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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我没有移动东西的能力,也不能让人听见我的声音,该怎么把人赶走?这么一想,顿觉气馁。因为这件事,我把梦中所见遗忘了一大半,匆匆忙忙先到隔壁去,安慰了一下婆婆,让她呆着别动,说我上楼找罗意去。刚一出门,就看见罗意从楼上下来,见了我点点头,我问:“大哥,怎么办?”

罗意的脸色难看得要命,晦气有雾那么厚。他领先飘下楼去,我紧随他身后。楼下站着三个人,有一个人拿了个簿子,照着在念,什么沙发几张,茶几几张,画几幅的,分明是在清点屋子里的资产。

啥叫欺负人?这就叫欺负人。啥叫倒霉鬼,这就叫倒霉鬼。

我们这两个倒霉鬼,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逼债鬼在罗意的屋子里为非作歹,却一点方法没有。

稍后来了一队中年妇女,个个腰圆膀粗,头戴红色小帽,胸系条纹围裙,手挽一箱清洁用品,雄纠纠气昂昂地踏着步子进来了。只见她们开动吸尘器,抡起鸡毛掸,抖开百洁布,拿起喷雾剂,把我们从这个角落赶到那个角落,赶得我们像过街的老鼠,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愣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不被她们遗漏的地方。

我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忽听见楼上婆婆尖叫一声,我马上冲上去看,就见婆婆被吓得抱着头已经站在窗沿上,清洁大婶的吸尘器在婆婆睡的那张床上尽职尽责地来回吸着。我过去搂住婆婆,把她拉下窗沿,带着她走到三楼。她们还没杀上三楼,那是现在暂时安全的地方,我问:“怎么了?吓着了?”

婆婆惊魂未定地说:“我躺床上,就看见那个恶魔用月牙铲来铲我,我刚要躲开,就觉得要被那月牙铲吸进去了。那是什么奇门兵器,这等厉害?不但能铲,还能吸。”

他奶奶的,原来吸尘器兼具捉鬼的功能。我拍拍她的背,说:“别怕别怕,跟我在一起就好。”望着跟随上来的罗意说:“大哥,这样不行,要想办法啊。”

罗意咬着牙,铁青着脸说:“嗯,等到了晚上,我就去找小马哥。”

我看他一眼,吓得“嘤”一声就晕过去了。晕之前模模糊糊地想:“原来青面獠牙的鬼是这么可怕。”

光影魔术手

在维多利亚时代,女人时不时的犯晕是高贵的象征,她们的腰和胸被束腰和胸褡子压成了油条和贴饼子,肺活量不够大,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所以就晕了。当然,不排除为了假装腰细、扮娇弱、或是要吸引的男人注意而故意晕倒的。而我不是的,我因为先天的心脏不好,剧烈运动后就会晕倒,生前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可我死了以后很好啊,死了就再也没犯过了,这还是我成了鬼后第一次发病。

我悠悠然醒转来,面前是罗意那张泛青的脸,和婆婆那张发白的脸。他们都十分关切地看着我,看我醒了,婆婆拍了拍胸口,罗意说:“好好的,你晕什么?”

我又不好说是被你的脸给吓的,只好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难道是旧病复发?”

罗意没好气地说:“死都死了,怎么会旧病复发?”

婆婆白他一眼说:“你别忘了,她有了身孕,当然容易疲倦。”

男人就是粗枝大叶的,还是女人知道心痛女人,我拉着婆婆的手,万分凄苦地说:“姐姐,我的命好苦。”我要是有眼泪,早就哭倒了万里长城,水漫了金山寺。

婆婆抚摸着我的手背说:“闺女,这是命啊。”她也陪着我伤心。

罗意快被我们两个女人的苦情戏弄得发飙,他怒冲冲出了房间,我慢慢坐起来,看看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视听室,有一大堆银晃晃的视听设备和几千张光碟。厚厚的双层窗帘拉着,房间里暗沉沉的。我身下是一张水床。没错,水床。有一个时期,水床一度十分流行,卖家把它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冬暖夏凉,兼具养身、休闲、放松等等的功能,卖老贵的价钱。我有一次在商场看见了,就躺在上头试了试,晃了晃,悠了悠,觉得真是不错,心想什么时候我也去弄一个来睡睡。却原来要到今天才真正睡上。

为什么一张水床要放在视听室呢?真是浪费。视听室放两张沙发就好了。还是?不敢往下想,赶紧打住,看看那一面墙的影碟,发现罗意居然还是很用功的,没事有空看看碟,观摹学习,可以增进演技。躺在水床上看电影,这不是我想过的日子嘛?罗意真是太会享受了。

正要过去看看他都有些什么影片,就听见大妈们杀上三楼来了。我和婆婆忙离开,下到一楼去,那里已经打扫干净了,三个逼债鬼分别坐在三张皮沙发上,正说着什么。而罗意坐在那个拿簿子的人身边,歪着头在看他簿子上的内容。

罗意这么坐着,一点都看不出是个鬼,这幅画面十分的正常,我看着却觉得好笑。人鬼共处一室不说,还共坐一张椅子,共看一个文件。罗意听见我笑,说:“好些了?”

我说:“好多了,没事了。你在看什么?上面都写了点啥?”

罗意说:“他们不但记录了这屋子里有多少东西,还给每样东西估了价。沙发不到原来的一半,壁炉倒涨了两成,茶几翻了一倍,原来这一年木材价格又涨了不少。”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说着,我却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忿慲。

我打个哈哈,岔开话题说:“大哥,那我们公司的经营目标就有了,我们专门进口上等的木材,再卖给家具厂。珍贵木材砍一棵少一棵,不能让别人占了先机。”

罗意牵牵嘴角,算是听懂了我这个笑话,却不搭腔。那三个人也聊着油价粮价,什么SUV不能开了,烧不起这个钱,什么车牌限制单双号上路,要不要买两辆车,真是变态的想法。罗意听了甚有同感,我看他好几次都想插嘴,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要在以前,这也是他的常说的内容吧?如今却只有听着的份了,对比前头我和婆婆的说的话,他觉得闷也是正常的,我对他再一次表示同情。

那三人聊得开心,有人起身到什么地方去拿了一瓶酒出来,三个人居然碰起杯来,一边又赞这间屋子真是气派,一边说着屋子主人的八卦消息,一边又艳羡他的女人缘,只把罗意听得怒发冲冠,气冲霄汉。为了罗意的面子,我就不转述那些不靠谱的东西了。

总之,罗意听了他们的话后,越发坚定了他要成为一个小马哥那样的鬼中高手,有超能力,可以为所欲为。唉,人就是这样走上不归路的。谁一生下来就是要混黑社会的?不过是眼馋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可是,一般人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要是有魔鬼等着收卖灵魂,都不用卖广告吆喝的,都忙不迭地排队,唯恐把自己拉下了。

大妈们做完清洁,那三人也走了,锁了门,屋子重新变得寂静,只有冰箱转动的声音。那拍卖所的人说了,这大热天的,客户来看房,进来如果有一杯冰水喝,那是多么的宾至如归啊。听得那两人点头,说他想得真周到,这么为客户着想的人,这个世上不多见了。听得我直翻白眼。依我看来,他分明是为了自己,为了下次一脚从外面进来后,好有冰水喝才真。

他们走时没有拉上客厅的窗帘,西下的太阳光透过向西的一面玻璃窗晒进室内,折射得熠熠生辉。我刚要说这是我回到人间的第一个白天,就觉得浑身痛得要裂开来了。而罗意和婆婆,也是一脸痛苦至极的表情。

罗意惊醒,手指着一面干净得像什么都没有的窗户说:“不好,太阳。”

我们煞白了脸,呆望着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客厅。从地板到窗户,从桌面到墙壁,全都发着幽光,全都用碧丽珠擦拭过。碧丽珠广告做得好,碧丽珠产品也不错,蜡质光洁,蜡后如新。

而它们,全都是杀魂不见血的利器。

而我们,就快要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魂飞魄散。

当第一线光从一片树丛间穿透,像剑一样刺进我们的眼睛前,我们已经被烫得大声尖叫,遍体生痛,就像又一次从黑水河中穿过,光刀影剑一寸寸地凌迟着我们的魂魄。

我们苍白着影子,挤成一团忙忙地逃回原来的房间里,缩进厚厚的窗帘的保护层下,心惊胆颤,白日高卧。

我几乎忘了,做一个鬼,原来是这么的无奈。

但我不是忘了,我是压根没想到这一点。我以前做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个?我在回到人间之前,怎么会想到这个?那里又没有太阳。昨晚乐疯了,想都没想到这个。要不是罗意的房子建在花木深处,周围是粗壮茂密的树丛,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我,我们三个,只怕已经是一缕水蒸汽了。

躺在幽暗的房间里,我还在不停地后怕。刚才要不是跑得快,我不知已经成了什么了。我忽然想起电影《拜访吸血鬼》来,片子快要结束时,那个女人抱着那个人小鬼大的女孩子,在一口深井底下,被一束太阳光摧毁成了碎片。水泥般的面色和身体,重锤落下后的齑粉,慢镜头的播放,一遍又一遍,在我眼前重复。这个片子,简直可以当恐怖片来看。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调整心态的,这个时候,我只顾得上我自己了。我抱着我的身体,蜷缩成婴儿一样的睡姿,我是不是只有回到母体里,才会安全?

活着和死了,都是一样的折磨。

丹麦王子和比尔一起同声说过,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如今同样困惑着我。我要在人间生存,毁灭是迟早的问题吧。我心这么重,想得这么多,千头万绪的齐聚心头,没被太阳公公拿光剑杀死,就先要被我自己的思想就缠死了。

我开始慢慢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为什么一定是数羊呢?为什么不数牛,不数马,不数狗,不数猫咪呢?管它数什么,自我催眠还是有一定的疗效,在不知第几遍数到一百多只羊后,我终于睡着了。

睡梦中茉莉花的香气愈加的馥郁,我在这香气里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梦,塌塌实实睡了一大觉。

睡醒后香气变成了回忆,让我不甚惆怅。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转了转身,觉得尚是囫囵的一个魂,又起来东飘西荡了一下,也还灵活,我这才肯定我还完好如初。

惦着无辜被我们拖下水的婆婆,刚才只顾着疗自己的伤,也没看看她怎么样了。还好婆婆见了我,倒先问:“你身子不便,要不要紧?舒不舒服?”

我汗颜,忙说:“没事,没事,亏得刚才我们避得快。为了我们的安全,目前最要紧的是学点实用技能,争取早日上岗,起码要会拉窗帘,其次是拿杯子砸人。”下午那三人在喝罗意的美酒时,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婆婆被我说得笑了,我们两个到客厅去等罗意光。坐在客厅看那面差点要我们命的西晒窗户,窗外的太阳早就下了山,路灯也亮了,瞧这光景,应该是八九点以后了。很好,夜未央,正好鬼出行。

稍后罗意下来,脸色恢复得有七八分了。我想起我们一起在鬼域里就同呼吸共命运,千难万险都闯了过来,回到人间第一个白天就遇上这样的灭顶之灾,一时冲动,哽咽着冲上去抱住他,直叫:“大哥,大哥。”哭啊,我真想哭。我不能冲婆婆哭,她还要我来安慰的,我只有冲着大哥哭。

大哥就是大哥,他搂着我的肩说:“好了好了,我们又闯过一关。九九八十一难,我们总能走完的。”他又把婆婆也圈在他的胳膊里,我们三个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然后他说:“我们走吧,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马哥,不然,我们只有挨打不还手的份。”

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我们三个出门,先去冷清清那里看了看,她家的屋子黑着,估计是没回来,也许是要避开我们,谁受得了天天晚上和鬼一起喝酒啊。可没了她,我们怎么进城呢?走过去?再搭一程顺风车?看起来后者比较靠谱,我们就在罗马花园里转悠,看谁要进城去。还真给我们发现了一人,那人打着手机,大声说:“在渔人码头?好的,我就过去,你们等我啊。点好菜,我马上就到。”我们相视一笑,心里暗赞小马哥本事好,餐厅生意这么红火,有人大老远赶过去吃饭。

我们跟在他身后,正要上车,忽听声声犬吠,有只小小的雪白的贵宾犬剪得一身漂漂亮亮的狗毛,头上戴着一朵粉红色的蝴蝶结,像箭一般地冲我们奔来。我和婆婆吓得尖叫,躲到那个人身后,罗意抬起脚想去踢它,自然是有心无力。那只可爱的小白狗像长了一对洞察力十足的眼睛,硬是对着我们狂吠不上。我们躲在那人身后,瑟瑟发抖。

我再次无语问苍天。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做个鬼竟是这么悲惨的事,吸尘器吸得去,太阳光杀得死,连小狗都可以欺到头上来,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

那人也被这小白狗叫得心烦,跟罗意一样,抬起脚就往它身上踢去,跟着就是一声痛苦的叫喊,那狗已经咬住了他的小腿。那人提起脚来拼命抖,想抖落不松口的小狗,边叫边骂:“谁的狗?谁的狗?是不是野狗?”

叫声未停,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拽着根绳子冲出来喝止,“宝宝,快松口,宝宝听话,妈妈要生气了。宝宝!”上去把狗绳往它脖子上一扣,使劲一拽,那人“啊”一声惨叫,小腿一片血肉模糊,痛得脸都白了。

那女人也吓得大叫,指着小白狗,斥责道:“坏宝宝,谁教你咬人的?不干净的东西吃了要坏肚子的,以前教过的,都忘了?”小白狗被女主人责骂,委曲地“唔”了一声,趴下来,用爪子搭在眼睛上,低头认错。

那男人大怒,一把揪住女人说:“你的狗咬人了,怎么还说不干净的东西吃了要拉肚子?我是不干净的东西?你这野狗打过狂犬病疫苗没有?走走走,派出所去,老子要报案。哎哟,痛死我了,我的妈呀,先送我上医院。”

那女人凶神恶煞地说:“你敢说我家的宝宝是野狗?我家宝宝血统纯正,有证明书的。你诬蔑我家宝宝的名声,我告你诽谤。”

两人一来一去吵了起来,引来多人围观,我们退出战团,垂头丧气。本来这一程顺风车搭得有如专车,哪里知道我出这么档子事?只好另觅路径。

出了罗马花园,就是大马路,面前有一辆公交车驶过,我一看路线,说:“我们坐这个吧,911路可以坐到城市广场,再在原站头上换乘13路,就可以到渔人码头了,都不用走路。”

罗意悲愤地看我一眼,我失声大笑。今日之事,无奈莫过于此,悲哀莫过于此,可气莫过于此,可笑也莫过于此。

我苦中作乐,问:“大哥,你有多长时间没坐过公交车了?”挽着婆婆在公交车候车棚下的椅子上坐下,这个时候,没人再出门了,候车棚里是空的。“是不是20岁以后就没有坐过?”

罗意不理我的调侃,坐下后望着面前一辆辆驶过的车子发呆。稍等一会儿,911路停在面前,有人下车,我赶紧扶着婆婆上了车,罗意再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上来。

车上人并不多,到底是过了高峰期,车上有空位,我让婆婆坐下,把公交车是怎么一回事讲给她听。她听得很入迷,直说这个办法真好。我点头称是,眼睛一抬,面前一个男人靠着一张座椅站着,座位上坐着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学生,看样子不超过十五岁,而那个男人却像有三十来岁。我好奇他为什么不坐,他身后就有一张空椅子。这年头,成年男子和老弱妇孺抢座位的多了,他有座位不坐,倒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么一想,不免多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给气炸了。该猥琐男把下身紧紧地贴在少女的胳膊肩膀那儿,正随着车子的颠簸在寻求快感!少女手里拿着一个MP4在阅读,看得入迷,头也不抬,察觉有什么东西挨着自己,只是往里让了让,而该猥琐男居然又往里蹭了蹭。看得我怒气高炽,想也不想,跳起来冲他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啪”!

这记耳光打得响亮之极。猥琐男莫名其妙凭空挨了一巴掌,惊慌不已,左看右看,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大喜之下,乘胜追击,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上去,同样发出一声清脆的“啪”音。

我成功了,我有能力了。原来一切能量都发自内心。所谓的狗急跳墙、鸭子上架、兔子急了咬人,身后有老虎追着是个人都能上珠穆朗玛峰都是真的。人在急愤就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什么潜力都能发挥。

车上的十几个人也都听见了这两声响,一起望着声音的出处。连那少女都抬起了头,看看不明所以,又托着发着亮光的MP4看去了。而猥琐男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被大家看得浑身发抖,以为他做的事被人家发现了,人家用了什么巧妙的手段在惩治他。

你也有今天!我哈哈一笑,上前再补一脚,正好车子到站,车门打开,他被我踢了一个跟斗翻下了车去。旁边一辆电瓶车高速驶过,无巧不巧撞在他身上,该男被撞得飞出,落在马路中央,头部重重磕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

好嘛,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两起流血事件因我们而起了。

罗意抢上一步,拉住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能打人了?”他眼里流露出的急切之色,丝毫不弱于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看见了一只冒着热气的鸡。啊那是我们多么熟悉的画面:一只全鸡冒着热气躺在盘子里。

我兴奋之下拍着他大叫,“大哥,我行了,我行了。你也能行的,真的,不骗你,只要你非常想做一件事,就行。刚才我就想抽那男人一巴掌,结果真的抽到的。大哥,要不你试试?”

罗意一边为我高兴,一边啼笑皆非地说:“我抽谁去?我就想抽你!怎么你什么都抢在我头里?你什么都比我强?你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他叫得忘形,婆婆却淡淡地说:“我早说过这姑娘是天降祥瑞,不一般的,你还不信吗?”

罗意到这个时候,也只有叹服的份了。他说:“先前我以为是你读书多的关系,这下子看来,还真不是那个原因。唉,对了,你为什么要去打那人的耳光?”

我恼怒地说:“你没看见吗?那个坏人在骚扰这个小姑娘,人家往里躲,他还在往上凑。我最恨男人欺负女人了,他一把年纪,欺负人家小姑娘,人家小姑娘这么小,弄得不好将来心里有阴影的。”

罗意听了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真给男人丢脸。”

这还差不多。我大度地说:“都一样啦,刚才那个养狗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男人女人,都有好有坏的。”

婆婆低声问:“那个人做什么了?你要打他?你刚说的我没听懂。”

这种事情,人家婆婆不懂,我哪好意思说?她虽然年纪比我大,却比我不知天真多少,这样的龌龊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于是我骗她说:“那个人是个坏人,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因为现场有血案发生,车子被拦住不许开,我们再一次被阻。稍后有警车呜呜地开到,跳上车问是怎么发生的。车上的人有人喜欢看热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有人要赶时间,便吵吵嚷嚷说要下车。我们下了车,相对苦笑不已。

正经有事要做,原来是这么千难万难的。

司机被扣下问话,我们上了另一辆911,这次没什么事发生,太太平平到了城市广场后,换了辆13路,继续在马路上穿行。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想着我的超能力,他们两个也是吧。我忽然疑惑起来,如果有信心有目的就能达成,那我们还去找小马哥做什么呢?

《人鬼情未了》的曲子在我心头浮现,我轻声哼了出来。全神贯注,心力一致,没有触动不了的物品。那下午我们为什么会被赶得像一只老鼠呢?难道只是对自己的关注不如对旁人的关注来得无私?无私的爱力量最大?

我害怕起来,担心我的超能力是不是昙花一现,看着车顶横杆上随着车子摇晃的吊环,我站起来用一根手指去捅了一下。它动了。

罗意看着我的举动,眼里的凄凉让我心里发酸。可怜的大哥,被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着。我上去拉拉他的衣袖,叫一声“大哥”,说:“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大哥强打精神说:“没事,每个人能力都不一样,冷小姐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呢。”

我忙说:“是啊,我还不会演电影呢。那演电影的人成千上万,能成为罗意这样的天皇巨星的,可没两个。你做人做得好,我做鬼做得好。我们两兄妹各有各的长处。”

罗意勉强笑一笑,碰了碰头上的吊环,吊环动是动了,可不是他碰动的。罗意沮丧得我都不忍心看,婆婆一直留心着他,这时怯怯地上来,也学我那样拉拉他的衣袖。罗意只好对她笑笑。

13路车到底,便是乌澧江边,站头离渔人码头并不远,我们三个下了车往那边去,我说:“不知小马哥在不在?会不会又和哪个妞儿玩去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当着和尚不骂秃子,当着罗意的无能,不该提起小马哥的风光。人家做了鬼还可以当老大、泡美女,怎不让罗意气闷。

罗意像是气闷惯了,无所谓地说:“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渔人码头的停车场上,我叫:“小马哥,小马哥,在不在?妹妹找你来玩了,我们再让螃蟹龙虾打架吧。”叫了几遍,没有回应,我们只好等着。等了一会儿,无聊起来,我一时兴起,上了屋顶,也学小马哥那样去碰碰龙虾的钳子,那只龙虾一点不给我面子,一闪也不闪,我哈哈一笑,正要下来,就见乌澧江上烛光一片,一盏盏荷花灯开放在江面上,倒影里烛光温暖在心,温柔如掬。

我大叫一声,指着江面说:“大哥快看,有人在放河灯。”

罗意和婆婆被我叫得好奇,也上了屋顶。

江上荷花灯一盏一盏散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黑幽幽的江水,就是黑幽幽的天空。是什么人在夜深时分放河灯?是什么样的思念,又是什么样的哀绝。放河灯的人一定很寂寞,寂寞得就像幽黑江面上的荷花灯,精致而哀伤,美丽而无奈。

婆婆喃喃地说:“难道是鬼月到了?”

她一提起鬼月,我才想起每年的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也叫中元节,俗称鬼节。中元节长达一个月,因此整个七月都是鬼月。这个月,鬼可以从那边回来探访世上的亲人,亲人们会为他们送上钱财衣物,酒浆果品。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这个风俗,时到今日,与时俱进,送给好兄弟的还加上了手机电脑。

整个七月都可以烧纸,但放河灯却只有七月十四。那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吗?不会呀,如果是,不会这么安静,到时整条乌澧江边都会是人,挤得满满的,哪里像今天这样静悄悄?难道这个放河灯的人是个急性子?等不到七月十四,就先一个人先玩上了?

果然有人被河灯吸引到江边,有人就取笑放河灯的人是个急煞鬼。有人大声说:“喂,七月初七还没过,你还不如先乞巧先过情人节,放河灯还是慢一慢吧。”

我听得好笑,说:“大哥,我们过去看看人家放河灯吧。”

罗意说:“就在上头看好了,近了看是一盏一盏,从上往下看才是一串。你看那边,像是组成了一个字。”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新放的河灯被连在一起,像一簇花一样的浮在江上。我说:“我个子矮,看不全。被那边的树影档住了。”

罗意说:“过一会飘过来就看见了。”

我嗯一声,乖乖地等着。罗意看一个,说一个字:“我看出来了,最早那个串成一串的是个‘一’。这后头的是个‘枕’字吧,为什么会用这个字?这次是一个词:‘清风’。又有了:‘听说’…”

我听到这里,已经呆了,拉着罗意大叫:“大哥,是不是‘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罗意头也没回,就说:“不是‘鬼’,是‘有你’。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我号淘大哭。

有人在找我,有人在想我。在鬼月不可说“鬼”,要以“好兄弟”代替,因此句子里才没有“鬼”这个字吧?但有个人却把我梦中一再出现的句子换了个字,排成河灯放在江上。荷花灯一朵朵亮起,乌澧江就是一卷长轴,字字如花绽放,黑暗中光亮无比。有人在借这个方式向我传递信息,告诉我: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我想也不想就扑下楼顶,直冲亮着灯的地方奔去。罗意在后面叫我,我只当没听见。我花了那么多功夫回来,就是来找家人的,这人放的河灯是我梦中一再出现的句子,那就一定跟我有关系。这两句半通不通的狗屁句子不是什么成语典故,也不是唐诗宋词,不会是个人都知道。再浪漫的人放河灯,也不过是组成一个心形,或是排成520,花这么多心思写这么多字,在不是中元之夜里的日子来放河灯,除了疯子,就是有心人。

我赶到江边,翻过铁链,江面的河灯被漆黑的江水和夜幕映衬,越发的醒目。在这个角度看不见河灯组成的是什么字,罗意的阻拦是正确的。组灯飘过,又是几盏零零星星的灯被放进了水里,一荡一荡地到了我的面前。我顺着灯的来处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被河灯吸引过来,看着热闹,指着河灯说话,听他们的话,赞美的多,讥笑的少。

绕过几簇人群,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放河灯的人。他的脸被一朵一朵的烛火照亮,让我看清他。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脸色阴郁,皱着眉头,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他蹲着,用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点燃脚下的最后几盏荷花灯,然后用一只手托起来,轻轻放在水面上,再温柔地拨一拨水,让拨起的波浪把灯带走。放完最后一盏灯,他站起身,望着江面,对旁人的好奇眼光和指指点点毫不在乎。

这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良久,看热闹的人也不再说话,目送着荷花灯越飘越远。如果不是对故去的人有极大的思念,谁会去做这样的事?还有什么比天人永隔、碧落黄泉更折磨人?对死者的尊重和对长情之人的敬意,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跟大家做一样的事,再出格也不稀奇,也不让人难堪。可一个人做,一群人看,就需要巨大的勇气。虽千万人而往,这人的勇气同样令人敬佩。并且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做出这么浪漫凄凉的事,就更是难得。

我看着他,敬佩之情如面前的滔滔江水,恨不得抓住他说:“你有什么为难事,不如讲给我听,我会帮你的。”

因为我不认得他。我以为能写出这两句话的人是我的亲人熟人,我一看就认得。我不是一下子就认识罗意了吗?我不是记得所有我喜欢的老电影吗?如果是一个与我密切相关的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我从那边楼顶飞身扑下,是来认亲戚的,谁知他是个陌生人。

我的失望也如滔滔江水,差点淹没了我。我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他长得不错,虽然比不上罗意,但也有个七分了。个子甚高,比我高出一整个头,再加半截脖子。很瘦,很憔悴。尤其是眼中的痛苦,看得我心酸,我一心酸,就爱心发作,想对他说:你有难事,讲给我听。我把我自己的伤心抛到一边,只想安慰他。

一个男人,当众流露感情,实在是太催泪了。当然我还想问他:你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有什么出处?有“鬼”和有“你”,一字之差,还是不是我的句子?有些事情,是不能差一个字的,那张飞和岳飞还只差一个字呢。是我自做多情,还是我会错了意?我们之间有没有关系?我还要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认得你?我要问他:你可认得我?

我伸出手去,想拉拉他的衣角,又迟疑了。如今我有了触碰物品的能力,冒冒失失摸上去,他又看不见我,还不要吓着人家了?在我迟疑之时,江面有风吹起,吹动我的头发和裙角,当然也吹动了他的衣角。他蓦地抬头,盯着夜空,低声问:“小夜,是你回来了吗?”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要不是我就站在他身后,是听不见的。他又面对着江,别人也看不见他的嘴在动。他自己说话自己听,再有就是讲给他的“小夜”听。原来他要招魂的人叫小夜。“小夜”?这个名字仿佛是听见过的?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啊其实从哪里听来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小夜是个女孩子吧,是他的恋人吗?会不会是我?

我再一次彷徨失措。我不记得他,不认识他,当然对他的感情无从谈起,如果他是我的恋人,我该怎么办?

罗意来到我身后,问:“妹妹,是找到人了?”

我万分凄苦回看他,说:“不,大哥,我不记得认识这个人。但他放的河灯的句子,却几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大哥,我该怎么办?”

婆婆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她说:“你怀着的那个孩子…”

我终于崩溃了,哭喊着说:“我不记得了。我有一个孩子,却不记得是和谁有的。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我对这个人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能想象我生前是和他有了孩子,这个人对我来是个陌生人。

罗意看我难过,劝我说:“别这样,你才来一天,哪里有这么快就找到家人的?慢慢找好了。”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换了我也会这么劝别人,可事到临头才知道揪心,能站着说话的人都是腰不疼的。我看着那个人,觉得他眉毛太粗、眼睛不大、眼眉又挨得太近,一脸凶相;板着脸,抿着嘴,咬着腮帮子,一脸凶相。这么凶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夏天,他的衬衫是短袖的,露出两条胳膊,胳膊上毛绒绒的,我更不喜欢。这么热的天,脚上还穿一双缚带黑皮鞋,这么死板,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人,我从头看到底,就没有一处觉得好的,除了他放的河灯。只是这会儿我又觉得,这么个人放河灯,简直是猪八戒绣花,浑身不搭调。酸溜溜,假扮情圣吗?因失望过大,我一口恶气出向他,差点要揪着他的衣襟问:你私自动用我的句子,你付过版权没有?

那个人等风吹过,又停了,像是没有等到他要的信息,慢慢把眼光收回来,看也不看周围的人,转身走了。

我掉头对罗意说:“大哥,我跟上去看一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去找小马哥吧,我天亮之前自己想办法回去。如果回不去,也不用担心,什么阴暗角落我都可以躲一躲的。”

罗意拉住我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彼此有个照应。”

我眼睛盯着那个人的白色背影,生怕跟丢了,说:“大哥,你的事也要紧,我们分头行动。我不会出事的,我是谁呀,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祥瑞,什么妖魔鬼怪敢动我?我自己就是鬼好不好?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跟紧点。姐姐,你跟我大哥去学艺去吧,回头见。”说完扔下他们就走了。

我跟着那个猪八戒,上了堤岸,过了马路,进了波浪大厦的一个门楼,我的心顿时一跳。他住在波浪大厦里?那他的窗户?我再看看他,这个猪八戒,到底哪里好?他转进一个电梯,我也赶紧站进去,怕慢了被关在外头。电梯门合上,他的样子从如同镜子般的不锈钢板壁上映出来,我借着明亮的灯光再次打量他,从发头看到鼻尖,从领口看到胸口,再看他的眼睛。《孟子》上说眸子正则胸中正,我倒要看看这个猪八戒是不是个正气的人。这一看我发现,果然他的眸子的歪的。他歪着眼睛看着镜面里他的头像的旁边,像是在看他身边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