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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我呼一下站直了,离他远远的。不得了,这人该不会也有一双阴阳眼吧?除了冷清清,难道还有第二个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士?这概率,也太大了吧。

电梯“叮”一下停在十七楼,他出去,我跟上。他空落落的脚步声回响在深夜的楼道里,越发映得我悄无声息。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我吱溜一下就钻了进去,直奔客厅的窗口,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渔人码头的龙虾螃蟹缺胳膊少钳子地悬在屋顶上。

这幅画面太熟悉,熟悉到我又惊又怕、又喜又忧。我一定要这个窗口站过很多次,我慢慢回过身,眼睛看见客厅墙上挂着我的一幅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再没有错了。这样狗屁不通的句子,天下哪里会有第二个地方出现?我想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呢?我从一见到河里的灯起,就知道是在找我,为什么还会这样质疑它的明确性?我的忐忑不安,是不是只是在害怕它不是,让我这一程的路白走,让我一腔的欢喜成空?还是害怕我记忆中的缺失?我身为鬼,他还在为我招魂,而我却不记得他了。是不是这个真相吓着我了?我那么排斥他,挑他的毛病,是不是在为我自己开脱?原来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我飘过去,右下角的朱文印章上刻的字正是“夏夜”,我在梦中见到过的。夏夜,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吧,他刚才在江边就叫过的名字,他叫她“小夜”。那,我是谁?答案呼之欲出,而我却不敢说。我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我拿什么回报他的痴情?

我看着那幅字发怔,猪八戒也过来看着那字,我俩并肩站着,一人一鬼。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我在旁边。人鬼殊途,阴阳两界。

然后我听见他说:“小夜,你做鬼做上瘾了,不肯回来了?”

老子一气化三清

他这一句话,就把我吓呆了。我像被武林高手点了死穴,一动不能动,只有听他宰割的份。他在跟我说话,他说“你做鬼做上瘾了,不肯回来了”。他真的看见我了,还是感觉到我了?我连脖子都不敢转向他,呆若木鸡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我呆立在他身边,听任他发落。他不再说话,只管望着那幅字看,看了半天,叹口气,转身向窗台走去。原来他没有看到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这才缓过气来,全身能动弹了。我回头看他,他双手抓住窗台,看着外面的乌澧江,那些河灯已经飘得无影无踪,江面上只有灯的倒影,和窄窄的一弯新月。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什么样的痴情和心事交付给流水,都是这样的结果。流水便是时光,时光便是流水。人会死,死便忘,徒让活着的人伤心和惆怅。给人一杯忘情水,给鬼一碗孟婆汤,原来真有这样的东西,事到临头却不肯喝下。

我不知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在鬼域徘徊不去,宁可身入黑水河受那万剑钻心的痛苦,都不肯喝孟婆熬煮的一口汤,那我的执着也丝毫不逊于他了。面对他,我不用汗颜,我只需找出原因就好。

我上前几步,伸手碰他,差一点要碰到,却又放下了。要我和一个陌生男人拉拉扯扯,我还真做不到。

他站了半天,末了吟了一句诗:“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小夜,你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他的信就是河灯吧,他把思念的话用最明显的方式写在长长的江面上,如果他的小夜回来了,一定会看见,一定会回来找他。这样的一封信,这样的一个人,任何人任何鬼都会感动。他一句话说得我肝肠寸断,我柔声说:“收到了,我看见了,我就在你身边。你告诉我你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听不见我说话。我可以打人,我可以碰触物品,却不能与人对话。人鬼间的距离那么大,我该怎么和他沟通,是不是要去找个灵媒,还是去找小马哥学艺?小马哥可以在人前显形,小马哥可以搂抱美女,我也一定行的。那我,还是去找小马哥吧,可我又舍不得离开。

正在走与留之间犯难,他倒有了行动。他去洗了把脸,拿了钥匙,开了门,关了灯,离开了。这深更半夜他要去哪里?我忙跟在他身后。搭电梯到了楼下,他打开一辆小小的车子的门,坐进去发动。我在副驾驶座上坐下,对他的车颇有意见。这么大个男人,开这么小辆车,看人家冷清清,开莲花跑车。埋怨的念头一起,我就捂住了嘴。不以貌取人,不以物度人,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的话差一点就冲口而出?是不是以前我常说?

车子开出停车场,上了马路,今晚没有鬼闹事,红绿灯工作很正常。看着安静有序的车流,我心念一动:这人今晚放河灯,而不是在中元夜,是不是因为昨夜的停电事件?昨晚的电停得莫名其妙,又有许多灵异事件发生,他一心盼望他的小夜能回来,会不会把停电事件当作一个信号?他会不会以为是鬼月到了,好兄弟都回来了,他们没法传递消息,就利用一些人类无法做到的事,借以告诉人类,我们回来了?所以他才迫不急待地在闹鬼的次夜放河灯,招呼他要招回的魂?

如果我的推论成立,那昨晚我们无意识的狂欢,倒为我搭了一座便捷之桥,让我在回来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凡事有因就有果,由果便可回溯到因。我们回来是诱因,他放河灯就是结果。我回来找他,他招魂应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我的沉思之中,车子停了下来,他下车上锁,我牢牢贴紧他,不敢离他三步以外。这是什么地方,他要深夜前来?我抬头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一家医院。这个时间他来医院,不会是来看病人,而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来看病,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是一个值夜班的医生。

关于医生的笑话,我想起阿嘉莎阿婆的第一本小说《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头说的是“你杀了几个人了”?他这么一脸严肃,应该不是个会接受这样玩笑的人,我心里嘀咕了两句,觉得这个人很是无趣,不像是和我很有共同语言的样子,我看上他哪点了?此念一起,我又忙打嘴。谁说过我就是那个什么“小夜”了,不要自做多情好不好?万一不是,岂不羞人?

深夜的医院十分安静,他来的这边应该是住院部,不是门急诊。楼道里的灯开得不亮,大理石的地面阴渗渗怕人,有白裙白帽的护士来打招呼,说:“隗医生,早。”他回说“早”。早个鬼呀,明明是深夜好不好?原来他姓隗。姓氏中发“wei”音的有隗,魏,卫,后两个是去声,只有“隗”是上声,就是常说的第三声。那护士叫的是“尾”医生,正是第三声。

“隗”,左耳旁加一个鬼。听说有鬼?我一个激灵猛然跳了起来。原来他就是这个“听说有鬼”?嘿嘿,我想骗谁呢?我想骗自己骗到几时呢?那幅字肯定是我写的,夏夜就是我,我署的名,钤的印,我拿他的姓氏开玩笑。我什么都不记得,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做了鬼都记得他,我做了鬼他都在想我。

情深若此。我被我自己和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隗医生进了一间值班室,和另外两名医生打过招呼,洗手,穿上医生的白大褂,拿起一个病历夹,开始巡房。一间间的走,一床床的看。有病人已经睡了,他就检查一下吊的药剂,有病人拉住他说话,他耐心地听,解答。他现在这个样子,和他在江边放河灯时的阴冷完全两样,这个时候的隗医生简直和煦如春风,让我恨不得也成为病人,躺在病床上,等他来看我,和我说话。

巡房巡完,隗医生回到值班室,放下病历夹,对那两名医生说:“我还在那里,有事叫我。”那两人点点头,我像是听到有微微的叹息声。我看那两人一眼,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同情之色。为什么?我跟在他身后,看他去哪里。

他走楼梯,上了另一层。这一层更是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走廊的灯更暗,阴森森的像是到了太平间。我越来越觉得心惊,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还在那里”,也就是说他值班时间不呆在值班室,反而到另一个地方去,还是天天都去,人人都知道他去。

到了走廊尽头,他打开一间病房的门,扭开一盏小灯。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只有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几个瓶子,床头放着一盆茉莉花。小朵小朵的白色花开在碧绿的叶片里,我闻不到茉莉的花香。

躺着人是谁?我怕得不敢上前去看。

小病房有独用的卫生间,隗医生进去洗手洗脸。他一天要洗多少次手?皮不要洗掉的吗?我躲在一角,抱着我的身体。谜底就要揭晓,我不知我是否接受得了。隗医生洗好手出来,擦干,放在脸上暖一暖,走到病床边,俯身去亲吻床上人的脸,然后低声说:“小夜,我刚去招过你的魂了,你还不回来?”

我把拳头捂住嘴,呜呜地哭。

“你做鬼做上瘾了,不舍得回来了?鬼的世界就那么有趣,你宁愿做鬼也不肯醒过来陪我?”他拿起床上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做鬼好玩,将来总会去的,你那么着急的去干什么?”他拿住床上人的手,开始按摩。按手臂,按胳膊,按肩膀,按了这只按那只。然后扶她坐起,让她靠在他肩头,按她的背,腰。放下她的上身,按她的腿,脚。替她翻身,威胁她说:“你再躺下去,要生褥疮了,到时别向我叫苦,我懒得听。”整套按摩做完,最后把他的“鬼耳朵”贴在床上人的腹部,听了听,说:“孩子发育得很好。”然后我听见他哭了,他说:“你这个傻丫头,为了要个孩子,连命都不要了。”

我哭得哽咽不能成声。我抚着我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那里真的有个孩子。我上前想安慰他,想把手放在他抽动的肩上,想告诉他我回来了,我为了我和他还有我们的孩子,死了都不愿死,一心一意要回来,我没有负你,我没有负我,我没有负我们的孩子。

然后我看见了这个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床上的我的身上慢慢浮起一个极淡的影子,这个影子是透明的,就像一片玻璃那么透明,就像一阵水汽那么透明,就像一个幽灵那么透明。透过那个影子,我可以看到她身后的茉莉花的绿叶白花。那个透明的影子慢慢坐起,伸出一双透明的手去抚摸贴在她腹部的隗医生,温柔地弯腰下去,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缱绻不已地吻他的后颈,吻他的面颊。

隗医生像是感觉到了这一片温柔,他说:“小夜,你一直都在的,是不是?那你出来,让我看到你,要不你活过来,跟我说话。你别再这么不死不活地躺着了,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有三个我?

躺着的活死人。从鬼域里回来的鬼。还有一个透明的幽灵。

难怪我不记得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事情,我把我的感情留在了这里。我是那么的爱他,不单是做了鬼要回来找他,承载着我所有感情的魂魄硬生生与我剥离,留了下来,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魂魄,魂魄。魂是魂,魄是魄。三魂六魄,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三魂相嫉,七魄流竞。

传说中老子一气化三清,“起自无先,垂迹应感,生乎妙一,从乎妙一,分为三元,又从三元变生三气…”他一个人化出三尊清神,有三个法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玄之又玄不但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老子李耳,还有我这个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祥瑞。我就算是一颗白菜,也是故宫那颗值一百万两银子的翡翠白菜。

老子一气化三清,那是为了护法讲道。老子我一气也化了三清:魂,魄,身。那是为了世俗的一片痴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熟悉到滥俗的一句词,让我悲不能抑。

新鲜活死人

“蛐蛐蛐…蛐蛐蛐…”隗医生的身上忽然发出蛐蛐儿的叫声,他伸手按停,用被单擦了擦了眼睛,移到床上人的耳边说:“我去去就来。”说完又在她耳边印一下吻,才起身离开。那个淡淡的影子随他而起,搂着他的脖子,不舍得放开,挂在他身上直到门边,才松手放他走。

我像是记得那个发出蛐蛐儿叫声的是BP机,十多年前每人腰间别一个,后来手机流行,还在用这个落伍玩意儿的也就是医生了。BP机辐射小,电磁波干扰也弱,对医生对病人都好。并且不用通话,一响之后直接去什么地方就行了。隗医生被BP机叫走,一定是有病人出了问题。

影子放开隗医生,回头看着我,对我微笑。

再怪异的事件也吓不到我了,我也微笑着上前,想与她合为一体,然后魂魄一起入梦,唤醒沉睡的主人。但我的手直接穿过了我的影子,我不能与她和二为一。我沮丧地回看她,她无奈地苦笑。我问:“你一直都在?”

她点点头。

我问:“你不能说话?”她除了有表情,点头摇头,没说过一句话。

她点头。

是啊,话都让我一个说了。我话那么多,原来是抢了另外两个的份额。我纵声长笑,她一脸哀伤,然后我们一起去看我们的主人,她的眼角有泪渗出,顺着面颊流到了耳边。

瞧,多好,我们三个各施其职。我有声音,她有爱心,而那个躺着不动的,她拥有眼泪。我这一程路走得有多辛苦,我自己知道。有多少次我哭得掏心掏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眼珠子差一点脱眶而出,却没有一滴泪水来湿润我的眼睛。而这一次,我分明感觉到了有泪意温柔地安抚我干涩的眼球。

所谓“哭着笑了”,或是“笑着哭了”,我这一霎时都体会到了。我过去靠着她躺下,试图钻进她的身体里,但是不能。我已经有了触碰的能力,我靠过去,只能贴着她的身体,我的身体。我把手放在她的腹部,想感觉一下胎动。我自得知我身怀有孕,还没发现它动过。胸脯因怀孕变得柔软丰满,腹部隆起,却没有胎动。而刚才隗医生说孩子发育得很好。很好,那我感觉到它吧。我掌下有个微弱的心脏在跳,它真的很好。

影子的脸快拉成苦瓜了,我向她招手,她过来躺在另一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她的腹部,我们两个隔着主人相视而笑,中间的主人眼泪越流越多。我们三个终于聚在一起了,却不能相融。

我问影子:“怎么办?去找谁?”

她摇摇头,不知所措。

我伸手替我的主人擦泪,眼泪擦了又有,擦了又有,她是知道魂与魄都回来了吧,只是意识被身体拖累了。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躺在这里,是我们的心脏。我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做剧烈的运动,而怀孕却增加了心脏的负荷,它超强发挥,终致工作不了,它罢工了。心脏罢工,死路一条,但我却不肯死。为了爱,我以一种超常规的方式活下来,魂离肉身,感情又与灵魂分离,一层又一层,力图把对心脏的负担减到最低,用一个身体全部的能量,去供应一个孩子的生长。母爱最伟大。

这一番顿悟,让我的情绪剧烈波动,而情绪波动又引起了心脏的痉挛。这一痉挛,引得心跳不稳,心律不齐,床头一个仪器发出呜呜的蜂鸣声。蜂鸣声一响,不多时隗医生就抢了进来,扑过来先看心电图,看到超常的峰值。他一惊,扔下图表回头去看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泪痕斑斑,耳边头发也湿了一片,他上前抱着她就喊:“小夜,小夜,你回来了?我到底是把你的魂给招回来了?小夜你说话,小夜你醒过来!”

小夜醒不过来。我无能为力。我对我的影子哭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要怎样才回得去?”还有一句我没喊出来:我们要怎样才能保证回去了承受得了,不会再死一次?死我不怕,我才从那边过来,我真的不怕。但我怕我死了,孩子也会跟着死去。为了这个孩子,我做出了这么大的努力,这么多的牺牲,就这样死了,我心有不甘。

影子轻轻抚摩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我安静。我忙闭上嘴。我这么激动,对哪一个都没有好处,事情已然这样了,想办法解决才对。

隗医生喊了几句,放下小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按键开机,打一个电话出来,一边等电话接通,一边看着小夜的脸。小夜的脸和心脏又恢复了平静,心电图上是漂亮的规则的起伏波浪线。

电话接通,隗医生飞快地说:“爸,妈,小夜刚才有苏醒的迹象,心电图显示有异常波动,她还哭了。”电话那头像是哗啦哗啦说了一通,隗医生不停地嗯嗯,听了一阵说:“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的。”

放下电话,隗医生坐在小夜的身边,把头埋在她颈窝里,一只手搁在她胸前,掌下是温软的乳房。他是在数心跳还是在干什么?看得我脸上直发烧,心想你什么人啊,怎么乱来的?

我问影子:“你很爱他?”

影子羞涩一笑,点点头,指指我又指指她,然后把两根食指相扣,做成一个连环。她那意思我知道,是说我们三个都很爱他。

我扁扁嘴说:“他哪里好,我怎么没看出来?一定是当初年轻不懂事,被他骗了。你看看就凭我们的条件,有人来喜欢,肯定乐得屁颠屁颠的,一昏头,就做出傻事来了。这不,害得自己半死不活,不死不活,要死不活的。死又没死透,活又活不转,受罪了不是?再说,他这个大个人,做事有点头脑好不好?有个东西叫安全套懂不懂?”我一口怨气都出在他身上,恨恨地看他一眼。你白痴啊,明知人家有心脏病,还敢跟人家make love,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也不知道保护人家小姑娘,看把人家害得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害得我千山万水逃回来自救,不然我在那边做我的超级大BOSS,多少风光。

我频频腹诽,不敢说出来。我那影子看他看得那么深情,就差点要过去给他一个熊抱。我嚷嚷说:“喂,我还在呢,你注意点,如今可不是你一个了,也得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喜欢他喜欢得没命,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那影子把她的整个影子贴在他的背上,歪着头冲我笑,又是得意又是臭显摆,气得我想要揍她,想想她就是我,只好算了。我冲她咬牙切齿,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不是有毛病吗?我懒得看她的傻样子,吓唬她说:“人家爸妈就要来了,你规矩点。”

她朝我笑,眼睛里都是促狭,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得意劲。她那样子我熟悉得很,我不就经常这样吗?有点心事也藏不住,非要拿出来说笑,取笑这个取笑那个,真是死都不肯改。做鬼都改不了。

刚说到人家爸妈,人家爸妈就来了。有两个人像救火车一样的冲了进来,一手把伏在我家主人身边的隗医生拨开,扑上去儿啦肉的就叫了起来。女的哭道:“乖女儿啊,你醒来了,你怎么不等妈妈在的时候醒呀?”男的说:“宝贝哪,你醒了?爸爸天天等着这一天呐。”

两人呜哩哇啦乱哭一通,我听了两句就明白,这两人是我的爸妈,不是人家的爸妈。怪不得我那影子有那样的表情,她可以戏弄我一番,得意死了。她放开隗医生,过去抱住爸妈,亲亲他们,看着我示意我过去,跟她一样在爸妈跟前撒个娇。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吓着他们,我一碰,他们会感觉到的。”

影子歪歪头,眼带困惑,像是在说让他们感觉到不好吗?我说:“不好,我暂时不知道怎么回来,何必刺激他们,吓着他们有什么好。”影子睹气不理我,抱着妈妈像是要哭。

我也在哭。我连爸妈都不记得,真是不孝。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搞得成了活死人,一点没考虑到爸妈的感受,两人白养我这么大,好不容易长成个人了,谁知道又成了个新鲜活死人。

爸有五十岁的样子,妈要稍微年轻一些,两人都保养得不错,相貌也登对,衣裳很光鲜。我看了挺替他们不值,这么好一对夫妻,怎么就养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呢?

爸叫了几声宝贝,宝贝没理他,他转身问隗医生,说:“你怎么说她醒了?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

妈擦着眼泪问:“你在电话里说小夜哭了,她怎么哭的?”

隗医生像是个犯人似的垂手恭立在一边,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小夜的心电图显示有异常波动,”他拉过心电图纸,把跳跃得很厉害的的一段指给爸妈看,“还有你们看她的眼角和头发,都是湿的。”

妈把她的脸贴在宝贝的脸边上,说:“是湿的,还是凉凉的,看,头发也湿了,小夜为什么哭?是不是你又做什么了?”妈像审贼一样的问他,怎么看也不像对这个女婿很满意的样子。

隗医生皱着眉头说:“没有,当时我不在。”

妈马上发火了,问:“你为什么不在?下午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这样了?你干什么去了?隗一清,你这个凶手,你把我女儿害得不死不活的,小夜才二十二岁,你就下这样的毒手,你什么居心?”

听到这里,我扑嗤一下倒笑了。我妈真是,两个年轻人男欢女爱的,和下毒手拉得上什么关系?不过是安全工作没做好,又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得明白,觉得这事怨不了谁,就当是买彩票中奖,98%的人中不到,这剩下的2%的机率就给我赶上了呗。这隗一清——哦对了,原来他叫隗一清,怪不得我要写个“一枕清风”的句子,原来我文采这么好,把他的名字都嵌进去了,这从一个侧面不也说明我俩,啊呸,他俩是情投意合吗?那就更不存在害不害的问题。先前我在心里骂他,还真是冤枉他了——

“这隗一清,嗳我想说什么来着?”我抬头问我的影子,谁知我那影子一脸的羞愧,局促不安地躲避着我的眼光。自己对自己那是摸得个门儿清,我心里一寒,问她:“是不是你做的?你故意的?”

她从眼皮底下看看我,不吭气。我气得冲过去掐住她脖子,想要掐死她。这个小白痴,这个大花痴,被个男人迷得神知呒知,做出这种事来,要了自己的小命,还累爸妈伤心,养女儿有什么前途?我那主子肚子里要是个丫头,还不如现在就用脐带勒死她。

我火冒三丈,追着她骂。她躲来躲去,还是被我逼到角落,可有什么用?我是掐又掐不住她,打又打不着她,一腔怒火没有地方出,用力过大,把床头那盆茉莉花给带了下来。

爸妈和隗小子被这声清脆的盆碎声惊醒,一起看向地上。

妈尖叫一声说:“好好的盆为什么会掉下来?”

爸比较理智,冷静地说:“会不会是没放好?”

只有隗小子一脸深情地说:“小夜,是不是你?”

是你个死人头!我没好气地骂。

他奶奶的,可不就是我这个死人头吗?

理智与情感

要不要搞点灵异事件?我心里转无数个念头,这场祸要怎么收场?

我正寻思着,我妈就崩溃了,哭得昏天黑地的,一下子昏厥过去了。我爸和隗小子忙把她扶起来,爸解开她一粒纽扣,隗小子跑去卫生间弄了杯凉水来,用手指沾上点,弹在我妈脸上,我妈被这么一刺激就醒了,醒了又哭,说:“小夜啊,你出个声儿,让妈妈知道你还活着呀。”

我冲我那有花心没良心的色鬼影子踢了一脚,她呼地跳开。

有时候人做事糊涂,就说恨不得踢自己一脚。这句话其实说不通,自己怎么踢自己?左脚踢右脚?还是右脚踢左脚?更夸张的说法是恨不得踢自己的屁股。这话就更不通了,反踢自己的屁股,那是在做健美操?可这下我算是知道自己是真的可以踢自己的,并且是追着踢。

色鬼影子怒视着我,好像是在怪我见死不救。这不是颠倒过来了吗?她做事荒唐,倒要我来救场,凭什么呀?有心不理,奈何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我不管他们谁管?

色鬼影子又装可怜,跑过来抱住我,哀求我想办法。我挥手把她赶走,她老脸皮厚地粘在我身上,我对她的没脸没皮恼火得很,“啪”一巴掌打过去,打中我自己的屁股。冤不冤啊,自己跟自己打架,打中的还是自己。要命的是,不知为什么,这声“啪”,不但我听见了,那三人像是也听见了。

爸妈哇地叫出声来,脸都白了。隗小子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叠声叫:“小夜,小夜,你出来,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我头刚才放的河灯你看到了,你回来找我来了。小夜,那两句话是你写的,你不会不记得。”

他喊得有点出格,爸听了皱眉,喝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你还真的去放过河灯了?哼,脸都被你丢光了,传出去整间医院的同事怎么看你?你还要不要入党了?”

我妈把爸拦住,说:“你别管,只要有用就好。亏你想得出来,这会儿想起入什么党!入党有什么重要的?重要得过女儿醒来?要是放河灯有用,我天天去放一百只。”转头一个劲地追问隗小子:“你刚才放的河灯?然后呢?小夜就心电图异常了?就流泪了?还有还有,刚才那花盆,刚才那声音?…都是小夜?”

隗小子非常肯定地点头说:“一定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她,谁还知道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本来就是她写了送给我的。我把那两句话用灯连在一起,放进河里。现在不是已经是农历七月了吗?她一定是回来了,看见了。”

我爸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怒道:“别说了,我从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愚夫愚妇,封建迷信,年年放河灯,污染环境。我本来觉得你还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糊涂虫。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你年纪轻轻,倒信上了这些。小夜为了你弄成这样,真是瞎了眼睛。”

没等隗小子说话,妈先啐爸一口,说:“一边去,我不要听。现在谁有心听你讲这些大道理?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小夜听见了寒心?无神论者!无神论了就很科学了吗?物质不灭的道理你懂不懂?小夜现在这个样子,总是少了点什么,那少了的东西去了哪里?总要有个地方去吧?去了就不能回来了?回来了不认识路,阿一写个字点个灯引她回来,有什么不对的?阿一,你刚才为什么不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小夜不会不记得妈妈的。”

隗小子揽住妈,轻声安慰说:“好的好的,今天晚上我们再去。这一个月我们都去,天天唤她,一定可以叫她回来。”

我先是听了妈说什么物质不灭的强辞夺理的话觉得好笑,觉得妈跟我一样,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又听隗小子说要天天放河灯,心想你别去丢人了,将来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呢,落个话柄子在人家嘴里,好开心吗?我是越看越觉得这人是个没用的东西,不知哪里好。而我那影子,抱着妈和隗小子,已经哭得没个样子了,皱得像一颗刚从坛子里抓出来的泡菜。

我是水灵灵脆生生碧青青白晶晶的一颗翡翠玉白菜,而她是一颗皱巴巴灰扑扑没营养没卖相的盐水咸白菜。可见人不能动感情,一动感情,就跌份了。我从心里看不起披着感情外衣的我的影子,我要不是和她搀和在一起,那我就还活着,每天看看书,上上网,联众打打牌,调戏一下隗小子,多少开心。做个无欲无求的人,潇洒自在。这一辈子,就算只有半颗心,我小心着用,也不会多大的问题。孝顺父母,做个乖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偏生为了一个略为平头整脸的男人,就自甘堕落,害苦了大家。爱情,多少人假汝之名伤害他人,肆意妄为,七情六欲兜底翻转,丑态百出。

这一家子搞得我心烦,我一时又没有办法活过来,心里就像有只猫在抓。千怪万怪,怪自己没有收拾好感情,现在我们仨,是一个呆子,一个傻子,只好靠我理智地想问题。

爸妈要安抚,给他们一点安慰,让他们少操一点心,少吵两句嘴。隗小子也要招安,省得他瞎折腾,真的天天去放河灯,他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妈和隗小子在一起,那我就先过去抱住爸。爸一下子就愣了,这下换他被我点了穴。我踮起脚亲亲他脸,把头靠在他胸前。爸的胸膛又宽又厚,温暖得像火炉。我听见爸的心跳得又重又快,轰隆轰隆的。他要是搭上心电图仪器,肯定超过一分钟120下,那波浪形快成神五火箭了。

爸的眼泪涌了出来,问:“是小夜?”我拍拍他的胸膛,算是回答。爸不敢动,就这样微张着手臂站着,仍然问:“是小夜?”我再拍两下。

妈听见快要疯了,扔掉隗小子的胳膊,一把抱住爸的肩头,问他:“你乱叫什么?你在乱叫什么?”

我把妈抱住,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妈妈的怀抱温柔如棉,包裹着我,我哽得喉咙都痛了,不敢哭出声来。妈也感觉到了我,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不出一个字来。我替她抹泪,吻吻她的泪脸。妈快乐得直哆嗦,说:“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小夜在替我擦泪呢。乖宝,你吃苦了没有?”

妈就是妈,明明是她吃了这么多苦,悬了这么久的心,第一句问的却是女儿吃苦了没有。母女连心,母爱最伟大。我手指头上沾了妈妈的泪水,像是湿的,我心里有了主意。

我放开他们,走到窗边,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写点什么?我拿不准。我的记忆里没有和他们一起的回忆,所有的感情都被色鬼影子抢去了。我还真是凉薄,梦中记得的居然是和隗小子相关的一幅字,而没爸妈什么事。我又气又恨,深觉对不起父母。我想一想,画了一张笑脸,

爸妈没有看到,他们还沉浸在拥抱鬼魂女儿的幸福中,两人抱在一起,泪流一片。是隗小子先指着窗户说:“看那里,小夜在写字。”爸妈一起抢上前来看,看见玻璃上的笑脸,有些不敢相信,互看一眼,又看一眼隗小子,像是在说:不是你事先画好的吧?就凭这么张笑脸,谁画不出?

我想一想,继续写:我想你们。我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力图让他们看清楚。“们”字写完,手指头已干。够了,信息已经传达,不用再多说什么。

爸妈看着那字一个个成形,这才相信是宝贝女儿回来了,搂在一起大哭大笑又大叫,又问:“乖宝,真的是你?那你怎么还不醒?”

我那影子勾着隗小子,先是高兴我终于有了行动,后来看见我不搭理她的宝贝,又不乐意了,噘着嘴看着我,在隗小子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我实在看不上她那花痴样,厉声说:“爸妈在这里,你规矩点。你找抽啊。”

她冲我吐一下舌头,我气得要抽自己的嘴。打她就是打我,跟自己生气,真是有劲都没处使。那隗小子也是一脸吃醋的样子,伸出手臂,痴痴地问:“小夜,小夜,为什么不让我感觉到你?”

我想起他放了那么多盏河灯,是他找到的我,是他让我找到的我,我的另外两个,还有爸妈。虽然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但念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心里一软,还是上前马马虎虎搂了他一搂。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他的胸膛温和宽阔。这么瘦的人,竟然有这么宽和的胸,引得我忍不住靠上去,一股热力席卷过来,像浪头一样打得我七荤八素,我被这股力量吓呆了。那种热,和爸爸的暖妈妈的柔完全不一样,是一种让我窒息的温度,让我贪恋,让我迷醉,我一靠上去,就再不舍得放开。

影子和我面对面,贴得紧紧的,用哀婉凄绝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问:你明白没有?

我明白了。我只觉得寒心。男女之间的爱,竟是超过儿女对父母的爱。我把感情和理智分得这么清,分成了两个部分,魂是魂,魄是魄,理智跟了魂,感情归了魄。就算这样,感情仍然超过了理智。

我们从父精母血处得到这个身体,这个身体一旦长成,就拼命去寻找另一半的身体,父母亲情都抛在身后,愿意与之同生共死的,只是后来的另一半。明明有个先来后死到,生养哺育,十多二十年的时间,终抵不过陌生人的一个眼神。而那个人,明明是异姓人,明明没有血缘,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

爱情到底是什么?

我在鬼域里思考生命是什么,在奈何桥边思考生存还是死亡,如今开始思考爱情是什么。我快成思想家了。

我软绵绵地倚在隗小子的怀里,他狂乱地一通乱摸,低声说:“小夜小夜,回来,回来我身边。”摸得我意乱情迷,抬头去吻他颤抖的唇。他的唇抖得像风中的杨树叶,抖得我清醒过来。

我真是疯了,做出这种事来,爸妈还在面前。我不是一万遍的看不起影子吗?怎么也做出同样的事情?

小喜鹊,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

人真是顶奇怪的东西。我的脑子一团浆糊,放开隗小子,慢慢朝门口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尺宽,走出去,再关上门,把里头人的呼喊声关在里头。

门无人自开自阖,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会相信我来过又走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要去找有高超法力的人求助。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天黑黑的,月亮只有一个弯弯的钩子,星星只有几点。最明亮的那颗是金星,又叫长庚星、启明星。金星,全天最亮的行星,亮度最大时为-4.4等,比苏东坡的“西北望,射天狼”的天狼星还要亮14倍,而天狼星是除太阳外全天最亮的恒星。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因为金星的亮,亮得周天的星星没有光泽,于是古希腊人把Aphrodite的美名送给它,而古罗马人则美称它为Venus。金星在他们的眼中,是钻石,是美女,是爱神。而在中国的传说中,它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原来他也一气化了三清。早上是启明,晚上是长庚,中不溜的就是金星。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