得长得过分,何况没什么见识的明朝女人。婆婆看了又看,好奇心驱使,居然用手去摸了一下。那女郎眨了眨眼皮,又揉了揉眼睛,许是觉得睫毛倒卷有些刺痛,一伸手,把两条假睫毛给摘了下来,往前头一扔。婆婆吓得惊叫起来,活像那睫毛是什么虫子,忽然活了,要咬人似的。

我和罗意看了都大笑不止,我说:“那是假睫毛,不用怕。不会咬你。大哥,这女人你认识是吧?”

罗意说:“见过,不算认识。她也住罗马花园,以前在罗马见过,开辆车跑出跑进,见人从来不说话,也没有笑容。我们有时在罗马会所喝酒打球,邀请她来,她都不理睬的。”

我笑得咯咯的,像被人胳肢了,“什么在罗马见过,什么在罗马喝酒,大哥,你们也真能恶心人。我是在客串《罗马假日》,还是在出演《罗马之恋》?这女人这么年轻,住得起罗马花园,开得起莲花跑车,什么来头?看她一脸冷冰冰的,是在扮冷艳教教主吗?大哥,你看人家小马哥都可以泡美女,你要不要泡这个冷教主?她反正这么冷,不会嫌你的。”

冷艳教教主开着车,把跑车开得像自行车,前头是蜗牛一样爬的车龙,这个速度,到天亮也捱不到罗马花园。别的车主都骂骂咧咧,只有她冷冷的,不急不燥,前头挪一寸,她挪一寸。

罗意听我打趣他,也不生气,只说:“她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型。”

我好奇心起,问:“你喜欢哪个型?你以前那么多绯闻女友,哪一个是真的?那个什么Lisa小姐,不是传和她要结婚吗?还有和你一起演《随云而散》的蒙西西小姐,都说你们之间火花四溅,不是有记者拍到你们在马尔代夫度假的照片?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罗意苦笑着说:“生前的事,说来有什么用?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没轻没重,玩笑乱开。我是习惯了,才随便你取乐。我一个鬼,还说什么喜欢哪个女人?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什么身分?你以为身在人群中,坐在人开的车里,就忘了和他们的区别了?”

我叹口气,说:“大哥,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点得意忘形了。都是小马哥给闹的,我看他过得那么滋润,就有点心思活泛了。”

罗意嘿一声,说:“心思活泛,谁不是呢?看着他们这么快活,我也忘了我是什么了。来了这里,谁会想走?你看刚才来的那些鬼,有的来这里有好几百年上千年了吧,不也留恋不去?小妹,谢谢你带我回来,回来后,才知道从前的日子像神仙。就算给人白拍二十部电影,可拍电影是我喜欢的工作,不挣钱也没什么了。”

我听他说得这么真挚,也不再笑他。

过了一会儿,罗意抬头看着蓝丝绒一样的天空,轻声说:“西西,这一年,不知她是怎么过的?”

那片天空那么蓝,从前不觉得。城市灯光那么亮,红尘紫陌,飘浮其间,遮盖了我们的眼睛。没有电的日子未必不好,明月清风,朗朗星空,我们可以在这样的夜里看清天的颜色,回视我们的内心。

原来罗意爱的是蒙西西,那个像猫一样的女子。

路上有惊慌

莲花跑车以蜗牛的速度出了闹市区,上了高速,跑车的性能一下子发挥了出来。冷艳教教主把车子开得飞快,快得轮子不沾地儿,快得车子发飘。婆婆惊得东倒西歪,十分聪明地一把抓住安全带,才没被甩出来。真是细节体现品质,人文尽显关怀。安全带的设计者,活人无数,连带鬼都受益。

我和罗意坐在后座,双手抱住前座椅,咿哇乱叫,头发被疾风吹得向后掠,额前碎发直刺进眼睛,我还不敢腾出手去拨。手上没空,嘴却闲着,我说:“大哥,这女人真是了不得啊,把个跑车开得像飞机,你以前肯定没她劲。”一张口,呛了一嘴的风。

罗意把头点得像个MSN上的木偶小人,说:“那是那是,我也算得上喜欢开快车的了,但还没有这么快过。这还是第一次坐飞机车。”

我哈哈大笑,说:“大哥,你会开玩笑了,恭喜恭喜。”

罗意跟着我大笑说:“托这位小姐的福,是她让我重新感觉到了风驰电掣的感觉。我从前没发现她是这么可爱的。”

原来开个快车就变可爱了,就从另类到了同类,这倒是挺容易,我也可以啊。切。我心里不满,就又开始胡说:“那大哥,要不要跟她约会?蒙西西你还是别想她了,听说她躲到加拿大去了,你看你多么害人啊,好好一个漂亮女人,因为你,就自我放逐了。”

罗意闻言一震,说:“西西去了加拿大?”

我说:“是啊,你的葬礼之后,你身边的人都在为你打官司,你的多个女友说和你有亲密的关系,还有人说怀了你的孩子,搞得乱七八糟,只有这位小姐,一句话不说,去了加拿大。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有情的只会伤心,无情的才装有情。大哥,你和她,是真的吗?”

罗意听了我讲蒙西西的下落,竟有一时失神,我本着八卦精神神再追问一句,他才说:“我不知道。我们从没说过。”

我顿时觉得荡气回肠。这才是爱情故事啊,生死永隔,幽明两界,相爱的人不能相守,连一片痴情都没有倾诉过。他死了,但他回来想起的第一人就是她,在夜幕下轻唤她的名字;他死了,她就背起背包浪迹天涯,在冰天雪国回忆往事。我感动得无复以加。

我说:“大哥,如今去加拿大也不是什么难事了,你要不要搭个顺风飞机,过去看她一下?”

罗意斥道:“不要胡说,我死都死了,去见她干什么?让她好好的在那边生活不好吗?”

这才是情圣该有的态度吧,只要她好,自己心痛就心痛吧。因他的这个态度,我再次对他改观,说:“大哥,我爱你,你是我的偶像,从现在起,我是真正的一粒意粉。”

罗意失笑,说:“小丫头。”

偶像和粉丝交流了思想,达成了默契,恨不能拥抱一下,以敲砖钉脚,用形式加固一下感情,可惜车子开得这么快,容不得我们升华一下,只好相对咧嘴做个高露洁的露齿笑容。这一分心,没留神车子“吱”的一下停了下来,罗意一看,哈哈一笑,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原来已经到了罗马花园。

我对罗马花园慕名已久,应该是没有来过,只是印象中这里是高级别墅区,住的人都是有钱的人有势的人和名士名流。要说别墅,还真没什么看头。上海法租界,庐山牯牛岭,青岛八大关,什么别墅不比这些新建的伪名牌好?要看的不过是人。像罗意这样的超级明星,像冷教主这样深藏不露的牛人,人才是最精彩的呀。

刚在想冷教主,冷教主就开口说话了:“到了,你们下车吧。”

我尖叫。罗意舌头打结。只有婆婆正常,说:“到了吗?就是这里啊?房子都好奇怪。”

我迅速冷静下来,这个时候,靠婆婆的天真烂漫是不靠谱的,靠罗意的死板笨拙同样也是不靠谱的,只有靠我的小聪明来救我们了,我说:“冷教主…不,不,小姐,请问你是鬼还是人?是灵媒还是捉鬼队的?小马哥可以泡妹妹,小姐能开车也不算稀奇。我大哥从前就认识你,那你也认识他吧?你知道我你是什么吗?你能看到我们是吧?在我们一上来就看到了?你认出不请自来的这人是谁了?小姐天赋异秉,失敬失敬。小姐怎么称呼?”

冷教主冷冷地说:“你不是叫我冷教主吗?”

我反正没脸可红,只好讪讪地说:“我这人喜欢胡说八道,小姐不要介意。那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好心让我们搭顺风车,我们还没谢你呢。常言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信得共枕眠,我们能在这个闹鬼的夜晚从人群中胜利逃出,也是共过患难的难友了。你就不想和我们做个朋友?”

冷教主扭头回看我一眼,说:“你这人好不啰嗦,叫你下车就下车。”

我一时下不来台,罗意赶紧救场,说:“小姐,打扰了,不好意思,是我们冒失了。是这样,我们想回家,又没车可搭,正好看到小姐开车经过,就擅自跳上来了。我和小姐做了几年邻居,一直也没自我介绍过。我是罗意,从前住这里一号,还没请问过小姐贵姓?”

好个罗意,说得这么谦虚客气,客套话张嘴就来,把人敷衍得滴水不漏,听他话,一点没有人鬼殊途的意味,就像是极平常的在和邻居打招呼。关键时候,哦不,对付女人的时候,靠小女人的小聪明是不靠谱的,靠谱的还是帅哥的脸。

果然冷小姐冷冰冰的脸有一点回暖的倾向,嘴角向上抿了抿,有了点笑意,“罗先生,久仰了。我姓冷,叫清清,住三十八号。”

靠,果然姓冷。我的绰号可是一点没取错,我还是很能识人善名的,我是不是可以摆个测字摊?人家摆测字摊的都取个名字叫赛半仙,我就叫鬼谷子好了。那么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冷清清小姐白我一眼,说:“不叫我冷教主了?冷艳教,哼。”

我把一肚子腹诽咽回喉咙里,差点忍出内伤来,我说:“冷小姐,我是就事论事好不好。虽然冷艳教是我胡诌来开你玩笑的,可你真的很冷艳,就像三十年代黑白片时代的女明星。冷,就是高贵;艳,就是美丽。你是沉默而高贵,明艳而美丽。这个词是有些调侃,但用在你身上,却是赞美。你自己照照镜子,是不是又冷又明艳?你问我大哥,看他是不是认为你又冷又高贵?”

冷教主的眼睛冷得像万年玄冰,都快飞出冷箭来杀人了。我绷着,用万分赤诚的眼睛看着她,面带微笑,想化解她的冰冷。其实我是冤枉的,我真的觉得她冷艳。我们两个,光看眼睛,很难说谁更像一个鬼。

我的眼睛斗不过她,只好闪避开,咕哝着求饶道:“冷姐姐,你也知道你是有些异秉的,要不然你怎么能看见我们,听见我们说话,还能和我大眼对小眼?有这样奇异功能的人士,冷一点也属正常。”我看她眼睛有些眯缝起来,眼露寒光,又加一句,“当然是你大眼,我小眼。冷姐姐,妹妹我说话没轻没重,你不要计较。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信你问我大哥。”

罗意也说:“冷小姐,她就是这样,自来熟,爱开玩笑,爱胡言乱语,但心是好心,没有恶意,我们三个都不是坏人。呃对了,这位是来自明朝的婆婆,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婆婆朝她笑一笑,说:“你这个,能不能给我?”她指一指那对假睫毛。

我爆笑出来,罗意无可奈何地摇头,冷教主无比恼怒,像是遇上我们这三个活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看她眼神有融化的迹象,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冷姐姐,我说个绕口令给你听好不好?你要是笑了,就不和我计较,你要是不笑,我继续说?”然后我飞快地念:“山前有个崔圆眼,山后有个崔眼圆,两人山前来比眼,不知是崔眼圆的眼圆,还是崔圆眼的眼圆。”

罗意和婆婆听了一半就笑得要死不活,只有冷教主不愧是姓冷的,硬是绷得住,但也咬住了下嘴唇。我一看有戏,马上又接着说:“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崔腿粗,两人山前来比腿,不知是崔粗腿的腿粗,还是崔腿粗的腿粗。”

这下连冷教主都笑出了声,婆婆笑得用袖子掩住口,笑不露齿。罗意忍着,不敢笑得太放肆。

只有我不笑。说笑话的人不能笑,一笑就不叫冷面滑稽了。我说:“姐姐,你笑了哈。”

冷教主收起笑容,说:“我不习惯和人嘻嘻哈哈,你们下去吧。”

我继续逗她,“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了人咬狗,抱起狗来扔石头,又被石头咬了手。”我念一首儿歌,她刚正经起来的脸又被我逗得没了正经,有点要笑的模样,我却正经地说:“姐姐,你能看到我们,又不怕我们,那你真的是不一样的人。我们回来要住一阵,刚回来就遇上姐姐,也是有缘。再说,像姐姐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姐姐冷若冰雪艳若桃李,身负绝世武功,一定也有苦闷的地方。我们既然是邻居,又有今天这番奇遇,不如做个朋友如何?你要不同意,我还真有点怕你通知画符的道士、捉鬼的特工队来呢。”

冷清清小姐看我说得真诚,冷气稍敛,说:“那有这样的事?要照你说的,我也要被打为另类了。”

我点头,十分理解,说:“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拥有特异功能的?刚开始你一定很害怕吧,这些年你一定不好过。”

冷清清那冷冰冰的眼中泪花一闪,闪过一丝凄凉,说:“妹妹,这其中的苦,一言难尽。”

浮生若梦

冷清清转眼成了泪汪汪,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我这人这么能忽悠,把个冰美人忽悠成了水孩儿,就像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雪孩子》,弄弄就化了,直往下掉水珠。不过我想她大概是冷清得太久,寂寞得太久,太久没和知道内情的人和鬼沟通过了,以至于我表现出这么一点点的友善和温情时,她会有刹那间的崩溃。

我其实是准备打持久战的。

我赶紧倾身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姐姐,今后就算找到组织了,我们能和姐姐做邻居,那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气,我们是有福了,可就是苦了姐姐你了。不怕不怕,姐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妹妹别的本事没有,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的本事还是有的。姐姐,相请不如偶遇,要不跟我们到我大哥家去坐坐,咱们好好说说话?”说是拉手,可我的手却穿过了她的手,又掠过了座椅靠背,挥到了罗意的身上。罗意忙把我扶住,我懊恼得生生气苦。这好好的一个安慰动作没了着落,还连累我整个身子跹了过去。我的身子实在是给我坍台,实在是不给我扎台型,生生让我丢了脸。

冷清清先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用指尖擦去了泪花,说:“第一次见面,就失态了,不好意思。今天就算了,我们改天再…”话还没说完,就看我出了这么大个丑,又看我神情甚是狼狈,她反倒来安慰我了,“妹妹没摔着吧?”

我可怜巴巴地说:“要是能摔着就好了。姐姐,你要是不累,就跟我们聊聊吧?我真的想知道像你这样的在这个世界是怎么生存的?姐姐又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的?”

冷清清叹口气说:“也好,我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的遭遇,妹妹这么热情,我再推辞,就真的见外了。也别去罗先生那里去,那里银行和法院来封了屋子,等着拍卖呢。这么长时间没有打扫,怕都是灰了。去我那里吧,我那里也难得来客人的。”

我马上喜笑颜开地说:“好啊,去,去。大哥?”

罗意看一眼树丛中挑出一角屋檐,那就是他的一号别墅吧,从旁人嘴里说出这样的消息,心情一定是好不了的。好在他是个了不起的演员,把心里的伤感掩饰得很好,转脸就说:“好,那就打扰冷小姐了。”

冷清清说好,车子拐了几个弯,开到花树深处的一所小房子前,车库门打开,她径自把车开了进去,说:“还好,这里没停电,不然车子要停在外头了。”

我听了大笑,说:“姐姐,今晚停电是他们为了欢迎我们,开狂欢节搞的鬼,跟电网没关系,他们疯好了,就没事了。”

冷清清淡淡一笑说:“我猜到了,不然怎么满街都是你们?”我吐一吐舌头,等她锁了车库门,请我们从车库直接到上面的客厅去。

冷清清一路走上楼梯,一路开灯,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强光我有点适应不了,眼睛刺痛得厉害,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第一次上人家家里去了。还好冷清清有顺手关灯的好习惯,进了客厅,就把楼梯间里的灯都关了。客厅大而空,大夏天的居然把厚厚的窗帘拉得密密的。我猜她是为了心里上的安全,而不是防贼防盗。这样的高档住宅,探头都是全方位二十四小时监控的,什么贼躲得电子眼?

冷清清请我们随便坐,说去换一下衣服,就打开一另一扇门走了。

冷清清的家果然是冷清清的,大大的客厅散落着几只沙发,居然都不成套,有丝绒的,织锦的,藤的,皮的,还有几只同样不是一个系列的小几子,客厅里没花没草,墙上挂了几张油画,一面墙前放了一只玻璃柜,里头是一些具有装饰性的瓷器。另一面是一只壁炉,这样的夏天,炉膛里自然没生火,放的是一只超级大海螺。冷清清家的这个客厅,西化得厉害。

我拉了婆婆坐在一张软绵绵的丝绒大沙发上,罗意一人拣了张单人高靠背织锦缎沙发坐了。我想起当初罗意说我们在鬼域说要开公司时,我就问他大红丝绒沙发在哪里,便笑道:“大哥,我终于坐到丝绒沙发了,我们可以开公司了。虽然这沙发不是大红的,而是焦糖色的,不过这个颜色我喜欢。”

罗意坐得舒服,索性把两条腿架起来搁在沙发前头的脚凳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懒洋洋地笑说:“这张沙发也舒服,冷小姐很会挑。”

我看着罗意这个样子,忽然想起他在电影《随云而散》里的一个场景来,他也是这么随意地窝在沙发里,那张沙发是暗花的,华丽奢靡。他穿着深酒红色的西装背心,双脚搁在脚凳上,手里拿着一杯酒,醉醺醺地看着身着条纹旗袍,腰姿窈窕,婀娜妖娆的蒙西西两眼冒火地朝他发怒。那个场景,是所以看过的人觉得最感人的一场戏。这时的他,也散发着那里面那种颓废的慵懒来。我看了一怔,居然觉得有一种陌生的热从心里升起,忙转开头去,问婆婆舒不舒服,婆婆像是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也是呆呆地看着罗意,眼睛里露出复杂的情绪。

罗意的魅力,是要在电影里和环境的烘托下才发挥出来的,我和他相识了这么久,早把他当成大哥,又因为是鬼的关系,没有一点点男女之分,跟他一直嘻嘻哈哈的。虽然知道他是大明星,却没怎么觉得他有多少了不起的地方,兼之先前在鬼域的灰雾中,后又在奈何桥边的黑水河旁,再就是刚才黑灯瞎火的马路上,根本没去注意他到底有多迷人。这一置身在电影般的环境中,紧拉的窗帘,织锦的沙发,随意的姿势,竟是营造出一片异样的氛围来。

婆婆从没见过这样的俊美男人和这样的亲昵气氛,一下子竟然失了神,沉醉了下去,两眼看着他,眼珠都不带转的。我偷偷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再看罗意,却见他脸上也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来,眼神里柔情无限,看着客厅的一角。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有一霎以为会看到做民国女子打扮的蒙西西款款走来。刚在这么联想,就暗笑自己多情,看电影入迷,什么都往电影上套,却真的看到一个穿了珍珠色丝绸束腰长裙的女子一手拿着三支高脚酒杯,一手拿着一瓶红葡萄酒走了进来,冷幽幽地说:“虽然你们不能饮酒,但我这个做主人的,却不好不招待。”

这个时候这身衣着的冷清清,比任何人都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她那身丝绸束腰袍子像水一样地在她身上流泻下来,丝绸珍珠般的光泽映着她冷冰冰的面容和幽怨的眼神,使她有如雕像般冷艳。冷艳教教主名不虚传。她在我和罗意面前放下酒杯,斟得有七分满,在一张圆形藤摇椅里坐下,给自己倒满酒,说:“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来,干杯。”

罗意的眼睛,不饮已有三分醉意了,他坐直身子,把食指往酒杯里沾了一下,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干杯。”他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一直看着冷清清,像在又是欣赏又是享受他所看到的,并且做出适当的回应。

冷清清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又汩汩地倒满,似笑非笑地说:“浮生若梦,哈哈,浮生若梦。我这一生,可不就跟在梦游一般吗?成天的眼前见鬼,避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下倒好了,鬼索性登堂入室,坐到我的沙发上,喝起我的酒来。我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这半生要被鬼魂纠缠?”说得后来,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一仰头,一杯酒又进了口。

罗意说:“也许你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人,是要比别人多吃些苦。”

冷清清重新倒了半杯酒,喝一口,倒一点,又喝一口,慢慢就有点醉了。人醉了之后,说的才是清醒的话,她说:“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我宁愿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也不要这样的大任降到我的肩上。我受了这么多苦,于我于他人有什么好处?你想想看,你昨天刚火化了你的父亲,第二天就看到他在阳台上浇花,回过头来跟你打招呼,你不吓得半死?爸爸去得快,一两天就不再出现了,过几年妈妈也走了,我把她和爸爸葬在一起了,回家就看见她在翻箱倒柜,说要找她的一枚翡翠戒指,她走得匆忙,没来得急告诉我。”

听到这里,我已经把她和罗意之间暧昧和电流抛到一边,为父母对女儿那一种割舍不下的爱而感动。我想自从我走后,我的父母该是多么的想念我,也一定是这样的放心不下。而我,自管自走了,也没去看看他们,他们白天想着我,梦里梦不到我,会是怎么的伤痛?我抱着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冷清清像是这才想起有我这么个人,眼丝从罗意身上收回来,飘到我和婆婆这边,不解地问:“你哭什么?”

我说:“冷姐姐,你真是冷的吗?你爸爸和妈妈是舍不得你,才这样留恋不去,你该好好地跟他们说话,让他们放心,请他们走好,早点转世,免受多余的苦…”

冷清清冷冷地打断我说:“小姐,你恁地天真。你是从鬼过来的,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是个人,死去的人回来跟我说话,我要是不怕,那我就是个鬼。开始时只有亲人回来跟我说话,后来死了的邻居也来跟我打招呼,再后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我都看见了。有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个鬼,跟他说话,旁边的人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看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又说又笑,把我当成怪人。我没有一个朋友,男女朋友都没有,谁会跟一个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做朋友?”她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喝一口,加一点,不知喝了多少杯,只看见瓶子里的酒在少下去,一口酒喝下去,就变成一句怨言吐出来,“我从小城市换到大城市来住,以为这里的鬼都不认识我,他们就不会来纠缠我,但大城市的鬼更多更可怕,有的血泊里拉,有的只剩半张脸,有的断手断脚。如果这样的就是鬼倒也好了,可马路边天桥上还有更多的断手断脚的坐在那里,露出一样的神情。我辨不出谁是人谁是鬼,只好一概不理。有时看他像是鬼,他却是我的上司,有时看他像个人,准备接受他的约会,他又是个鬼。我被搞得神经衰弱,只好谁都不理。你说我冷,我要不冷,我活得下来吗?我早自杀了八百回了。”

我惭愧不已,过去坐在她身边说:“姐姐,对不起,我没有体会到你的心情。可你现在不是能分辨谁是鬼谁是人了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冷清清眼睛根本不看我,她只需要一双好耳朵,好听她讲她的不幸,她太长时间憋在心里,今天找到机会说个痛快,她才是那个最需要感谢我们的人。她说:“时间久了,我也摸出些门道了,鬼和人再像,可鬼是没有实质的,轻飘飘的,要上哪里就上哪里。而鬼们因为这个功能好用,也从来不舍得放弃。”

可不是吗,就连婆婆这样的有教养的鬼,也是说走就走,上下车子都不用开车门的,当然没法开车门也是一个原因。我又想起一个问题,问:“我们回来的并不多,怎么依你说来,竟是人人死了之后都有个魂留在这里的?”

为欢几何

冷清清甚为不耐烦,皱着眉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爸爸去得快,一两天就不再出现了。新死的人不知怎么魂儿还没消,老爱在生前的地方逗留,逗留一阵儿,又都走了。我爸在家里转了两天,每天早上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浇花,出去早锻炼,只是没有买早点了,我想怕是买不了。我妈留下来的时候长一些,有一个星期。她也像以前一样,天天早上来叫我起床,晚上跟我坐在一起看电视,还不许我换台,要看她喜欢的电视剧。”

我们都不说话,想着那些留连不去的魂。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抛下的?那些血肉相连的亲人们,生生地牵着我们的心。我们死便死了,但一想起他们,就舍不得离开。不是舍不得人世间的繁华和精彩,只是为了我们爱的那些人。死去的人,就算身体都烧了化了,魂都要留下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我轻声说:“姐姐,你爸走得快,是看见你和你妈在一起,他放心。你妈走得慢,是舍不得你将来一个人冷清。”

冷清清的一滴眼泪掉进她的酒杯里,她举起酒杯把它喝了,“现在我是明白了,但那时年纪轻,只是害怕。”

我说:“姐姐,你那么年轻就没了父母,真是可怜。这么多年,你都怎么过来的呀。”

冷清清凄凉一笑,说:“就这么过。”

我满怀歉意地说:“姐姐,开头在车上我不知道这些,说了些不该说的,姐姐别往心里去。”

冷清清说:“妹妹别一再道歉了,我要记恨的话,又怎么会请你们来。”

罗意一直在听我们两人说话,这时插嘴说:“冷小姐,我们在这里看来要住一阵,到时候少不得要常来打扰冷小姐。天不早了,冷小姐也累了,我们就告辞了,还回我那里,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我也觉得我们三个鬼在人家这里留宿不太好,也说:“好的,那我们就先走了,姐姐你也早点休息,我们以后再说话。”

冷清清站起来送客,恢复她本来的冷面孔,为我们打开大门,说:“那就不送了,再见。”

我们三个从大门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去看,那屋子的窗户只露出一点晕黄的光,整幢屋子,像鬼宅一样的安静。

才回来一个晚上,就过得这么刺激精彩,见识了从前想也没想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有千奇百怪的鬼,有留连不去的魂,还有能看见鬼魂的人。人们常用“恍若隔世”来形容过去了的一段经历,而今我们是真的隔着世来看我们生前,那种失落和伤痛,真是百感上心。

我们沉默着,跟罗意走到了他的一号别墅门前,大门口用两条白色的纸条交叉封住了。白纸条上用黑体字印着法院的通知,白纸黑字,就像在为这屋子哭丧。

我们像茅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进了大明星的家。借着外头的一盏路灯,我打量这间小报上号称用一百万装修的豪宅。大明星家的客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护墙板是用非洲红花梨木做的。可怜东南亚的黄花梨木早在清初就被国人搜括一空,不然,哪里轮得到用非洲的红花梨。一组沙发是洛可可风格的真皮沙发,意大利进口的,灯具同样是进口的水晶灯。茶几是用两只木雕的象架起来的,那两只象是用越南黑檀雕的。

什么叫豪宅?拼命砸钱就是。这些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我之所以知道罗意的住宅是豪宅,夺目的亮点是北墙下的壁炉。罗意客厅的壁炉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是从电影《随云而逝》剧组搬回来的,而剧组是从上海一间老洋屋里拆下来的。当时这个消息还轰动了一阵,有的说他娇奢淫逸,有的说他破坏文物,有的说他有品味,有的说他有眼光。总之喜欢他的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好,不喜欢的,就做什么都是错。

罗意重返故居,脸上的表情很是变幻莫测,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不愉快是肯定的。他先是东走走西看看,后来坐在皮沙发上发愣。我识相得很,不去招他不高兴,拉了婆婆坐下,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就是他的家了,他一个人住,你觉得这里还好吧?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婆婆也跟我咬耳朵说:“我在哪里都一样。”

很好,是该这样随遇而安,她要早是这样,就不会化着望夫石了。可是,如果没有让她可寄托感情的人,她也不会这样百依百顺,来个现身说法,告诉我什么叫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她看着罗意,就一幅心满意足的模样,那模样让我看了都嫉妒。爱情是女人生命中的全部,那些传统的善良的女人,未必要她的男人回报给她多少爱,她只要能看见他,守在他身边就好。这样的女人,现世已经不多见了,我们只有回到过去,才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她们就是立在山头的标尺,一种古老的美好情感的象征。女有望夫石,男有尾生柱,男人或女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单纯的执着的过去。

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尊敬的东西,婆婆,冷清清,罗意,婚纱女子,小马哥,以及鬼域里的那些固执寻找着的先魂们。我忽然对生命这个伟大的命题有了更多的感悟,如果一定要用生命做代价,才能破解生命的密码,那也是值得的吧。

罗意从沉思中惊醒,说:“我带你们去客房吧。你不是说我屋子大得很,一人一间也够住吗。那就来吧。”

我和婆婆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有一间敞开式的小客厅和三个房间,我先让婆婆挑了一间,自己就要了她隔壁那间。我问:“大哥,你住哪里的?”

罗意说:“我住三楼。”说完就往三楼去了。靠,一个人要住三层楼,真是浪费资源。我要是有钱,也去弄这么一幢别墅来住。

我在客房里的床上躺下。有多久了,我没在一张正经的床上睡过?这一晚的经历让我兴奋和恍忽,搞得我精神亢奋,明明累了,却是睡不着,想想这些时候的遭遇,眼前就像是在过电影一样。我生前二十多年的生活,一定比不上我死后的精彩。

折腾到早上,我才渐渐有了睡意,合上眼,梦里就有紫茉莉和白茉莉的香气。你知道,紫茉莉和白茉莉不是一个东西。紫茉莉虽然有开白花的,名字里也有茉莉两个字,但和白色的茉莉花是完全不同的。唯一相似的,就是它们都开在夏夜的晚上,越到晚上,香气越浓。白茉莉可以用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和手腕上,做项链做手链,紫茉莉可以把花蕊拉得长长的,塞在耳朵里做耳环。

夏天的晚上有多少游戏可以玩啊,可以掐花戴,可以捉萤火虫,可以游泳,可以讲鬼故事。你知道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我的眼前再一次看到那幅草书的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是什么人写出这么有趣的字来,还一本正经裱了,装上绫子和轴,挂在墙上?这两句话应该是带着玩笑意思的,是属于私人的趣味,挂在墙上,不怕客人看见吗?我对这幅字越来越有兴趣,看见右下角的印章,朱红色的,引得我探身过去看。这次我是躺在床上的,不会点头点得把脖子跌断,打断我的寻梦之旅。我凑上前去,看清那以小小的朱文,上面用小篆刻的是“夏夜”两个字。

“夏夜”?是写字的人叫夏夜,是别号,还是只是一方闲章?

我正想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上下落款,就听见有嗡嗡的说话声,我先是颇为高兴,以为梦中的人物要出现了,但那声音清晰得就在耳边,我猛地醒了过来,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找个清洁公司来,把屋子打扫一下,方便客户看房。”

我激灵一下,醒得彻彻底底。

方便客户看房?我明白了,是法院和银行的人。他们可能是查清了罗意的财产,开始下手了。

哼,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我们三个鬼在这里住着,能让人住进来吗?这新来的人说不定有父母,祖父母,岳父母,两个孩子,一条狗,一只猫,一笼仓鼠,一缸鱼。样样都是折磨人神经的东西,他们一住进来,我们再无宁日。有的鬼喜欢热闹,那是捣蛋鬼和促狭鬼,我们三个可都是喜欢清静的,是孤独鬼和寂寞鬼,是好鬼。

要把人从一幢屋子里赶走,可不就是鬼的拿手好戏?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